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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社火

2016-07-13 09:35楊鳳喜
山花 2016年13期
關鍵詞:鳳城社火哥哥

楊鳳喜

凌晨四點,火車終于抵達了鳳城車站。下車后我抖了一下,冷風里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小站的出站口與一家名為鳳鳴閣的酒店毗鄰,廚房里的油煙從排風口呼啦呼啦地吹出來。下車的乘客也就十幾個,急匆匆往前走,從拉桿箱碾壓路面的聲音里還可以分辨出廚房里的口哨聲。年關將至,廚子們起這么早大抵還是快樂的,只是我的頭有點暈。

出站口外邊黑乎乎站著一排接站的人,等我驗票的時候,他們大多已經(jīng)和下車的親朋接了頭。我前面扛著編織袋的那個胖女人沒有人接,一個敞著軍大衣,剃著光頭的出租車司機纏上了她,側身跟著她走出老遠。胖女人擺脫了光頭,他便向我跑了過來。打車,打車吧,他叫嚷著,昏黃的光暈里吐著白氣。鳳城當?shù)氐耐猎捳媸怯悬c拗口,偏偏他又是個啞嗓子,我猶豫著要不要拒絕他,總之我是要打一輛出租車的。這時卻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扭頭望去,一個同樣敞著軍大衣的漢子跑過來,只不過沒有剃著光頭。喜順——他又喊,我認出來是初中同學郭照明。喜順,郭照明說,都臘月二十九了你才回來呀!我笑了笑,郭照明從我手里奪下了提包,原來他也跑起了出租車。

郭照明的出租車走風漏氣的,坐上去后他讓我拽了兩次車門。喜順,你怎么是一個人回來,沒有和梁愛艷相跟著?他發(fā)動著車子后又問我,我只好說,放假的時間不一樣嘛。車子調頭后噌一下躥出去,我的后腦勺碰到了靠背的頂部,同時聞到汽油味,我想吐。喜順,郭照明又問我,聽說你和梁愛艷快要結婚了?我愣了愣神,索性將后腦勺沉下去,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老同學,到時候一定提前通知我呀。郭照明說著,汽車不斷提速,連紅燈都擋不住。

喜鎮(zhèn)距離鳳城三十多里,不到二十分鐘郭照明就把我送回來了。下車后我順勢蹲下來,嘔了幾聲,吐出來一大口酸水。這是北京的水,我大老遠帶回來,在家門前吐掉了。郭照明彎下腰幫我捶了兩下背,直起身說,老同學,是不是我開得太快了?我搖頭,他又說,在北京開車恐怕沒這么痛快吧?我是怕你急著回家呢。我站起來,吐了一口酸水后感覺好多了,忙著掏錢,郭照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老同學你這是要打我的臉嗎?郭照明說,正月里咱們聚一聚。說著他匆匆上了車,掉轉車頭,摁了下喇叭,車子蹭一下又躥了出去。

我們家就在路邊,順著馬路望出去,只有鎮(zhèn)政府和衛(wèi)生院的院門前亮著燈。衛(wèi)生院院門兩邊的門柱上本來裝的是圓鼓鼓的白熾燈,有一邊黑瞎了,竹竿挑著一只普通的燈泡。這樣一邊的燈光是昏黃的,另一邊卻是冷嗖嗖的灰白,說不來哪邊更亮。我打電話告訴父母親臘月二十九回來,并沒有講具體的時間,正猶豫著要不要現(xiàn)在就敲門,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母親站在一肩寬的門縫里,屋子里亮著燈,她像影子一樣又瘦又小。我慌忙迎上去,母親扯住了我的兩只手。母親說,我聽到外邊有響動,我兒真的回來了。母親笑,我垂下了頭,她使勁捏我的手指。

還沒有進屋,我就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父親有哮喘的毛病,冬天咳得更厲害。夏天我回來了一次,帶回一些藥,不清楚他喝了沒有。他向來對喝藥都是不屑的。進了屋父親還在咳,他匆匆穿衣服,背心給穿反了。父親喜歡光著身板睡覺,即便是寒冬。他的肋骨蠕動著,每一根都很逼真。再睡一會兒吧。我說,我想喊一聲爹,一下子喊不出來。母親說,天快亮了,讓他起來吧,我兒到里間去睡。十年前,哥哥結婚前父母翻蓋了屋子,三個大套間,他們老兩口住著中間的一套。進了里間,母親讓我躺下來,她給我擦過了皮鞋,立在了墻角。母親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還不想吃,她就坐在床沿望著我。我兒都瘦成什么了。母親說,她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臉,半中間縮回去了,突然間不好意思了似的。我兒先睡一覺吧。母親又說。我閉上了眼睛,她又看了我一會兒才輕悄悄走了出去。

我根本睡不著。我蓋著母親的棉被,揪了揪被角,剛才那種眩暈反胃的感覺一點兒都沒有了。我望著屋頂發(fā)呆,外間屋傳來哧啦哧啦有節(jié)奏的刮蹭聲。窗簾透出亮色,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了,父親扯去了去年的春聯(lián),扯得不干凈,他用濕布洇過門板,再用小刀把紙屑一點一點刮下來。太用力的話會刮去門漆,他總是很謹慎,每年都會刮得干干凈凈的,好像擔心過去的日月留下什么后遺癥。母親壓抑而又氣憤的聲音傳了進來,母親說你急風火燎地刮什么呀,我兒一晚上都沒有睡覺,我兒累了一年了。父親便不刮了,也不吭聲,這種情況下他會蹲下來抽一支煙。打火機果然響了一聲,母親又說,別在屋里抽,我兒聞不慣煙味。父親咳嗽起來,到院子里去了。父親脾氣好,就算母親指著鼻子罵他也不會發(fā)作。他總是耷拉著腦袋,連句玩笑都舍不得開。從小到大,我一次都沒有見他開過玩笑,倒是經(jīng)常把別人的玩笑當了真,演繹出另外一個更讓人捧腹的玩笑來。我讀高二那年的春天,鎮(zhèn)上的林木匠給鎮(zhèn)政府廚師的父親打了一口棺材,廚師敲敲打打地認為質量有問題,不肯要了。林木匠站在大街上罵了半天,賭氣和看熱鬧的人說,不要拉倒,就當給狗打的,我三百塊錢就賣。父親真就跑回家取來三百塊錢,林木匠咬牙切齒地笑了。林木匠說笑話,一副擋頭都不止三百塊,你老人家是成心給我添堵嗎?那一年父親五十六歲。父親的咳嗽聲停下來,肯定又蹲在屋門前抽開煙了。

我躺了一個多小時后來到了院子里,母親慌忙給我做飯。灶火上溫著水,不多時她給我煮了滿滿一碗掛面,臥了兩顆荷包蛋。母親大約認為雞蛋掛面是世界上最高級的食物,高考那年,每次回來她都給我吃這個。我也確實喜歡,浮在上邊的蔥花和香油散發(fā)著撲鼻的香味。但母親守著我吃,食欲便減了大半。我不忍心停下來,母親說,要不要再倒一點醋?我笑了笑,現(xiàn)在守著母親,卻感覺有點生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斐酝甑臅r候母親問我,你怎么沒有和愛艷相跟著,她前天下午就回來了。我又笑了笑說,放假的時間不一樣,怎么相跟?母親說,昨天愛艷和她媽來鎮(zhèn)上買東西,我看見她了,又白又苗條。母親垂下了頭,好像有點難為情了,其實難為情的應該是我。

家里過年的架勢已經(jīng)有了,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齊齊,窗玻璃也擦過了,只是哥哥他們的屋子上了鎖,只能把外邊擦干凈。好在拉著窗簾,里邊有點臟污也看不大清楚。水桶農(nóng)具什么的各歸其位,棗樹上一枚枯葉也看不見,早就被父親清理干凈了。家里養(yǎng)著十幾只雞,天冷以后暫且不肯下蛋了,有的還脫了毛,縮著身子跑來跑去的,看起來都不好意思隨便拉屎。院門洞里立著一捆用紅布條匝緊的干谷草,那是準備大年初一的凌晨點旺火用的。這是喜鎮(zhèn)一帶的風俗,或許是因為以前窮,便用谷草取代了炭火,總之是希望新的一年興旺發(fā)達。前天母親已經(jīng)蒸了花饃,炸了油食,年糕昨天也做好了,一年又一年,父母親都按小鎮(zhèn)的傳統(tǒng)準備著年節(jié)的儀俗,從來都不嫌繁瑣。我問母親還有什么需要買的,說完又有點后悔,鎮(zhèn)上到處都是熟人,一旦出門就得打招呼,說什么好呢?母親說,吃的喝的什么都有了,我兒歇歇吧,我兒累了一年了。父親還在哧啦哧啦地刮著門上的碎紙,他的兩個大拇指都開了裂,纏著膠布,我想替他刮,走過去后好長時間他都不看我。我便回到了屋里,感覺像個客人似的。

母親卻跟著我進屋了,還是那種難為情的樣子,試探著問我,正月里到相立走走吧。母親說的相立是梁愛艷她們村,距離喜鎮(zhèn)也就十幾里。我當然明白母親的意思,我覺得應該和她講清楚,否則誤解會越來越深,但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鄰居吳嬸是從相立嫁到喜鎮(zhèn)的,梁愛艷是她娘家的鄰居。去年回來過年的時候,吳嬸糊里糊涂地居然要給我和梁愛艷牽線,她說你們兩個年齡都不小了,都是大學生,又都在北京,再合適不過了。吳嬸這么說,母親喜出望外,荒唐的是梁愛艷的家人也沒有反對,吳嬸要我和梁愛艷見個面,我只好說,我們本來就熟悉嘛。吳嬸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已經(jīng)找開對象了呀?我笑了笑,事情一天天變得麻煩起來。母親給我打電話時總會繞繞彎彎地問起我和梁愛艷進展怎么樣,我實在是煩,說正談著呢,你急什么?母親便越發(fā)有所期待了。母親見我不表態(tài),又說,不管怎樣你都應該去走走,愛艷的母親秋天動了一次手術,都不敢告訴她,我買了牛奶和罐頭到鳳城醫(yī)院替你看過了。我吃了一驚,不是因為梁愛艷母親的病,而是因為母親和梁愛艷家已經(jīng)走動起來,難怪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問我,愛艷換了一個手機號,喜順你知道嗎?現(xiàn)在我真覺得應該把事情講清楚,但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母親說,你們是不是鬧別扭了?都是大學生,就算鬧點兒別扭有什么大不了的?

臘月二十九,我連院門都沒有出。

臘月三十上午,日上三竿后我和父親貼好了春聯(lián),燈籠也掛上了,還在棗樹上掛了那種一閃一閃的串串燈。下午父親又掃了一次院,我?guī)椭赣H剁餃子餡的時候問她,哥哥一家子晚上回來嗎?母親沉下臉說,別和我提那個“氣管炎”,要不是有浩兒,我連他這個兒都不想認了。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xù),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哥哥確實怕嫂子,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搬到鳳城,是因為嫂子和母親鬧翻了。嫂子想把父母親分配給我的那個套間也據(jù)為己有,她的意思是,我都在北京工作了,給我這套房子又有什么用呢?母親不同意,婆媳間的矛盾越來越深。哥哥在鳳城找了一份送快遞的工作,嫂子則在一條便民巷賣手搟面,其實這樣也挺好,浩兒讀小學了,在城里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傍晚時分響起了零散的爆竹聲,我躲到院子里想給哥哥打個電話,大年夜,他們無論如何該回來團聚的。但哥哥并沒有接我的電話,正在落寞間,聽到院門外電動車的聲音,開門看時哥哥和浩兒果然回來了,卻不見嫂子。

哥哥給父母親帶著水果和糕點,還帶著兩瓶汾酒。汾酒是“十年陳釀”,一般人家過年時候才舍得喝。父親喜歡喝兩杯,他只有抽煙和喝酒兩個愛好。哥哥本來酒量不行,卻猛勁兒喝,喝著喝著竟丟下酒杯嚎啕大哭。哥哥邊哭邊說,爹呀,媽呀,做兒子的管不住老婆,對不住你們二老了。哥哥邊哭邊說,爹呀,媽呀,只要你們現(xiàn)在說句話,我立馬回去離婚,我把那個狗娘養(yǎng)的一刀捅了都沒問題。哥哥跪下來給父母親磕頭,母親揪住他的耳朵一把將他扯起來。母親說,大過年的你哭什么,別人聽見還以為我們死了呢。誰讓你離婚了,你先把我一刀捅了再哭吧。我趕緊勸哥哥,喝了酒的父親依舊一言不發(fā),但他血紅的眼睛濕潤了。母親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浩兒也哭,我又摟住他勸慰,問他學習上的事,給了他壓歲錢。哥哥扒拉開我不許浩兒要,他肯定認為五百塊太多了。我把錢塞到浩兒口袋里,哥哥又哭了。哥哥說,喜順,喜順呀,別說你去了北京,你就是跑到聯(lián)合國也是哥一母同胞的兄弟。盡管哥哥說的是一句廢話,我的眼窩還是熱了起來。

吃過了團圓餃子,哥哥就要回鳳城了。哥哥喝了那么多酒,我奇怪自己居然沒有堅決地攔下他。他說沒問題,他開的是電動車,就算大過年的遇到警察警察也不管電動車。他搖搖晃晃上了車,載著侄兒走了,好在并沒有出什么事。

爆竹聲一晚上都沒有停過,大年初一凌晨四點,我到院門外點燃了旺火。我打了五次打火機谷草才燃起來,跳躍的火焰映出了我的影子。順著馬路望出去,好些人家都把旺火點起來了。突然間咚的一聲,我由不得喊出來,我忘記谷草里藏著三根“二踢腳”了?;鹈缟㈤_,父親從院門洞里跑出來,怔怔地望著我。父親問,崩著了沒有?我搖了搖頭,他嘆口氣說,你回去再睡一會兒吧。我往回走,想不清父親為什么嘆氣。

吃過了早飯,左鄰右舍便走動起來,盡管我沒有出門,還是和前來拜年道賀的街坊們講了不少話。村長居然也來了。村長說,凡是外邊回來的,今天他都要照個面問候問候。他問我在北京干什么工作,一個月掙多少錢,能不能和農(nóng)業(yè)部的領導扯上關系,當我是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呢。我含糊其辭地應答著,說什么好呢?

吃過午飯,街上響起了鑼鼓聲和嗩吶笙管的吹奏聲。母親說,今年鎮(zhèn)上又要鬧社火,本來鎮(zhèn)政府說上邊不讓鬧了,臘月二十三又說鬧,正月十五還要到鳳城匯演呢。前些年,鳳城每年都會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社火節(jié),喜鎮(zhèn)有鬧社火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排練大約也不算晚吧。母親讓我出去看看熱鬧,我當然沒有去。鑼鼓聲和嗩吶笙管的吹奏聲聽起來比爆竹更讓人煩亂,真有那種無處藏身的感覺。我躺在屋里發(fā)微信,院門外有人喊我,郭照明和另外兩個初中同學來看我了。我把他們讓進屋里,他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個叫王虎生的同學往地上吐了三次痰,還妄圖用鞋底子擦干凈。王虎生說讀初一時候和我坐過同桌,我壓根兒沒有想起來。郭照明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初十左右吧。王虎生說,那咱們就正月初八聚會,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二十多個同學了。原來他們要搞同學聚會,他們三個都沒有讀過高中,大約還是珍惜初中同學的情誼的。我又含糊其辭地應承著,他們要叫我去吃酒,好歹推辭過去。

正月初二,按照喜鎮(zhèn)的習俗要祭祀先人。父親說我們家族的族譜已經(jīng)整理出來了,問我要不要去一位本家爺爺家看看。父親還說,村里準備修村志,誰家出了什么人物都要白紙黑字寫清楚的,能幫什么忙最好幫一幫。畢竟是男人,在不多的交談中父親和我講的都是大事情。

正月初三,母親又攛掇我到梁愛艷家走一走,帶什么禮物她都想好了。我真是有點煩,馬路上大清早就鬧騰起來。偏偏吳嬸也忙里偷閑跑了過來,她是社火活動的積極分子,在扭秧歌的隊伍里扮演劉媒婆的重要角色。雖然現(xiàn)在只是排練,還沒有化妝,但她已經(jīng)穿上了戲服,還拎著一根足有一米長的大煙鍋。吳嬸說,喜順你和愛艷姑娘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嘛。吳嬸說,喜順你就是太拘謹,男人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愛拼才會贏嘛。吳嬸說,愛艷她媽雖然做過了手術,但得的是正經(jīng)病,做夢都盼著閨女找個如意郎君呢,喜順你還磨蹭什么?吳嬸講話語速非???,如果她化過了妝,嘴角粘上黑痣,那肯定比劉媒婆還要劉媒婆。母親不自在地望著我,也許是怕我煩,怕我生氣。母親說,喜順你要暫且不想去愛艷家,那就請她來鎮(zhèn)上看社火吧,你吳嬸每天都在隊伍里表演。我又笑了笑,只好笑,吳嬸卻從戲裝里把手機掏出來了,眨眼間要通了梁愛艷家的電話。吳嬸說,愛艷媽,我正批評你家女婿呢。沒聽清電話那邊說什么,吳嬸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吳嬸說,你女婿不好意思到你家拜年,想請愛艷來鎮(zhèn)上看社火呢。我的牙根氣得抖起來,真想一把將手機奪下來。吳嬸分明是要考驗我的勇氣,又笑了兩聲后把手機沖我遞過來,詭異地眨著眼說,喜順你和愛艷姑娘親自說吧。我吃了一驚,顧不上憤怒了,接過手機,老長時間才喂了一聲。電話那邊也喂了一聲,我的臉燙起來,馬蜂蜇了般滋滋地膨脹。吳嬸扯著母親偷笑,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忙呢?梁愛艷問我,我嗯了一聲。我聽到母親在緊張地喘。吳嬸揮了一下大煙鍋,捏著嗓子說,喜順你請愛艷來鎮(zhèn)上看社火呀!天知道怎么回事,我居然聽從了吳嬸的指揮。我結結巴巴地說,有空來鎮(zhèn)上看社火吧。梁愛艷說,好啊,有空去看社火。她居然應承下來,我難免又要吃驚了。

掛斷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出了一頭汗。母親送吳嬸出去,我發(fā)起了呆,感覺像做著白日夢似的。電話里,梁愛艷的聲音異常陌生,我好像從來沒有聽過,甚至懷疑電話那端根本就不是梁愛艷。突然間醒悟過來,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感覺是因為我們兩個講的都是老家的方言,我的聲音之于她同樣是陌生的。臘月,我和梁愛艷是通過一次電話的,問她什么時候回家,我們畢竟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鄉(xiāng)嘛。在北京,梁愛艷叫梁艷,她說梁艷這名字其實也俗,但比較起來梁愛艷更是土得掉渣。她講普通話,我也講普通話,好像只有講普通話才對得起北京。或者,在北京不講普通話就不會講話了似的。除了寒冬臘月的一聲問候,一年里我和她還聯(lián)絡過兩次,北京真的是太大了。一次是在熱得要命的夏天,她給我打電話,笑呵呵地問我,喜順哥,手頭有沒有捏著什么好機會呀?我說沒有,我們隨便聊了聊,掛斷了電話。另外一次是深秋,下著細雨,她約我吃了一頓飯。我們還喝了一點酒,她哭了,并沒有說明哭的理由。她說,她用普通話說,她咬牙切齒地說,北京他娘的有什么好,老娘想回家。飯后我把她送回住處,摟著她的肩走了老遠的路。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

正月初四,兩撥親戚來拜年,我在家里有點待不住了。出了家門,我沒有在馬路上停留,向野外走去。整個冬天都沒有下一場雪,田野里一派死氣沉沉的景象。好些莊稼地里,干枯的玉米桿還僵立著,或者被野狗沖撞得橫七豎八。秋天,人們只是將玉米穗子揪下來,可以喂養(yǎng)牲畜的玉米桿子已經(jīng)無所謂了,它們等待著春天里的一把火。樹好像又少了,看不到絲毫的綠意,孤零零地衰老在曠野中。我熟悉的一株老柳樹還在,小的時候,我曾用鐮刀在樹桿上記錄過自己的身高,那時候做夢都盼望著長身體。喜鵲在這棵老柳上筑了五個窩,盡管是五個,沒有綠葉的遮蔽看起來也是孤單的。成群的喜鵲落下來,聽不到叫聲,它們跳來跳去地覓食,更像是無聲地乞討。河道挖得亂七八糟,沙子恐怕快采完了,走近時才看到兩個大坑里鋪著鍋巴一樣淺淺的冰,是那種枯干、蜷縮的形狀。我揀了塊石子扔下去,彈起來木木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正月初五,按喜鎮(zhèn)的風俗是不出門的,大清早就要掃“窮土”。母親清掃屋子,父親則去掃院,許多年來這一天他們都是這樣分工。“窮土”聚到院中,小小的一堆,父親把一根“二踢腳”插在上邊。母親說,喜順你去點吧,把“窮土”鞭走。去年和前年,再往前,母親也是這么說的。“窮土”被炸開,家里便有錢了,真金白銀就來了。我躬身點燃了“二踢腳”,咚的一聲,面前騰起一片塵霧。

馬路上的鑼鼓聲和嗩吶笙管的吹奏聲越發(fā)嘹亮了,不光如此,喊號子的聲音,哄笑聲也不斷傳來,小鎮(zhèn)的年節(jié)終究是喜慶的。父親出去看熱鬧,母親也去看。母親跑回來說,喜順你也去看看吧,不光是扭秧歌,還有背棍,旱船,挺熱鬧的。我沒有去,母親又出去了,畢竟只有正月才能看得上社火。我躺在床上用手機上網(wǎng),看起來人們都在興高采烈地過年,本地新聞說今年鳳城的鮮花賣得特別火。臨近中午,院子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母親高調的聊笑聲,我爬起來往外看,真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母親和吳嬸正往屋里走,吳嬸的后邊是一個和她們年齡相仿的瘦高個子女人,再后邊,那不分明就是梁愛艷嘛,她真的來我家了。

一干人進了屋,我手忙腳亂,還趿拉著一只皮鞋。那個瘦高個女人當然是梁愛艷的母親,她瞟了我一眼和母親說,真是不該來,大初五的怎么能在你家吃飯呢?沒等母親開口吳嬸就說,管他初幾呢,現(xiàn)在新事新辦,既然來喜鎮(zhèn)看社火,還能讓你們娘倆餓著肚子回去呀?梁愛艷的母親笑了笑,沖梁愛艷說,艷兒你出去買點水果吧。梁愛艷要往外走,母親一把將她拉住了,老長時間才松開。梁愛艷穿著黑毛衣,牛仔褲,秋天我和她一起吃飯時她就是這身打扮,只是套在外邊的風衣?lián)Q成了小棉襖。也許是因為她沒有化妝,看起來竟有點陌生了。她也瞟了我一眼,似乎想笑,臉上泛起紅暈。

吃過午飯,吳嬸拉著我母親和梁愛艷的母親出去了,下午的排練是要化妝的,吳嬸實實在在要變成劉媒婆了。父親也出去了,這當然是蓄意的安排,走的是民間相親的路數(shù)。屋里只剩下我和梁愛艷兩個人,我說不來是比吃飯時候更緊張還是更放松。我說,沒有吃飽吧。梁愛艷說,減肥呢。我說,你本來也不胖。梁愛艷說,回了家不吃也不行,起碼胖了有三斤吧。我垂下了頭,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抬頭的一瞬,她也正看我,我們幾乎同時笑了出來,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了。梁愛艷說,沒有想到我會來你家吧?我說,來就來唄,我們家再窮也能管得起一頓飯。梁愛艷說,我是陪著我媽來鎮(zhèn)上看社火,是你媽和吳嬸非要把我們叫到你家。我笑了笑說,聽起來像推卸責任呢。梁愛艷說,不是這樣,其實我也喜歡看社火,我還上過背棍呢。梁愛艷說五歲那年她確實上過背棍,她被綁在一根焊著橫梁的鐵桿上,鐵桿綁在父親后背上,她穿著戲服甩著長袖,那是她最早的人生記憶,那種高高在上的飄逸的感覺美極了。梁愛艷還說,也就是五歲,再大點恐怕沒那個膽子了,每次上背棍前父親都提醒她上廁所,上了鐵棍后決不能小便的,小便到父親脖子上無所謂,關鍵是把戲服尿濕看熱鬧的人會笑話。所以表演前她不能喝水,只是吃雞蛋,雞蛋多好呀,有一次她一口氣吃了五顆雞蛋,天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

談論著社火,氣氛感覺就好多了,我本來想開開玩笑什么的,但梁愛艷好像沉進去了,說話的時候看都不看我。她比我小三歲,過完年都二十八了。

聊過社火,好像我們沒什么聊的了。好在有手機,我給她發(fā)了幾條覺得有意思的段子,她也給我發(fā)了幾條。拇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著,我干脆通過微信和她聊天,這樣好像更自然。我問,回家過年的感覺怎么樣?她說,呵呵。我問,什么時候走?她答,初八吧。然后她又說,其實現(xiàn)在就想走,不走恐怕要煩死了。我說,同感。她問,你說我們算鄉(xiāng)下人嗎?我回過去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她又問,你說我們算北京人嗎?我又回過去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她說,守著爹娘,感覺卻像是無家可歸的人。我說,這樣講好像太詩意了。

我和梁愛艷差不多聊了一個半小時。從屋里出來,院門緊閉,梁愛艷努努嘴說,老人家們說不定以為我們在屋里干壞事呢。她笑了笑,這時候倒是開起了玩笑。拉開院門后我吃了一驚,街上鬧社火的隊伍擺起了長龍,看熱鬧的人可真多。一扭頭,我看到父親蹲在院門旁的墻根下,像一頭沉默的石獅子。父親站起來后咳嗽了起來。父親說,啊,啊,你們出來了。

正月初六,已經(jīng)有了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捱到初七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和父母親說,明天我得走了。母親吃驚地望著我,忘記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母親說,不是說初十走嗎?我說,公司有急事,必須走。母親放下筷子說,再急還不讓過年了?我說,梁愛艷明天也走。母親說,啊,那就走吧,反正遲早也得走。父親說,掙著人家的錢就得聽人家的話。母親沒有再吃飯,她洗了兩個罐頭瓶子,要給我?guī)}卜干咸菜。她還炒了一包葵花籽。她還蒸了些棗,那些棗是院子里的棗樹結的,初五那天梁愛艷吃了三顆,或者四顆吧。

正月初八的早晨,梁愛艷的哥哥開著面包車送她到鳳城火車站,我搭的是順風車。鄉(xiāng)下人開車好像都這么猛,我上了車,搖下車窗剛和母親擺了一下手,車子便跑開了。我再沒有回頭,梁愛艷沖我笑了笑。梁愛艷的哥哥也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面包車嘩哩嘩啦往前開,三個人誰都不吭聲,聞到汽油味后我又開始頭暈了??斓进P城時,一輛出租車從后邊追了上來,一個急剎車斜在了前面,面包車差點兒撞上去。我和梁愛艷都趴在了前排座椅上,梁愛艷的哥哥一邊下車一邊叫罵著,我回過神來趕緊下車,出租車里下來的原來是郭照明和王虎生。郭照明和王虎生都沒有答理梁愛艷的哥哥,我剛要開口,郭照明指著我的鼻子說,馬喜順,你牛逼什么?他說話的時候王虎生吐了一口痰,沒等我回應,兩個人轉身上了出租車,倒兩把掉了頭,噌的一下又躥出去了。

面包車重新啟動,梁愛艷問我,到底怎么回事呀,那兩個家伙和你說什么了?我笑了笑說,他們請我參加初中同學的聚會。梁愛艷的哥哥說,他們問你牛逼什么?我再沒有吭聲。

梁愛艷的哥哥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后匆匆走了,他在鳳城修理電動車,正月初八要開張了。我?guī)土簮燮G拎著包,往進站口走,乘車的人還不算多吧。走著走著,梁愛艷問我,你訂好票了?我笑了笑說,還沒有,訂不上。梁愛艷說,那你急著進站干什么?我說,你不是九點半的那趟車嗎?梁愛艷說,是中午一點。我疑惑地望著她,她也笑了笑,也就沒什么疑惑了。這時她手機響了,接起來后說,凌晨六點到……想接你就接唄……什么驚喜呀……我正忙著呢……她接電話的時候我咽了兩口唾沫,我承認有點不舒服。還早著呢,她收起手機說,似有點抱歉。是還早呢,我說。這幾個小時怎么打發(fā)呀?她說。要不去看社火吧,我說,距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個小廣場上,一群女人也在鬧社火,扭秧歌,跑旱船,可惜沒有背棍。她往那邊瞅了瞅,笑了,笑起來根本不算難看嘛。打完電話后她順勢講起了普通話,我也講的是普通話。

我們并沒有去看社火,梁愛艷說,那個有什么好看的?火車站附近有一家咖啡館,我們過去后才知道還沒有開門。天灰突突的,冷嗖嗖的,是那種干冷干冷的感覺,看起來霧霾并不比北京少。要不,開個鐘點房吧,我說,我用普通話說。現(xiàn)在才想到,你一點兒都不懂得關心人耶。她說,她用普通話說。我們便到那家叫鳳鳴閣的酒店開了間鐘點房。一個標間,她默許了,或許是懶得掏她的身份證。鐘點房在五樓,還算干凈整潔,窗外就是火車站的站臺,一列客車呼嘯而過,整座樓都抖動起來。勉強休息休息吧,我說。我熱了一壺水,不多時水壺叫起來,又一輛列車駛來了。她不吭聲,坐在床上玩手機。喝杯熱水暖暖身子吧,我說。我從她雙肩包側面的網(wǎng)兜里取她的杯子,扭過身來后她正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把窗簾拉上吧,她說。去呀,你這人真虛偽,她說。過來,抱抱我,你不是想讓我暖暖身子嗎?她說。咱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鄉(xiāng),你說你裝腔作勢的客氣什么呀,她說,她的眼里突然間涌出了淚。我上前抱住了她,越抱越緊。后來我吻她,吻著吻著我的眼里也涌出了淚。

那你什么時候走呀?后來她問我,我摟著她躺在床上。

訂到票就走,我說。

那你訂到票以前干什么?

睡覺唄。

睡覺可以,不準和別人睡。她笑了笑。

那我就去看社火。我也笑了笑。

別說了,讓我在你懷里安安靜靜躺一會兒吧,親不親故鄉(xiāng)人,躺在你懷里還是挺暖和的。

她閉上了眼睛,又一列火車駛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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