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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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李木生推薦1
木心的散文別具一格,語言精粹,構思奇麗,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這篇文字,更是對魯迅的精神、文體創(chuàng)造與寫作方法等方面,給予了精當深透又深入淺出的論說,是了解魯迅先生的一把鑰匙。
魯迅先生的人文業(yè)績行誼風范,歷來多有專門論著,本文僅限于對先生的文章特色略事詮釋,或有助于青年們重讀“魯迅”時以為揣摩。
在我的心目中,魯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體家”。
文學家,不一定是文體家,而讀魯迅文,未竟兩行,即可認定“此魯老夫子之作也”。
在歐陸,尤其在法國,“文體家”是對文學家的最高尊稱。紀德是文體家,羅曼·羅蘭就不是。
魯迅這種強烈的風格特征,即得力于他控制文體之為用。文體,不是一己個性的天然自成,而是辛勤磨礪,十年為期的道行功德,一旦圓熟,只言片語亦彪炳獨樹,無可取代,試看“五四”迄今,誰有像魯迅那樣一支雷電之筆。
《野草》集,《秋夜》篇:“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本椭贿@幾句,已是使我認知天才之迸發(fā),驟爾不可方物。
當《秋夜》被選入課本后,全國中學教師講課時都為難了,怎么也無法解說這兩句的巧妙,為什么不是“有兩株棗樹”,卻要“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呢,孩子們哈哈大笑,魯迅先生不會寫文章——這是魯迅的得意之筆,神來之筆,從沒有人用過此種類型的句法,乍看淺白、稚拙,細味精當凝練,這是寫給成年人老年人看的——在文學上,凡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思維和意象,字句的功能就在于偏要絕處逢生,而且平淡天真,全然口語化,令人會心一哂,輕輕帶過,不勞注目。
魯迅發(fā)此一文,文壇為之震驚,它的藝術水準,可謂橫絕一時。論體裁,是西洋的散文詩,論文氣,是《離騷》、《九歌》的郁勃駘蕩。整體深藍,“非常之藍”,然后配以粉紅(小花)雪白(燈罩)猩紅(梔子)蒼翠(飛蟲),印象色彩,顯示出一個畫家的眼光和手段來?!肚镆埂返恼{子是非常之藍的背景,明艷的色點布置其間,讀的時候宜一瞥而過,不要糾纏,這樣就作者讀者兩瀟灑,留下以后重讀的余地。
《秋夜》雖偶露戾氣,但非荒誕,夜半聽到哧哧的笑聲,竟發(fā)乎自己的嘴里,既魔幻又有深意——他退出自己,旁觀自己,以構成美學:“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這三個“即刻”的連續(xù)出現(xiàn),意象和節(jié)奏極有力度,而且優(yōu)美神秘,緊接著在深藍的夜的氛圍中,突然拈出一支猩紅的梔子,是畫在雪白的燈罩上的,這對比,這反差,越顯得詭譎明麗——文章已告完成,但余緒未盡,精彩尚在后頭:“我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p>
前面先有“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麥子那么大,遍身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這是充分的伏筆,然后揮下最后一句“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神完氣足,寓意深長。
再看《好的故事》:“河邊枯柳樹下幾枝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吧,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被拉長,這時是潑辣奔迸的紅錦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
此一段的繪畫性之強,畫家也該欽服,知先生之不盡也。畫家都不忘為自己畫像,尤其是倫勃朗,單憑他的幾幅自畫像就可名垂千古。魯迅先生在其《一覺》篇中有意無意地作出了“文字自畫像”,恬漠而莊嚴,一代文豪的形象永留人世:“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xù)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huán)繞,我疲倦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與《一覺》同樣寫得好的是《怎么寫》(夜記之一):“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薄凹澎o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是我至愛之句,只有魯迅寫得出。
《故事新編》可謂找到了最“魯迅風”的文體,這以前的散文和小說是有木刻味漫畫味的,《故事新編》是文筆史筆兼施了,又好在超乎考據故實之外而入乎人性情理之中,句法老到,諧趣橫生,已非“幽默”二字可資恭維了——這無疑是魯迅的成熟之作,巔峰之作,近百年來無人可以比擬的文學杰構。
有一點始終令我驚詫的是,魯迅的文章,上來就是成熟的,蒼勁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一發(fā)表,真有石破天驚之勢,蔡元培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說:“讀了令兄的《孔乙己》和《藥》,實在佩服到了五體投地呀五體投地……(大意)”魯迅是學醫(yī)的,轉為文學家好像不需要預備期練習期,也因此證見其才分之高之大。
二十一世紀再讀魯迅的雜文,當年的是非曲直善惡已成了歷史觀照,但營營擾擾之間,事實的正負然否的基本原則還是存在的,不可含糊的。凡與魯迅筆戰(zhàn)過的人,后來的作為、下場都不見好,甚而很可恥,益顯得魯迅目光的犀利精準,魑魅魍魎一一難逃魯迅的雷電之筆——看魯迅的雜文,要著眼看整體,這么多的“論敵”攻上來,魯迅都分別迎戰(zhàn),或一槍刺于馬下,或連篇周旋到底,或投一光輝照澈來犯者的嘴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但我總是為他叫屈,先生用不著與此輩歹徒耗費時間精力,他們實在不配與魯迅論戰(zhàn)的??煽壬殉闪讼笳餍缘娜宋铮麨檎胬矶鴳?zhàn),為正義,為民族,為軒轅(中國)而奮斗不息。有人說這是因為魯迅脾氣壞,原因在于婚姻不如意——真是小人之見,先生慷慨豪放溫厚慈祥,小人口蜜腹劍,先生口劍腹蜜,他的天性極其純良真摯,每見于其對幼年的回憶雜感的篇章中,至情至性,率然流露,讀來心為之酸,眼為之熱,是可傳必傳永傳的。
大哉魯迅,“五四”一人,凡愛讀魯迅文者都可能成為我的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