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小面,老街人最喜愛的小吃。
貌不驚人的一道面,里頭大有講究。巴掌大的面團,要加一遍蛋、兩遍水、三遍堿、九九八十一遍揉,直至面團柔潤光滑,再將其抻好。有了年月的師傅手如桿秤,要幾兩全憑手抓,瞇著眼都不差毫厘!面細,入鍋不合蓋,多用笊籬來煮,八分熟撈出,冷水涼過,長筷挑起,那面條根根細如銀絲,條條綿如垂柳。
小面的鹵,更是獨特!鹵湯里頭配有雞魚蝦肉。魚,多用辮子魚、黑魚,正月的沙光魚最好!所謂“正月沙光賽羊湯”,再澆半勺新鮮的海蠣子,滴點熱辣油,溫一壺老壇燒酒,邊吃邊喝,那味道,嘖嘖,說句不好聽的,吃完面上枷子送你上路都值了!
老街上,平時跑腿掄膀子的苦力,給人縫補洗涮的婆娘,口袋里有了幾個不用救急的銅板,就會帶著老人、孩子過來,給老人、孩子弄碗面,自個兒帶塊干餅,向面館孫掌柜要點鹵子,一家老小這就算解了饞。
老街首富海爺,也特好這口。時常,飯點一到,海爺對著府上一桌子山珍海味皺眉瞪眼,筷子拿在手里,戳戳豬肘,點點螃蟹……而后咂咂嘴,筷子一扔,走啦!管家瞧見,不用問,立刻抄起海爺用的正德碗、牙骨筷,揣上紫砂壺、汝窯杯,捏點龍井、拎個酒壺,跟著走吧,海爺一準兒想吃小面了!
海爺吃面,總是先喝三口鮮湯開胃,再吃口面、續(xù)口酒,面吃完,碗里必留一口鮮湯。最后碗一抬,頭一仰,緩緩低眉,胡須一捋,呼出一口熱辣辣的白氣。此時,再看海爺?shù)哪槪ζ饋砘ò缀佣际且欢兑欢兜摹?/p>
這天,面館孫掌柜隔著幾桌人瞅見海爺正往外呼白氣,正撥著算盤的他立刻從柜臺里頭出來,到門口候著,海爺?shù)墓芗艺Y賬,孫掌柜弓著腰作揖道,海爺,您老的賬,早有人結了。
海爺心想,必定是剛才哪位東家、掌柜,付賬時就手把自己的面錢給付了。一碗面不值幾個錢,無需吆喝。平日,海爺他自個兒不吭聲地幫人結了多少碗面,也都沒個數(shù)。海爺遂轉身,無論識與不識,貧富貴賤,跟在場的老少爺們兒抱了抱拳,道了聲慢慢吃,抬腳就走。
身后,面館的伙計將海爺用過的碗筷碟壺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收好、洗好,一會兒由專人給海爺送府里去。
此后,隔三差五,海爺又來吃了幾次小面,回回都被人預先結了賬。海爺忍不住問孫掌柜,誰啊這是?孫掌柜說,我也不認識,這人濃眉闊臉大胡子,行事像生意人,說話像鏢師,身板像土匪,來時吃了碗面,狼吞虎咽地撥到嘴里,喊了聲好,就是這個味兒!而后就向我打聽您,邊說邊扔了兩塊銀錠給我,說海爺這輩子的面錢,他都包了。
海爺納悶了,多新鮮的事兒!哪有光給人掏銀子不留名的?
孫掌柜作揖道,海爺莫怪,江湖水深,人家不說,咱也不好問。要我猜,定是海爺您早年積德,人家不便留名留姓,暗中報您的恩來了。
海爺微微一笑,哪有報恩報到面館來的?
孫掌柜笑道,那可不一定!早年您在這兒吃面,看到有人拖兒帶女要飯?zhí)踊?,您哪回不順手買碗面給人家?保不準那人就是當年被您救過的孩子。
轉臉,海爺扔了塊碎銀子給孫掌柜,他再來,就說好意我心領了。我吃面,讓別人付錢,這樣的面,我吃不香!
孫掌柜將銀子捏在手里,眉毛皺成一條線,不知咋辦好。
幾天后,孫掌柜又碰見海爺,趕忙笑臉相迎道,海爺,那位爺又來了,我把您的話照實告訴他,他那臉沉得像塊黑秤砣,愣說您不給面子。您看這事……
話音未落,海爺哈哈一笑。
這人有點意思。海爺笑道。
這樣好了,海爺說,今后,我來吃面,面錢我照給。他的那份心意,你就記下來,貼到墻上,我吃一碗,你就貼一張。將來,若有老幼病殘孤兒寡母的流落到這兒,你就撕一張,替我給人家下碗面。如何?
孫掌柜點了點頭,弓腰拱手,佩服不已。這事,很快傳遍了老街。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吃小面時也學海爺,吃一碗,付兩份錢,那一份貼墻上。墻上的紙片,不斷有人撕,也不斷有人貼,天長日久的,紙片不僅沒少,反而密密麻麻的,越來越多。
現(xiàn)今,當年的面館早已消失。那時的小面?zhèn)鞯浇裉煲沧兞撕芏辔兜?。惟有這個吃面的故事,連同那些鮮活的人物,在老街百姓的嘴里,津津樂道,代代相傳。
〔本刊責任編輯 尹 靜〕〔原載《天池》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