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 音
佳人劍器動四方
◎嗣音
旋轉 跳躍 我閉著眼
塵囂看不見 你沉醉了沒
白雪 夏夜 我不停歇
模糊了年歲 時光的沙漏被我踩碎
——蔡依林《舞娘》
室內(nèi)一燈如豆,柔和的燈光打在公孫大娘灰白的面頰上,竟讓她看起來多了一絲光彩。昔日開元盛世第一舞人的生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即將走向落幕,彌留之際回望過去,她并不覺得有何遺憾。
她曾在市井喧囂之地持劍飛舞,滿堂喝彩讓她雀躍不已,臉上明麗的笑容久久不曾褪去;也曾在梨園教坊中與諸多佳麗爭奇斗艷,淡然接受來自王孫貴胄的虛浮贊美;更曾得到皇帝的賞識,前途一片燦爛。雖然晚年流落江湖,卻不曾放下手中長劍,反而在盛世傾頹中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女孩,將一生所學傾囊相授。
這樣想來,她的一生算是完滿了。只是她未料到自己的劍舞名垂青史,名字卻被世人遺忘。
幼時,她會在娘親懷里撒嬌,娘親會溫柔地喚她的乳名,愛撫她細軟的頭發(fā)。她也會興致盎然地同女伴溪邊浣紗、泛舟采菱,有她在的地方總是會有清脆的嬌笑聲。
她也曾有過與尋常人無異的無憂童年,只是那樣的歲月如流水東逝,漸漸變得可憶不可追。她已有娉婷姿容,但空有一副皮囊還不足以在這盛世安然自若地生活下去,所以,當別的女孩被家人勒令在家學習女紅時,她的父母卻讓她走上一條更加艱辛的道路—舞劍。期望她日后有一技傍身便不會成為男子的附庸,更不會被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生活所困。
初學時光飽含淚與痛,師父未因她是女子而對她有半分放松,將音律、舞蹈、劍術這些復雜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東西悉數(shù)傳授給她,還有不時的考察與比試。好在她自小聰慧,性格堅韌,縱使要一步步從頭學起,縱使每日做完功課后全身酸軟,她還是愛上了這些瀟灑靈動的舞蹈。
學成出師那日,師父在最繁華的街區(qū)給她搭了一座草臺,讓她在臺上將所學全部展示一番。她眸光閃閃,滿懷激動,生怕不小心出了差錯,丟了師父的面子??煽粗_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她反而鎮(zhèn)定下來,凝神靜氣,利利索索地擺了個起手式,隨即雙劍在她手上猶如活物一般隨心而動,如蛟龍蜿蜒,變化繁復,令人目不暇接。清風拂過她微帶薄汗、稍顯稚嫩卻充滿凌云豪氣的臉龐,同劍尖反射的陽光一般,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
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酣暢淋漓過,身體輕盈得像一朵流云,風過無痕,留在心間的卻是揮之不去的快意。臺下掌聲雷動,她兀自展顏歡笑。
她不知道的是人群中有一人比她還要開心,像是解開了千年謎題般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即步履匆忙,往遠方去了。此人便是草圣張旭。
當時的張旭正為書法遭遇瓶頸而愁腸百結,出門散心時卻見長街一角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不禁起了好奇的心思。走近才見到臺上能令蓬草隨之飄轉,讓沙石共其飛的劍舞,而舞劍之人物我兩忘地沉浸在一首首激昂人心的樂曲中,此情此景讓張旭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回去后便有了流傳后世的絕世草書。
她更不知熙攘人群中還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半大孩子,將她這場舞出大唐盛世萬千氣象的劍舞銘記一生,直到盛世傾頹后,再見她的弟子舞劍時,不禁感慨萬千,揮毫而成一篇慷慨悲涼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此人便是詩圣杜甫。
幸好有了如此奇妙的巧合,才讓我們隔著千年的歷史塵埃,從杜甫的詩中看到當年意氣勃發(fā)的公孫氏:“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彼蹨喅C健之態(tài)躍然紙上,字里行間充滿公孫剛健而不失柔婉的氣度,盡態(tài)極妍,后人描寫無能出其右。
毫無意外的,公孫成名了。惜才且精通音律舞蹈的唐玄宗聽聞此事,便將她召入宮中。此后她便成了教坊中的一員,驚才絕艷的她很快就有了杜甫詩中“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的成就。她向來將名利視為身外之物,應召入宮也不過是想讓自己畢生所學有個更好的繼承去處?;蕦m向來是藏龍臥虎之地,盡管有爭寵奪利的傾軋,但只要塵心不染,就能保持遺世獨立的干凈。
她本以為自己或許就這樣在宮中度日,待晚年回歸故里,安然老去。然而看似固若金湯的皇宮,卻在某些時刻顯得那樣不堪一擊。安史之亂爆發(fā),唐玄宗攜愛妃出逃,她們這些舞女也只能隨著政權的更迭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
流浪的滋味并不好過,然而淡然達觀如她,還是選擇在某個街角一遍遍將此生所學跳完,引得行人駐足觀看,喝彩連連,隨后收劍斂眉,留給眾人一個孤絕的背影。以舞為生,與她收養(yǎng)的那些女孩相依為命,日子清貧卻快樂。
自古舞女水袖飄飄,身段妖嬈,端的是柔美異常,趙飛燕纖腰款擺間便令漢成帝神魂顛倒,楊玉環(huán)的一曲霓裳羽衣舞更是讓唐玄宗欲罷不能。似乎加諸舞女身上的詞語永遠都是“優(yōu)雅輕盈”“婀娜多姿”,卻很少有人想到女子能將舞蹈展現(xiàn)出英氣勃發(fā)的那一面。然而公孫卻將這種颯爽風姿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人為之心潮澎湃。
我試圖想象公孫舞劍圍觀者眾的場景,《鄰里曲》在她的演繹下定是充滿了少年兒郎的蓬勃之氣;《裴將軍滿堂勢》定有著氣勢恢宏與縱橫沙場的自信傲然;《西河劍器渾脫》定能讓人感到塞外寒沙凜冽的溫度……這些又豈是那些酸腐文人的“雄妙”二字所能概括盡的?
“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誰說女子只能幽坐閨閣,作一些無病呻吟、傷春悲秋的詩賦?隔著千年迷霧,我仿佛看見公孫一襲勁裝,雙劍錚錚,裙帶獵獵,步態(tài)輕盈而有力,只一個帶劍回旋便讓天地為之失色,這樣的女子一生大概真的不會有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