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邦盈
一
朱蘭去世了,在三月初七那天。
那天天很低,鉛做似的,罩在女人們的頭頂上,也罩在大家的心頭上。村里的人潮水般涌向朱蘭家。朱蘭家的門已經(jīng)沒門,大約是三四年前就沒有了。似乎也沒有有的必要,再窮的小偷也不會偷到她的家里去。有什么東西值得偷的呢?只是有豬,但那頭豬已經(jīng)肥大得不像豬了,用大象來形容有點過,但要說是豬神或者神豬就不為過了。要偷必須是大偷,小偷是絕對不行的。
其實那頭大肥豬是朱蘭的精神,精神是偷不了的。
其時,朱蘭瘦小的身體躺在那張破爛如網(wǎng)的草席上,兩唇緊閉,嘴角翹起,臉部顯得非常的安詳,且兼有自豪。兩只腳都伸得很自然,兩手都搭在胸前。這對朱蘭來說是自豪之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一個人在離開人世間的時候能夠如此的自豪和幸福,實在少見。
悲痛而又感動的村民商議再三,終于淚眼淋漓地戀戀不舍地把朱蘭的那頭大肥豬賣掉了,然后把賣豬得來的所有的錢很隆重地為她辦了回比較排場的喪禮。那些葬送的物品,房子、床柜、沙發(fā)、椅凳、鞋帽、電話、電視一樣不缺,還有一頭大肥豬,當然都是用篾扎紙糊的。但是大家還是覺得缺了件什么。想疼了頭殼,最終就做了本很大很大的榮譽證書。朱蘭一生最想要的東西應該是名譽。那些葬送的物品在熊熊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燼。灰燼也有情,也不想離去,而是在輕飄飄的飛舞,盤旋,無奈風兒撲來追趕,只好四處逃竄,后來就連蹤影也沒了。
老實說,朱蘭去世后她的那頭大肥豬怎么處置確實是讓村里人想了好久。誰的心里都明白:那頭大肥豬其實就是朱蘭的命。問題是朱蘭沒有命了她的豬該怎么辦?活埋了不對,用生命陪葬只是古代皇帝才做得出的荒唐事;殺掉也不行,那樣做無異于殺了朱蘭,再說那豬都成仙了肉有誰敢吃?最后還是有德公提的意見有道理:賣,然后把賣豬得來的錢為朱蘭辦個像樣的葬禮。
長坡村前的那棵荔枝樹很大,夠得上樹王了,伸出去的枝葉寬大有如鎮(zhèn)上的禮堂。從某種意義上說,荔枝樹和鎮(zhèn)里的禮堂是一樣的,因為這里是村民們集結議事的地方,上級領導來開會也把這里當會場。荔枝樹的不遠處有口水塘,不大,水不深,但是也不太清澈。水邊爬滿了草。有風吹來的時候,樹上落下的葉子就飄到水面上,之后就悄無聲息地沉進了水底。這些日子,人們在樹下議論的話題就是關于朱蘭。眾人興趣正濃的時候,有德公說我回去拿張報紙給你們看看吧,接著便起身急步回家去。不要以為有德公一只腳不是太好,可是走起路來還是很有速度的。人們靜寂了下來,目送有德公的回去,又盼望他的回來。
有德公是村里的公眾人物,經(jīng)??磮?,許多新聞都是通過他的嘴告訴大家的。不知他今天又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發(fā)布。
原來是舊聞,就是幾年前關于朱蘭的新聞報道。朱蘭的事跡確實是上過報的,不過報紙在大家的心目中也就是紙。紙不是錢,也就沒有什么保存的必要。有德公不同,那報紙疊得很好裝在一個紅色的薄膜袋里,展開來還像新的一樣呢。有人說有德公你真有心呀,一張紙收藏這么好。有德公沒說是,只是臉上有了笑,有時候笑容比說話還有力量呢。于是很多人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笑。雖然沒有人點明為什么,可是大家心里也清楚:有德公真是愛情之心不死啊。有德公走路的時候有一只腳和朱蘭很相似,一崴一崴的。其實情感的事跟腳沒有什么關系。村里村外很多人都知道,有德公敬重朱蘭,當然也波及其夫心美,殺個雞宰個鴨也要把朱蘭夫婦請過來吃個飯。在朱蘭丈夫心美去世后有德公幾乎是天天都到朱蘭家里去。無奈朱蘭喜歡人的心已沒,她只熱愛她的豬。有人笑有德公都七十多歲了還要找老婆干什么,其實他們不明白,男人要老婆不一定就要干什么,心靈的慰撫比肌膚的接觸更不可缺少。
發(fā)表在報紙上關于朱蘭的事跡其實只是一張照片,文字只有八個:農(nóng)婦朱蘭和她的豬。照片上的朱蘭要比她的豬小得多,具體地說就好像是猴子和大象一樣吧。那張照片的右下角印有陳明攝三個字。那個叫陳明的記者大家見過,他給朱蘭拍照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場。陳明記者把手中那個長鏡頭的相機舉起來的時候,朱蘭便靠近了她的豬,臉上的豪情噴薄而出,接著閃光燈便嚓嚓的閃了幾回。在長坡村,誰被記者如此隆重的照過相?村長也沒有呀。
陳明記者給朱蘭和她的豬拍照的地點是朱蘭家的正廳里。就是說朱蘭已經(jīng)和她的豬住在一起了。朱蘭的家實際上也就是豬的家,朱蘭的臥室也就是豬的臥室,這在長坡村乃至鄰近村的人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那是有目共睹家喻戶曉的。朱蘭熱愛她的豬的動人事跡也在人們的嘴上廣為傳頌。
想把一頭豬養(yǎng)到最大,這是朱蘭六十九歲時萌發(fā)的一個最迫切的理想。沒有辦法了,七十快到了,再不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輩子也就白活了。在朱蘭看來,人為什么要做人?就是要出名,就是要像天上的太陽星星一樣誰都看得見。世上人多如螞蟻,有誰都不多沒誰也不少,平平常常無聲無息,那跟沒有沒兩樣。至于出名后怎么辦她可能沒有去想過。
豬是最不愛衛(wèi)生的動物之一,吃睡都和尿屎在一起,而且吃得香香甜甜睡得鼾聲震天。其實豬也有頭腦,用心教育盡力培養(yǎng)也不排除有某些造就的可能。朱蘭的成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朱蘭原本是跟丈夫睡在房子里面的,但是人老了已經(jīng)沒什么作為,睡覺也就是睡覺,腳手跟死了一樣,有時話不投機了還要狠狠地吵上一回。朱蘭想了一下干脆搬到正廳里面睡。跟豬一起睡,跟豬一起睡心里還舒服得多呢。所不同的是,朱蘭睡長凳,豬睡在地上。正廳里有兩張長凳,左右各一張,朱蘭把兩張拼在一起,也就成了床。說來也沒有什么奇怪,朱蘭把豬崽買回來的時候就是放在正廳里面的。為了買這頭豬崽,朱蘭是趕了三回集市才買回來的。除了男人,她還特地請有德公去幫助挑選。朱蘭的要求是腿腳要粗骨架要壯鼻孔要大,這樣的豬崽才能有前途。豬崽買回來后放在正廳,那是因為豬欄已經(jīng)破敗。男人說把豬崽放正廳臟,豬欄破敗點怕什么。朱蘭說破欄怎能養(yǎng)出大肥豬來?正廳臟點可以洗呀。男人說不過,也就不說了。
話說來容易,事做起就難。朱蘭在教育豬要愛衛(wèi)生的問題上確實是付出了不少的心思和勞動。最重要的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給豬洗澡。朱蘭給豬洗澡每天三次,即早上、中午和傍晚各一次。那可不是一般的用水淋一回的事,而是跟人洗澡一樣,用香皂,用毛巾,而且是三四條毛巾,一條粗擦一條細洗一條抹干,還有一條做備用。朱蘭給豬洗澡的地點就在正廳外面庭上那棵蓮霧樹下。這里也是給豬喂食和排泄的地方。朱蘭那里放了一口可以裝兩擔水的水缸。還拉了一條鐵線。水缸用來裝水的。給豬洗一回澡差不多是一缸水,就是說給豬洗澡一天要用掉五六擔水。當然那水基本上是男人給挑的。要是男人生氣了或者不愿挑了朱蘭就說可以呀我跟你換呀,但是你要保證把豬洗得干干凈凈呀。男人當然干不了,給自己洗澡他都三心二意哪有心思把豬洗干凈。鐵線拉得比較高,是用來掛香皂和毛巾的。豬不明白香皂和毛巾是什么,放低了就會被吃掉或毀壞,只得高高掛起。朱蘭給豬喂食也是一日三餐,時間也是早上、中午和傍晚。朱蘭一般的做法是給豬喂了食后就坐在門檻上休息,看豬在庭里散步或排泄,接著才給豬洗澡。要是說到朱蘭工作的具體情況,用認真細致專心致志來形容都是可以的。其過程一般分四步,就是先用水把豬身淋濕,接著擦香皂,接著沖洗,再接著就是抹干。要完成這幾道工序,沒有半個多鐘頭是拿不下的。雖說不需要花大力氣,可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力氣呢?而且每一回總會把全身搞得濕漉漉的。更艱苦的是冬天,要燒水。人洗熱水豬也洗熱水,這就大大增加了工作量。有人說朱蘭呀你這豬真是比人金貴得多了。朱蘭笑了笑,說就是呀豬命本來就比人好嘛。其實苦是苦但是也兼有快樂。比如朱蘭給豬擦香皂的時候那豬就喜歡站著,而且是常常閉上眼,而且“哼哼哼”的很舒服地叫。朱蘭的擦揉,讓香皂綻放出一片一片的白色的泡沫,當泡沫開滿全身的時候那豬幾乎變成了一只美麗的大綿羊。又如抹拭干凈后豬的身上竟然閃出黑色的光澤,朱蘭總喜歡用幾根手指輕輕地撫摸,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就在這樣的摩擦之中升起。至于正廳里,那是絕對干凈的。地板是打了水泥的,一有丁點兒的臟朱蘭都及時洗抹。加上豬的睡,擦,那地板都被弄得放出亮光,黑幽幽的。當然豬也有回報,比如它的乖順它的茁壯成長讓朱蘭心里高興振奮,那種高興振奮正是養(yǎng)育生命最好最妙的營養(yǎng)品呢。又比如冬天可以讓朱蘭摟著它睡覺,那溫暖不知要比棉被暖和多少呢。還有那種的溫柔纏綿確實讓人幸福沉醉,任你摟抱任你揉擦它只是吭吭唉唉,全身柔軟得找不到一塊骨頭。
朱蘭的房屋正廳本來有門的,只是壞得很嚴重,關上不容易打開也艱難。門檻沒有壞,朱蘭給豬洗完澡往往就是坐在門檻上享受的。問題是隨著豬的長大,走過門檻的時候很吃力。朱蘭想了想就干脆把門和門檻都拆掉了。
朱蘭養(yǎng)那頭豬用了五年零六個月。五年零六個月只是朱蘭一生中的一點點,卻遠遠勝過她漫長的幾十年。朱蘭一輩子做了不計其數(shù)的事,卻沒有一件讓她揚眉吐氣聲名震天。她也曾養(yǎng)了不計其數(shù)的豬,卻沒有任何一頭比這頭大,五百九十七斤,說不定都可以上吉尼斯了??梢院芸隙ǖ卣f,如果不是養(yǎng)了這頭大肥豬,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有朱蘭這么一個人。就像那棵枝繁葉茂的荔枝樹上的某片葉子,長在樹上沒人知曉,掉下來也沒有什么聲響。
朱蘭終于成了名人,因為養(yǎng)了那頭豬。做人一定要出人前頭,做不成名人愿做鬼,這是朱蘭心中最堅定的信念。當然啦,為了養(yǎng)出那頭豬,朱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包括功夫、汗水、瓜菜、薯米,乃至性命,包括丈夫心美和她的性命。這話說起來看似有點危言聳聽,可是事實就是如此,絕對沒有半點夸張的成分。朱蘭的男人人大粗,干的是粗活,吃的是粗食。于是病,肚子痛。開始是小痛,后來是大痛。幾位醫(yī)生的診斷都沒錯,都說胃問題。那天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住院吧,先觀察幾天,再確定是否做手術。朱蘭猶豫了,說要住院就得花好多錢,要花好多錢就得賣豬。男人也不答應賣豬,他知道朱蘭接下去要說的話就是我們不是說要把豬養(yǎng)得大大的嗎?我們不是說過不相信一輩子就做不出一件出名的事嗎?朱蘭說那就回家吧,住院也就是睡醫(yī)院,這跟睡家里沒什么兩樣。醫(yī)生說觀察觀察,實際上就是看看看看嘛,眼睛沒瞎掉,誰不會看呢?實際上在家里男人的胃都穿孔了朱蘭也沒有看出來,只是腳手伸直的時候她才知道。悲痛之時朱蘭也動過賣豬葬夫之心,可是她又想丈夫已經(jīng)做鬼了,鬼不會跟人計較,何必那么花費呢,有心就好了。把豬養(yǎng)得遠近聞名是她和丈夫的共同理想,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賣啊。
朱蘭快要死的時候真的不同意賣豬。當時她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好幾次被風吹倒了??人缘臅r候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也拿不出一個咳來,喝水也得嚼幾下才能吞下去。鄰居們好幾次說蘭婆賣豬吧,賣了豬請個好醫(yī)生看看。朱蘭說不賣,死都不賣。
朱蘭真的死了,在三月初七那天。
二
實際上,想做名人的種子在朱蘭做少女的時候就在心中發(fā)芽了。朱蘭在上中學的時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怎么形容呢?很難怎么去形容。說她像一朵花嗎,花兒顯然不夠格,花兒根本就沒有她的那種靈氣;說她像一首詩嗎,詩歌最不好理解,她的漂亮一看就明白;說她像個仙女嗎?仙女根本不是人,她可是一個蹦跳靚麗的姑娘啊。
其實朱蘭并不高,皮膚也不是很白,臉蛋圓圓的,頭發(fā)總是喜歡用個膠絲扎成馬尾狀。但是她清甜靈巧給人的印象特別好,比方她的笑。她嘴在笑,臉在笑,眼睛也在笑,驚心動魄的,卻又悄無聲息的。
朱蘭讀書的年代是個火紅的年代,紅旗飄飄歌聲嘹亮鑼鼓震天人心沸騰。學校成立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文藝宣傳隊,從早到晚校園里經(jīng)常是歌聲激揚鑼鼓陣陣。隊長叫做黃心美。朱蘭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覺得好怪,心美,難道人就不美嗎?于是就想看,就拉扯著一群人去看。當時隊員們正在一間大教室里排練節(jié)目,里面嘈嘈雜雜外面嘰嘰喳喳,朱蘭一群人趴在窗口,風都吹不進去了。原本是打算來看人的,沒想到隊員們的排練場面深深地吸引了她們??此莆?,卻又認認真真,彈彈跳跳旋旋轉轉,似行如飛,像風一樣疾厲又如水一樣流暢。好看極了,過癮極了。忽然進來了一個男生,瘦瘦的,高高的,一張臉麻麻坑坑黑黑糊糊的,像是涂滿了雞屎。朱蘭知道那是青春痘。這男生一進來就走近窗口驅(qū)趕圍觀的同學:“走走走,看什么看呢?你知道圍著多熱嗎?”同學們見狀頓作鳥獸散開。朱蘭并不走,一個隊員反復練習的動作吸引了她。真太漂亮了,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只美麗的天鵝經(jīng)歷了一陣奔跑之后隨即飛翔。
“你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的?!敝焯m看著雞屎臉,不驚不慌的,甚至笑。
雞屎臉有點震驚了,這女孩子膽子好大:“怎么樣,你也想來跳舞嗎?”
朱蘭不說跳,也不說不跳,反而大膽問道:“你是誰呀?”
雞屎臉又是一驚,竟然很專注地看著朱蘭。當然他并不打算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說明他是誰。忽然有一個女隊員對他說隊長呀王老師要找你。天哪,原來這個雞屎臉就是黃心美。其時一股惡心立即在朱蘭的心中升騰,可是朱蘭第二次見到雞屎臉,看法立即轉變了過來。
朱蘭第二次見到雞屎臉也是偶然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多鐘,地點是在校道上,那里離宿舍不遠。時間還早,睡不著,就一個人出來吹吹風散散心。忽然看到有一個人影在走來,而且聽到一聲溫暖的問候:“朱蘭呀,還沒休息嗎?”朱蘭沒回答,她要看清那人影是誰。原來那人影是雞屎臉,雖然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對方的臉。
“心美隊長呀,”朱蘭不知為什么不討厭雞屎臉了,“你也沒有休息呀?”
“哎。剛排練完呢?!彪u屎臉停了一下,忽然說,“朱蘭呀,我看你一定會跳舞。”
“是嗎?”朱蘭受到了表揚,聲音也變得清甜多了。
后來他們還說了好多話,后來朱蘭真的成了學校文藝宣傳隊的一名隊員。
朱蘭參加了學校文藝宣傳隊,就像魚兒遇到了新水。蹦跳,歌唱,彎腰,壓腿,練聲,排練,演出,汗水是流了不少,可是很舒爽。朱蘭長了這么大,才真真實實地感覺到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樂??傊傆X得全身上下整個人兒總是酥麻酥麻的,心是快樂的,骨是快樂的,肉是快樂的,手是快樂的,連每一個腳指也是快樂的。朱蘭最無法忘記的是出去演出,沐浴在耀眼的燈光之中,淹沒在嘹亮的歌海之中,沉浸在瘋狂的旋轉之中,陶醉在潮水般的掌聲之中,人啊,人都融化了,心都融化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吃過了跳舞的飯,一輩子都離不開喧囂的舞臺了。最讓朱蘭思想突飛猛進的是她認識了喜兒,還認識了吳瓊花,甚至可以說她是瘋狂一般的喜歡上了喜兒和吳瓊花。當然那只是假的喜兒假的吳瓊花。真的喜兒和吳瓊花都非常悲慘,壓迫剝削沒吃沒穿苦大仇深;假的喜兒和吳瓊花多風光,美麗的舞臺悠揚的音樂優(yōu)美的舞姿大海一樣的觀眾波浪一樣的掌聲。朱蘭收集了許多《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的劇照,朱蘭甚至覺得舞臺上的喜兒和吳瓊花已經(jīng)不是人,是天上璀璨閃耀的明星。人當了明星,天下的人都恭賀,都崇拜,做人做到那么樣就什么也不去想了。朱蘭不知道多少次捧著喜兒和吳瓊花的劇照,細細地端詳輕輕地撫摸迷茫地思量,其實喜兒和吳瓊花也是人呀,也只兩條腿,也只兩只手,也只兩只眼,也只一張嘴,她們都能做明星,我為什么就不能呢?我也沒缺什么呀,我也肯定能,一定能。朱蘭終于狠下決心:做明星,一定要做個明星。
有決心就會有行動。決心是暗的,行動是明的,朱蘭最明顯的一個表現(xiàn)是走路的時候總是一邊走一邊哼著歌: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哎到……有時候朱蘭忽然又改變了抒情的曲調(diào),哼起雄壯的《紅色娘子軍》連歌: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奴隸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今有娘子軍……朱蘭還有一個讓人不好理解的動作就是走著走著突然就蹦跳一下然后用腳尖走幾步,或者雙手好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伸出去煽動幾回,要是身上也長著羽毛,飛上藍天不是不可能的。其實別人不明白沒關系,有人理解就可以。最讓朱蘭感動的是雞屎臉,就是黃心美。不過現(xiàn)在朱蘭已經(jīng)不叫雞屎臉,也不叫黃心美,也不叫黃隊長,而是叫心美哥。不是亂叫的,是有其原因的。這個原因就是心美哥理解她,關心她,支持她。比方說心美哥說做人就要做名人,比方心美哥稱贊她的歌聲好聽動作漂亮。最難忘的是心美哥跟她一起排練、同臺演出了《扎紅頭繩》和《常青指路》。每當朱蘭屈膝坐在地上心美哥坐在她身后在她的頭上搬搬弄弄扎紅頭繩的時候,朱蘭就覺得有一股暖流在身上流淌。每當心美哥拉著她的手給她指引著前進道路的時候她就下定決心要跟著他走到底。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朱蘭做成名人做成明星不是沒有可能的。問題就是有意外。朱蘭有一次上街,本來是坐著心美哥的自行車去的。心美哥把自行車騎得很平穩(wěn),很流暢。朱蘭一手抱在心美哥的腰上,身子自然往前傾靠著??粗豢每孟蚝缶従復巳サ男洌焯m竟然把一只手伸了出去,好像是在飛的樣子。其實沒有飛,一只翅膀怎么能飛呢?朱蘭忽然說美哥你停下來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追。心美哥當然很聽話,很愿意。于是出現(xiàn)了一組動人的畫面:朱蘭把頭仰得高高的,任由風兒把頭發(fā)吹得隨意的揚開,腳步邁得特別大,雙手甩得特別開,時而她又把頭轉過來用背后往前走。心美哥也非常陶醉,時而一陣猛蹬時而雙腳著地剎車。聲音并不是太多,但是非常的快樂,仿佛一束束熟透了的荔枝一樣撒滿了一路。問題是朱蘭走著走著的時候突然挺起身子用腳尖來了一陣的猛跑,雙手跟著遠遠的伸了出去,就是展翅飛翔的樣子了。心美哥當然只得加大力氣追上去。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朱蘭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一陣亂晃之后就跌倒了,心美哥加上自行車無法控制地從朱蘭的腳盤上壓了過去。
不知道是傷得太重了還是醫(yī)生的醫(yī)術不行,反正朱蘭的腳再也沒有康復過來,走起路來一崴一崴的。正常的走路都不行,跳舞是不可能了。朱蘭的明星夢竟然就這樣被心美哥的自行車壓碎了。好在心美哥人很好,仍然像楊白勞一樣關心朱蘭,仍然像洪常青一樣給朱蘭引路。特別是走出校門后朱蘭和心美哥的關系已經(jīng)更上一層樓,做成了夫妻。
明星做不成了,心美哥已經(jīng)把心放在農(nóng)事生產(chǎn)上面了,但是朱蘭的明星之心不死,她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朱蘭把兒子起名叫黃山,有一句名詩就叫做“黃山歸來不看岳”,做人把名字叫做黃山,意思是非常明確的了。黃山上中學的時候朱蘭到學校了解情況,老師說讀書不行,跑步不錯。朱蘭覺得老師的話沒說錯,在家里做錯事時父親要追著打他轉眼就跑得沒了蹤影。老師說讀不了書也不怕,世界上許多會跑的人也做成了體育明星。老師的一席話又讓朱蘭明星夢復活了,原來跑也可以出名,很簡單的呀。就培養(yǎng)兒子,兒子出名了,做明星了,爸媽也就跟著發(fā)光了。于是經(jīng)過多方的努力,朱蘭終于把兒子黃山送進了一所體校。其實做體育艱苦,而且不是一般的艱苦。那種激烈的活動那種極限的挑戰(zhàn)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能夠承受的,黃山就多次說過要回來的話,可是朱蘭不同意,朱蘭甚至說不準回來啊,你硬要回來我就死給你看啊。朱蘭說是這樣說,但是她沒死,倒是她的兒子黃山卻死了。那是因為參加一次國家級的馬拉松比賽,黃山說不想?yún)⒓?,朱蘭說參加吧這樣的機會不多有,跑贏了就世界出名了。誰知黃山這一跑就沒再回來了,倒在路上了。
朱蘭悲痛得昏了過去,醒來后美哥流著淚安慰她,沒有辦法了,以后只得靠我們自己了。有我的支持你什么都不要怕。朱蘭很感動,有美哥的理解和支持,她知足了。她甚至很堅定地對美哥說:不要怕,什么我們都不怕,兒子走了,出名的事就靠我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