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城”并不在深圳,它在東莞。準確地說,“深圳城”位于深圳和東莞的交界處,正好壓線。社區(qū)的身子在東莞境內(nèi),大門卻朝深圳開。因此,連續(xù)三年榮獲銷售冠軍,成了所謂的明星樓盤。成功訣竅如廣告所說:“深圳樓盤,東莞價格?!焙苁軜I(yè)主青睞。
暢銷的另一原因是極盡奢華。開發(fā)商認為,環(huán)境建設費用只占項目總費用很小一部分,在小區(qū)環(huán)境建設上無論怎么奢侈,也不會增加多少成本,好比機場貴賓廳里的清茶,賣幾十甚至幾百元一杯,沒必要在一小撮茶葉上節(jié)省成本,選用貨真價實的好茶葉,最多增加百分之一的成本,卻能贏來百分之百的口碑。在表面文章上下足功夫,不僅給業(yè)主一個好視覺、好心情,也給深圳人居住東莞一個好借口。在這里購置物業(yè)的深圳人會對同事或朋友說:“我不是貪圖便宜,是它確實太好了。環(huán)境優(yōu)雅、空氣新鮮、服務周到。有一種皇家園林的韻味,高貴至尊。”如今,實現(xiàn)小康的深圳人誰不希望“高貴至尊”呢?越是手頭不寬裕買不起羅湖、福田、南山豪華住宅的深圳人,越是渴望“高貴至尊”??释白鹳F”不是罪,更不是深圳人的專利,此心態(tài)符合世界潮流并具悠久傳統(tǒng)。朝遠了說,早年英法荷葡之所以能在海外建立殖民地,原因之一就是滿足了本國貧民到海外冒充“貴族”的心態(tài),否則,誰愿意到海外執(zhí)行他們的殖民統(tǒng)治?往近說,改革開放初期住30平米以內(nèi)公屋的香港人,蜂擁跑到樟木頭購置面積超過100平米的“豪華住宅”,也是想過“貴族”癮。如今“深圳城”的暢銷基于類似道理。只要極盡奢華,同事或朋友不僅不會因為你住在東莞而瞧不起你,相反,在身臨其境感受“高貴至尊”后,還忍不住照你的樣子湊熱鬧購置一套,說住在一起周末打麻將方便湊角。如此,“深圳城”一經(jīng)推出,當年就銷售一空,開發(fā)商馬不停蹄開發(fā)了第二期、第三期,并連續(xù)三年榮獲銷售冠軍。但事不過三,好事情也不能做過頭,否則,難免樂極生悲?!吧钲诔恰钡降谒钠?,出了麻煩,出了大麻煩。
我不喜歡管閑事,也不打算到東莞去買房子,但對“深圳城”的任何信息都非常關注。因為,此物業(yè)開發(fā)商是小孫。
小孫是我兄弟。
除小孫外,還有一位年長我的大哥,1993年,我們?nèi)嗽诤?诮Y拜成了兄弟。
當時海南房地產(chǎn)異常紅火,是大家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種紅火。像大革命,比如早年的法國大革命或后來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傊?,整個??谟幸环N沸騰的感覺,市場沸騰,人心沸騰。沸騰也意味著某些方面的混亂。三個漂泊異鄉(xiāng)的年輕人,懷揣一夜暴富的夢想,看著身邊天天爆出神話傳奇,自己卻苦于無從下手,機會就在身邊,卻沒有一單屬于自己。孤獨、浮躁、焦慮,缺乏安全感,非常需要抱團取暖和相互鼓勵,所以,在省人事廳招待所,當我們發(fā)覺對方與自己來自同一座城市時,立刻像見到久違的親人。在和平南六合大廈對面一家小餐廳,我們相聚喝酒,爭著買單。大哥說,我老大,當然我請客。我說,眼下我的處境相對寬裕一些,還是我來吧。小孫說,二位都比我年長,我是小弟,應該我請二位大哥。忽然,我們都不作聲了,順著小孫的話往下想,最后,決定正式結拜兄弟,定期相聚,輪流做東,互相關照,相互提攜,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我們的結拜誓言非常簡單:“如果三兄弟當中一個人傷了,另兩個人一定要把他背回老家。”我們本來想說“死了”的,但不敢,怕說出來不吉利,就改說“傷了”。一個意思,心照不宣。
我們沒有盼到一夜暴富,卻等來房地產(chǎn)的嚴厲調(diào)控。那是真正的調(diào)控,相對于那次調(diào)控,現(xiàn)在所有的“調(diào)控”都是隔靴搔癢,甚至葉公好龍。當時的調(diào)控不限購也不限貸,矛頭直指開發(fā)商,而不是針對老百姓。具體做法有六條,如“銀行暫停為任何房地產(chǎn)公司發(fā)放貸款”,“不接受房地產(chǎn)公司申請的按揭貸款”,“房地產(chǎn)公司一律暫定上市”,等等。處處打在開發(fā)商的七寸。幾乎所有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都在一夜之間斷了資金鏈。昨天談好的合作,今天不能兌現(xiàn);已經(jīng)簽訂的合同,無法實現(xiàn)交割;開工的樓盤,不得不瞬間變成“爛尾樓”??傊?,海南的房地產(chǎn)當即一瀉千里。一夜暴富的美夢做不成了,前期所作的鋪墊全部打了水漂。大哥的付出最多,因此遭受的打擊最大。他悄然走了,無聲無息。據(jù)說大哥舉債做了許多前期工作,打算拿下澄邁的一塊地?,F(xiàn)在,地肯定是拿不成了,白給也不敢要,前期所作的一切付出白忙活了,只留下一堆債務,欠了別人的錢,無力償還,偷偷摸摸走,連個招呼都沒和我們打。大概是怕連累我們吧。我則另辟蹊徑,在位于府城的海南省委黨校,參加了全國第一次公務員公開招考,進了洋浦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管理局,成了江上舟的部下。老弟小孫堅持了一段時間,還在洋浦開發(fā)區(qū)注冊了自己的公司,寄希望于東山再起,但洋浦并沒有真正開發(fā)起來,他最終也離開了。小孫走的時候,倒是專門和我辭行,順便向我借3000塊錢。
“本來不需要向老哥開口的,”小孫說,“但我想坐頭等艙?!?/p>
我暗暗好笑,既然沒錢,干嗎一定要坐飛機回去?還要坐頭等艙?說實話,我自己從來都沒有坐過頭等艙,我們來海南時,都是擠火車的呀。
但我還是把錢給他。不就3000塊錢嘛,兄弟一場。別說他借錢是買頭等艙機票,他就是拿了錢招小姐,我也給。
出于好奇,或者是想證實小孫沒有沒撒謊,我特意從洋浦趕回海口送他登機。這小子,窮得叮當響,還果然坐頭等艙!小孫一身鮮亮派頭十足瀟灑萬分口袋空空卻昂首挺胸踏上紅地毯,走進貴賓通道的瞬間,永遠定格于我的腦海。之后多少年,每當我乘飛機,都想起當時小孫走在紅地毯上的表情,臉上立刻忍不住綻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送小孫到機場的還有他的女朋友易睿玲。
睿玲并不年輕,好像比小孫還大一些,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齡吧,但非常漂亮,并且很時尚。她常常穿一件短衫,短袖、短領、短身腰,因此顯得腿長,更襯托屁股微微翹起,給人一種很想與她親近的感覺。最突出的是胸口——雙乳之間,無端地鏤空一塊,不大,卻正好可以窺視深深的乳溝,仿佛她是稱職的語文老師,每時每刻都在向同學們解釋成語“一孔之見”。之前,每次小孫帶她與我們見面,我都忍不住往鏤空里瞄一眼,卻又不好意思正眼看,多少有些尷尬。
我是過來人,看出她是結過婚并且生過孩子的人,因此覺得小孫吃虧了。好好的帥小伙子,找個已婚的女人當女朋友,算哪門子事?心里想,配我還差不多。這種想法在腦中一閃,立刻就產(chǎn)生罪惡感。結拜兄弟也是“兄弟”,我怎么能惦記兄弟的女人?現(xiàn)在,小孫走了,臨走的時候,當著易睿玲的面,小孫鄭重其事地拜托我多多關照“弟妹”。我滿口說“沒問題沒問題”,心里卻沒底。第一,易睿玲并非真的是我“弟妹”。第二,一對孤身已婚男女,在當時那種浮躁、孤獨、焦慮甚至有些茫然彷徨的氛圍下,怎么“關照”?“關照”到什么程度?會不會因為“關照”而“出格”?
作為“關照”的第一步,小孫登機后,我請易睿玲在望海樓喝下午茶。
之前,因為她和小孫不清不楚的關系,我盡量避免與易睿玲正面接觸,偶爾她單獨找我,我第一句話往往是問:“小孫怎么沒來?”萬不得已趕上大家圍坐一起吃飯,我也很少與她單獨交流。這次就我們倆,我不得不與她單獨面對。
大哥走了,老弟也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心里空落落的,面對易睿玲,我忽然有一種類似親人的感覺。或者說,我有一種把她想象成親人的需要。倘若她不是“弟妹”,我真想和她親近。不僅僅是生理的那種,更主要是心理的渴求。是一顆高高懸起的心,想找一個地方落下,哪怕是臨時落一下。我甚至渴望她坐在那里,我把頭靠在她肩上,或者枕在她腿上,抑或倒在她懷里,安實地睡一小會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男人其實和女人一樣,都渴望“依靠”,同時,我明白小孫為什么與她在一起了。小孫當時的處境比我艱難,壓力更大,心里更空落,更需要易睿玲這樣“過來的”女人慰藉。倘若是個沒有經(jīng)歷的小女孩,非但不能慰藉小孫,相反,還需要小孫來照顧她,就適得其反了。這么想著,我又不覺得小孫“吃虧”了,就覺得易睿玲更加親切甚至可以依戀了。
我有些緊張,也多少有些興奮??傊?,我當時的表現(xiàn)肯定是矛盾的、不合邏輯的。
易睿玲倒很大方,也十分善解人意。她反復強調(diào),大家都是朋友,她和小孫是朋友,和我也是朋友等等。
好吧,就“朋友”吧。我問她工作怎么樣,有什么打算,我能幫她什么忙等等?;蛘哒f,我問她需要我給予哪些“關照”。
易睿玲說,她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當辦公室主任,房地產(chǎn)形勢紅火的時候還不錯,現(xiàn)在形勢急轉直下,她有些適應不了。當下的工作其實是協(xié)助老板應付各種債主。包括銀行,也包括施工方和“上家”。銀行和施工方還好說,按照程序走,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比較麻煩的是“上家”,也就是當初把該項目轉讓給他們老板的那家公司。按照“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書”,轉讓費以“固定收益”的名義分期支付,倘若不發(fā)生房地產(chǎn)調(diào)控,項目順利推進,這種“合作方式”不僅可以規(guī)避國家禁止土地轉讓的規(guī)定,“固定收益”也可以隨著工程進度按時兌付??涩F(xiàn)在趕上房地產(chǎn)大調(diào)整,海南的房地產(chǎn)一落千丈,原先很有意向接手該項目的幾個“下家”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時表示不感興趣了,甚至躲都來不及。于是,項目成了燙手的“山芋”,捂在易睿玲他們老板的手上,扔不出去,而他們老板的資金大部分消耗在支付上家所謂的“固定收益”等前期費用上了,哪里還有資金繼續(xù)支付上家的后期“固定收益”?于是,雙方鬧得很僵。最后,對方居然動用了黑社會。也沒真動手,就是天天派兩個人跟著易睿玲的老板,老板走到哪兒,黑社會的兩個人就跟到哪兒,這讓老板怎么生活?公司怎么運作?這時候,我問易睿玲需要我提供哪些關照,易睿玲就問我能不能幫他們擺平這件事情。
我哪有這能耐?就是有,也犯不著用在這上面啊。但是,“弟妹”的請求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我想了想,問易睿玲,你和老板是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易睿玲被我問住了,居然反問我,“我和老板是什么關系?”
我點點頭,說:“是,你和老板是什么關系?”
易睿玲臉紅了一下,甚至有短暫的委屈和憤怒,想解釋,嘴巴動了動,可能是出于對我的尊重,才沒有發(fā)出聲來。
“別誤會,”我說,“我是說擺平‘上家是一件很大、很麻煩、需要消耗很多資源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你的能力,也超出了你作為一個打工者的責任。假如你和老板之間僅僅是雇傭關系,我勸你不要把精力消耗在這種無謂的努力上?!?/p>
易睿玲臉上慢慢回復了平靜,說,不好意思,其實我知道這事很麻煩,而且我們不占理,很難擺平,但端人家飯碗,就受人家管,老板過不好,我們這些打工的也不得安生。我現(xiàn)在一天到晚甚至做夢都操心這件事情,所以,你剛才一問我能幫我什么忙,我想都沒想就說起這件事情了。假如你覺得為難,當我沒說。
我笑笑,說,既然你講了,我就不能當你沒說。
“這么說你打算幫我們擺平?”易睿玲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我未置可否,問她,老板給你多少錢一個月?
易睿玲說,工資4000,但最近公司沒錢了,只發(fā)生活費。
“多少?”我問。
“上月1800,這月還沒發(fā)。”
“這樣,”我說,“假如你和老板純粹是雇傭關系,我是說假如你不欠他的,我建議你跳槽?!?/p>
易睿玲苦笑了一下,說這個問題她也想過,可眼下房地產(chǎn)這么不景氣,各公司都在裁員,跳槽哪里那么容易,跳到別的公司又能好多少?
我說,不一定是公司,跳槽到政府機關也可以啊。
“政府機關?”易睿玲根本沒想到她還能往政府機關“跳槽”。
我說,是,我們開發(fā)區(qū)管理局就正在招聘工作人員,不是公務員,是政府機關的雇員,但也是正式簽合同的那種。工資雖然不高,但比較穩(wěn)定,綜合福利不錯,在眼下這種形勢下,我覺得她去機關做雇員比在原來的公司好。
“可以嗎?”易睿玲問。
我看可以。不然我就不會主動說了。有一個秘密我不方便對外透露,我們招聘雇員,在其他條件具備的情況下,男的主要看學歷,女的主要看長相。憑易睿玲的長相,我感覺行。我讓她準備一份簡歷。
“好?!币最A嵴f著,就在隨身帶著的小包包里翻起來。
“不急?!蔽艺f。
“找到了?!彼f。
不久,易睿玲到我們管理局報到上班。
她不在我這個部門。不是本部門不需要人,而是我不希望她成為我的直接屬下。擔心她萬一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試用期結束之后不方便辭退。還有其他考慮,比如不希望她成為我的“窩邊草”等等。老實說,我對她還存在某種幻想,但她又曾經(jīng)是我結拜兄弟小孫的女朋友。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還是稍微有點距離比較好。
雖然不在我的部門,但誰都知道易睿玲是我介紹來的。我甚至懷疑,同事肯定以為我與她之間存在那種關系。
其實真沒有。不是我不想,是因為我沒有忘記小孫。有時候我也想麻痹自己,設想小孫與易睿玲的關系也如我和易睿玲一樣,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只是如易睿玲說的都是“朋友”,所以我可以不顧忌小孫的存在。但這種麻痹只停留在思想階段,一碰到實際,還是邁不過自己心里“弟妹”這道坎。
洋浦是一座天然海港。大型海港都有防浪堤,洋浦港的防浪堤則是天然的。在港口的西側,有一條細長的半島,像大象的鼻子一樣那么細、那么長,伸得很遠,一直伸到大海深處,這就是著名的“洋浦鼻”。“洋浦鼻”除了作為港口的天然防浪堤之外,還是一處天然美景。試想一下,在夏日的傍晚,沿著狹長的“象鼻”,往大海深處漫步,聽著兩岸的濤聲,拂面涼爽的海風,是何等的愜意。當時洋浦才剛剛開發(fā),生活設施并不完備,娛樂設施更是沒有,我們管理局工作人員除了經(jīng)?;睾?谥?,另一消遣娛樂的方式就是在“象鼻”上漫步。
這一天晚飯之后,我和易睿玲在“象鼻”上散步。去的時候夕陽西下,興致很高。我雖然沒能靠在易睿玲的肩上,也沒有枕在她腿上,更沒有倒在她懷里小憩一會兒,但與她一起散步,也仿佛覺得此刻的自己并不孤獨,仿佛在洋浦也有可以心靈相依的親人。我忽然理解男人為什么離不開女人了,除生理原因之外,更主要是心理。身邊有個貼心的女人,再苦再累,一顆懸著的心就立刻落到了地上,就覺得安穩(wěn)了,安靜了,安全了。難怪“安”字是家里面有一女人。沒有女人,哪里能安?之前我一直以為男人比女人堅強,現(xiàn)在才認識到,男人因為所承擔的責任大,所以心懸得更高,更加容易搖擺,更加不穩(wěn)定,男人其實比女人更脆弱,更需要獲得庇護。比如像我,當時就非??释恐最A岬募缟稀⒄碓谒耐壬?,或倒在她的懷里,像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描寫女人依靠男人那樣,依戀一個女人。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小孫為什么找一個比他年紀大的“過來的”女人做女朋友了?,F(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讓小孫高高懸著的心安穩(wěn)地落在地上的女人,又在給我安慰、安穩(wěn)和安全了。
我很感激易睿玲。
我的眼睛大多數(shù)時候望著大海,遙望遠方的巨輪和近處的浪花,但洋浦海面的巨輪實在太少,只有一兩艘孤零零地??吭谀抢?,裝載價值不大的造紙原料。我的眼睛閑著無聊,偶爾也看看身邊的易睿玲。但我不敢停留很久,只能快速地掠過。我掠過易睿玲的臉,掠過易睿玲的肩膀,當然,也假裝不經(jīng)意地掠過易睿玲的胸,易睿玲的胸很挺。令我聯(lián)想到了飛機頭,就像小孫搭乘的那個航班的飛機頭,微微向上翹,似打算昂首起飛的樣子。我想,如果摸上去,估計不會像飛機頭那么堅硬,相反,會很柔軟,是那種具有一定韌性和彈性的柔軟。我渴望這種柔軟,我渴望能撫摸一下,哪怕是輕輕地、短暫地撫摸一下。我想象易睿玲應該不會拒絕我,相反,她可能會迎合我。如果她迎合,那么,我的手可能會在她那里停留更長的時間,甚至,把手伸到她衣服里面。
易睿玲已經(jīng)不穿那種胸口鏤空一塊的短衫了。她現(xiàn)在的穿著和我們基本一致,像公務員。易睿玲改變裝束之后顯得微微有點胖。大概之前就有點胖,只是我沒有注意罷了。但她這種微胖在我心中絲毫沒有減分,反而讓我感覺更加可信、可靠、可依戀,甚至讓我感覺到了溫馨。在那個夏日的傍晚,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感覺到了溫馨的風。
雖然非??释冶3挚酥?。在“象鼻”上漫步的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我必須注意影響。
回來的路上,天忽然就黑了。在陽光下湛藍的海水,黑暗中顯得陰森森的,我擔心易睿玲會害怕,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但易睿玲卻并沒急著往回趕,她反而放慢了腳步,仿佛是故意給我機會。那一刻,我真的很沖動。除生理之外,還有心理上的。我覺得,當一個男人已經(jīng)明顯感覺女方很有那種意愿的時候,如果再不主動,就有點卑鄙了,就太不“男人”了。什么是“男人”?“男人”意味著 “擔當”。我對易睿玲一直保持克制,并不是自己“正派”,亦不是特別在乎小孫的兄弟情誼,小孫與易睿玲當初本來就是鬧著玩的,并非認真。再說,他已經(jīng)走了,離開海南了,估計永遠不回來了,說不定,他還希望我接過“接力棒”,替他“擔當”呢。我當時保持克制的唯一解釋是不敢擔當。這么想著,當易睿玲的胸脯碰到我胳膊的時候,我一沖動,就把她攬入懷中。沒有事先預想的那些“前奏”,一下子就把嘴唇緊緊地貼到她嘴上。易睿玲的嘴唇有點涼,估計是海風吹的。但她很配合,在第一時間把舌頭伸進了我的嘴里,表現(xiàn)出她也很急切很渴望的樣子。我受到鼓勵,更加肆無忌憚,手從衣服外面伸到衣服里面,直接撫摸她的“飛機頭”,又順著她光滑的肌膚往下滑,一直滑到她的潮濕。我很貪心,我的手甚至深入她身體里面。她身體從微微顫抖發(fā)展到強烈扭動,甚至發(fā)出某種急切的聲響,并開始撫摸我。但在最后時刻,易睿玲比我冷靜。正當我腦袋發(fā)熱就要爆炸的時候,她提議:“先回去吧。”我把她摟得更緊一些,舍不得分開,但最后還是響應她的提議,先回去。畢竟,在“象鼻”上做那種事情太出格了,風險太大了,太不符合我的身份了。
往回走的時候,我們都表現(xiàn)得很急切,希望一步跨回宿舍,但又不能走得太快,否則,哪里像“散步”呢?我們希望相互貼著走,我甚至希望摟著她走。希望把她馱起來,讓她半懸空地緊緊貼在我身上走。但是,我們又必須保持距離,就像一般同事或朋友在一起散步那樣走。
回到生活區(qū),見到同事和熟人,我大大方方地與他們打招呼,假裝一點也不心虛的樣子。同事和熟人仿佛也相信了我與易睿玲之間的清白,相信我們僅僅是“朋友”,只顧和我打招呼,眼睛并沒有在易睿玲身上作過多的停留,眼神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懷疑。這反而令我感到不安,我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易睿玲帶到我的房間。因為,我住單間,也就是說,我一個人住。這時候,我公然把易睿玲帶到自己的房間,進去之后,把門關上,什么都不做也被說成什么都做了。再說,事發(fā)突然,我沒有絲毫的準備。萬一她懷孕怎么辦?臨時出去買不可能。我想到了后果,甚至想到這說不定是一場陰謀、一個陷阱。這樣七想八想,就完全沒了興致。
“我送你回宿舍吧?!蔽艺f。
易睿玲愣了一下,說,啊,好啊。
易睿玲住集體宿舍,三個人住一間房,此時去她宿舍,當然是任何事情也做不成,我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向眾人表示自己的“清白”,也似乎是對易睿玲表達一種拒絕,甚至是一種背叛。我覺得自己很虛偽、很殘忍、很市儈。
易睿玲仍然很開心的樣子,領著我向她宿舍走。但我心里有數(shù),她此時的“開心”是裝出來的。
果然,到她宿舍門口,易睿玲停下來,說:“算了,不進去了,我宿舍里面還有別人。你要進去,我還得先進去和她們打招呼,她們可能還要準備一下,挺麻煩的?!?/p>
我說,好,祝你晚安。然后抬起手,搖一搖,作了個親切告別的意思。又往外揮揮手,示意她先進屋,我才轉身離去。
之后也有機會。比如可以分別去海口,然后找一個偏僻的賓館住在一起。但也只停留在想象階段,真做起來,又顧慮重重。既想到她是“弟妹”,我這樣做不合適,又擔心萬一邁過這一步,我就要承擔對她的無限責任。比如她試用期結束后簽訂正式聘用合同的事情。萬一她們部門領導對她不滿意,需要我出面擺平怎么辦?還想到我老婆正打算調(diào)到海南來,最近就要先來看看。萬一易睿玲認真了,找我老婆“攤牌”我該怎么得了?總之,這顧慮那顧慮,心思太重。
我的表現(xiàn)肯定讓易睿玲很失望。說不定對她造成了很大傷害。此后,我每次見到易睿玲都看到她很開心的樣子,都感覺她那種開心是裝出來的。之前我一直以為,夫妻之外的一男一女做那種事情,都是男人占了女人的便宜,都是男人對女人造成了傷害。這次我才知道,有時候,男人不與女人做那種事情,才是對女人的傷害。比如我在當時的情景下故意躲著易睿玲,其實就是對易睿玲的傷害。此后多少年,每當我想起當時的情景,就非常后悔,就覺得自己傷害了易睿玲,就覺得自己對不起她,感覺自己欠她的。
我肯定讓易睿玲失望了,甚至讓她感到羞辱。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不與女人做那種事情也可以讓女人感到羞辱,甚至是更大、更深的羞辱。大約是這個原因,當然也包括其他原因,比如易睿玲對海南未來發(fā)展沒信心,以及洋浦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當時并沒有真正發(fā)展起來等等,試用期滿后,易睿玲并沒有與管理局簽訂正式的聘用合同,她主動放棄了,走了。
當日我在??陂_會?;貋砗螅胖浪呀?jīng)匆匆離開洋浦了,連個口信都沒給我留,仿佛她不是我的“弟妹”,也不是我介紹到管理局來的。對她的失禮,我一點都沒有生氣,相反,還深深自責。我更加確定自己傷害她了,而且是深深地傷害。倘若她今后生活得好,還好些;萬一她生活得不好,我會更加自責,永遠不安??墒?,她今后生活得好或是不好,我怎么知道呢?她特意選擇我在??陂_會的時候離開洋浦,連個口信都不留給我,大概就希望我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吧,我怎么能再知道她的狀況呢?
我差點就忍不住給小孫打電話,向他打聽易睿玲的情況,但又不敢打這個電話,畢竟,心里有鬼。我甚至害怕小孫給我打電話,擔心他問起易睿玲的情況,我該怎么回答呢?
小孫還是給我打電話了。但不是因為易睿玲的事,而是他自己業(yè)務上的事。
小孫曾經(jīng)在我們開發(fā)區(qū)注冊了一家投資公司,現(xiàn)在他人離開了,公司卻沒有注銷,需要辦年審或出具什么證明之類的事情。關于易睿玲,小孫電話里連一個字都沒問。不知道他早已忘了這個女人,還是他沒有忘記,并且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聯(lián)系,所以對我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顧及我的面子,故意不問罷了。
我沒有為小孫辦理他委托的事情,我甚至沒有仔細聽他到底要辦什么事。不是我辦不了,也不是我沒時間,是我不方便出面幫他辦事。作為管理局的一個部門負責人,我怎么能幫一個“老板”出面處理他公司業(yè)務上的事情呢?如果我出面了,別人會怎么想?將來萬一出了什么亂子,我又怎么脫得了干系?根據(jù)經(jīng)驗和慣例,這種事情,我不直接出面比較主動。我有分寸地客氣了一下,讓小孫把電話打給李賢貴,我說我會安排李賢貴幫他具體辦理。
李賢貴是我部門的工作人員,年輕、機靈、勤快,對領導交代的事情能靈活、認真地處理,并且,事情辦完后不會到處表功,因此我比較信任他。由李賢貴出面幫小孫做公司年審和出具證明之類的事情,比我合適。
估計李賢貴把事情辦得很圓滿,小孫還特意打電話向我表示感謝。聽口氣,他在家鄉(xiāng)發(fā)展得不錯,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了。大概是他把海南獲得的經(jīng)驗,靈活應用到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實踐了吧。
除了經(jīng)驗之外,還有勇氣。是那種自信自己一定能成為大老板的決心和勇氣。估計,離開海南的時候,他就在心里發(fā)誓,自己這輩子一定要當大老板。表現(xiàn)在乘飛機上,就一定要坐頭等艙,想著今后要么不坐飛機,要坐就只坐頭等艙。他或許是用這種方式激勵自己,倒逼自己,逼著自己有一番成就。
小孫在海南的時間并不長,卻先后跟了幾個老板,都是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當時海南好像也只有做房地產(chǎn)的,他跟出了膽量。小孫認為,沒有一個老板的水平真正超過他。他當時就對我和大哥這樣說過。大哥夸他有志氣,我卻有些不以為然。小孫說這些人之所以成為老板,唯一的原因是膽子大、運氣好。他還說運氣是能夠等來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只要國家大的經(jīng)濟政策和形勢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好運氣早晚一天會落到他的頭上等等。所以,小孫認為,成為大老板的關鍵是自己必須有足夠的膽量和決心。
小孫說他是曾經(jīng)“死”過一次的人,膽量上沒問題。
小孫的學歷不如我正宗,不方便走我這條路。因此,他想當大老板,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被逼出來的。
小孫是中專生,炮校畢業(yè)。當年部隊在福建拉練,突然接到命令,立刻輕裝趕赴江西,參與對“二王”的圍捕。小孫是實習排長。他說排長不算“官”,只能算“兵頭”,戰(zhàn)爭中享有與戰(zhàn)士一起死的特權。圍捕“二王”在當時就是一場戰(zhàn)爭。小孫端著沖鋒槍,與戰(zhàn)士肩并肩在齊腰深的茅草中一步一步緊張地搜索前進,逐步縮小包圍圈。突然,槍聲響起,“噠、噠噠、噠噠噠噠……”,“二王”毫無懸念地被擊斃了。離他只有幾十米遠。假如他們排和二排換一個位置,說不定小孫就成了烈士。沒死,屬于僥幸。
不久,大裁軍,相對于二炮來說,高炮顯然不是未來軍隊優(yōu)先發(fā)展的兵種,他們同學中很多人爭取到了再次進修的機會,當時他們把這種情況叫“回爐”,就是廢鋼鐵投進高爐中重新煉制的意思,然后轉到二炮等新兵種。小孫沒有獲得這種機會,他也沒有積極爭取。小孫因為曾經(jīng)與死神擦肩而過,感嘆生命的珍貴與短暫,他愿意被裁減,轉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安排在機械設備廠工作。中專生,還是學高炮的,能安排什么好崗位?最后,當了廠里保衛(wèi)干事。相當于如今的保安隊長吧。干了幾年,覺得沒出息,單位連個房子都沒有,想結婚都結不成。遇上國家在海南建立經(jīng)濟特區(qū),小孫想,上次深圳成立特區(qū),自己沒趕上,這次不能再錯過了,于是腦袋一熱,下海了。錢沒有賺到,卻增長了見識,增強了信心,樹立了一定要當大老板的雄心,也算是海南之行的一大收獲吧。
另外,就是他獲得了在家鄉(xiāng)成立公司的“資信”。
當初海南的經(jīng)濟非常糟糕,糟糕到意味著國家在海南建立大特區(qū)失敗的程度。為了扭轉局勢,為海南的發(fā)展打“強心針”,劃出30平方公里,建立洋浦開發(fā)區(qū),推出一項“超常規(guī)”發(fā)展政策,不需要驗資,就能注冊公司。小孫只花了一點手續(xù)費,一沒有辦公場地,二沒有資本金,三沒有具體項目,就申辦了一家注冊資本為2000萬元的所謂投資公司。我當時雖然嘴上沒說,心里對他的作派多少有些不屑,認為他虛榮心太重,注冊個皮包公司,自己就成“老板”了?沒想到,就是這“皮包公司”,成了小孫日后起家的“本錢”。
那是20年前的事情。當時,除海南的洋浦之外,在中國任何地方,包括海口,注冊公司都是很嚴格的事情,注冊資本為2000萬的投資公司,就意味著確實有2000萬的注冊資本金,就意味著公司能承擔2000萬的經(jīng)濟責任,這就是“資信”。2000萬,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小孫說,當時老家的許多所謂的大老板,公司的注冊資本只有50萬,換句話說,他們只有50萬的“資信”,而小孫拿出一個注冊資本為2000萬的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說明他有2000萬的“資信”,著實把很多人嚇一大跳,以為他在海南發(fā)了大財。
我忽然理解他為什么一定要坐頭等艙了。都2000萬的“大老板”了,不坐頭等艙,不符合“身份”啊。
小孫回到家鄉(xiāng)后,沒有住父母家里,早早打電話讓朋友在家鄉(xiāng)當時最高級的賓館鳩江飯店訂下豪華房間。從頭等艙到豪華包廂,完全是“大老板”的作派,于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況且他還住在鬧市。小孫沒作任何宣傳,也沒刻意通知任何人,自然而然就引來一大堆親朋好友和各路神仙。小孫以前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多親朋好友,連當年一起上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找到鳩江飯店來了。
小孫放出風,說他打算在家鄉(xiāng)投資,希望與家鄉(xiāng)的企業(yè)家強強聯(lián)合。
消息一出,趨之若鶩,各路老板都希望傍上小孫這位“大款”。
小孫打算在家鄉(xiāng)注冊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但他幾乎沒有一分錢資金,有的只是海南洋浦那家注冊資本為2000萬的所謂投資公司。這就是他所謂的“資信”,或者說是“資本”。他要以這家所謂的“投資公司”為發(fā)起人,在家鄉(xiāng)發(fā)起成立一家新公司。
“有錢大家賺。”這是小孫喝酒之后的口頭禪。
“朋友就是財富?!边@是小孫經(jīng)常說的另一句座右銘。
他還說:“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在海南發(fā)展多年,雖然賺了些錢,但沒有忘卻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毓枢l(xiāng)投資,是我的心愿,還仰仗大家抬莊?!?/p>
新公司小孫占51%的股份,剩下的49%“讓”給家鄉(xiāng)的各路神仙。這些小股東也沒有足夠的資金,但他們好歹是“老板”,多少出了一些小錢,湊起來大概幾十萬吧。小孫就利用這幾十萬,加上自己的光環(huán)和“影響力”,托了一些關系,花了一些錢,又通過我讓李賢貴從洋浦工商部門出具了證明文件,最終在家鄉(xiāng)注冊了新公司。
新公司成立后,所做的第一個動作不是投資,而是捐款。
沒錢還捐款?
對。這就是小孫,就是我那結拜兄弟的作派。
小孫在鳩江飯店接待的親朋好友中,有一位是他的老領導,也就是當年他們機械設備廠的副廠長。時過境遷,如今小孫成“大老板”了,對方也從副廠長升格為廠長。
廠長與小孫算不上“親朋好友”,倘若小孫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估計廠長也不可能放下身段來鳩江飯店拜訪他,甚至,小孫主動回到廠里,廠長也未必會親自接待他。但如今小孫是“大老板”了,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
廠長對小孫說了兩件事。第一,小孫的人事檔案和干部關系還在廠里,廠里一直妥善地保留著,若有需要,隨時提供。第二,既然小孫的關系還保留在機械設備廠,理論上仍然是廠里的職工,廠里要分房,小孫也有份。
小孫覺得十分奇怪,當初自己在廠里辛辛苦苦做保衛(wèi)工作的時候,單位沒有給他分房子,如果當初單位對他像現(xiàn)在這么好,給他分了房子,讓小孫順利地結婚,他就不會“下?!绷?。如今他脫離單位多年,早該作除名處理了,單位怎么忽然想起來給他分房子了呢?廠里又怎么突然有房子了呢?
廠長說,我們廠雖然效益不好,但位置不錯,算市中心吧,廠區(qū)四周圍墻都靠街道,圍墻里面都有一大片綠化帶,其中堆放著一些廢舊設備,我們打算把這些廢銅爛鐵清理掉,利用這些圍墻和綠化帶興建職工宿舍。
“廠里有錢嗎?”小孫問。畢竟在好幾家房地產(chǎn)公司干過,小孫知道,從設計、報建,到施工驗收,這是要花一大筆錢的。憑他對機械設備廠的了解,廠里不可能有這筆錢。
“沒有。”廠長非常誠實地說。
“那怎么做?”小孫問。
“合作?!睆S長說,“廠里出地皮,開發(fā)商出資金,物業(yè)分成?!?/p>
小孫一聽,有門兒,感嘆士別三日確實應當刮目相看,廠長的思想確實解放了。他接著問:“合作方談妥了嗎?”
廠長說,談得很多,但還沒有最后確定。
“為什么?”小孫問。
廠長說,要么,對方?jīng)]有足夠的實力;要么,分成比例不合適。
小孫眼珠子一轉,心里想,我也沒有錢,但是,我在海南的好幾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干過,認識許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總有幾個是真有實力的,只要項目好,分成比例合理,不愁搞不到資金。
“你想要什么比例?”小孫進一步問。
“三五六五開?!睆S長說。
難怪呢,小孫想,人家都是三七開,出資金的發(fā)展商要七成,出地皮的一方三成,你卻多要了五個點,一正一負相差十個點,自然談不攏。
“這樣,”小孫說,“容我考慮兩天?!?/p>
這兩天,既是生意場上的欲擒故縱,也是小孫作必要準備的時間。畢竟,他并非真正的“大老板”,他沒有開發(fā)建設資金,只能玩空手道,或者叫空手套白狼。這就需要花些時間作一些準備。
廠長說,行,兩天之后我請你吃飯,你也該回“娘家”看看了,順便看看項目的位置。
小孫說,沒問題。
其實也不用看,小孫曾經(jīng)是廠里的保衛(wèi)干事,對工廠四周圍墻和綠化帶的情況還不清楚?
這兩天里,小孫找出從海南帶回來的一大堆名片,一個一個地打電話。有些已經(jīng)成了空號,有些雖然接通了,但一聽對方的口氣像防賊,以為小孫是討債的,自然被pass掉。但也有幾位財大氣粗一副在海南賺了大錢正尋找新項目的聲音。小孫聯(lián)想到自己,相信這些人當中亦有如自己一樣虛張聲勢的。經(jīng)過仔細辨別和反復確認,小孫篩選出一兩個相對可靠的,談了他手上的項目。
小孫沒說自己注冊公司當老板的事情,相反,他以輕松加調(diào)侃的口氣說自己在海南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到了內(nèi)地,回到了原單位。
他這樣一說,對方非但沒有瞧不起他,反而覺得他很謙虛,很實在,深不可測。于是就順著他的話說,現(xiàn)在內(nèi)地發(fā)展也不錯啊。
小孫說,是,我們這里離上海近,現(xiàn)在國家搞浦東開發(fā),我們沾光,本地的房地產(chǎn)價格也在節(jié)節(jié)攀升。
對方說,啊,是。
小孫說,我們單位效益不好,但位置相當不錯,在市中心。我回來后,向廠里建議利用工廠四周圍墻和空閑地帶開發(fā)商品住宅,但廠里沒錢,所以想尋找好的投資商,雙方合作,物業(yè)分成。因為我在海南做過房地產(chǎn),所以廠里委派我負責這個項目,我就想到你了。
對方說,啊,好。分成比例多少?
“您說了算,”小孫說,“我這邊是公家,您那邊是私人。公家不能讓私人吃虧?!?/p>
這話對方愛聽,也可信。
對方想了想,將信將疑,擔心天上不會掉餡餅,問:“有這樣的好事嗎?”
小孫回答:“您這就見外了。不管怎么說,您曾經(jīng)是我的老板,盡管我跟您的時間不長,但古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雖然比我大不了幾歲,不敢稱‘父,但小弟一直把您作為兄長看。與誰合作都是合作,您曾經(jīng)說做熟不做生,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說,公家沒投一分錢,工廠的地皮也是早年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遺留產(chǎn)物,不抓緊時間開發(fā),萬一被收回去了,多可惜,所以時間很急,我就想到您了。合作得好,大不了您將來感謝感謝廠領導就是?!?/p>
對方停了停,說,好,有時間我過來看看。
小孫說,行,隨時歡迎。
兩天之后,小孫如約回到機械設備廠。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著一幫人,前呼后擁。這些人都是他新公司的股東,是新公司的實際出資人??偣膊坏?00萬資金,出資人七八個,是一幫名副其實的小老板,都想傍小孫這個“大款”。小孫暫時給不了他們實際的回報,只能先來點虛的,讓他們領略一下大老板的感覺。
廠長給予小孫高規(guī)格的接待,像是歡迎凱旋的英雄,居然組織十來個年輕漂亮的女工充當禮儀小姐,其中就包括當年差點和小孫領結婚證的黃雅莉。當初因為沒有房子,黃雅莉和小孫分手,小孫“下?!比ズD虾螅S雅莉因為曾經(jīng)和小孫好過,好比開了封的洋酒,再賣不出正品的價錢,沒辦法另找一名干部,只好嫁給一名工人。丈夫對黃雅莉十分殷勤,部分彌補了黃雅莉“下嫁”的缺憾,讓她有自我安慰的借口。但老公前二年出了工傷事故,大腿根部傷筋動骨,關鍵時刻會抽筋,像發(fā)動機突然熄火,而黃雅莉則像一輛已經(jīng)奔跑起來的汽車,剎不住車,只能依靠慣性自己前行。老公覺得很傷自尊,從此變得脾氣暴躁,并產(chǎn)生太監(jiān)心理,越是不行,越想折騰。不,是折磨。擔心老婆在他這里得不到滿足,會在外面尋求動力,常常旁敲側擊,甚至無事生非。所以,黃雅莉過得非常不好?,F(xiàn)在,見小孫如此風光地回來,非常后悔,百感交集,愛恨交加。
小孫很會應景,并且膽量可嘉,面對廠里的熱情,盛情難卻,在沒有落實資金的情況下,欣然與工廠簽訂了合作開發(fā)合同。
合同完全遵從廠長的意思,三五六五開,就是說,工廠出地皮,小孫出資金,物業(yè)開發(fā)后,小孫的新公司分配實際面積的65%,工廠分得35%。
這是一個明顯讓工廠占便宜的合同。不確定小孫在簽訂此份合同的時候,是不是看了黃雅莉的面子,或者是下意識里在昔日戀人面前顯擺。
當然,小孫一分錢沒有,簽約儀式等同演戲。為了演得逼真,小孫很注意細節(jié),這是小孫的絕招,在說假話的時候一定要附上真實的細節(jié)。他仿佛十分計較地臨時附加了兩個小條款。第一條是注明分給工廠的房屋全部在三樓以上頂樓以下,他說這是為廠里作貢獻。因為廠里每次分房,最頭疼的就是一樓和頂樓,一樓臟,頂樓熱,職工都不愿意要,他主動將這頂天立地最難分的硬骨頭拿走,是為廠長分憂解難。其實他有更深一層的打算。第二條更關鍵,內(nèi)容是說,如果通過發(fā)展商也就是乙方的努力,將建筑面積做大,則增大部分的投資全部由發(fā)展商也就是小孫這一方負擔,增大的面積也全部歸發(fā)展商所有。廠長認為這一條也能說得過去,反正是你自己花錢多建,不少我們原來的應得部分就行,管你增大多少。
小孫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展捐助的。
正好趕上教師節(jié),市領導為了體現(xiàn)他們非常重視教育,設立教育基金,非常希望得到有實力的企業(yè)家支持??上Ъ亦l(xiāng)是個小城市,當時有實力的企業(yè)家太少,小孫因為手中握有一張注冊資本為2000萬的所謂投資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又憑著這份執(zhí)照和相應的證明文件發(fā)起成立了新公司,并且新公司與機械設備廠剛剛簽訂了商品房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更加上小孫會演戲,因此表面上看非常有實力。但吹牛逼是要交稅的,既然有實力,就必須捐款,否則說不過去。所以,當有關部門為此事動員小孫的時候,小孫當即答應。但他提出一個條件:要求市長親自出席捐贈儀式。經(jīng)請示,市長欣然同意。
與其他企業(yè)家捐助一萬、兩萬最多不超過五萬不同,小孫提出捐助50萬。在小小的家鄉(xiāng),自然引起轟動。
捐款儀式很隆重。家鄉(xiāng)雖然經(jīng)濟發(fā)展不力,做表面文章卻很在行,據(jù)說因此出了不少大官。市長大人在電視上儼然是一國領袖的形象,親切而不失威嚴。小孫很配合。為了表白自己貨真價實,預防詐捐,他不像其他企業(yè)家那樣夸張地畫一張巨大的現(xiàn)金支票。小孫在事先保密的情況下,突然將一摞摞嶄新的人民幣直接齊刷刷地擺在主席臺上。在當時,50萬是天文數(shù)字,人群“哦”了一聲,像是在電影院看電影,看到一個驚險鏡頭,大家禁不住齊聲發(fā)出驚嘆。但捐款現(xiàn)場比電影院宏大,50萬人民幣摞在一起也比熒幕任何寶藏真實直觀。于是,在那個人人爭當“萬元戶”的年代,人們受金錢魔力的驅使,先是自然伸長了脖子,后是直起腰桿,最后竟然站了起來,并且發(fā)生位移,自然而然集體趨近主席臺,爭相一睹金錢的風采。其情景好比早年鄉(xiāng)下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實在嘗不到女人的滋味,聽聽墻根也好一般。因為人太多,若不是主辦方及時制止,差點造成踩踏事件。
在緊隨其后的招待會上,市長鼓勵小孫繼續(xù)為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作貢獻,小孫激情之下表示:“一定要為本市多投資。為了多投資,決定將正準備開工的多層住宅樓改為高層商住樓,就是帶電梯的那種,只是不知市長批準不批準?!笔虚L說:“國家已經(jīng)制定了浦東開發(fā)新戰(zhàn)略,本市決定借此東風,主動接受輻射。你與機械設備廠合作開發(fā)的那個項目我知道。位置那么好,建成多層住宅確實可惜了,若開發(fā)成帶電梯的高層建筑,樓下做商場,樓上做住宅,最好。除了改善國企職工居住條件,還能提升本市形象,帶動本市經(jīng)濟發(fā)展,創(chuàng)造新的就業(yè)機會。這是好事情啊!你把報告拿來,我這就為你特批?!?/p>
當時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不如現(xiàn)在規(guī)范,市長的特批相當于 “圣旨”,規(guī)劃部門不敢違抗,只能乖乖地配合。于是,小孫通過50萬的捐款,順利增加了容積率,而這多出來的面積,按照合同的第二條補充條款,全部歸小孫,與工廠無關。
有了合作開發(fā)合同和市長的特批,小孫與投資商的談判底氣十足。他主動讓利,用二八七二明顯優(yōu)于市場的分成比例,迅速與昔日海南的老板簽訂了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書。
表面上看,小孫吃虧了,他與工廠的合同是三五六五分成,與投資商的合同是二八七二分成,自己賠了七個點,但兩份合同的基數(shù)不一樣。前一份合同,多層住宅的建筑面積是一萬平方米,他按合同給工廠的面積是6500平方米;后一份合同,通過市長的特批,高層商住樓總面積為四萬平方米,二八七二分成,小孫分得12200平方米,減去第一份合同中小孫分給工廠的6500平方米,剩下的4700平方米是小孫的凈利潤。考慮到小孫分得的物業(yè)主要是臨街商鋪和頂層豪宅,按當時平均每平方米4000元價格計算,總價值為1880萬元人民幣,而這樁項目中的地皮是機械設備廠出的,資金是小孫昔日在海南結識的老板出的,小孫的全部投入包括捐助的50萬,總共不超過80萬。也就是說,小孫一下子就賺了1800萬!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老板”。
之后,他又通過股權回購的方式,以當初兩倍甚至數(shù)倍的價格,從小股東手中回購了全部股份。雖然損失了一些資金,但新公司最終重新變回他的獨資公司,小孫成了家鄉(xiāng)名副其實的大老板。
雖然成了大老板,但小孫欠我的3000元始終沒還。剛開始,可能實在沒有錢,估計訂賓館豪華包房的錢也是借的,或者是從想傍大款的小老板們那里蒙來的。后來,果真賺了大錢了,又不好意思還了。如果要還,該還多少合適呢?當初那3000塊錢,好比一株小樹苗;如今,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并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他如果要還,是還一株小樹苗呢,還是還一棵參天大樹并連同這棵大樹結出的所有果實呢?我也沒當回事。當初給他的時候,根本就沒打算讓他還。事實上,我已經(jīng)漸漸與他少了來往。偶爾聽李賢貴說起小孫的事,說他在老家事業(yè)發(fā)展得不錯,是老家當?shù)刈畲蟮姆康禺a(chǎn)開發(fā)公司老板等等,我也沒有當真,還暗暗嘲笑李賢貴被小孫蒙了。只因為小孫是我的“兄弟”,并且是我吩咐李賢貴幫他處理一些事情的,所以才不便戳穿他罷了。直到父親去世,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李賢貴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父親是離休老干部,他的葬禮由公家操辦,我沒有通知小孫。我也沒有通知任何人。我在外地,沒機會參加同學或朋友的紅白喜事,如今自己家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當然也就不便通知別人參加。我家兄弟姐妹七個,加上父親當年在位的時候,差不多將老家的所有堂兄堂弟都從農(nóng)村弄進城市來,剛開始時做臨時工,后來轉成合同工,最后大多成了所謂的正式工。他們都記著我父親的好,父親活著的時候沒機會報答,父親死了,當然要趕過來吊唁一番。所以,父親的葬禮很熱鬧,不需要我招呼朋友和同學湊場子。
但小孫不知怎么知道了。
他來了。
我根本就沒有通知他。
我的兄弟姐妹甚至完全不知道我有這么一個“兄弟”,當然更不會通知他。但是,他來了,還帶著一大幫人,好幾輛車,重視程度和隆重等級,超過我們家任何一個兄弟姐妹或堂兄堂妹。
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
但我的侄兒侄女中居然有人立刻認出了小孫,說他是展望公司的老板。我這才知道,街上“展望未來掌握當下”的廣告是小孫做的,他的公司叫“展望”。
那一刻,我的虛榮心多少得到一些滿足。心里想,我雖然在家最小,又常年在外地工作,卻并不意味能量最小。你看,父親去世,我的朋友不來則已,一來就是本市最大的老板,這場面,這排場,是哪個兄弟姐妹堂兄堂妹比得了的?同時,我立刻意識到,不是李賢貴被小孫蒙了,而是我自己太保守了,太自以為是了,太低估小孫了。
盡管滿足部分虛榮心,但我對小孫的作派還是有些不習慣。主要是他太夸張,儼然成了我父親葬禮的主導者,過于喧賓奪主了。小孫大張旗鼓地來了之后,先是響當當?shù)貙ξ腋赣H的遺像磕了三個響頭,儼然把自己當成我父親的親生兒子。然后立刻吩咐提高葬禮等級,提出將活動儀式從二號禮廳轉移到一號禮廳。雖然只差一位號碼,但一號禮廳是殯儀館的主禮廳,小孫的這一要求,不是量變,是質變。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儀式主辦方老干局的工作人員馬上就出面干預。小孫說,不就是增加費用嗎?不用你們考慮,費用由展望公司出。
“不僅僅是費用問題,”老干局的人把小孫拉到一邊,輕聲說,“主禮廳不是隨便租用的,涉及級別問題?!?/p>
小孫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說了幾句,把手機遞給對方,說:“搞掂了。”
不一會兒,殯儀館的領導親自過來,對小孫點頭哈腰,立刻按照小孫的要求將我父親的葬禮活動轉移到了一號禮廳,也就是主禮廳。
我并不領情,甚至認為小孫的做法不得體,過分張揚且喧賓奪主。但在那種場合,我也不好表露出來?;蛟S我當時臉色不好看,但在葬禮上,這種臉色難看是正常的,小孫看不出來,估計看出來他也不在意。我心虛地看著長兄,希望兄長能理解我,原諒我。沒想到兄長不但沒有生氣,相反,還非常高興,他熱情地和小孫握手,仿佛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抑或,小孫原本就是我家兄弟當中的一員,只是失散了多年,今天突然回來一般。我無話可說,聽之任之。
這以后,小孫就恢復了和我的聯(lián)系。
我告訴小孫,我也離開了洋浦,離開了海南,來到了深圳。
小孫問,級別保留了嗎?
我說,能調(diào)干進入深圳就不錯了,哪里能考慮級別。
小孫說,那也有級別啊,檔案上有的。
我說,是,檔案是注明“副處級”,但我進的是事業(yè)單位,不是權力機關,無所謂。
小孫說,那也有用,你還是要找領導談談,爭取落實政策。還問:要不要我?guī)湍銌枂枺糠路鹚耐Σ粌H在小小的家鄉(xiāng)有效,到了深圳同樣有效。
我轉移話題,問小孫過得怎樣?
他說馬馬虎虎,然后簡單說了他與機械設備廠合作開發(fā)商住樓的事情。
為防止他把話題再拉回到我“落實政策”上,我假裝對他的話題很關心,故意多問了兩句。比如對廠里仍然把他當職工,仍然給他分房子等等,我問他結果怎么樣?真給他分房子了嗎?他要了嗎?
小孫說,商住樓建好之后,廠長沒食言,確實“按政策”給他分了一套房子。
“你真要了?”我問。
小孫笑笑,說,要了,但也可以說沒要。
“到底要沒要?”我問,“什么叫要了又等于沒要呢?”
小孫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說,當時他想推辭,他不能要,要,就不是大老板的作派了,但廠長堅持讓他要。這時候,廠里有一名工傷職工因為沒有分到滿意的房子來鬧事,小孫就對廠長說,把分給我的房子給他吧。廠長就做了順水人情,把原本打算給小孫的房子給了那名工傷職工。
“這么說你是活雷鋒啊?!蔽艺f。
小孫再次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活雷鋒談不上,但基本的良心還是有的。最后,小孫大概是為了表示跟我貼心,向我坦白,那位工傷職工就是他當初的戀人黃雅莉的丈夫。
這么說著,我差一點兒就說到易睿玲。
我甚至都說到嘴邊了,但還是忍住了,沒說。因為,我心里有鬼。相比小孫坦然說出黃雅莉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比小孫虛偽。
這以后,我和小孫就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但也只是偶爾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幾乎不見面。每次我回老家,也不告訴他。事后他追問起來,我就說知道他忙,不想給他添麻煩等等。小孫自然是埋怨一番,我再解釋一番。其實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嫌他太夸張。他要是知道我回去,肯定會隆重接待,把加長林肯直接開進停機坪也說不定。這種禮遇我承受不了,也會打亂我回去的原有安排,甚至破壞原有的心情,還搞得好像欠他人請似的,沒必要。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小孫的這套作派,我甚至覺得我們其實不是一路人。比如搭乘飛機,有時單位組織職工旅游,我明明可以坐頭等艙,卻寧可與大家一起坐經(jīng)濟艙。我懂得大隱隱于“眾”的道理,任何時候都不想讓自己太突出。我常常想,我和小孫之所以成為“兄弟”,只是在當年海南那個特殊時空內(nèi),各自的訴求碰巧發(fā)生交集罷了。
當然,除了小孫,還有大哥。
我問起小孫關于大哥的情況。我想,家鄉(xiāng)是個小城市,小孫和大哥都生活在這里,應該相互知曉。
小孫似乎不想談大哥,但我問得這么直接,他沒辦法打馬虎眼。他說,大哥找過他,向他要錢出書,但書的內(nèi)容涉及邪教,有些反動,所以小孫沒給他錢,倆人鬧掰了。
聽小孫這么一說,我也不再說大哥了。
再次見到小孫,是幾年前的事情,離我們當初在海南結拜,過了將近二十年,離我父親去世,也差不多過了十年。
他是來深圳談一個合作項目的,沒談成。離開深圳之前給我打個電話,說請我吃個飯。
又是喧賓奪主。他來深圳,怎么請我吃飯呢?應該我請他才對。
我說,好,并問他在哪里。他說了個地方,我立刻推掉其他應酬,趕過去。
這一次,我發(fā)覺小孫變了。人變老了,主要表現(xiàn)在頭發(fā)上。頭發(fā)稀疏,且有些發(fā)黃,呈灰白色。目光仍然炯炯有神,但眼睛四周出現(xiàn)許多斑點。人變得綿柔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咄咄逼人的樣子,看上去讓我更親切了。
小孫這次只帶了一個人,并且吃飯的地點也不夸張,這讓我感覺非常舒服,我們也因此聊了許多。
小孫說他想來深圳發(fā)展,問我有沒有合適的項目推薦。
這要是在內(nèi)地某些地方,屬于“招商引資”,對當?shù)氐墓倩蚶羰谴蛑鵁艋\都找不到的好事情,但深圳不是。深圳好像都是投資人主動找上門的,官或吏好像都沒有“招商引資”任務,也沒有相應的獎勵政策。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好項目。深圳現(xiàn)在能有什么好項目呢?憑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覺得深圳更像印度的班加羅爾,比較適合做創(chuàng)新科技或與之配套的風險投資。但小孫顯然不懂創(chuàng)新科技,做風險投資我覺得風險太大,小孫也好像不懂,我不能害自己的兄弟。最后,按照“做熟不做生”的規(guī)則,我覺得小孫還是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最合適??墒?,深圳哪里還有地呢?沒地,怎么做房地產(chǎn)呢?
“東莞行不行?”我問。
“東莞?”小孫問。
“但挨著深圳,大門可以朝深圳開?!蔽疫M一步說。
這是我偶然聽來的一個項目。是在一次飯局上,東莞鳳崗一個官員說的。當時完全沒當回事,現(xiàn)在被小孫一問,陡然想起來,就隨口說了出來,沒想到小孫居然來了興趣,當即讓我與對方聯(lián)系。后來,就有了“深圳城”。
現(xiàn)在,“深圳城”出事了。出大事了!
事件由降價引發(fā)。
“深圳城”一期房價每平方米6000多元。這個價格當時在東莞算高的,但相對深圳動輒一萬多的房價來說,算便宜的??紤]到“深圳城”的客戶群體主要來自深圳,離中心區(qū)的距離其實比松崗或坪山還近,所以,當年銷售一空,成了銷售冠軍。二期價格8000多元,在東莞仍然算高的,但相對于深圳來說,依然便宜,再次銷售一空,繼續(xù)贏得銷售冠軍。小孫開發(fā)了第三期,銷售價格10000元“起”,均價達到每平米12000元,由于表面文章做得好,小區(qū)看上去很高檔,既實惠又能滿足業(yè)主的虛榮心,加上輔助了一些促銷手段,所以,盡管銷售速度比前兩期慢,但最終還是售罄。連續(xù)三年榮獲“銷售冠軍”,“深圳城”成了所謂的“明星樓盤”。本來計劃只開發(fā)三期的,但小孫見有利可圖,又追加開發(fā)了第四期。就是這一次,出了麻煩。
考慮到這是最后一期,相當于一錘子買賣,所以,價格定得比較高,每平米達到16000元。
銷售速度明顯滯緩。
小孫采取了很多措施。如抽獎、送三年管理費、預付金四萬抵十萬等等。又引入了兩家知名的房地產(chǎn)銷售中介公司加盟,加大推銷力度。
有些效果,但仍然沒有預想的好。此時深圳的房價在國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所謂“嚴厲調(diào)控”下,仍然悄悄地節(jié)節(jié)攀升,均價早已經(jīng)突破每平米兩萬。但因為歷史的原因,深圳所謂“關內(nèi)”和“關外”房價仍然相差很大,整個深圳的房價并不平衡。原特區(qū)內(nèi)即所謂“關內(nèi)”的某些樓盤單價已經(jīng)超過5萬每平米,而原特區(qū)外即所謂“關外”的坪山等地的房屋單價才一萬出頭,甚至低于“深圳城”。坪山雖然更遠,但畢竟屬于“深圳”,“深圳城”雖然叫“深圳”,并且離中心區(qū)的距離比坪山近,但畢竟屬于東莞,畢竟住到了“深圳”之外,兩相對比,“深圳城”失去了市場優(yōu)勢。所以,盡管小孫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但到年底,“深圳城”第四期仍然只銷售了一小半,另一大半捂在小孫手上,成了他的心病。
“深圳城”的開發(fā)拉近了我和小孫的距離。因為,這個項目是我推薦他做的,因此就承擔了某種責任。我曾經(jīng)勸他不要超計劃開發(fā)第四期,說國家下這么大決心對房地產(chǎn)嚴厲調(diào)控,房價不可能一直上漲,所以勸他見好就收。
“現(xiàn)在收手,能確保完勝?!蔽艺f。
小孫不作聲,似若有所思。我知道,這就是他不同意我看法的意思。
小孫很尊重我。除了我是他“老哥”之外,多年的商場經(jīng)歷,也讓他對官員絕對尊重。曾經(jīng)有一次小孫喝多了,對我說:“還是老哥好啊。在中國,再大的老板也大不過官。”借小孫的吉言,我早已“落實政策”,先是恢復了副處級,后又被扶正成正處級,現(xiàn)在大小也算一個“官”了,小孫更加不敢輕易否定我的意見。
見小孫不說話,我又提醒他不要忘記當年海南房地產(chǎn)的教訓。
小孫的眼瞼活絡了一下,我以為自己說動了他,誰知他卻說:“我就是對比了當年的調(diào)控,才決定追加第四期的?!?/p>
“哦,怎么說?”我問。
小孫說:“當年的調(diào)控是真調(diào)控,這次是假調(diào)控,所以我不怕?!?/p>
“是嗎?”我問,“這次是假調(diào)控?”
“不是嗎?”小孫說,“當年的調(diào)控是針對開發(fā)商的,手段是徹底切斷開發(fā)商的資金鏈,不允許銀行給開發(fā)商貸款,不接受新的房地產(chǎn)按揭,暫停所有的房地產(chǎn)公司申請上市,搞得開發(fā)商沒資金了,幾乎要破產(chǎn),所以房價一落千丈。而這次天天喊‘調(diào)控,卻一條實質性手段都沒用。所以,房價不可能大跌。另外,上次房地產(chǎn)市場主要是‘炒項目,如今的房地產(chǎn)市場是直接面對剛性需求,市場的主體不一樣,結果就不一樣。無論怎么調(diào)控,也不會發(fā)生當年海南房地產(chǎn)那樣的慘劇。”
說實話,小孫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我不完全認同小孫的話。從更宏觀的角度考慮,物極必反。我堅信房價漲高了,就必然下跌,房子建多了,就必然滯銷,即便國家不出臺任何“打壓房價”的政策,房價也不可能只漲不跌,這不符合市場規(guī)律。但我沒有說那么多。畢竟,是不是繼續(xù)追加開發(fā)“深圳城”第四期,是投資商自己的事情,不是我這個“官員”該干預的范圍。考慮到我和小孫是兄弟,這個項目當初又是我推薦的,我有責任提醒他,至于我提醒之后他是不是采納,由小孫自己決定。他在非常尊重我的前提下,仍然為自己的行為作了那么一大番辯解,我就沒必要堅持己見了。再說,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意見一定正確。我一直以為,我雖然學歷比小孫高,但并不一定比小孫聰明。要不然,如今成為大老板的為什么不是我,而是小孫呢?
現(xiàn)在,我的擔心得到了印證,“深圳城”第四期果然出現(xiàn)了滯銷。
這期間,小孫將老婆孩子送到了加拿大,說“深圳城”項目了結之后,他打算收手不做了。我問為什么?他說賺那么多錢沒有用。說人的第一需求是安全的需求,當初沒錢的時候,以為錢多了就安全了;現(xiàn)在有錢了,卻發(fā)現(xiàn)錢越多反而越不安全了,總感覺什么時候會被人徹底算計一把。
“還是老哥說得對,”小孫說,“物極必反。所以,見好就收是上策。”
我心里想,現(xiàn)在知道見好就收了?當初為什么不聽我的?但我沒有這樣說,只是笑笑。
我問他,移民到加拿大,是不是擔心在國內(nèi)有朝一日有人整他,或者擔心國家政策有什么重大變化?
小孫說,有人整他,那是肯定的。幾乎天天被人算計,但是他不怕。被別人算計成功了,只能說明自己無能,不能怪別人。至于國家政策,他一點都不擔心,假如說國家政策真有重大變化,那也只能往好的方向變,不會往壞的方向變。
“那你為什么一定要移民國外?”我問。
他給我說了兩個故事。
一個是他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有次全家開車去旅游,把車停在某處,回來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根本沒有零錢,而加拿大人稀地廣,附近也沒有換零錢的地方。等了很長時間,沒見人,最后只好把車開走。誰知剛剛開走,就被警察追上,要罰款,他解釋說身上實在沒有零錢,警察就客氣地放他走了,提醒他下次開車出來身上一定要備有零錢。
另一個故事說他兒子和女兒鬧著玩,女兒覺得自己被哥哥欺負了,到媽媽面前投訴,小孫的老婆說:“找我有什么用,你自己不會報警啊。”老婆是開玩笑的話,女兒當真了,果真打電話報了警。不一會兒,全副武裝的警察包圍了他們家,在獲悉是小孩鬧著玩之后,警察沒有批評小孫的女兒,仍然非常緊張地把他們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甚至地下室和屋頂都仔細搜查一遍。小孫夫婦當時覺得奇怪,既然已經(jīng)說了是小孩子鬧著玩的,還這么仔細搜查一遍做什么?警察說:“萬一你們是被脅迫才說是‘鬧著玩的呢?萬一有恐怖分子在暗中用槍瞄準你們呢?所以我們必須立刻把你們帶離現(xiàn)場,然后仔細搜查,確認安全后,才解除警戒,讓你們回家。對不起,打擾了。”
“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小孫說,“第一,警察非常盡職。第二,管理非常人性化?!?/p>
“你說的‘安全感就指這方面?”我問。
“也不全是吧,”小孫說,“但女人是感性的,我老婆通過這兩件事情,就堅決認為在加拿大很有安全感,不想回來了?!?/p>
千錯萬錯,錯在小孫不該不與我商量就突然降價。
當然,我不是他的合伙人,也不是他的顧問,作為官員,我也不能成為他的合伙人或顧問,他作任何商業(yè)決定,沒義務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但是,我自認為自己是他的“老哥”,這個項目也是我向他推薦的,客觀上講,我是他的“保護傘”或者說是“后臺”,不出事便罷,萬一出了什么事,肯定要牽連我。從這個角度說,他在項目運作上作出任何改變最初發(fā)展方向的重大決定,于情于理都應該事先征求我的意見,至少應該知會我。否則,萬一出麻煩了,我就是想幫他擺平,也會措手不及。
這不,果然出事了。這天一大早,售樓部就被一大群業(yè)主重重包圍。
來人都是“深圳城”第四期的業(yè)主。他們圍堵售樓部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抗議開發(fā)商的“欺詐”行為;二是阻止其他人前來買房。這天是星期天,上周末開發(fā)商突然宣布,將“深圳城”第四期單價從每平米16000元降到12000元。經(jīng)過一天的宣傳、傳播、醞釀、發(fā)酵,今天引來一大批看房者和購房者,讓老業(yè)主們十分憤怒。
“既然本周就要降價,上周為什么忽悠我下單?”一名上周剛剛交款的老業(yè)主憤怒地說,“房子還沒到手,就白白損失了幾十萬,是可忍,孰不可忍!”
另一名更早交款買了“深圳城”第四期的老業(yè)主說:“我在市內(nèi)有房,買‘深圳城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它升值,大賺一筆?,F(xiàn)在倒好,錢沒賺到,卻白白賠了幾十萬,這不是欺詐嗎?”
如今資訊發(fā)達,“深圳城”的業(yè)主早就建立了自己的QQ群和微信群,通過這些群傳播,一夜之間,幾乎所有的老業(yè)主都獲悉了第四期突然降價的消息,他們個個感覺自己被忽悠了,每個人都義憤填膺。他們首先匯集到售樓部,要求退房,或退差價。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房子買了,漲價全部歸你自己,跌價卻要發(fā)展商替你承擔,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但工作人員也不能與業(yè)主發(fā)生直接對抗,他們的對策是軟拒,說領導不在,他們會把老業(yè)主的意見轉達給領導等等。這種小兒科的緩兵之計騙不了業(yè)主,深圳的業(yè)主久經(jīng)沙場,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等你們匯報到領導那里,再等領導研究出結果來,“深圳城”第四期剩余的房子早就售罄了。到那時候,一切塵埃落定,成為既成事實,誰還理睬他們?少數(shù)業(yè)主開始砸售樓部。他們的本意不是搞破壞,而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逼老板出來。但老板不上當,這種事情,老板是不會沖在第一線的。寧可讓售樓部被砸個稀巴爛,老板也不會出面。業(yè)主也有分寸,他們沒有真的把售樓部砸得稀巴爛,象征性地砸了幾樣不值錢的東西,如樓盤模型等。見沒達到目的,就開始尋求新的策略。業(yè)主們意識到砸不是個辦法,相對幾百套第四期房子來說,別說是售樓部里面的物品了,就是把整個售樓部炸掉,開發(fā)商也還是賺大了,老業(yè)主還是賠慘了。再說,真要是把售樓部砸個稀巴爛,追究下來,也是要承擔司法責任的,老業(yè)主們不會做這樣的傻事。這時候,他們想到了另一個對策:封路。只要不讓來看房和買房的人進來,不讓降價后的房子成交,就不會形成既成事實,事情就總有轉機。于是,大家商量了一番,又一窩蜂地擁到大門口,涌向公路,把進出“深圳城”的道路封住,不讓外面的人進來。
“深圳城”是在深莞交界一片荒野上開發(fā)建設的,經(jīng)過開發(fā)商的極力打造,如今這里鳥語花香至尊至貴,一派皇家園林景象。但底子不行,好比窮人乍富,外表雖然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裝,內(nèi)褲卻是打補丁的。比如對外交通,就只一條臨時通道。既然是“臨時通道”,就不是很標準,典型特征是路面狹窄,兩輛小車交會問題不大,兩輛大車交會車輪就要軋在路邊的軟基上,久而久之,路邊坍塌,波及路基。開發(fā)商專門安排幾個民工不斷填補,但填補的只是表面,并未觸及根基,大車再一交會,又軋出新坑洼。業(yè)主對這條道路很有意見,開發(fā)商也希望將路轉為市政工程,擴寬、加固、完善配套設施。但涉及兩個城市,相互扯皮。從深圳方面說,“深圳城”屬于東莞,深圳的市政部門哪里愿意為通往東莞的“深圳城”修建一條市政道路?從東莞方面說,“深圳城”雖然屬于東莞,但社區(qū)的大門卻是朝深圳開的,因此,連接大門與公路的道路在深圳境內(nèi),東莞的市政部門如果跑到深圳境內(nèi)去修建市政道路,不是越俎代庖嗎?所以,該問題至今沒解決。現(xiàn)在,這條不寬的臨時道路被第四期老業(yè)主一堵,“深圳城”立刻水泄不通,成了名副其實的“圍城”。
很快,一輛大巴被攔下。這是一家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租用的旅游大巴,上面滿載幾十位來看房并很可能今天出手買房的準業(yè)主。這些準業(yè)主都是早有意愿買房的潛在客戶,他們被房地產(chǎn)中介業(yè)務員跟蹤服務了很長一段時間,今天趕上大降價,特意帶上全家人一起來看房子,如果不發(fā)生意外,十有八九能落單。一路上,業(yè)務員們在作最后的沖刺,他們辛勤跟蹤了幾個月,等待的就是最后這一刻,不可掉以輕心。
“這么高級的房子賣了白菜價!”
“買了就等于賺了!”
“過了這個村就再沒這個店了!”
業(yè)務員一路忽悠,準業(yè)主們胃口早已經(jīng)被吊了起來,但他們都是老江湖,相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都什么年代了,不可能不上床就領結婚證吧?他們必須來現(xiàn)場實際察看察看,享受享受業(yè)務員的殷勤,再考察考察小區(qū)的整體配套和環(huán)境,研究研究樣板房,然后才可能出手?,F(xiàn)在,“深圳城”就在眼前,業(yè)務員裝了幾個月孫子終于獲得回報了,離成功一步之遙,大巴卻被攔了下來。
領頭的業(yè)務員是位靚女,氣質很好,天生一副經(jīng)理相。女經(jīng)理的最大特點是臉上始終保持微笑,但并不像“笑面人”那樣笑得夸張、膚淺。女經(jīng)理的微笑恰到好處,有分寸,給人非常有親和力卻又不輕浮的感覺,誘發(fā)君子好逑者想入非非,卻又不敢對她太造次。此時,這位漂亮得體的女經(jīng)理小聲微笑著對司機說:“開門,讓我下車,然后把門關上?!闭f完,又回頭大聲對乘客說:“大家稍等,我下去處理一下?!?/p>
司機很配合,將前門打開,等女經(jīng)理下去之后,又立刻把車門關上。
這輛旅游大巴其實是雙層的。像大多數(shù)飛機一樣,除了車廂外,下面還有一個行李艙,行李艙的門可以從車廂兩側打開,供乘客放行李。因此,車廂到地面的距離比普通大巴高,有一段距離,還有一個轉彎。這種設計的一大好處是,一旦發(fā)生諸如眼前被攔車這樣的事情,導游可以單獨下車,而乘客不方便緊隨其后蜂擁而下。
女經(jīng)理一下車,立刻被憤怒的吶喊包圍。
“回去!掉頭!今天不售樓!這里不讓過了!”
“滾回去!滾!”
美女經(jīng)理表現(xiàn)出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面對非常不友好的人群,仍然保持親切的微笑,并且微笑的幅度有所加大,仿佛眼前的這些人都是在與她開玩笑。女經(jīng)理伸出潔白的雙手,張開,舉起來,先擺出類似投降的姿勢,但又沒有將手舉得像標準投降姿勢那么高,而是稍微低一些,并且略微向前一些,然后她將自己美麗的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美女經(jīng)理的皮膚非常細膩,潔白的手背上能看見青色的血管,令人忍不住想撫摸一下。大約正因如此,才博得了客戶特別是男性顧客的好感與信任,她的業(yè)績突出,成了經(jīng)理。但此時,憤怒的老業(yè)主已經(jīng)對她光滑的皮膚失去了興趣,他們更在意利益。幾十萬血汗錢啊,當然比看得見摸不著的感官享受重要。能在“深圳城”購房的業(yè)主,當然不是窮人,如果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估計在深圳也呆不下去了,不可能跑到“深圳城”來買一萬多一平方米的房子,也不可能成為業(yè)務員的跟蹤服務對象。但這些準業(yè)主也算不上富人,真正的富人,哪里會跑到這里購房?“深圳城”表面再奢華,也位于東莞啊,離深圳再近,也只能挨著深圳的邊緣啊,如今誰愿意被“邊緣化”?所以,能在“深圳城”買房的業(yè)主或準備在這里買房的“準業(yè)主”,基本上都是不窮也不富的人,在深圳,他們處于中等偏下吧。因此,砸在“深圳城”的這幾十萬,幾乎是他們的全部積蓄。條件好的,或許家里還剩一點;條件差的,說不定還向親戚朋友借了一點才勉強湊齊的,可以說,這幾十萬幾乎是他們一輩子的積累。他們當然很心疼。
美女很快被圍攻,甚至有人開始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其中一位老大娘手指幾乎點在美女經(jīng)理的鼻子上,說:“你這姑娘啊,看上去蠻漂亮,怎么如此狠心!明明知道要降價,還忽悠我老頭子多花幾十萬冤枉錢。你不得好報啊!”
老大娘哭起來,她老伴一臉尷尬,仿佛他確實是沖著女經(jīng)理漂亮的臉蛋才購買“深圳城”的,現(xiàn)在知道上當了,覺得對不起老伴。
老大娘的話引發(fā)了共鳴,人群中很多人都是女經(jīng)理的客戶,他們就是在女經(jīng)理美麗大眼睛的注視下,呼吸著部分來自美女經(jīng)理體內(nèi)幽香的空氣,完成簽約和交款的?,F(xiàn)在聽老大娘這樣一哭,立刻明白過來,發(fā)覺自己中了美人計!于是,在維護正義的名義下,懷著報仇的心態(tài),紛紛把手伸向了美女經(jīng)理。其中一個猥瑣的矮個子,趁亂把手伸進女經(jīng)理的一步裙下,在里面摸了一把,然后迅速把手湊到自己的鼻子上聞了聞。
美女經(jīng)理立刻花容失色,像一只肥美的小母羊被投進了餓狼群中。
這還得了!
除了美女經(jīng)理之外,車上還有一男一女兩名業(yè)務員,他們原本坐在車廂后面對自己的客戶作最后的鼓動,大巴被攔下之后,來到了車前,此時目睹頂頭上司的遭遇,立刻要求司機開門,他們迅速沖下去,來拯救美女經(jīng)理。
這次司機的注意力集中在車前發(fā)生的事情上,而不是在車門上,一男一女兩名業(yè)務員要求下車的時候,也沒有像剛才美女經(jīng)理那樣要求司機立刻關門。所以,雖然車還是那輛車,雖然從車廂到地面有一段距離,雖然下車通道還拐了一個小彎,但這些沒有阻擋住乘客,他們中的很多人緊跟著一男一女兩名業(yè)務員下了車。很快,車上大多數(shù)人都下來了。他們或打算見義勇為,與業(yè)務員一起拯救花容失色的美女經(jīng)理,或打算看熱鬧,或者,他們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傊?,除了少數(shù)老人和孩子,車上的大部分人也下來了。
不用說,車上的人是站在美女經(jīng)理一邊的,問車下的人為什么攔車?為什么對女經(jīng)理動手動腳?
這時候,那個把手伸進美女經(jīng)理裙子里面的猥瑣男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個中年男子憤怒地向車上下來的乘客說:“騙子!大騙子!明明知道本周要降價,干嗎忽悠我們上周簽約買房?幾十萬啊!誰不心疼?”
車前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安靜。車上的人有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們并沒有同情老業(yè)主,經(jīng)過短暫的思考,反而有些幸災樂禍,慶幸自己堅持到了最后。相對眼前這些已經(jīng)簽約并付款的老業(yè)主來說,他們賺了。節(jié)省幾十萬,還不等于賺了幾十萬嗎?于是,他們更加堅定地站在美女經(jīng)理一邊,與對方說理,要求對方讓路,他們要進去簽約,去購買“白菜價”的“深圳城”。
“你們太不講理了,”一位乘客說,“房子是商品,任何商品的價格都是變化的,漲漲跌跌很正常。大家都炒過股,不要說上周了,就是一分鐘之前買的股票,現(xiàn)在突然跌停板了,你還能找證券公司按原價退股票嗎?還能阻止我們在跌停板的位置上買嗎?”
“站著說話不腰疼!”這邊說,“你還沒出手,當然這么說;假如你上周就被他們忽悠簽約付款了,你還這么說嗎?”
“那是你們和開發(fā)商之間的事情,和我們沒關系??熳岄_,讓我們進去買房?!?/p>
“怎么不關你們的事?放你們進去了,房子成交了,生米煮成了熟飯,造成既成事實,我們找誰去說理?”
“你們這不是不講理嗎?”
“就不講理了,怎么樣?”
堵路的老業(yè)主雖然不占理,甚至有點不講理,但是,他們?nèi)硕?,車上的人少,雙方對峙,堵路的人占上風,車過不去,人也過不去。
這時候,后面又駛來兩輛大巴。估計是另一家中介公司拉來的準客戶,或者是開發(fā)商自己的銷售人員拉來的看房者,他們同樣被堵在臨時道路上,同樣從車上下來,并且立刻與第一輛大巴上的業(yè)務員和乘客結成可靠的同盟軍。他們?nèi)硕鄤荼姡瑩?jù)理力爭,一度占據(jù)了上風。雖然沒能疏通道路,卻把堵路的老業(yè)主往后驅趕了一段距離,照這樣的趨勢,沒準最后能將他們徹底驅散,直至道路暢通。
形勢告急。堵路的老業(yè)主開始用手機聯(lián)絡更多的人。外面的人進不來,聯(lián)系了也沒有用,他們重點聯(lián)系住在“深圳城”里面的人,他們中的許多人是被里面的人介紹甚至鼓動才在這里買房的。因為當初為了促銷,開發(fā)商推出了一項獎勵政策,老業(yè)主介紹一位新業(yè)主來購買“深圳城”第四期,開發(fā)商就免老業(yè)主三年管理費。所以,如今參與堵路的第四期業(yè)主,許多是第一、二、三期的老業(yè)主介紹來的,他們彼此是熟人,甚至是親戚朋友或同事,他們接到電話,紛紛從“深圳城”里面出來,擴大了堵路者的隊伍,增強了這邊的實力。
起初,這些一、二、三期的老業(yè)主是礙于情面才過來幫忙的,但隨著事態(tài)的推進,他們也被深深裹挾其中,甚至成為堵路大軍的主力。他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
從表面上看,第一、二、三期老業(yè)主與第四期降價無關,但實際上這件事情對他們也有影響。他們也不希望“深圳城”降價。即便他們不是炒房,他們買“深圳城”完全是為了自己居住,也不希望自己的身價“縮水”。至于那些炒房者,更是與第四期業(yè)主利益完全一致,突然降價,讓他們手上的房子瞬間少賣幾十萬,不等于割他們的肉嗎?明白這些道理后,他們與第四期業(yè)主一樣義憤,一樣怒不可遏,仿佛車上下來的人就是來搶他們錢的。他們與第四期業(yè)主堅定地站在一起,眾志成城,用血肉之軀,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他們齊心協(xié)力,把已經(jīng)失去的地盤重新奪回來?,F(xiàn)在,他們把想進“深圳城”的人群往外推出了一段距離,重新推回到第一輛旅游大巴的車前。
事態(tài)失去控制。小孫雖然沒有露面,但一直關注著事情的發(fā)展。望著失控的局面,他終于接受下面人的建議,報警。
他們首先向東莞警察報警,因為“深圳城”位于東莞,之前他們這里發(fā)生任何事情也都是向東莞警察報警。但“深圳城”通往外面的道路只有一條,東莞的警察要到“深圳城”來執(zhí)勤就必須繞道深圳。今天,這條道路被憤怒的人群嚴嚴實實地堵上了,讓他們怎么來?在問清楚情況后,東莞警察認為這件事情超出了他們的管轄范圍,因為,事情不是發(fā)生在“深圳城”之內(nèi),而是發(fā)生在通往“深圳城”的臨時道路上,在深圳境內(nèi),東莞警察沒理由越界執(zhí)勤。
開發(fā)商又向深圳警察求救,并且特別說明,事情發(fā)生在“深圳城”通往深惠公路的臨時道路上,在深圳境內(nèi)。
深圳的110來了,但警車被大巴擋住了,開不進來。兩名警察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事情比想象的嚴重,他們兩個警察根本控制不了這么一大群憤怒的人群,遂立刻請求增援。
不大一會兒,增援的警車到了。同樣被堵在臨時道路上進不來。警察下車,徒步走向“深圳城”。
趕到第一輛大巴的前頭,警察不聽兩邊的叫嚷,很嚴肅地將兩邊人分開,然后讓雙方各出兩名代表,到中間來解釋是怎么回事。
外面這邊的兩名代表一人是來買房的顧客,另一位是那位美女經(jīng)理。美女經(jīng)理臉上有傷,正好可以證明對方動手了,不用說話,就先占理。美女經(jīng)理見到警察,像見到親人,頓時獲得了安全感。此時她已經(jīng)恢復冷靜,簡單地向警察說明了情況。說她們無緣無故地遭到攔截,她下車交涉,又遭到人身攻擊。她指著自己臉,證明自己確實被對方打了。但她沒有指著自己的下體,估計是不好意思說,或者說出來也沒法證明,因為,她不可能當眾撩起裙子讓警察看,即便看,估計也看不出遭襲擊的痕跡。
堵路的兩名代表,其中之一是那位最初用手指著女經(jīng)理鼻子的老太太,另一位是中年男性業(yè)主,因為嗓門大,所以大家就推舉他做代表。老太太老淚縱橫,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樣子,痛哭流涕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說自己和老伴是當年的基建工程兵,辛苦了一輩子,除了落個深圳戶口,什么都沒落到。說如今內(nèi)地也發(fā)展了,當初他們?nèi)绻皇琼憫獓姨栒賮斫ㄔO深圳,而是回到內(nèi)地,境況或許比現(xiàn)在還要好些。上周,好不容易用積攢了一輩子的錢買了一套房子,本以為能升值,沒想到剛剛交款,房子還沒拿到,本周就突然掉價幾十萬,她不想活了。
按說受害者是美女經(jīng)理,畢竟,她臉上有傷,另外還被人進行了性騷擾,但是,老太太的話似乎更具感染力,更令人同情。
警察不能完全憑同情心辦案,他們在聽完兩邊的陳述之后,大致明白了情況,要求老業(yè)主讓開道路,不得妨礙交通。
“妨礙交通?”堵路一方的另一名代表中年男子大嗓門說,“妨礙哪里的交通?這是正規(guī)的公路嗎?誰允許他們在這里修路的?這是非法通道!你們警察支持非法道路嗎?”
大嗓門這么一說,立刻引起身后人的強烈共鳴。不管是第四期業(yè)主,還是前面第一、二、三期業(yè)主,他們都對這條“非法通道”耿耿于懷。因為當初他們第一次來看房的時候,開發(fā)商就信誓旦旦言辭確鑿地說“很快解決”,事情過去幾年了,仍然沒有解決,不僅進出不方便,還讓他們每次通過這條道路,都有一種“回到鄉(xiāng)下”的感覺,與他們當初購買“深圳城”享受“至貴至尊”反差太大。此外還有子女讀書問題、醫(yī)療問題、購物問題、管轄權問題,等等,哪一件都不讓他們順心,一直找不到機會徹底表達或發(fā)泄。這次匯集來這么多人,又第一次有“娘家來人”深圳的警察在場,終于找到爆發(fā)的機會,像一大堆干柴,被大嗓門的一吼點燃了。
警察意識到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業(yè)主堵車事件并不如表面這么簡單,更不能看成純粹的“群體事件”。警察也是深圳人,他們理解在深圳做“房奴”不容易,特別是老太太的一番話,更引起部分警察的同情。因為,他們中有些人的父母,就是當年開發(fā)深圳的基建工程兵,這些老兵現(xiàn)在的生存狀態(tài)確實與如今深圳的發(fā)展不匹配,與他們對這座城市的貢獻不匹配,甚至,他們關于建造基建工程兵紀念塔的要求都沒有得到落實,也實在有些令人傷感。警察及時調(diào)整了思路,強調(diào)警察不介入經(jīng)濟糾紛,不要求老業(yè)主們讓開道路了,但也不允許他們前進,讓雙方保持一段距離,不發(fā)生直接沖突就可以。
小孫派項目經(jīng)理和“深圳城”物業(yè)管理處主任來慰問警察。向警察敬煙,請警察喝飲料。
警察不接煙,也不喝飲料,并反問他們:事情怎么處理?不能老是這樣僵持啊。
項目經(jīng)理和物業(yè)管理處主任向警察訴苦,說作為開發(fā)商也很難,國家出臺了各項政策,遏制房價上漲,深圳更提出“房價上漲速度不高于經(jīng)濟增長速度”的硬指標,我們響應國家和市政府的號召,主動降價,怎么反倒成“罪過”了呢?至于業(yè)主提出的道路問題、教育問題、醫(yī)療問題等等,是我們開發(fā)商能夠解決的嗎?企業(yè)不能辦社會啊。問題還是出在界限不明上?!吧钲跇潜P東莞價格”,聽上去確實很美,但有利就有弊,現(xiàn)在,不利的一面終于暴露出來了。
聽項目經(jīng)理和物業(yè)管理處主任這樣說,也似乎很有道理。這就是最難處理的局面,雙方都沒錯,可矛盾卻發(fā)生了,甚至爆發(fā)了,警察不能介入經(jīng)濟糾紛,只處理突發(fā)事件,這是原則。可許多突發(fā)事件,正是由經(jīng)濟糾紛引發(fā)的,要處理突發(fā)事件,又不介入經(jīng)濟糾紛,這不是治標不治本嗎?
對。就只能治標不治本。只要“標”治住了,不發(fā)生惡性事件,出警的目的就達到了。
警察要求開發(fā)商和中介公司首先擺出姿態(tài),先向后退200米,說只要他們的大巴向后倒車200米,警察就要求業(yè)主向“深圳城”退200米。這樣,業(yè)主就退到“深圳城”大門里面了,或者說,就退到東莞了,事態(tài)也就基本平息了。
小孫聽到項目經(jīng)理和物業(yè)管理處主任這樣匯報,只略微想了想,馬上就同意了。于是,外面的大巴主動向后倒車,引來里面的人群一片歡呼,歡慶自己的偉大勝利。
此時,已臨近中午,日頭正旺,歡呼的人群見“敵人”撤退了,也就立刻松懈了,這才感覺到日頭的燒烤,感到肚子咕咕叫。于是,不用警察動員,大部分業(yè)主自動回家,少數(shù)堅守派也撤退到“深圳城”大門里面的售樓部內(nèi)。這里,雖然剛剛遭遇一陣打砸,但損壞的只是沙盤模型和廣告畫,并沒有傷筋動骨,空調(diào)沒壞,廁所能用,飲水系統(tǒng)照樣提供免費的茶水,他們在這里堅守,比站在外面烈日下舒服多了。
他們發(fā)現(xiàn),只要堅守在這里,不讓外面的人進來簽約,就達到目的了,用不著站在烈日下對抗。畢竟,想進來買房的人,并非他們真正的“敵人”。
一切似乎恢復了平靜。警察見事態(tài)得到平息,大部分撤走了,只留下兩人繼續(xù)執(zhí)勤,預防事態(tài)重新燃起。兩名警察把摩托車停在第一輛大巴的前頭,只要第一輛大巴不前進,所有的大巴就開不動。只要所有的大巴都停在離“深圳城”幾百米的地方,雙方就不可能實際接觸,就不可能發(fā)生直接沖突。
警察也松懈了。
他們也沒有想到,事態(tài)會以另一種方式在悄悄地涌動。
小孫多鬼啊,他怎么能甘心失敗呢?假如保持眼前的局面,他無疑被證明是失敗了,他所策劃的“白菜計劃”流產(chǎn)了,不僅白白做了那么多工作,還會遭受中介公司的指責和嘲笑,甚至被要求賠償。小孫是不會這么善罷甘休的,他不會做賠本買賣。
小孫一面吩咐手下的人重新清理售樓部,并為堅守那里的老業(yè)主提供免費的茶水和點心,說:“不管怎么講,他們都是‘深圳城的業(yè)主,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所以,態(tài)度一定要好,服務一定要周到?!庇谑?,“白菜價”的廣告收起來了,水果點心送上來了,被砸倒的樓盤模型扶正了,清潔工把廁所重新打掃并噴了香水??傊磺谢謴推届o,就像這里從來就沒有發(fā)生、也根本不會發(fā)生任何事情一樣。
另一方面,小孫私下里布置,安排售樓人員悄悄地離開“深圳城”,去大巴車上做面對面鼓動工作并完成簽約。
部分業(yè)主雖然仍在堅守,但他們此時堅守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他們堅守的目的是對開發(fā)商保持壓力,阻止中介公司和開發(fā)商銷售部租用的大巴車拉著顧客駛入“深圳城”進入售樓部,至于小區(qū)的人員出去,他們是不管的。他們總不能把矛頭對準小區(qū)內(nèi)正常生活的業(yè)主和租戶吧?所以,工作人員在小孫的授意下,悄悄地乘坐私家車,非常順利地分批駛出“深圳城”,駛向停在幾百米開外的大巴。
堅守在售樓部里面抗爭的老業(yè)主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對“深圳城”外面發(fā)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曉。當然,在大巴上鼓動簽約的工作也不順利。買房子是喜慶的事情,誰愿意這么偷偷摸摸地進行?所以,中介公司的業(yè)務員巧舌如簧地鼓動了半天,收效并不大。銷售員加大宣傳攻勢,說:“老業(yè)主這么鬧,正說明我們的樓盤物超所值,再不買,恐怕就真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鄙贁?shù)銷售人員更是以身作則,搖身一變自己成了“客戶”,買了一套。他們不一定是作秀,是真買,因為他們確實覺得每平米12000的價格機會難得。
此舉很有示范效力,顧客看得真切,不像演戲,擔心再不出手,就可能真的沒有下手機會了,終于忍不住出手,在大巴車上簽訂購房合同。
這種事情具有群羊效應,沒人出手,大家觀望;一旦有人出手,哪怕最初只有一兩個人出手,好比一條防洪大堤上只開了一兩個小口子,洪水一旦溢出,就勢不可當。于是,大巴上熱鬧起來。有幾位顧客為了爭奪一處朝向好的房源,居然爭起來。這個說,這套房子是我的,我?guī)滋烨熬涂春昧?,劉小姐可以證明。那個說,看好了有屁用?我還看上了郭美美呢,難道她就屬于我的了?關鍵看你什么時候下手,剛才是我第一個表示要簽約的,這房子當然屬于我的。“劉小姐”就是頭先在車下遭遇圍攻的“美女經(jīng)理”,此時她已經(jīng)恢復精神,臉上重新補了妝,現(xiàn)在一臉燦爛,完全看不出之前受到傷害的樣子。美女經(jīng)理悄悄把那位“早就看好了”的顧客拉到一邊,說:“大哥,別作聲,我手上還有一套更好的,給你。”這位大哥像受到了特別的恩寵,不吵了,很享受。
老業(yè)主這邊并沒有派密探,但他們中自然有人進出“深圳城”,經(jīng)過這些大巴,因為大巴上的簽約場面非常熱烈,所以,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售樓部。堅守在售樓部里的老業(yè)主這才發(fā)覺自己上當了,立刻通過短信、微信、QQ發(fā)布消息,很快,一大群老業(yè)主又重新匯集到售樓部。經(jīng)緊急磋商,他們很快達成一致意見,浩浩蕩蕩,像當年法國大革命時期民眾浩浩蕩蕩攻占巴士底獄,重新沖向大巴。其中,也包括一些看熱鬧的,甚至包含一兩個想趁機在漂亮的業(yè)務員裙擺下面“撈一把”的也說不定??傊?,人員眾多,聲勢浩大。
但是,他們被警察攔住了。
他們又在爭吵,不過這次爭吵的對象不是開發(fā)商,也不是中介公司,而是警察。他們中有些人罵警察是騙子,騙他們回到“深圳城”內(nèi),然后允許開發(fā)商在大巴上與買主簽約,這不是“暗度陳倉”嗎?
留在這里繼續(xù)執(zhí)勤的警察可能真不知道小孫的陰謀,即便知道,他們又怎能阻止車上發(fā)生的簽約行動呢?他們的任務是把對峙的雙方分開,避免雙方發(fā)生直接接觸,制止惡性事件的發(fā)生。至于車上的簽約活動,屬于實實在在確確實實的經(jīng)濟活動范疇,警察怎么能干預老百姓的經(jīng)濟活動呢?
兩名留守警察是小警察,其中的一個看上去像是實習生,他們哪里能說清楚?再說,在這種情形下,說了也沒人聽,說不定會引起更大的反彈,指責他們與開發(fā)商是一伙的,更麻煩。兩名警察所能做的,就是一方面盡量勸住“深圳城”出來的人不要繼續(xù)前進,一方面立刻請求增援。
人太多,兩名警察根本抵擋不住,防線很快突破。
感覺自己再次被忽悠的老業(yè)主涌向大巴,嚇得司機立刻關上車門。憤怒的人群先是敲門,后是拍打車門,直到用腳踹門。眼看事態(tài)不可收拾,增援的警察及時趕到。但他們顯然低估了老業(yè)主的力量,增援的人手仍然不足以抵擋人多勢眾的老業(yè)主。
又增援來了一批警察,總數(shù)達到二十多人,采用步步為營的戰(zhàn)術,集中力量,從最后一輛大巴開始,將人群向“深圳城”方向驅趕。最后,終于將所有的人從最后一輛大巴逐步驅趕到第一輛大巴的前面,將老業(yè)主與大巴車再次隔開。這次,警察不敢怠慢了,他們組成人墻,預防老業(yè)主卷土重來。
老業(yè)主雖然被驅離了大巴,但他們的憤怒并沒有平息,只是憤怒的對象轉移了,從針對開發(fā)商轉向針對警察。他們認為警察被開發(fā)商收買了。警察將他們驅離大巴,就是讓車上的人繼續(xù)完成簽約。他們向警察提出要求,要他們離開可以,但大巴車上的簽約行動必須立刻停止。
要求看似合理,但超出了警察的執(zhí)法權限。不干預經(jīng)濟活動,是警察的原則,不能碰,而簽約活動,是最典型的“經(jīng)濟活動”,警察有什么權力去阻止呢?再說,即便警察這樣要求了,車上的人就一定聽從嗎?即便車上的人表面上聽了,然后在車上暗中簽約,警察管得了嗎?警察所能做的工作,一是將憤怒的老業(yè)主隔離在大巴前面,不讓他們靠近大巴;二是做解釋工作,說他們并非偏袒開發(fā)商,更沒有被開發(fā)商收買,他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盡人民警察的責任,阻止惡性事件發(fā)生。至于是不是有人在車上簽約,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知道了也沒辦法制止。
警察說的是真話,但老業(yè)主們不相信,這年頭,執(zhí)法部門偏袒有錢人的事情太多了,誰敢肯定眼前這些警察就一定是干凈的?另外,即便老業(yè)主明明知道這些警察并不是開發(fā)商的“保護傘”,他們也要這么說,他們故意這么說,目的就是逼著警察阻止車上的簽約行為。但警察也很無奈,他們即便認為老業(yè)主的要求是緩解當下矛盾的最佳措施,也沒權力這么做。
總之,盡管老業(yè)主人多勢眾,盡管他們義憤填膺,盡管他們在態(tài)勢上占優(yōu),但他們依然是失敗者,因為,簽約活動正在進行,就在他們眼前的大巴車上進行。
那么,老業(yè)主就該偃旗息鼓鳴鑼收兵了?就只能自認倒霉了?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資產(chǎn)迅速縮水幾十萬了?
非也。
一個小伙子的冒失行為,扭轉了老業(yè)主們的敗局。
正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臨時通道上雙方對立時,一個小伙子攀上了售樓部的屋頂,揚言要跳下去。
“深圳城”的售樓部正對著臨時通道,是“深圳城”的門面,高大宏偉,富麗堂皇,完成階段性使命之后,將被重新裝修成大型超市和綜合服務中心。建筑總共四層,但每一層的高度都超出一般,特別是首層,相當于一般住宅三層樓那么高,所以,小伙子從頂部跳下,落到堅硬的地面上,必死無疑。
人命關天。這一下,事情的性質發(fā)生變化了。
小孫坐不住了。
警察也顧不得“界限”了。
微信上開始添油加醋。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圍繞著“深圳城”的突然降價,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
我雖然加了微信,卻很少上來,即便上微信,也基本上潛水,碰到熟人,偶然冒個泡給個點贊,算打招呼,自己從來都不發(fā)消息。說實話,我有點瞧不起那種一天到晚在微信上公開自己行蹤的行為,連吃個飯、買雙鞋都拿到微信上說,就差沒公布自己上廁所的消息了。
今天是大周末,不上班,上午協(xié)助老婆打掃衛(wèi)生,中午睡了個午覺,下午閑著無聊,打開微信,就看到“堵路”“跳樓”“白菜價”“樓市拐點的標志”等這樣的關鍵詞。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不是觸目驚心的“跳樓”二字,如今跳樓的事情太多了,我有些麻木,認為他們大多屬于作秀,不值得大驚小怪。真正引起我關注的,是“深圳城”這三個字。因為,這是我兄弟小孫開發(fā)的項目,這個項目是我推薦給他的。
我馬上給小孫打電話,問他怎么回事?
小孫支支吾吾,說,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
我第一反應是,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說一聲?
但我沒這么說,我忍住了。多年的機關工作讓我學會了隱忍。人與人之間情感這種事情,只能心里有數(shù),沒法說。我把小孫當“兄弟”,不能保證他從心里也把我真當“兄弟”。我關心小孫和他的“深圳城”,是出于“兄弟”情誼,也出于對自己的保護。因為,這個項目當初是我推薦給他的,萬一出現(xiàn)人命案,很多背后的事情就要被翻到前臺,我不希望自己被翻出來嗮。倒不是我有什么見不得陽光的行為,只是快退休了,誰不愿意悄悄地“隱退”,誰愿意拿出來被人“嗮”呢?真要是曬,誰敢保證自己一點問題都沒有呢?官員與開發(fā)商稱兄道弟,本身就是“問題”。
我以最快的方式趕到“深圳城”。好在“深圳城”離我居住的畔山花園比較近,加上非工作日,路上不堵,我趕在小伙子跳樓之前抵達現(xiàn)場。
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警察圍了起來。一部分警察正忙著布置氣墊。我不知道這些警察來自深圳還是來自東莞。估計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分你我了吧。
我沒在現(xiàn)場停留,直接來見小孫。小孫站在監(jiān)控前,焦頭爛額,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
我板著臉,只說了一句話:無論什么條件都答應他。
小孫茫然而愧疚地看著我,點點頭。這時候,他像做錯事的孩子,一切都聽我這個“大人”的。
我動了惻隱之心。不是對外面揚言要跳樓的小伙子,而是對小孫。我忽然覺得小孫也不容易,忽然理解他說做完“深圳城”就打算徹底移居加拿大的想法。我看出小孫很難過,仿佛那小伙子是他的親人。
對,親人。我馬上就想到了這小伙子的親人。立刻向小孫建議,聯(lián)系他的親人。
小孫大概是急糊涂了,智商明顯下降,居然說:“我不認識他的親人。”
“他不是第四期業(yè)主嗎?”我問。
小孫點點頭,說,是。
“你們沒有保留他的身份證復印件?沒有他的手機號碼?”我又問。
小孫說,有。
“調(diào)通話記錄,見他之前與誰通話,就找誰?!贝藭r我的頭腦比小孫清醒,大概是旁觀者清吧。
小孫立刻照辦。
但最后能順利聯(lián)系上小伙子的親人,還是動用了我的關系。
我雖然不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也不在電信部門任職,但畢竟是“老深圳”了,畢竟在正處級的崗位上工作多年,諸如“三講學習班”之類的“同學”遍布各行各業(yè)。很快,就聯(lián)系上了小伙子的母親,叫易睿玲。
易睿玲?
這么巧?
難道是海南的那位?
我把疑問對小孫說了。這小子,居然一下子沒想起來“易睿玲”是誰,我倒是記得十分清楚,仿佛一切都發(fā)生在昨天。
顧不得那么多了,先把小伙子勸下來要緊。
我來到現(xiàn)場。向警察亮出自己的身份,又當場給他們分局政委打電話,警察才讓我進去。
現(xiàn)場,易睿玲正隔著一段距離在勸兒子不要做傻事。但那個揚言要跳樓的小伙子不聽,說,他們都是騙子,騙我下來,等我下來后,他們立刻把我?guī)ё撸缓笥只謴褪蹣恰?/p>
顯然,小伙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受騙,他現(xiàn)在對誰都不相信了。包括他母親。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易睿玲面前。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誰,我?guī)缀跽J不出易睿玲。當初在海南洋浦的時候,我就察覺到易睿玲有點胖,現(xiàn)在,這種“有點”被無節(jié)制地放大,放大到身腰沒有過渡,上下融為一體。因此,“飛機頭”沒有了,臀部也不翹了,整個人像吹了氣一樣臃腫。臉也被放大不少,但因為比較胖,倒沒有多少皺紋,可是,脖子上無端生出許多深刻而明顯的皺紋。我有些心疼。馬上意識到她這些年過得不好。我身邊,五十歲左右的女人不少,但她們保養(yǎng)得很好,看上去四十多歲的樣子,風韻猶存、眼神活絡,偶爾還能在男人面前發(fā)個嗲賣個乖。但眼前易睿玲的眼神再也不像之前那樣活絡而透著靈氣,顯得呆滯、無助甚至絕望。我感到對不起她,仿佛她是我的前妻。前妻過得不好,我心里不好受,覺得愧疚。
謝天謝地,易睿玲居然一眼就認出我。大概是因為我生活比她優(yōu)越,因此變化不大吧。
她先是一愣,然后失聲哭了出來。為了安慰她,也因為愧疚,我主動上前扶她的肩膀,仿佛是在用實際行動彌補自己的虧欠。但她似乎并未得到安慰,相反,更加傷心。易睿玲順著我的手臂把臉挨到我的肩膀上,哭得愈發(fā)傷心起來。像是為今天她兒子要跳樓的事情傷心,也像是為當年在海南我的虛偽、自私、不敢擔當辜負了她而傷心,更像是為這些年過得不好而傷心。總之,她完全失態(tài),哭得很慘。我有些尷尬,生怕現(xiàn)場直播。如果那樣,我就徹底被“嗮”了一把,在熟人、特別是老婆面前怎么交代?
正在跟小伙子談判的專家也被易睿玲哭傻了,居然有些走神。
談判專家穿了便衣,但我認識他,知道他是警察。我來不及與他打招呼,只顧安慰易睿玲,安慰的方式是伸出一只手從背后輕輕拍她的肩膀。她哭得更傷心了,仿佛今天我們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不是為了拯救她兒子,而單純是為了我們久別重逢。
小伙子也傻了,他被自己的母親挨在我肩膀上痛哭流涕的場景震驚了,居然忘記跳樓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名埋伏在旁邊的特警瞅準時機,一個魚躍,將小伙子推到天臺上,遠離危險,另幾個警察一擁而上,將小伙子帶走。
小伙子得救了。
小孫好了傷疤忘了疼。跳樓事件平息后,他主張繼續(xù)執(zhí)行“白菜計劃”。我對他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暫緩執(zhí)行,并且明確地對他說,關于這件事,無論他再作出什么決定,都必須事先通知我。
我有權利這樣要求。不僅僅因為我是他的“老哥”,更因為我為平息跳樓事件付出了代價。盡管易睿玲抵在我肩膀上痛哭的鏡頭并沒有被現(xiàn)場直播,但現(xiàn)場仍然有一些人目睹了當時的情景。比如那個我認識的談判專家,還有其他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總之,我依然從幕后被推到了臺前。盡管我并沒有從“深圳城”獲得經(jīng)濟利益,但這話誰信?我去跟誰解釋?如果逢人就解釋,不成了祥林嫂?或此地無銀三百兩?正趕上事業(yè)單位退休制度改革,我雖然不到退休年齡,但工齡超過三十年,可以提前退休,并保留之前事業(yè)單位退休待遇。之前我并未打算這么做,因為感覺自己還不老,這么早退休在家不是很無聊嗎?現(xiàn)在出了這檔子事情,沒選擇了,我還是趁早退休吧。所以,為了小孫,我認為自己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我有資格“命令”他。
之后,圍繞著“深圳城”第四期剩余物業(yè)的處置意見,我和小孫多次交鋒,意見并不統(tǒng)一。
小孫認為,中國樓市的拐點已到,再不出手,跌得更慘。他舉出日本房地產(chǎn)泡沫破裂二十多年緩不過勁為例,說中國的房地產(chǎn)神話,正在重演日本房地產(chǎn)泡沫破滅的老路,這時候全身而退,是最明智的選擇。因此,主張繼續(xù)執(zhí)行“白菜計劃”,將剩余物業(yè)全盤拋售。然后,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到加拿大陪老婆孩子過清閑日子了。
我說,不會,日本是日本,中國是中國,國情不一樣。中國有十幾億人,農(nóng)業(yè)人口占大多數(shù),幾乎所有的農(nóng)民都想成為城里人,城市化是中國今后十年二十年的主流,再多的房子都能消化掉。因此,總體上看,從長遠的角度考慮,中國的房價不但不會下降,還可能繼續(xù)上升。
小孫問我,你知道現(xiàn)在中國有多少空房子嗎?
我回答不上來。畢竟,我不是統(tǒng)計局的,就算我是統(tǒng)計局的,也不敢保證統(tǒng)計上來的數(shù)據(jù)是真實的。
我反問小孫,你說有多少?
小孫說,我也回答不上來,但我能感覺到。鄂爾多斯等所謂的“鬼城”就不說了,上個月我回安徽,路過南昌,想找個旅館休息一下,下了高速,司機開車兜了半小時,愣是沒找到一個賓館。
“怎么會呢?”我問。
“因為南昌的高速公路是繞城高速,”小孫說,“我們出高速的地方位于南昌郊區(qū),叫‘灣里,那么多漂亮的高樓大廈,居然沒人居住,街上幾乎一個人沒有,當然更沒有賓館。說‘鬼城可能有些夸張,說‘死城毫不過分?!?/p>
“南昌如此,”小孫接著說,“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在幾乎每一座大城市的郊區(qū),都有一大片這樣的所謂‘新區(qū),都是漂亮的高樓大廈。白天看不出來,到了晚上,黑燈瞎火,偶然有一棟樓燈火輝煌,不用問,肯定是開發(fā)商故意開燈作宣傳。就是我們家鄉(xiāng)那座小城市,也如此,一座座漂亮的小區(qū)空無一人。要不然,我也不會跑到這里來開發(fā)‘深圳城了?!?/p>
小孫的這些話似乎很有說服力,但并沒有說服我。我承認他說的都是事實,也都有道理,但這些道理不適用北京、上海、深圳。因為中國經(jīng)濟仍然在高速發(fā)展,有錢人越來越多,土豪有錢了,就必然要在大城市買房,成為“大城市人”。所以,無論未來中國的房地產(chǎn)走向怎么樣,北京、上海、深圳的房價都不會下跌。我問他,你看到深圳哪里有大片空置的樓盤或空無一人的小區(qū)了嗎?
小孫承認沒有,但他說,那是之前,很快就會有的。
我問,何以見得?
小孫說,因為反腐。因為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很快就要推行。
“那又怎么樣?”我問。
“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的推行意味著官員的財產(chǎn)公開?!毙O說,“所以,這之前,官員一定會拋售手上多余的房產(chǎn)?!?/p>
“那能有多少?”我問。
小孫反問我:“你知道中國的官員有多少?中國的官民比例之高堪稱世界之最。我曾經(jīng)去西北某地扶貧,親眼看到一個600人的鄉(xiāng)有100名干部和其他脫產(chǎn)人員。你知道官員有多少親戚朋友?我做房地產(chǎn)十多年了,發(fā)覺各級官員及其親屬是重要消費群體。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的推行,意味著這部分消費群體不僅消失,還要提前拋售手上的房產(chǎn),此消彼長,難道還不形成拐點嗎?”
我笑小孫幼稚,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喊了兩年了,至今未出臺,不就是給官員足夠的時間消化手中的房產(chǎn)嗎?等到此項制度正式推出,他們手上的房產(chǎn)早已經(jīng)悄悄地消化了,哪里還能掀起波瀾引發(fā)拐點?
小孫不服氣,說,國家三令五申多次出臺政策打壓房價,總會產(chǎn)生累計效應吧,不然,政府的公信力何在?
我立刻糾正說,國家從來就沒有“打壓”房價,只是“遏制過快增長”。
小孫說,一個意思。
我說,差遠了。
我反問小孫:你知道當前政府的最大危機是什么嗎?
小孫回答不上來。
我告訴他:“是政府債,或者叫‘地方債。廣東是中國經(jīng)濟最發(fā)達省份,不包括深圳,也不包括各地市私下發(fā)行的債券,僅所謂的‘陽光舉債,過去六年,就累計發(fā)行了578億元。這么一大筆錢,靠什么作抵押?拿什么償還?你以為靠地方稅收嗎?我告訴你,地方稅收還不夠人頭開銷。這些地方債,幾乎全部‘押寶在土地出讓金上。一旦房地產(chǎn)泡沫真的像日本那樣破滅,你能想象是什么后果嗎?”
小孫這次沒有反駁我,他在思考我說的話,想象著我所說的“后果”。最后,他終于被我說服了,同意暫不拋售“深圳城”第四期剩余房產(chǎn)。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討論這上百套房子如何處置的問題。
小孫的意思是,他不想做了,想收手了,還是那句話,他想出國生活了,想過“單純的生活”,不再操心生意上的事情,不打算做生意了,所以才想出“白菜計劃”這一出?,F(xiàn)在既然我堅持暫不拋售,那么好,他聽我的,暫不拋售,但如何處置這上百套房產(chǎn),他不管了,全部交給我,我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怎么處理他都沒意見。
我說,這不行,別說我還沒辦理提前退休,就是辦理退休手續(xù)了,我的身份也不方便幫他打理房產(chǎn)。
小孫看著我,不說話,那意思是問:你說怎么辦?
我建議成立一家物業(yè)租賃公司,將房屋簡單裝修一下,出租,邊出租邊賣,不降價,每平方米仍然維持16000元,能賣掉就隨時出售,賣不掉就出租,兩不誤。
小孫說,好,就按老哥的意見辦,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說,我不方便出面,這事請易睿玲母子出面最好。
小孫矜持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說,好,就交他們母子打理。說完,他略微遲疑了一下,又補充說,如果可以,是不是可以讓黃雅莉也參與進來?
“黃雅莉?”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很快,我想起來,就是小孫當初在家鄉(xiāng)機械設備廠談的那個女朋友,是小孫的初戀女友。
“當然可以?!蔽艺f,“反正易睿玲母子也照顧不了這么多房子,與其請外人,不如把黃雅莉也請來一起做?!?/p>
小孫笑笑,算是對我善解人意的褒獎,我則認為小孫還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這么一想,我就想到大哥,于是向小孫建議,干脆把大哥也請來吧。
小孫看著我,愣了一會兒,好像不是很贊成。我說,我對大哥的情況不是很了解,你如果覺得不合適,就算了。
“不是我覺得不合適,”小孫說,“是大哥自己可能不愿意來。不信你打電話給他試試,他如果愿意來,我沒意見。我說了,一切聽老哥的,老哥你怎么說,就怎么做;你怎么做,我都沒意見。”
我讓小孫放心去加拿大,安心過他的“單純生活”,這邊物業(yè)我?guī)退粗?,出租收入原則上一半打到他在國內(nèi)的銀行卡上,另一半用于管理開銷和管理人員工資加獎金。肥水不流外人田,獎金主要發(fā)放給易睿玲母子和黃雅莉。至于大哥,我沒有說。我感覺小孫對大哥有成見,我想等小孫走了之后,我再給大哥打電話,視情況決定是不是請他來分一杯羹。
小孫走了,去加拿大享受自己的“單純生活”去了。物業(yè)租賃公司也開始運作,效益不錯,除了易睿玲母子和黃雅莉之外,還另外請了兩個精明能干、具有一定親和力的年輕女人協(xié)助管理工作。這時候,我給大哥打電話,把這里的情況簡單介紹一下,表達了請他來租賃公司上班的意思。
大哥說:“這小子,自己到外國享清福去了,丟下爛攤子想到我?guī)退帐傲耍敵踉趺礇]想到我?”
我趕快解釋,與小孫無關,是我想請大哥出山。
我當然沒說想請他來分一杯羹。
大哥想了想,仿佛非常勉強,說看在我的面子上,那就來吧,但我必須幫他訂好機票。
“沒問題?!蔽艺f。
“要訂頭等艙。”大哥補充說,“我只坐頭等艙?!?/p>
“?。俊蔽覠o語。
作者簡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2001年開始寫小說。出版《高位出局》《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手記》《蒼商》《商場官場》《為女老板打工》等長篇小說40部。曾獲2007年度中國書業(yè)最佳商業(yè)圖書新人獎,第六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獎。自由作家,工程師,文創(chuàng)一級,中國科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