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建軍
“大家只會說:他是對的”
——論契訶夫
北京 李建軍
本文試圖解決關于契訶夫評價的一個難題:他是冷冰冰的“客觀主義”和“唯美主義”作家,還是充滿內在熱情的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本文通過分析,揭示了契訶夫在文學寫作上樸素而充滿詩意的偉大經驗和他熱情而富有教養(yǎng)的敘事風格。
契訶夫 經驗 樸素 客觀 主觀 教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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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紀的俄羅斯大師中,契訶夫無疑是像托爾斯泰、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偉大的人,不同的是,他的偉大具有親切、家常的性質,具有親人一般溫暖、樸素的氣質。在契訶夫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東西;相反,你感受到的,永遠是誠懇而謙虛的態(tài)度,是憂郁而善良的情思。
別爾嘉耶夫說:“俄羅斯人總是有對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的渴望,總是有對現存的東西的不滿的情緒……朝圣是一種很特殊的俄羅斯現象,其程度是西方沒見過的。朝圣者在廣闊無垠的俄羅斯大地上走,始終不定居,也不對任何東西承擔責任。朝圣者追求真理,追求天國,向著遠方。”①他還準確而驕傲地指出:“宗教問題折磨著偉大的俄羅斯文學。關于生活的意義問題,關于從惡與苦難中拯救人、人民和全人類的問題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是占優(yōu)勢的問題。俄羅斯作家沒有停留于文學領域,他們超越了文學界限,他們進行著革新生活的探索。他們懷疑藝術的正當性,懷疑藝術所特有的作品的正當性。19世紀俄羅斯文學帶有宗教的性質,作家們希望成為生活的導師,致力于生活的改善。”②
顯然,契訶夫身上并沒有其他俄羅斯作家那種強烈的宗教氣質。托爾斯泰認為:“純粹就藝術而言,契訶夫比他有才氣。但契訶夫寫作沒有宗教精神,不引導人們走上真理之路?!雹蹚倪@一點上看,他甚至是反俄羅斯的。如果說別的俄羅斯大師都抬頭仰望星空,更關心如何從宗教信仰的高度敘述靈魂的罪孽與拯救,那么,他則低頭望著大地,深情地凝望著大地上的草原、河流,諦聽著遠處傳來的夜鷹和鶇鳥的啼叫。平民的出身和早年的不幸,使他更關心世俗的現實生活,使他對生活中的殘缺和苦難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對人性中的庸俗和丑陋,有深入的觀察和認識。他多以身邊世俗生活中的人生世相為寫作材料,卻能賦予它們豐富的詩意和人情味。他更感興趣的是如何通過切實的手段,改變現實生活中那些“小人物”的教養(yǎng)和氣質,因此,雖然他不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羅斯大師那樣站在上帝之國俯視人間的苦難,但他仍然“引導人們走上真理之路”,在精神上仍然具有別爾嘉耶夫所說的俄羅斯作家最根本的特點,即關心“生活的意義”,“進行著革新生活的探索”,“致力于生活的改善”,“希望成為生活的導師”。同樣,面對殘缺和問題,契訶夫也向人們提出“怎么辦”“怎么活下去”一類的問題,只是,他的問題多是此岸的,而不是彼岸的;是世俗意義上的,而不是宗教意義上的——假如想了解這一點,你只需讀讀他短小精悍的《我們的行乞現象》就夠了。
從嚴格意義上講,契訶夫并不是一個哲學家,他缺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和赫爾岑等人的學養(yǎng)和思辨能力。因此,在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那樣的著作中,你很難找到契訶夫的名字。當然,這與他過早去世有極大關系。他四十四歲就離開這個世界,確實太早了——對于許多人來講,那正是思想開始成熟的年紀。也許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愛倫堡才懷著高度的敬意和沉重的惋惜替他辯解:“安東·巴甫洛維奇總共活了四十四歲,最后幾年,在重病中,住在雅爾塔與世隔絕。(四十四歲時托爾斯泰還沒有開始寫《安娜·卡列尼那》,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沒有開始寫《罪與罰》,岡察洛夫還不是《奧勃洛莫夫》的作者。如果斯丹達爾四十四
契訶夫是誠實的,他確實只寫了自己“懂得的事”。他以尖銳但又不乏同情、冷靜但又不乏詩意的方式敘寫人物的靈魂——寫他們的悲哀和卑微,寫他們的愚和粗俗。正像伍爾夫所說的那樣:“他對于心靈極感興趣,他是人與人關系的最精巧微妙的分析者……這些小說總是向我們揭示某種虛偽做作、裝腔作勢、很不真誠的東西。某個婦女陷入了一種不正當的關系,某個男人由于他的不人道的環(huán)境條件而墮落了。靈魂得病了;靈魂被治愈了;靈魂沒有被治愈。這些就是他的短篇小說的著重點。”⑤她說:“的確,靈魂就是俄國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在契訶夫的作品中,靈魂是細膩微妙的,容易被無窮無盡的幽默和慍怒所左右。”⑥其實,她還應該指出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契訶夫所寫的雖然是純粹現實生活中俄羅斯“小人物”的“靈魂”,雖然比其他俄羅斯大師筆下的“靈魂”具有更多的世俗色彩,但也似乎更貼近大地,更令人覺得熟悉和親切——就此而言,我們完全可以說,謙遜的契訶夫在另一個向度上改變了俄羅斯文學的精神氣質,豐富了俄羅斯文學在心情態(tài)度上的內在構成。
不僅如此,契訶夫在提高小說的寫作技巧和修辭水平方面,為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做出了巨大的無可替代的貢獻。英國小說家毛姆說:“今天,沒有一個人的小說在最好的評論家心目中占著比契歲時便死去,那么他只會留下《阿芒斯》和幾篇論戰(zhàn)性的文章)?!雹?/p>
沒有拯救世人的宗教家的痛苦,沒有洞明世事的哲學家的激情,年輕氣盛的契訶夫只將“藝術”當作自己的宗教。他毫不含糊地表示必須在“藝術家”和“專家”之間劃出一條明晰的界限。他在1888年10月27日寫給蘇沃林的信中說:“藝術家呢,應當只評斷他自己懂得的事;他的圈子跟其他每個專家一樣的有限制,這是我一再說過而且永遠這樣主張的……您要求藝術家對自己的工作要有自覺的態(tài)度,這是對的,可是您混淆了兩個概念:解決問題和準確地提出問題。只有‘正確地提出問題’才是藝術家必須承擔的?!痹X夫更高的位置。事實上,他已經把所有的小說家都擠到一邊去了。贊賞他,是你有鑒賞力的證明;不喜歡他,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外行,是庸人俗子。他的小說自然而然成了青年作家的典范?!雹咚f的沒錯,契訶夫的小說的確是達到完美境界的“正典”(Canon),而包含在這些作品中的經驗,則是人們正確地寫作的方法和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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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契訶夫的小說在技巧上到底有一些什么樣的新鮮而完美的經驗呢?它是這樣一種偉大的修辭經驗和寫作策略:賦予簡潔的語言形式和樸素的敘述方式以神奇的力量,努力讓人物在生動的故事和真實的生活場景里,顯示自己的性格和內心世界;讓讀者通過客觀的形象和畫面與人物相遇,既感受到豐富的詩意情調,又體會到作者的心情態(tài)度;同時,在他的小說中,如詩如畫的景物描寫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發(fā)揮著巨大而豐富的修辭功能。愛倫堡高度評價契訶夫“全新”的寫作技巧:“他不是在證實什么,甚至也不在講述,只是讓你看。他把中篇小說從冗長的開場白、說明性的尾聲、主人公外形的詳盡描寫,以及必不可少的經歷敘述中解脫出來……他的描寫,用語簡練,是和他的處世態(tài)度有關,他不希望表現象征的世界,而是要寫現實的世界?!雹嗥踉X夫也用比喻,但是他的比喻不是那種炫奇弄巧、過于聰明的比喻(這種比喻,我稱之為“曲喻”,每每顯得出人意料、跨越度很大,像錢鍾書的比喻),而是一種樸實得讓人覺得熟悉和親切的比喻(這種比喻,我稱之為“直喻”)。愛倫堡稱契訶夫的比喻是“最簡單的日常生活中的比喻”,他還極其精彩地比較了契訶夫式的比喻描寫與屠格涅夫式的比喻描寫的不同:“譬如閃電,他寫道:‘有人似乎在左邊的天空劃了一根火柴?!ㄍ栏衲驅懤子瓯闶橇硪环N樣子:‘……天空上不斷閃爍不太明亮的長長的帶著分杈的閃電,說閃爍,不如說顫動,尤像一只將死的鳥撲騰翅膀?!┌矕|·巴夫洛維奇有一次說,對于海的最好形容,是他從小學生作文本里找到這么一句:‘海很大?!雹崾堑模诤唵魏蜆闼乩镒非筘S沛的詩意,這就是契訶夫小說寫作的一個重要經驗。1899年1月3日,契訶夫曾從雅爾達寫信給高爾基,批評他缺乏“節(jié)制”和“優(yōu)雅”:“人花費最少的活動量而做到某種明確的動作,那就是優(yōu)雅。可是您卻使人感到花費得太多了……風景描寫是有力量的;您是真正的風景畫家??墒悄0扬L景比作人(擬人化),例如海呼吸,天空瞧著,草原安然自得,大自然低語、說話、發(fā)愁等,這類用語使得描寫有點單調,有時候顯得太甜,有時候卻又含糊不清;風景描寫的鮮明和顯豁只有靠了樸素才能達到,像‘太陽落下去’‘天黑下來’‘下雨了’這類樸素的句子就是。這種樸素是您本來就有的,而且達到了強有力的地步,這在別的任何小說家那里卻是少有的?!雹馐堑?,在樸素、簡單的形式里體現出優(yōu)雅而豐富的美,這就是契訶夫小說技巧和經驗的秘密所在。
然而,盡管契訶夫的作品體現出成熟的個人風格,達到了近乎完美的高度,包含著令人陶醉的魅力,具有令人贊嘆的人性深度,但是,他的作品卻幾乎從一開始就受到尖銳的質疑,他獨特的寫作經驗也遭到嚴厲的批評。1888年,詩人普列謝耶夫在致契訶夫的信中說:“我從各色人等那里多次聽到對您的責難之辭,他們說從您的作品里看不出同情誰與憎惡誰……有人認為這是出自主觀的愿望,有意的含蓄。另外一些人則認為是冷淡主義,無動于衷?!薄@也難怪,許多俄羅斯讀者更熟悉、更喜歡的是那種以鮮明的方式顯示作者的強烈情感和尖銳思想的作品,就像他們更喜歡喝烈性的伏特加一樣。
對于這樣的責難,契訶夫在1888年10月4日寫給普列謝耶夫的信中說:“我怕那些在文章里尋找思想傾向的人,怕那些把我看作一定是自由主義者或保守主義者的人。我不是自由主義者,不是保守主義者,不是漸進論者,不是修士,不是旁觀主義者。我想做一個自由的藝術家。我痛恨以一切形式出現的虛偽和暴力……我心目中最神圣的東西是人的身體、健康、智慧、才能、靈感、愛情、最絕對的自由——免于暴力和虛偽的自由,不問這暴力和虛偽用什么方式表現出來?!逼鋵?,同年5月30日,他就在寫給蘇沃林的信中說過類似的話:“我覺得不該由小說家來解決像上帝、悲觀主義等問題。小說家的任務只在于描寫怎樣的人,在怎樣的情形下,怎樣說到或者想到上帝或者悲觀主義。藝術家不應當做自己的人物和他們所說的話的審判官,而只應當做它們的不偏不倚的見證人。”
遺憾的是,這樣的解釋并沒有幫助他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準確、更清楚,不僅如此,他同時發(fā)表的一些幼稚的、極端的懷疑主義觀點和不可知論觀點,更加強化了人們對他的寫作方式的誤解。在1888年10月4日給蘇沃林的那封信中,他在說小說家只應做“不偏不倚的見證人”的時候,就曾近乎隨意地表達過自己的不可知論思想:“寫文章的人,特別是藝術家,現在總該承認: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弄得明白……”后來,他還多次表達過同樣的觀點。例如,1888年6月9日,他在寫給列昂捷夫的信中說:“我不會騙人,就直截了當地聲明: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弄得明白。只有傻瓜和騙子才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蓖?0月9日,他又在寫給格利果羅維奇的信中說:“政治方面、宗教方面、哲學方面的世界觀我還沒有;我每個月都在更換這類世界觀,因此我不得不只限于描寫我的人物怎樣相愛,結婚,生孩子,死掉,以及他們怎樣說話。” 雖然這是一個只有二十八歲的青年的誠實而又幼稚的思想,但是,他的這些思想常常被夸大為他終生信持的美學信條和人生信念。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年輕的契訶夫有時不僅不相信自己的哲學,還常常被靈魂深處的那些迷離情緒和混沌感受所苦惱、所折磨。1889年5月4日,他就寫信給蘇沃林,訴說自己的苦惱:“我的熱情太少,此外我還犯了一種精神病:已經有兩年了,我無緣無故地不喜歡看見自己發(fā)表出來的作品。而且對評論冷淡,對文學方面的討論冷淡,對誹謗、成功、挫折冷淡,對巨額稿費冷淡——一句話,我變成十足的傻瓜了。我的靈魂里有一種停滯狀態(tài)。我用個人生活的停滯來解釋這種停滯。我并沒有絕望,也沒有厭倦,也沒有害憂郁病,而只是忽然間不知什么緣故對一切東西都變得不大有趣味了。必須在自己身子底下放上點炸藥了。”
顯然,在這些信里,契訶夫一方面拒絕接受別人對他的批評,為自己辯護,另一方面又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和痛苦。雖然他以自己一貫的誠實態(tài)度和明確無誤的方式給我們提供了結論,但是,他的結論并不十分可靠,換句話說,他的這些答案其實還是問題。他過于草率地表達了自己對小說的理解,過于簡單地陳述了自己的寫作經驗。這樣,他就向我們提出了一系列我稱之為“契訶夫難題”的問題:“不偏不倚”的準確內涵是什么?一個小說家真的能做到這一點?在文學的領域,真的存在一個“藝術家”和“專家”的不可跨越的界限嗎?面對“解決問題和準確地提出問題”,“藝術家”真的就只能選擇后者,而不能對前者有所作為嗎?
就契訶夫寫作的實際情形來看,這些問題顯得多余而虛假,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不偏不倚”的作家,從來就不是一個冷漠的“藝術家”和“專家”,恰恰相反,很多時候,他以他特有的方式明確無誤地顯示著自己的所愛與所恨、激情與夢想;不僅“正確地提出了問題”,而且巧妙地暗示人們如何去“解決問題”。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回答這些問題又很有必要。因為,我們知道,近代以來,“純藝術”成了許多藝術家和作家的精神信仰。那些信奉唯美主義、直覺主義、形式主義、表現主義及神秘主義等美學理論和藝術主張的人,都像克羅齊一樣,斷然否定藝術的“實踐的判斷”和“價值的判斷”,認為“藝術對于科學、實踐、道德都是獨立的”,而倫理層面的“真誠”,“也與藝術毫不相干”?。我們還知道,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中國已經形成了一種把文學從社會學意義和倫理學意義的價值世界抽離出來的創(chuàng)作傾向。他們追求所謂的“純文學”和“美文”。他們毫不羞愧地逃避現實、回避罪惡,過度自戀地關注自己,沉湎于對欲望放縱和暴力施虐的瘋狂敘寫中。而那些把“先鋒”和“后現代”變成新的口號和旗幟的作家和批評家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將“藝術性”和“審美價值”當作一種純粹的無依持的東西來追求,好像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種與人的生存痛苦和生存理想毫無關系的“美文學”和“純文學”似的。
契訶夫是大師,他的小說作品,正像毛姆所說的那樣,不僅“在最好的評論家心目中占著比契訶夫更高的位置”,而且“自然而然成了青年作家的典范”,因而,他的理論也會對人們的文學觀念和寫作方式產生巨大的影響。盡管他事實上并不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但是,他的關于小說的通信里確實有著把“藝術”與思想和價值評斷分離開來甚至對立起來的傾向。這不僅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他是福樓拜在美學上的同志,是王爾德在趣味上的盟友,是羅伯-格里耶和羅蘭·巴特的“零度敘事”的先驅,而且,還會使那些偏執(zhí)地追求所謂“純文學”幻影的人,從他那里獲得錯誤的信息——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一種“不偏不倚”的只限于“描寫”的屬于“藝術家”的小說。
契訶夫要求小說家“不偏不倚”的理論,曾經受到韋恩·布斯的質疑。后者在影響巨大的《小說修辭學》中指出,雖然契訶夫“勇敢地為中立性辯護,但是,只寫了不到三句話就暴露了自己的傾向性……他以這種方式,在他所謂的客觀性里一次又一次暴露了最富有激情的傾向性”?。布斯的批評無疑是正確的,但也是簡單的:他沒有說明契訶夫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事實上的不一致,沒有向人們指出,契訶夫的作品所包含的經驗遠比他的那些簡單表達的理論要可靠;沒有說明契訶夫與福樓拜等人在本質上的不同;沒有揭示契訶夫的小說理念和經驗的真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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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從整體來看,契訶夫強調“客觀”的小說寫作理念,包含著許多極有價值的觀點。我們必須小心地把他書信中隨意的判斷與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思想區(qū)別開來,有必要聯(lián)系他的作品,來闡釋他完美的寫作經驗。
不錯,契訶夫確實強調“客觀”,他因此受到嚴重的誤解甚至尖銳的批評。他的好友蘇沃林就批評他的這種“客觀態(tài)度”是“對善和惡的漠不關心”,是“理想和思想的缺乏”。但是契訶夫所說的“客觀”,不是自然主義式的,而是小說學意義上的。契訶夫說:“您罵我客觀,說這種客觀態(tài)度是對善和惡的漠不關心,說它是理想和思想的缺乏等。您希望我在描寫偷馬賊的時候應該說明:偷馬是壞事……要知道,為了在七百行文字里描寫偷馬賊,我得隨時按他們的方式說話和思索,按他們的心理來感覺,要不然,如果我加進主觀成分去,形象就會模糊,這篇小說就不會像一切短小的小說所應該做到的那么緊湊了。我寫的時候,充分信賴讀者,認定小說里所欠缺的主觀成分讀者自己會加進去。”?顯然,在這里,“客觀”意味著對人物的尊重和對讀者的信任,有著一個小說家積極的追求和真誠的愿望:樸素、真實地寫出活的人物和好的作品。
契訶夫之所以強調“客觀”和“藝術性”,是因為他深刻地認識到了過分“主觀”的態(tài)度對小說寫作的害處。因此,他要用“客觀”之盾,抵御一切敘事中“主觀態(tài)度”的任性侵凌。他批評謝格洛夫說:“您主觀極了。您不應該描寫您自己。真的,您要是在他的路上擺上一個女人,把您的感情放在她身上,那就好得多?!?他在1888年10月4日寫給普列謝耶夫的信中告誡他:“應當丟開廉價的說教?!?他無數次地強調“冷靜”甚至“冰冷”對于寫作的意義。他在1892年3月19日寫給阿維洛娃的信中說:“您要描寫苦命人和可憐蟲,而又希望引起讀者的憐憫的時候,自己要極力冷心腸才行,這會給別人一種近似背景的東西,那種痛苦在這背景上就會更明顯地露出來……是的,應該冷心腸才對?!边€有一次,他對布寧也說過同樣的話:“只有當你感到像冰一樣冷的時候才可以坐下來寫作。”當然,正像布寧評價這句話時所說的那樣:“這是一種特殊的冷?!边@種“冷”只有當它出于更好地表現人物的需要時,才在作者的內心獲得了存在的理由。事實上,這種“冷”并不意味著缺乏憐憫心的冷酷或者冰冷,因為契訶夫曾經批評岡察洛夫,認為他的《奧勃洛莫夫》“主要的毛病是整個長篇小說充滿冷,冷,冷”,因此,“我從我那半人半神的作家(指‘偉大的作家’)的名單上勾掉了岡察洛夫”?。同時,這種“冷”也不意味著作者缺乏正常的心態(tài)和健康的人格。契訶夫在寫作的時候,努力讓自己冷靜,但這并不妨礙他做一個善良而熱情的正常人。在布寧看來,契訶夫“是個不可多見的靈魂高尚、有教養(yǎng)、很文雅(就這些詞最好的意義講)、溫和而敦厚的人,并且具有非凡的真摯、質樸、親切,富有同情心和非常正直這些特點”?。
契訶夫的“客觀”是一種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寫作必不可少的科學精神。契訶夫在寫給羅索里莫的信中說:“由于熟悉自然科學,熟悉科學方法,我總讓自己小心在意,凡是在可能的地方總是盡力用科學根據考慮事情,遇到不可能的事情寧可根本不寫……我不屬于那種用否定態(tài)度對待科學的小說家,我也不愿意屬于憑自己的聰明推斷一切的小說家?!?強調這種科學精神,在惡劣的主觀主義大為流行的當下具有尤其重要的意義。長期以來,在我們中間,流行著對文學與科學關系的許多似是而非的認識:科學的任務是求真,文學的使命是求美;科學依靠的是推理,文學依賴的是想象;科學必須服從規(guī)律的制約,文學則享有無限的自由。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貌似精辟的觀點,其實多是靠不住的謬見。事實上,在文學和科學之間,并不存在不可凌越的壁壘森嚴的界限。文學固然需要飛揚的想象,但它更需要賦予想象及事象以真實性和意義感。而沒有基本的科學氣質和科學態(tài)度,任何人都無法發(fā)現事實,也無法獲得有價值的思想。一個小說家固然離不開想象和虛構,但是,只有當他同樣重視事實,換句話說,只有當他具有必要的科學意識和科學氣質的時候,他才能準確地把握生活,才能深刻而生動地刻畫人物。巴赫金說:“任何創(chuàng)作總為自己的對象以及對象的結構所決定,因此不能允許有任意性,實質上不是杜撰什么,而只是揭示事物本身的內容。人們可以得出一個正確的思想,但這思想有它自己的邏輯,因此不能杜撰出思想,也就是說不能從頭到腳地造出它來?!?他講的是與契訶夫的小說寫作理念完全契合的真理。
事情很清楚,契訶夫之所以強調“客觀”和“藝術性”,之所以一再強調“簡單”和“樸素”的價值和意義,就是因為在他看來,只有把作者廉價的、隨意的、做作的“主觀態(tài)度”剔除干凈,小說才會獲得更多的詩意,才會更美、更有力量。他對列依金說:“情節(jié)越簡單越好,而您的情節(jié)就簡單,有生活氣息,不花哨?!?他批評一位同時代的作家雖然“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他非常喜好濫調、可憐的字眼,夸大的描寫,相信缺了這些裝飾就不行。他感覺到別人作品里的美,知道短篇小說的首要魅力就是樸素和誠懇,然而他在自己的短篇小說里卻不能做到樸素和誠懇:他缺乏足夠的勇氣”?。他在1888年12月30日致蘇沃林的一封長信中說:“我極力樸素地表現我的人物,不?;ㄕ校液敛粦岩勺x者一定會從一句話當中了解我的人物,會重視關于嫁妝等的談話?!?/p>
那么,契訶夫反對以任何方式在小說作品中表現作者的態(tài)度、心情和價值觀嗎?顯然不是。在契訶夫優(yōu)美的小說作品中,我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他的“態(tài)度”和“立場”。他自己似乎也不相信存在所謂的“不偏不倚”。1888年10月7日或8日,他在信中對普列謝耶夫說:“您有一回對我說:我的小說里缺乏抗議的因素,我的小說里沒有同情,也沒有惡感……可難道在這篇小說里我不是從頭到尾都在對虛偽提出抗議嗎?”一兩天后,他又寫信對普列謝耶夫說:“我覺得人們盡可以責備我貪吃,責備我酗酒,責備我輕浮,責備我冷淡,愛責備什么就可以責備什么,可是單單不能責備我有意露出或者不露出自己的本心……我從來也不躲躲藏藏……要是我同情我的女主人公,思想開明、念過書的奧爾迦·米哈依洛芙娜,那我在小說里也不掩蓋這一點,而且這一點似乎十分明顯。” 事實上,盡管契訶夫表現在作品中的心情態(tài)度是克制的和內斂的,選擇的是詩意的、象征的技巧和手段,引發(fā)的也多是讀者豐富的、復雜的感受和評價,但是,我們還是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契訶夫的態(tài)度,還是能夠明白地了解他的愿望:希望讀者從自己的作品中看到什么、收獲什么。而在高爾基看來,在契訶夫的作品中,作者的態(tài)度從來就是水清月白、顯而易見的:“他憎恨一切庸俗、骯臟的東西,他用一種詩人的崇高的語言和幽默家的溫和的微笑來描寫人生的丑惡,很少有人在他那些短篇小說的美麗的外表下面,看出那個嚴厲斥責的含意來……在安東·巴夫洛維奇的每一篇幽默小說里面,我都聽見一顆真正仁愛的心的輕輕長嘆——這一聲寂寞痛苦的嘆息是為著憐憫人們而發(fā)的……”?
看來,我們有必要區(qū)分兩個不同的概念:“主觀態(tài)度”和“心情態(tài)度”。在小說作品中,“主觀態(tài)度”有時候是一個消極觀念,導致的后果是對人物的不尊重,對細節(jié)真實的忽視,對事實的歪曲;而“心情態(tài)度”呢,則是作者正常、真誠的情感和思想的自然流露,在小說中它意味著作者的傾向、愿望、立場和價值觀。主觀態(tài)度是簡單的、粗糙的、外在的,而心情態(tài)度則是復雜的、細膩的、內在的。主觀態(tài)度與小說的情節(jié)事象是沖突的,而心情態(tài)度則是小說整個形象體系水乳交融的構成部分。契訶夫反對的,是消極的主觀態(tài)度,但從來不反對小說家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心情態(tài)度。愛倫堡說:“可能有一些作家比契訶夫更有才干,但是在世界文學中卻沒有人比他更誠實、更有良心和更真實,這也就是讀者為什么對他的愛經久不衰的緣故吧?!?在我看來,愛倫堡強調和贊揚的就是契訶夫身上積極的“情感態(tài)度”:正是他的這種令人陶醉的詩意情調和美好品質,使他的作品在讀者身上激發(fā)出了高尚而深沉的愛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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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契訶夫的小說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對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對《萬卡》中九歲的男孩萬卡·茹科夫和《瞌睡》里的十三歲小保姆瓦麗卡,他充滿了溫柔的愛意;對《苦惱》中的車夫姚納、《歌女》中的帕莎和《風波》中的家庭教師瑪申卡,他表現出的是強烈的同情。在《一個文官的死》《胖子和瘦子》《查問》等作品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到契訶夫對權力的腐敗、對權力導致的精神扭曲和內心恐懼的批判態(tài)度。在《套中人》《變色龍》和《普里希別耶夫軍士》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病態(tài)的奴隸人格的尖銳嘲諷;在《第六病室》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憤怒抗議的契訶夫,他不滿、控訴、詛咒,顯示出對令人窒息的專制和黑暗的徹底而決絕的批判精神和挑戰(zhàn)姿態(tài)——他在用尖銳的形式揭露俄羅斯可怕的現實,預言它不祥的未來;在《站長》《丈夫》《磨房外》和《冷血》中,我們看到的則是契訶夫對無恥的貪欲和可怕的冷漠的斥責。在《跳來跳去的女人》中,作者一方面嘲笑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虛榮心和小市民習氣,另一方面則通過對照贊美了平凡而偉大的奧西卡·德莫夫——科羅斯捷列夫,評價他“有那么大的道德力量”:“這是一個善良、純潔、仁慈的靈魂,不是人,是水晶!”其實,這完全可以看作是作家自己的評價和態(tài)度。
即使在《吻》《寶貝兒》和《薇羅奇卡》這樣的作者態(tài)度看上去似乎很淡漠的作品中,我們仍然能夠看到作者對人物惆悵、傷感心情的深刻理解,對他們無助、盲目生活的深切體察。他跟自己的人物一起痛苦,一起承受內心的希望和絕望所帶來的歡樂和煎熬。例如,在《薇羅奇卡》中,當薇拉傾吐著她的愛情,當她向奧格涅夫訴說自己的痛苦的時候,契訶夫的心情與她一樣難受。她說:“我受不了這種永遠不變的安寧和沒有目標的生活,受不了我們那些沒有光彩的、蒼白的人,他們彼此十分相像,就跟水滴一樣。他們親熱,和善,那是因為他們都吃得很飽,沒有受苦,沒有斗爭……我倒巴不得住到又大又潮的屋子里去,跟人們一起受苦,受工作和貧困的煎熬?!蹦撤N程度上講,薇羅奇卡的話,就是契訶夫自己的話。他反對那種庸俗的、懶惰的、利己的、缺乏目標感的生活,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契訶夫曾在著名的《尼·米·普爾熱瓦利斯基》一文中,以一種充滿熱情和力量的語言,表達了他對那種生活以及追求那種生活的人的贊美:“在我們這個病態(tài)的時代,在懶惰、生活的苦悶、信仰的缺乏正在侵襲歐洲社會的時候,在到處盛行對生活的厭惡和對死的恐懼這二者古怪地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在甚至最優(yōu)秀的人也無所事事,借口缺乏明確的生活目標而為自己的懶惰和放蕩辯護的時候,建功立業(yè)者就像太陽一樣必要。他們是社會上最富有詩意和生活樂趣的中堅分子,他們鼓舞人們,安慰人們,使人們變得高尚。他們的人格乃是活的證據,向社會表明除了那些為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進行爭論的人,由于煩悶無聊而寫些不高明的中篇小說、不必要的方案、廉價的論文的人,以否定生活的名義放蕩墮落的人,為混一口飯吃而做假的人以外,除了懷疑主義者、神秘主義者、心理變態(tài)者,耶穌會教徒、哲學家、自由主義者、保守主義者以外,還有另一種人,一種建立功勛、信心堅定、目標明確的人。如果文學工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正面典型是有價值的、能教育人的資料,那么,生活本身所提供的同一種典型的價值就無從估計了。在這方面,像普爾熱瓦利斯基這樣的人就特別寶貴,因為他們的生活、業(yè)績、目標、精神面貌的意義就連小孩都能理解。事情永遠是這樣:人站得離真理越近,就越是單純,越是容易被人理解。普爾熱瓦利斯基在中亞細亞度過自己的最好歲月究竟為的是什么,這是容易理解的;他甘于遭受種種危險和困苦的目的是容易理解的;他在遠離故土的異鄉(xiāng)去世的凄涼情景,以及他打算在死后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用自己墳墓使得荒原充滿生命的兩種愿望也是容易理解的……讀著他的生平事跡,誰也不會問:這為的是什么?這是什么緣故?有什么意義?大家只會說:他是對的?!?
事實上,契訶夫就是文學領域的普爾熱瓦利斯基。他首先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其次才是自由的藝術家;首先是一個追求正義、真理的知識分子,其次才是一個醫(yī)生、一個小說家。他聲援為含冤負屈的德萊弗斯辯護的左拉,認為“左拉整整長高了三俄尺;從他那封抗議信上似乎吹出一股清新的風,每個法國人都體會到:謝天謝地,人間總算還有正義,如果人們判決無辜的人,就有人出頭打抱不平”?。還在1897年2月6日致蘇沃林的信中說:“無論怎樣判決,左拉在審判以后仍舊會感到生活的快樂。他的老年會是美好的老年,日后他死的時候良心會平靜,至少也會輕松……不管左拉怎樣沖動,他在法庭上卻仍舊代表法國的健全思想:法國人因為這個緣故才愛他……”同樣,正因為是真正意義上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契訶夫才長途跋涉,歷盡艱險,到薩哈林島考察流放犯的生活狀況,寫出了令人震驚的《薩哈林島(旅行札記)》。
利哈喬夫說:“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具有巨大意義的正是教養(yǎng)。一個人越是具有知識分子的本性,他就越是追求教養(yǎng)?!?我們在契訶夫身上,在他的作品中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教養(yǎng)。我們應該了解他身上體現出來的優(yōu)雅教養(yǎng)。這是一種幾乎較少被強調的偉大品質,而正是這一品質構成了他的作品的更為內在的價值。
寫作的具有重大意義的教養(yǎng),就是清楚地知道寫作是一種為人類生活的完美化和文明化服務的事業(yè),因此,作家要自覺承擔起啟蒙者和領路人的責任;或者,用契訶夫1892年11月25日寫給蘇沃林的信中的話說,作家必須具有一種“共同的標志”:“凡是使我們陶醉而且被我們叫作永久不朽的、或者簡單地稱為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共同標志:他們在往一個什么地方走,而且召喚您也往那邊走;您呢,不是憑頭腦,而是憑整個身心,感覺到他們都有一個什么目標,就像哈姆雷特的父親的陰魂也自有他的目標,不是無故光臨,來驚擾人的想象力一樣……其中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是現實主義的,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不過由于每一行都像浸透汁水似的浸透了目標感,您除了看見目前生活的本來面目以外就還感覺到生活應當是什么樣子,這一點就迷住您了??墒?,我們呢?我們??!我們也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再往前一步也動不得了……”?他反對薩左諾娃來信中所表達的輕視“高尚而遙遠的目標”的“絕望的哲學”:“誰真心地認為高尚而遙遠的目標對人如同對牛一樣多余,認為‘我們的全部苦惱’就在于尋求那些目標,誰就只得吃喝睡覺,或者等到這些事干膩了,就索性跑過去,一頭撞在箱子角上……”?
現在,我們知道了,契訶夫的小說經驗并不是幾個簡單的教條,并不是由“不偏不倚”的“客觀”和無動于衷的“冷漠”構成,并不是只強調追求所謂的“藝術性”。從全面和完整的意義上講,在契訶夫樸素、“客觀”的形式下面,還有一個偉大的意義世界,還有一種偉大的心情態(tài)度,其中充滿了一種生活啟示錄式的世界觀和目標感。無論他的行為中,還是他的作品中,都有一種引領人和凈化人的巨大力量:不要自私,不要虛榮,不要貪婪,不要粗暴,不要貪圖享樂,不要崇拜權力,而是,要盡一切力量過上有尊嚴、有意義的生活。就像他自己曾經做過的那樣:“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點一滴地擠出去”,然后,“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醒來,覺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閱讀他的作品,接近他的思想,我們也許仍然會遭遇他曾經體驗過的痛苦,也許還會面對曾經折磨過他的問題,但是,在那些與生活的意義、目標相關的重要問題上,他的思考和回答,都是誠實的、可靠的,我們會說“他是對的”,就像他當年在紀念普爾熱瓦利斯基的文章中最后所說的那樣。
①②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194頁,第80頁。
③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00頁。
④⑧⑨?愛倫堡:《捍衛(wèi)人的價值》,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頁,第108頁,第109頁,第87—88頁。
⑤⑥弗吉尼亞·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245頁,第246頁。
⑦毛姆:《毛姆隨想錄》,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頁。
⑩??????????契訶夫:《契訶夫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67—268頁,第186—187頁,第75—76頁,第156頁,第285—286頁,第86頁,第90—91頁,第259頁 ,第217頁,第220頁,第141頁。
?克羅齊:《美學原理·美學綱要》,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2頁。
?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5—76頁。
?布寧:《回憶契訶夫》,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521頁。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05頁。
?高爾基:《文學寫照》,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09頁。
?契訶夫:《契訶夫文集》,第13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412—413頁。
?利哈喬夫:《解讀俄羅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83頁。
作 者: 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