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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拒絕

2016-09-18 23:03鐘正林
四川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張老師母親

鐘正林

坐在明光水亮的月華中,張老師瞇縫著細眼,有些斑白的頭在陽臺上投下黑的剪影。母親的話使張老師的心里很不平靜,如夜風擾動沙沙的樹葉。

張老師是夜飯后又給母親打了電話的,是在打了幾次電話后經過一番考慮又厚著臉皮給母親打的。這段時間,不曉得是咋的,自己老是想起母親。可能是人上了一定的年齡的關系,老是回想過去的事情,小時候在老家的事情就電視圖像樣老是在眼前回返往復。這樣的結果就是更想母親。這幾天都是這個樣子,吃飯喝茶,舉手投足,自己小娃兒時的樣子和母親年輕時的樣子都會鉆到眼前來。昨天早晨一醒,自己猛然一個激靈,難道是自己或者母親要……

這樣一想,張老師就站起來,伸伸臂踢踢腿,還行呀!身體還活絡呀!平時除了點傷風感冒等毛毛病,自己也莫得過啥么大病那?這樣一想,自然就想到了母親身上,難道是母親要出啥么鱉門。母親今年春就上八十七吃八十八歲的飯了,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經是古來稀了??墒悄赣H身體不僅活絡,胃口還好,一頓要吃兩碗飯。一樣的上山砍柴,下地種麥,手腳雖不及年輕人靈活,但她蹣跚的身影卻總是穿行在山崗上。鄉(xiāng)鄰們指著她的背影說,你看人家張老師的媽,身體多硬梆,哪像八十八九歲的人。母親也得過一次病,那是不久前的事。張老師想,身體再硬梆也是近九十歲的人了,自己這幾天老想母親,難道是母親真的要出啥么鱉門了。鱉門是川西土話,要出事的意思。于是自己又給母親去了電話,想接母親進城來耍耍。讓母親清閑清閑,自己也盡盡孝心。接電話的是侄女小翠,電話里傳來小翠的聲音,婆婆,二爸的電話,叫你接。張老師就與老母親又在電話里說開了。

媽,我說你明后天過來耍?

你說啥?

電話里一番窸窣聲和電流的沙沙聲。

下去下去!

小翠在桌子上吆喝貓的聲音。他前一陣子聽媽說過,那只吃飯就要上桌子的花貓。張老師接著說:

我說你明后天過來耍?

沙沙的電流聲小了些。

搞不慣。

有啥子搞不慣的?我陪你。

看不慣。

拿條子打!

一個婦女的聲音插了進來,大概是兄弟媳婦?;ㄘ堄稚狭俗雷?。

張老師說:

有啥子看不慣?

看不慣就是看不慣。

你們城里人,凈把好田弄來修房子修廠子修街道。

看著心疼!

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就不要糟蹋電話費了。

沙沙聲又大了起來。母親就把電話壓了。后年就上九十的老母親在電話里依然口齒清楚,老伴說如果只聽電話,誰也諳不到她是近九十歲的人了。話說到這個分上張老師曉得自己就再也找不到話說了。因為這樣的話老母親不是第一次在電話上說。

先前母親也來城里的。那時張老師剛從教師進修校畢業(yè),分配到小縣城的城西小學教書。那個先前是四十多年前的先前,小縣城的?;逝珊驮旆磁筛愕萌缁鹑巛?,小街上不是戴紅袖套的攆走了戴藤帽拿鋼釬的,就是戴藤帽拿鋼釬的攆走了戴紅袖套的。高潮時學校都停了課,那段時間張老師呆在臥室里找不著北,不時有人來動員他去參加大串聯(lián),說是革命需要呢!毛主席處在危難之中,無產階級專政處在危難之中,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處在危難之中,你要去參加紅衛(wèi)兵,要去保衛(wèi)偉大領袖毛主席。當時的政治氣氛連空氣都彌漫著紅色標語的味道,是很容易被感染被鼓動的,況且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扣上資產階級或反革命的帽子。那天下午,自己在城西小學的小操壩走著,正在為明天是去與不去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為難。城西小學矗在丘陵的一個小石山上,當時的印月井城廓也在小石山上,周圍是不怎么出莊稼的紅土,筏子河彎彎扭扭地繞過小石山流向稍遠處的田壟,那可是連接著川西平原天府糧倉的沃野千里的田壟,只是一匹遼闊的壯錦樣到了印月井縣就變得柳條了,有人用了個很好的比方,說是印月井和周圍幾個縣正好處在美人凹進去的腰上。

站在空闊的操壩上,張老師想著心事,任有些涼的風迎面吹來,這時暮靄中就見一個人背著背簍弓著腰身走上山來。張老師眼前豁然一亮,那不是母親么,當時母親四十來歲,是女人年華中最充盈的那一段,就像甘蔗的中節(jié)子。走了很遠山路的母親滿面紅潤,雖有些氣喘吁吁,卻一臉笑意。母親說,托菩薩的福,我害怕你晃去了,碰不上你咯!自己說,正有這個打算,如果你明天這個時候來,真的就碰不到我了。邊說張老師就與母親進了簡陋的宿舍,還好!自己燒的蜂窩煤爐子沒熄,就準備給母親燒口水喝。母親卻自己動起手來,洗鍋拆菜,拿出背簍里白花藍布包,里面是黃燦燦的玉米面,玉米面里臥著二十來個黃殼子雞蛋。母親之所以把雞蛋臥在玉米面里,藍布包打好結,在背簍里才放得穩(wěn)當,一路跋涉才不會因搖簸而碰爛。鄉(xiāng)里人趕集或走親訪友,雞蛋都是放在盛著新米新麥的提兜或竹籃里的。母親說玉米面是新磨的,雞蛋是家里的花翅膀母雞生的,頭窩蛋,補人。你爸和我的意思,拿來給你嘗個鮮。想著母親天麻灑灑亮就在羊腸山路上走,青牛沱的山路光是離鎮(zhèn)上就有三十來里,到了鎮(zhèn)上才能趕著火車,那火車一天只有一趟,上午開出山來,晚上開進山去,一旦錯過了,就只有拌腳板勁。母親說本來是中午過后就要到的,先到了興隆你姐那里,拿了一半玉米面和雞蛋給她,她帶了外孫才滿月。張老師說,你該全部給姐,姐正需要營養(yǎng),我配有糧票肉票油票,能過當?shù)?,唉——媽——你真是。母親眼角上的笑漾起了細細魚尾紋,那魚尾紋極其的慈祥。母親說,難得你這樣體諒你姐,她說你教書辛苦,聽說學校白天上課,晚上還要開會,叫我全部提給你,我說德娃子肯定不會同意,你兩姊妹從小吃糟花生都互相讓著,她這才勉強收下的。說要不是喂著幾頭豬,她就要背著外孫陪著我來的。又說這幾天聽說全城的學校都在搞啥么串聯(lián),說是要到北京去,也不曉得弟娃在學校不,如果找不著,你就轉來。張老師又唉的嘆息了聲,把母親煮好的蛋硬逼著母親吃了兩個自己才慢慢地品嘗起來。

邊吃飯,張老師就把自己去與不去大串聯(lián)的想法說了。母親說,自古以來,做啥務啥,撿狗屎逮穩(wěn)夾夾。當老師的本等就是一輩子教好娃兒,東跑西跑的哪是老師做的事,哪是當老師的本等?走時你爸也聽說四面八方的學校都停課了,工廠停工了,就差農民莫有不下田了。你爸說,叫娃兒千萬不要去瞎起哄,不要脫離了自己的本等。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的兒就打洞。我們張家屋里祖上是石匠,出汗的;現(xiàn)在青牛沱山上挖泥巴,也是出汗的,菩薩照應,難得出了你這么個秀才,誤人子弟的缺德事千萬做不得。自古不本等的人哪個有好下場,不知你還記得到莫有?哦!你那陣才幾歲,可能記不到。你大爸的兒子趕三河場時聽人鬼吹火,說是關口外好掙錢得很,運氣好還能挑著銀子帶個女娃子回來。結果咋樣?討口要飯回來的,球錢莫有找到一個,還舍了一只手,是憋心慌了偷人家東西時被人家砍了的。還有你二爸,跟著李家碾的袍哥去關口攆了一趟子,后來就遭扣了頂四類分子的帽子,開會就挨批斗。你猜他跟著袍哥去關口干啥?去幫趙老太抵擋進山的解放軍。天老爺!那都是能抵擋的?蔣介石那么多飛機大炮都莫有抵擋住,你幾十個袍哥幾十條土槍能抵擋?不是雞蛋與石頭碰么!也怪當時你二爸不曉得這些,當時誰又能曉得這些呢?就像現(xiàn)在的運動,今天在斗這個,明天又在斗那個,一會兒耀武揚威的人被綁起了,一會兒被綁起的人又耀武揚威了。你說這世道上的事老百姓曉得個啥?有錢難買早曉得。老百姓那!還是本等好!本分好!做啥務啥,撿狗屎逮著夾夾,不要窮人想古怪,還有幾年溝子賣。川西人喊的大爸二爸,就是平常見叔侄輩喊的大伯二伯。溝子,就是屁股。不論男女,屁股上都有小溝狀的,話丑理端,形象。母親說的還有三年溝子賣是罵人的,意思是挖苦諷刺那些不本分的想古怪的人,你休想。見自己的兒子屏聲靜氣地聽著,母親又唉的嘆了口氣說,人這輩子呀!莫窮人想古怪,本分本等就好,莫病莫痛,平安就啥子都好!母親的話猶如點亮的燈芯把張老師心中的迷糊照得亮堂,同時也如一縷清涼的風把心中猩紅的躁動拂得安靜了些。

第二天一大早,自己手捂著肚子去向學校的造反派尖刀隊的藍膽大請了病假。藍膽大是個其貌不揚的年輕教師,比自己小幾歲。不管是上課還是下來,藍老師說話時眉毛總是蹙著,透著一股狠勁。老墻里圈了根筍殼斑蛇,天晴要出來曬太陽,師生都不敢從那里過。藍老師空手撂腳走上去,提起手膀子粗的蛇尾巴幾抖幾甩,丟在地下,那蛇卻昏撮撮找不到方向了,藍老師上前又提起尾巴,捉住三角形的蛇頭,叫學生拿來兩顆釘子,兩手把蛇身嘩茲拉直,一頭釘在蛇頸上,一頭釘在蛇尾上。從腰上取下小刀,往蛇肚上輕輕一劃,眾師生發(fā)出聲尖叫,透明的肚腹和一顆黑色的蛇膽咕嚕冒出來。一老師恭敬地遞上牛眼睛大小杯酒,藍老師摘下蛇膽,一張嘴,一仰頭,酒和著蛇膽吞進了喉嚨。師生又一聲吼,不曉得誰喊了聲藍膽大,藍膽大的歪號從此出名。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一開始,藍膽大一聲吼,許多師生都跟著他組建了印月井縣紅衛(wèi)兵團尖刀隊,擁戴他當了隊長。藍膽大說你有病不宜去大串聯(lián),大家造反還要來照顧你。那意思是怕張老師成了紅衛(wèi)兵的拖累,帶有安慰的口氣。

回到宿舍,門上的鐵鎖掛著卻沒有鎖。床鋪碗碟收拾得整潔,卻不見母親的影子,門衛(wèi)說你媽天麻灑灑亮就背著背簍走了。那時農村都搞合作化,出工收工掙工分點名,忙得很。母親真是來得及時。

第三天,小學就復課了。八月份,上面就大會小會大喇叭小喇叭屙吼連天地喊,所有造反的串聯(lián)的,9月31日止,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該上班的上班,該讀書的讀書,該教書的教書,該干啥的干啥。超過9月31日沒有返回原單位的,一律追究政治責任。天老爺,那個年代,不怕你啥子都不怕,就把上面說大話,追究政治責任就是最大的話。政治責任是啥么,就是把你打倒搞臭把你游街示眾以至住學習班勞動改造。那個時候的人幽默,你進了學習班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干部被雙規(guī)了。聽說藍膽大和印月井尖刀隊的幾個造反派骨干是被糾察隊押回學校的。他在學校的操壩里跪下來,在張老師站著看見母親從暮色中爬上小石山的地方,將一枚紅咚咚的領袖像章尖銳的別針直接別進了赤裸著上身的胸肉上,紅扯扯的血肥大的蚯蚓樣流濕褲襠滴答地下。他面向著北方哭流灑涕,我們是你的忠誠衛(wèi)士呀!我們在用生命和鮮血捍衛(wèi)你呀!卻沒有人理他。見他哭流灑涕得厲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糾察隊的幾個人架起他,連拖帶扯地把他弄進了宿舍。

后來張老師對了象,結了婚,母親也時不時地要從老遠的山里來看看,照常是背著背簍,花藍布籠著的不是蕨菜,就是鮮筍,還有六月韭。尤其是六月韭,這種只有川西北山巖上才長的巴掌大綠葉子的野菜,特香甜,摘了葉的白生生的莖桿,筷頭子長大,泡進泡菜壇子里,過一兩天撈出來,好吃得很,特下飯。還有侄娃子們打的山雞之類,背來給有出息的兒子嘗嘗鮮,順帶也來看看媳婦和外孫們。母親來去都會走過縣城的土石山下一眼望不見邊的田壟,回去時有時是自己送她,有時是媳婦。她往往會站在田壟間,望著五月里的麥田在風中卷著黃澄澄的波浪,密得不透風的油菜籽飯巴團樣壓彎了青青的菜桿,眼里是青青黃黃的顏色,和箭一樣掠過的麻雀影子。母親輕抬起手捋了下耳鬢的幾根白發(fā),幸福的笑容瞬間順著耳鬢溢滿了臉龐,贊美的聲音脫口而出,好田那!難得見著的這么瓷實的好田那。然后腳步就分外地放慢,像是在看西洋鏡般細細地看著一壟壟的麥子,一塊塊的菜籽,不舍地慢慢遠去。有時自己折回身去了,偶回頭,還看見一個小黑點游弋在黃澄澄的麥田中間。

多數(shù)時候是大年過后,山里冷,張老師帶信叫母親來耍,想小縣城里畢竟要暖和些,母親勞累了一輩子,一年里也該休息休息,享幾天清福。母親來了,吃了飯,待自己的兒子和媳婦都上課去了,就走出小石山上的小縣城,走過清波粼粼的筏子河,看有人撐著木筏,木筏上嘎嘎叫著幾只白鵝,還有幾捆木塊子柴。母親笑笑,過了石拱橋,往城邊上的田壟走去。早春的田壟浴著潮濕的地氣,小麥青青,一行行,整齊得如娃兒們用圓珠芯在白光紙上打的綠格子;挨地的萵筍白嫩得如小女娃挽起褲腳的小腿肚子,還有舒展開幾片小手掌大小的菜葉子,葉子上閃動著幾串銀亮的水珠子,大的水珠子老遠看著就銀光閃閃的,晃得她的眼睛發(fā)花。母親望著田壟里犁地的男人,和那透亮的犁鏵犁起的油浸浸的黑土。

母親和那撒菜母子的婦女說著話,那婦女可能比她歲數(shù)要小些。母親可能不是一兩次來,已經與那胖乎乎的婦女不陌生了。母親說,這田真好,真是好田咯!那婦女抬起手腕揩了下臉上的熱汗,說大姐你說得對,這一帶的田都是好田咯!川西壩子的田就數(shù)印月井和皇天壩的田最好,過去的貢米和貢煙葉都出在這里,大泉坑的葉子煙可是賀龍和毛主席愛抽的。隨便撒把種子都能有收成,大米、麥子、蔬菜、瓜果都出的!母親說,你們真是好福氣,一輩子能在這樣肥實的田里耕種真是好福氣。唉——我這一輩子是莫有福氣種上這么好的田咯,可我能經常來看看出這么好莊稼的田壟也飽眼福咯。母親的眼里就有些動情的濕潤。那婦女說,大姐你不是本地人吧!母親說,是也不是,祖輩上是印月井城里人,幾歲時隨父母逃荒去了青牛沱大山里。

小時候母親給兒子講述過印月井城的樣子,幾條老石板路,兩條水巷子,幾家豆腐店幾家茶館一家葉子煙作坊。莫有多少大,一桿葉子煙就可以走完石山上的小城;沒有多少遠,鍋燒辣了都可以走下街沿去買菜割肉。多方便那!母親家就住在不長的水巷子里。因為小城是建在起伏的石山上的,抬眼就望見山下無邊的田壟,春天的油菜花金黃那,在風中起伏著的金黃色花浪的大海那。放蜂人的驢架子車來了,一輛接一輛的放蜂人的驢架子車接二連三地來了,沿著茶馬古道轱轱轆轆地來了。住進了農家的草房瓦房,用釀得的蜂蜜作為房租作為回報,還有些拴不住自己褲帶子的女人,一般是男人出去后三兩年莫有音訊的,她們就來看熱鬧,來向放蜂人問這問那的。也有遠遠地聽見驢子叫就心急火燎地跑出來的,歡歡喜喜地迎進自家的院子里,摸著噴著響鼻的驢子問還認得不,該不得你就成了黃臉驢就認不得了。那放蜂人一般是去年就住在她家的,約好了今年再來的。放蜂人是趕著花潮走的,追逐著花期走的,櫻花李花梨花桃花油菜花幾乎都是在陽春三月開的,花期的長短也就是五六天七八天,前前后后,最多也就是十來天,都要遇上好天氣,如果一場綿雨,就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塵了。五月的城里人還會聽見遍地的嘭嚓嘭嚓的聲音,一夜連枷響到明,那就是曬壩里乘著月色起落的竹連木枷打菜籽的聲音和麥田里拌桶里打麥子的聲音。焦干的菜桿可是一根也丟不得的,挽成菜把用竹籃子挑回去,那可是逢年過節(jié)才用來炒肉燒菜的好柴禾。好燒而火苗好。平時呢?平時就燒茅草稻草。哪像現(xiàn)在的人耍懶了,都跑到城里去掙錢去了,洗廁所擦皮鞋掃街賣坨坨肉當龜孫子都愿意跑到城里去,屋里就莫有勞動力了,毛糙地種毛糙地收,五黃六月收完了的菜桿子麥稈子就一把火點燃了,城里人就揉著眼睛鼻子地喊惱火了,坐火車坐飛機開車的人也都喊惱火了。五月過后是六月,五月的那個麥黃,六月的秧田。黃澄澄過后是青綠,波浪樣翻卷著的黃澄澄像是剛從遠天的邊際中掙斷了線的風箏的尾巴兒,水光就瀲滟地把秧田裝扮得俏麗。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站在老城墻上,望著一輪朗月照在靜靜的秧田上,清風中送來蛙鳴,突兀的城墻就被波光瀲滟的水田包圍了,就被十里蛙鳴包圍了,而即使蛙聲四起,都不會覺得煩躁。銀月靜靜地把涼悠悠的光涂在剪影似的秧苗上,秧苗又把銀月的涼悠悠的光涂進水田里,水田里竟有了另一重天,另一輪月,另一片剪影似的無垠的秧田。那是另一種以涼悠悠的畫筆描出的靜,是白天的陽光下的景致所不能相比的。人再累都不會覺得累了,再多的白日的煩躁事都會安靜下來,思絮仿佛霜凍過后的空氣樣清冽,世界在人的心里由此變得這般的單純。人在這樣的夜晚往往會這樣想,造物主叫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原來是讓你來體會這些美妙的,人生能在這樣純凈靜謐的銀夜中度過真的是足矣。

青綠過后是稻香,金色的稻香把小城的旮旯角落都熏透了,有人就說要吃新米飯了,吃了一年的陳米吃得生蟲要吃新米飯了,白生生甜絲絲粘稠嘴巴粘稠牙齒的新米飯了。把豬油和蜂糖各撮一調羹和進新米飯里,那個好吃真的是莫法說,老年人說這樣吃了才最補人。母親的記憶里油糖新米飯就是那個時候最好吃的東西了。母親恍惚記得自己四歲的時候,對了,是清明節(jié)前的一個早晨,自己還在懵懂的睡夢中,家婆就在隔壁的堂屋喊,鳳娃子,快起來,吃油糖飯了。母親的小名叫鳳娃子。她睜開眼瞼來,早晨清新的空氣中一縷縷甜絲絲油香香的味道已經鉆進了鼻孔。哇!這不是蜂糖和豬油拌新米飯那。今天是啥么日子咯?母親一個筋斗從床上爬起來,哥哥和弟弟已經趴在灶頭上,眼珠子都快要掉進黃亮亮的油糖飯的鍋里去了。母親說,風娃子咯,今天是你的生,滿四歲咯!吃五歲的飯咯!鳳娃子的生,多吃一點。她手中的鍋鏟色拉地響,一大碗黃亮亮的油糖飯,香甜撲鼻的油糖飯就端到了母親的手里。而哥哥和弟弟們的碗里雖只有半碗,已經是歡喜得嘴都笑來合不攏了。母親說,你們是巴著鳳娃子吃,沾光咯!

也就是那頓油糖飯后不久,母親就跟著她的母親和老黑張老師喊家公家婆的離開了印月井城。母親長大了些,從偶爾來山里的二嬢和三嬢的口中得知,她的母親和老黑的出走與那年的饑荒和年輕的母親的不攬事有關。二嬢和三嬢嘰嘰咕咕地說,兄弟長年在外做石匠活,出力氣的能掙幾個錢,有活做就有飯吃,莫有活做就莫有飯吃。她在屋里又不攬事,連娃兒穿臟了的衣物都不洗,放蜂子的來了就往放蜂子的那里跑;唱川戲的草臺班子來了就往草臺班子的戲棚子里跑。嗨!嘴好吃,跟人跑,聽說那放蜂人姓藍。心還是好,還不是想娃兒吃上口油糖新米飯。兄弟在外累死累活就莫有了想頭,加上那饑荒年,本來可以在城里再拖一下的,兄弟卻帶著全家人來了這山里。兄弟來山里還有個原因,是哥哥一家房子窄,六個人才住兩間偏偏房子,咋個住嘛?兄弟也是起的好心,他帶上五口人一走,哥哥就松口氣咯!她倆說的兄弟就是家公。見母親走過來,二嬢和三嬢立馬就轉移了話把子。

山里的日子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對于在城里生活了四五年的母親都是惱火的,進山的那一天就是母親開始長久在回憶中咀嚼城里生活的開始,尤其是四季分明的花香麥香稻子香和著豬油蜂糖拌新米飯的香甜味牛鼻索樣牽著她的思念。母親做夢都盼著有那么一天能夠回到印月井城里重溫小時的日子。

母親接著給兒子講,我對那婦女說,我兒子張正德和兒媳在印月井中學教書,我到兒子家里來耍,悶得慌,出來走走。那婦女馬上喜悅起來,說就是教畢業(yè)班語文的張老師吧!母親看著她沒吭聲,因為母親弄不清楚自己的兒子教的啥子班。那婦女停下手里的活,走來說,我二女兒黃述芬就在張老師班上讀書,張老師對學生好得很,是出了名的好老師。

母親臉上的皺紋笑了下,心想老師還有不好的?兩人呱噠了一陣,母親曉得了她姓葉,母親后來就叫她葉妹子。臨走時,她高矮塞給母親一大包花生,叫帶回去給張老師一家人嘗嘗鮮。這些都是母親傍晚回來時說的。母親嚼著花生有滋有味地說,好地方那,金土那!那話如滿屋子散發(fā)著的花生香味。后來母親來的次數(shù)少了,逢年過節(jié)偶爾來一下,臉色總不是以前的喜悅樣,她皺眉洼眼的樣子叫人看著心里說不出來的一種難受。張老師先還以為是母親年歲大了,長途跋涉心里不舒服。后才慢慢地覺察出了苗頭。

那陣子小城開始大興土木,滿街的電線桿上都拉著再造一個印月井城的大幅標語,縣上的大會小會都在講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街頭巷尾都在蜂子朝王樣嗡嗡嗡地傳著,要撤縣建市了,城邊上的鄉(xiāng)村要建經濟開發(fā)區(qū)了,農民就都要脫了農皮當街上人了。祖宗八輩子做夢都想當街上人的當真就農轉非了,因為興隆鎮(zhèn)當真就建了幾個磷肥廠化肥廠幾個垃圾收購場,成了經濟開發(fā)區(qū)了。就莫有田了,莫有田的農民當真就脫了農皮轉成城鎮(zhèn)居民戶口了。當官的說這是一舉兩得,經濟開發(fā)區(qū)既建立起來了,小城市也變成大城市了,城鎮(zhèn)居民人口增加了,就可以撤縣建市了。當真就撤縣建市了,那年秋縣城鑼鼓掀天,比大躍進比文化大革命都鬧熱,大街小巷都站滿了人,頭挨頭肩并肩腳踩腳。因為撤縣設市的文藝演出請來了北京唱《十五的月亮》和《長城長》的大歌星,還有演《閃閃的紅星》里的潘冬子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的主角。這可了得,老遠八遠的人豈可錯過這樣看稀奇的機會。原來的老雞市老豬市就變成演出場了,兩個梆臭的市場經上面的頭頭特批就掀了圍墻,砍了拴豬拴牛的疙瘩樹連成了一個整體,掙得屁股上黑煙子直冒的汽車拖拉機就拉來了幾十車沙石,把闊達的雞兒豬兒市場鋪得平整。新磚與新水泥就在幾十個泥水匠的熬更守夜下變成了寬敞的舞臺了。老百姓可不是來看撤縣建市掛牌子發(fā)烏紗帽的,是來看演出的,看那北京來的閃亮的歌星和省城來的名演員的。據(jù)說是雞兒和豬兒市場容不下蜂子朝王樣涌來的人,市場里的鞋子帽子擠落了不少,市場外有搬了木梯端了高板凳來的,因為前面密密麻麻的人頭擋住了呀!站在板凳上木梯子上還是只能看到紅紅綠綠的模糊的影影在動。太遠了呢!好在組織者考慮得很周到,雞兒豬兒市場內外的電線桿子上都安了高音喇叭,那蹦蹦喳喳的音樂和歌聲確實把房瓦都震動了的,把陰溝里的耗子都嚇得四下亂竄,母雞上了屋架,如遇著入侵的黃鼠狼般咯咯咯地驚叫喚。母親也來了。但母親沒去看演出,隨便張老師和媳婦咋個勸,她就是不去。

母親去了金土村的葉妹子家。還好,葉妹子在家,母親還以為葉妹子去看鬧熱了。她惦記著人家前些年給她送了一大包花生,不愿欠人家的情,這次來特地從山里帶來了野生的毛桃子和幾塊山臘肉。山臘肉是自己用草料和玉米棒子喂肥的肥豬殺了后熏晾的,沒用一粒飼料。兒子張老師及其媳婦吃著不住地夸,原生態(tài)的豬就是不一樣,爽口化渣不卡牙巴;不像城里的豬肉綿扯扯、水氣重,還一點也不香。她就用竹篼提了些去了,那胖乎乎的葉妹子和男人自然是感動得不得了,說不就是幾包花生嘛!每年土里都要長的,你卻這樣高抬我們,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免不了的一番禮讓,最終是收下了。胖乎乎的葉妹子曉得母親愛吃生花生。俗話說幾把泥巴籽,當只豬蹄子。可見生花生有多補人。

母親吃東西講究細嚼慢咽,再忙她在灶房里煎炒燉煮吃的東西都是不會忙的。小時候,老黑在飯桌上常把母親說來眼睛笑得豌豆角樣。老黑說我這輩子能遇著你媽真是好福氣,逃荒要飯遇著的好福氣。不光會料理家,還這么會弄吃的。張老師和姐弟們自然也眼睛笑來豌豆角樣。母親常說,老百姓的日子不求穿金戴銀,不求榮華富貴,就圖吃得飽穿得暖睡得香,一輩子有地種有田耕,壇里有米缸里有水,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催工不催食,老百姓和樂安逸的日子就在吃喝上,都在飯桌上,而最和樂最安逸的時候當是每天的晚飯,不求多不求好,只求有幾個味道適口的家常菜,消除當家人的勞累,調勻一家人的好心情。所以就是五黃六月天,就是合作化農業(yè)學大寨早戰(zhàn)加夜戰(zhàn)高唱革命歌曲猴跳忠字舞那么火緊的年代,母親也要在掌燈的時候弄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一家人圍坐小木桌上。母親一邊細嚼慢咽著,一邊看著老黑和我們幾個娃兒安逸的吃相,眼睛笑來豌豆角樣。

母親輕輕地剝開花生殼,輕輕地拈出紅色的花生仁,輕輕地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起來。好花生出在好的泥沙地,這是一種花生衣為紅色的花生,比較少有,家道好的人家往往是在大年或當家人的壽辰時才裝一盤擺在八仙桌上,于是乎,就著紅花生吃酒的人話就特別多,當然酒就吃得特別高興。母親咀嚼的動作使葉妹子很感動,葉妹子覺得自家種的紅花生能受到母親這般的喜愛是給自己長了臉。但葉妹子的感動只是一會兒的事,轉眼她卻焦眉愁眼的,葉妹子的男人也焦眉愁眼的。母親自然是有所察覺,但卻不好問。把細瞟了眼葉妹子,母親發(fā)覺胖乎乎的葉妹子比往些時候瘦了些,焦眉愁眼的神色里藏著啥么心事樣。

葉妹子見母親盯著自己,唉地長嘆了一聲,說祖祖輩輩耕種的地那,抓一把土就那個捏出油來的地那,種啥就能出啥的地那,他爺爺解放前把一大驢架子車和三十箱蜂蜜換了幾個銀子才租種的種啥出啥的地那,從來莫有叫過苦叫過累的地那,養(yǎng)活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地那。就要被占了,就要從此不見了。

母親正剝在手里的紅花生哧地落在了地上,停止了口中香甜的咀嚼。母親問,你祖上是駕驢架子車放蜂子的?葉妹子點點頭。母親陷入沉默。

咋啦?葉妹子男人口音渾重地說,要建啥么開發(fā)區(qū)了,說是招啥么商的引啥么資的,還說一畝地出產八九百斤糧食出產幾噸蔬菜瓜果能值幾個錢?能給財政創(chuàng)多少稅?種地能致富嗎?能提升經濟GDP嗎?永遠都不能呢!葉妹子接過話把子,提高了大嗓門,聽高山化工公司的藍總講,還要修啥么高爾夫球場,建啥么俱樂部,據(jù)說是可以把全世界的富人都吸引到印月井縣城來打高爾夫球,縣里的招商引資天上掉饃饃似的就會來了,說不定今后幾萬人口的印月井小縣城就會成為上海廣州那么大的城市了。葉妹子男人生怕母親聽不明白,打斷婆娘的話說,那藍總就是文革當中拉起桿子當造反派頭頭的藍老師,人喊藍膽大的,他的祖上也是駕著驢架子車在川西平原上趕花的放蜂人,和我們的祖上一起來的,人家就整發(fā)了。母親的眉毛微微皺了下,似想起啥么陳年舊事。

母親講到那過去的藍老師人喊藍膽大的現(xiàn)在的藍總的根根底底張老師自然是清楚不過。常在街上碰見他坐著比腳上的皮鞋還锃亮的小車,時不時看見張老師他還是要從車上下來,拍著張老師的肩膀,蹙著眉毛,心情沉重地說,老張那!你有福氣那,名牌教師那,桃李滿天下,教書育人真?zhèn)ゴ?,受人尊重,活得清閑又自在,哪像我們,苦那!累那!今天中午和晚上還要趕四五個飯局,這個酒店喝到那個酒店,累那!說著,他的銀光閃閃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說李縣長那,好的好的,隨時恭候隨時恭候。他接著說請吃飯的要么是生意上的伙伴,要么是縣大老爺們。不敢不去那,累那!啥時空閑了,我請幾個當年的老師聚聚。也不是啥么陳年八古的事,他卻說得好像隔著幾個朝代似的。雖然他是今非昔比財大氣粗,張老師卻永遠不可能像其他老師見著他就像見著皇帝樣卑躬屈膝的龜孫樣。張老師不卑不亢地直著身子,不卑不亢地聽著,不開腔,也不搭白。等他吹,使勁地吹。待他自知莫趣后說我忙我忙改天改天后登上車子離去,張老師才長伸伸出了口大氣。心里想,就是有幾個臭錢,就以為自己是人上人了!

那年藍膽大被糾察隊押送回來后,藍膽大的情緒就很不正常,時常坐在炙熱的操壩里,手里攤著那枚曾別進他肉里的紅咚咚的像章出神,路過的人有時還聽見他在寢室里發(fā)出類似山羊的嘿嘿的笑聲。課他是莫法上了,學校將他安排在了伙食團,還派上了用場,他把伙食團幾個臨時工管得服服帖帖,飯菜也不時有些新花樣。比方說師生們就常發(fā)覺自己碗里不論是紅燒土豆還是炒萵筍,菜里都多少有些肥的瘦的豬肉;大盆的豌豆尖湯也好,綠豆湯也好,湯面上總是漂著油珠兒,湯里總是臥著幾根肋巴骨或棒子骨。師生們自然是歡喜。后來大家才搞清楚,他是買的一家飼養(yǎng)場的瘟豬兒肉。那價格便宜到叫人莫法相信,因為是人家都要埋了的瘟豬。張老師在老家青牛沱時也吃過瘟豬兒肉,是害了瘟的豬沒倒樁時老黑拿來殺豬刀透進豬喉嚨放了血的。燙洗干凈,開邊卸塊,用松丫熏烤后煮熟吃起來比好豬肉還熏香。據(jù)說病豬只要沒倒樁時放了血人吃了就不會生病。沒多久,他居然給大家發(fā)了喜糖,在伙食團請了幾桌,與伙食團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女臨時工結了婚。有人酒桌上笑著說,你長期弄給我們吃的瘟豬兒肉放過血莫有?他微蹙著眉毛嘿嘿地笑兩下。還有人笑他找了個姐姐,他依然雙眉蹙著,眉毛間像蜷著條毛毛蟲,然后哧地喝下了杯酒說,女大三,抱金磚!

藍膽大還真給自己說對了,后來當真就抱金磚了??梢娖拍锉饶腥舜蟛⒉皇巧睹磯氖?。八十年代才開始改開搞活那陣,到處都掀起經濟的熱潮,單位都可以辦企業(yè),學校也大力開展勤工儉學辦工廠。當時鼓勵個人貸款發(fā)展經濟。許多人都莫有那個屁兒勁,不敢貸,怕折了本還不起綁到監(jiān)獄里去。而藍膽大敢貸,他說怕個啥,膽大飄洋過海,吃香的喝辣的;膽小在家里受苦受窮,一輩子夾腳夾手。有學校擔保,藍膽大真是藍膽大,一次就貸了十萬。天哪,十萬那!那陣新搞萬元戶,青牛沱鐘隊長家四世同堂,十幾個男男女女壯勞動力,累死累活了一年,圈里的豬,地里的三木藥材,竹籬笆里的雞鴨鵝,雞下的蛋,蛋孵的雞,母牛生的小牛,小牛拉犁掙的工錢,啥子屁兒法都想交了,才戴上了大紅花,當上了萬元戶。你說十萬元在那個時候是個啥子數(shù)字,可以說毫不亞于在小縣城放了顆衛(wèi)星。信用社的人說,整個印月井縣那陣一年的儲蓄才二三十萬,你藍膽大膽子硬是大,一個人就端了我們半座金山。大家都在等著看藍膽大的笑話,看他做生意還不起綁到監(jiān)獄里去。大家卻莫有看到他的笑話。他先是在興隆鎮(zhèn)租賃了原來的大隊部,辦了個凼凼肥廠,自己當廠長兼采購兼供銷員,婆娘當會計兼出納兼化驗員質檢員,請當?shù)剞r民做計件工。何為凼凼肥,川西人土話說的凼凼就是大坑小坑的意思。凼凼肥就是在地下挖幾個大坑,把打細的磷礦石粉與發(fā)電廠買回的炭灰用鋤頭鏟子和起來,裝進印制好的雪白的塑料編織袋。就遠的近的人背著票子來買了,大車小車地拉出去了。藍膽大不僅把貸款換了,而且還買了輛趴屁股的伏爾加轎車,在婆娘的金土村老宅基地上蓋起了磚瓦房,碼了雪白的圍墻。這還了得,伏爾加是當時的縣委書記才有資格坐的,安玻璃窗的磚瓦房和圍著慈竹林子的粉得雪白的圍墻比縣委辦公大院洋氣得多。藍膽大就搖身變成藍總了,成了整個印月井縣的大會小會上電視上的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了,成了比縣長還響得遠的紅人了,就莫有人敢喊藍膽大了。

他的信譽和知名度一下子就出來了,城里的各家銀行找上門來請他貸款,說只有高山化工公司的信譽才好,才還得起貸款,貸給這樣的企業(yè)銀行才放心。上門來的副行長說,藍總你一碗水要端平,照顧照顧我們的業(yè)務,款貸不出去,沒有用于發(fā)展經濟,銀行里的錢就是死錢,就不能像繁殖力強的耗子樣生兒下女,我們就拿不到獎金。藍總笨鋤樣的腦殼昂著,微蹙著的眉毛下眼珠子傲氣十足地乜斜著打著西裝領帶的銀行工作人員,這些平時趾高氣揚高高在上的掌握著萬能的票子的人,企業(yè)單位要走多少關系送多少禮使多少屁兒法才能得到行長的貸款批復的人在自己面前居然顛倒過來了。這人呢真是人怕出名豬怕肥,一旦出名了,知名度打出來了,想都莫有想過的好事就找上門了。藍總接過副行長打過來的紅塔山,微蹙著眉頭想,難怪那些影星動不動唱首歌登個臺演個啥么角色的就要出場費幾十萬幾百萬的,原來是他媽的出了名那,是名人那!錢就接著接著地來了,空穴來風樣,平地張水樣。婆娘一個人數(shù)錢就數(shù)不贏了,手都數(shù)痛了都數(shù)不完了,婆娘就把他的兄弟妹子都喊來廠里上班,幫著記賬數(shù)錢了。藍總就不顧婆娘的反對,把當年跟著他大串聯(lián)

后來又因打架斗毆搶劫強奸服了刑出了監(jiān)獄繼續(xù)在社會上晃蕩的弟兄伙都找來了,在新成立的化工有限公司的生產科供銷科保衛(wèi)科等部門任職。他對婆娘說,這個社會,嫌人窮恨人富,他們這些亡命徒關鍵時候能派上用場,才能把那些鬧事的搗亂的工人鎮(zhèn)??;現(xiàn)在的人,吃硬不吃軟,不服你給他講道理,紅的怕黑的,穿皮鞋的怕打光腳板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孫悟空都有三根救命毫毛,學著點!一席話說得婆娘腦殼雞啄米樣不住地點?,F(xiàn)在經濟開發(fā)區(qū)建立了,市上的主要領導給藍總做工作,叫他不能只滿足于現(xiàn)狀,要更新觀念,做大做強,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你要成立集團,集團要下設多種行業(yè),原來改制的國有氮肥廠、磷肥廠、農藥廠你都要把他們兼并了,經濟開發(fā)區(qū)以最優(yōu)惠的價格劃給你一百畝地,用于修二十層的集團辦公大樓。藍總打斷了市上主要領導的話,說修十八層行不行?主要領導笑了下,心里想你還想發(fā)呢,豬蹄樣厚實的手掌在發(fā)亮的桌子上一擂說,行!

母親是憂心忡忡講述的,也是憂心忡忡離開自己兒子的家的。

她走下土石山的縣城繞過筏子河,在青青綠綠的田壟間站了很久,又才慢騰騰地遠去。

因為土地款的事,還有大多數(shù)像葉妹子和男人那樣的總覺得離開了土地人就不踏實,就像鳥離開了樹離開了林子樣。鎮(zhèn)上的村上的當官的有的想保自己的官帽,有的吃了藍總的嘴嘴,得了些好處,自然是腳桿連枷樣翻得勤地來做動員??赡切┱f的比唱的還好聽的話過去又不是莫有聽過,莫有上當受騙過,三反五反公社食堂合作社,說得天花亂墜,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結果是早晚亂跳餓得鬼叫。大多數(shù)的村民不愿意離開土地,因為興隆經濟開發(fā)區(qū)的失地農民經常都在市政府靜坐,背上背著寫好的標語:還我們土地,我們要吃飯!因為當初拆遷占田修開發(fā)區(qū)時答應的土地款和安排青壯年進廠務工,月工資不低于種糧食種蔬菜瓜果的承諾并沒有兌現(xiàn)。只有少數(shù)讀書回鄉(xiāng)的年輕人叫山的麻雀般支持建立開發(fā)區(qū),但也被黑嘴董臉的父母一陣亂罵后就不出聲了。

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張老師姐姐所嫁的興隆開發(fā)區(qū)出了件事,當?shù)卮迕癜亚皝硪暡斓氖¢L經過的公路給圍了,省長的車也給攔了。村民們在背上寫著標語:開發(fā)區(qū)是污染區(qū),垃圾區(qū),落后區(qū)、腐敗區(qū)、犯罪區(qū)。省上的有關人員還是召見了圍路的村民代表。問你們這標語說開發(fā)區(qū)是污染區(qū)、垃圾區(qū)、說明我們當?shù)卣墓ぷ鞑坏昧?,招商引資項目檔次不高,還有一定的道理??赡銈冋f經濟開發(fā)區(qū)是落后區(qū)、腐敗區(qū)、犯罪區(qū)就純屬沒有依據(jù)了吧?一個黃皮寡瘦的村民代表說,開發(fā)區(qū)有幾百畝土地圍著沒有修廠,幾年了圍墻里的草長得腰桿深,肥沃的土地荒蕪了,一顆糧食都不出,這是不是落后?這比糧食關還落后!開發(fā)區(qū)里修得最好的就數(shù)政府的招待所,還有游泳池、網球場,城里的飯店酒店高檔茶樓還不夠你們這些官兒玩,據(jù)說是政府用來接待上面來的官兒的,鋪的是大理石、漢白玉,栽了幾棵樹是花了一兩百萬從外地買來的。這叫不叫腐敗?緊挨著招待所建了一排矮房子,開的是歌廳、酒吧、亂摸房(實名叫按摩房,當?shù)厝司徒兴鼇y摸房);還有幾家個體醫(yī)生的性病診所。外地好吃懶做的女娃子白天黑了都往開發(fā)區(qū)鉆,說褲子一松就要吃一冬,女人變壞了就有錢,男人有錢了就變壞。性病艾滋病就是從那里傳播出來的,禍國殃民。你說這是不是犯罪?一席話把省上人員的臉色問得變成了豬肝色,很久才氣憤地吐出一句話,竟有這等子事?

這黃皮寡瘦的老頭不是別人,是張老師姐姐的老人公,張老師喊吳親爺?shù)?。防暴警察很快就趕來了,抓了幾個跳得最起的村民,道路是疏通了,省長接著視察。后來,興隆開發(fā)區(qū)的政府招待所轉賣給了藍總的舅老倌,金土村兩千多畝良田規(guī)劃為開發(fā)區(qū)和開發(fā)區(qū)里修高爾夫球場的事卻沒有再提。

那時,青牛沱山里因為搞旅游,多數(shù)人家已通了電話。張老師是帶著報功請賞似的心情給母親去了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哪曉得母親在電話里的聲音卻沒有他想象中的喜悅。母親說,曉得咯,你姐和葉妹子都打了電話咯,可誰曉得那田究竟能保存得了多久?青牛沱鎮(zhèn)也在搞新農莊建設。我始終弄不懂,咋一說到建設一說到發(fā)展就要推田占地呢!松軟而泡酥得面團樣的田,出大包大包的玉米棒子的地,一窩窩雞蛋樣光溜的洋芋的地,幾千年幾萬年才形成的好地,說占就占了,說修了房子就修了房子,大片大片地占了?,F(xiàn)在的人呢!不曉得是啥子投的生,咋會跟土地有仇樣?難道說起先莫有占田人就都莫有房子坐。

而據(jù)張老師曉得的情況是,當時農村正在推行新一輪的住房改造,新一輪的基礎設施建設,官兒們都把自己所轄鎮(zhèn)鄉(xiāng)的新農房改造結合路通電話通光纖電視通等村通建設視為了政績工程,上面的也把此項任務當成了與經濟GDP指標一樣的考核系數(shù)。于是乎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劃地統(tǒng)一施工就成了每個鎮(zhèn)與新型集鎮(zhèn)共贏的戰(zhàn)略,五十年前大躍進時沒有實現(xiàn)的集體農莊的夢想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于是乎靠近街修靠近路修靠近南來北往的人的眼球容易看到的地方修就成了鎮(zhèn)鄉(xiāng)官兒們的蓋面菜,于是乎原來出產的五谷豐登的最當?shù)赖牡刈詈酶N的地里就不長莊稼長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新樓。不能說國家對土地管理對耕地管理沒有當回事,國有土地耕地宅基地如何租賃使用的法律法規(guī)早就是有的??蛇@些法律法規(guī)一到了下面就走了形變了味,蠟頭銀槍樣;真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新占的宅基地是以原宅基地空出來還原為耕地調換,或以自己的承包地調換的方式獲得土地管理部門批準的。有杞人憂天的好事者在紅白喜事的酒桌上問到這方面工作的官兒們,說那些原來調換的宅基地亂石成堆山火土水泥地基加上老樹疙瘩慈竹林盤根錯節(jié),哪里恢復得了耕地?還有那化工廠占的田磷肥廠占的田水泥廠占的田,哪有那么多自留地承包地來調換那?那人喝著酒吃著菜,笑扯扯,一點也不起氣地答,你問我我又問誰去?你說這個是小兒科。你曉不得每個鄉(xiāng)鎮(zhèn)的每個鎮(zhèn)長每個書記腦殼上都派得有招商引資的項目,如果沒有引資新辦企業(yè),那些書記鎮(zhèn)長是連年終獎都拿不到的,是連腦殼上的烏紗帽都保不了的;你曉不得那些引資進來的化工城稀土廠機械廠垃圾廠是書記鎮(zhèn)長們花了代價甚至自己的姐兒妹子都陪著喝酒唱歌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女人都賠進去了的;你曉不得那些有錢的騙貸銀行錢的騙借親戚朋友錢的老板們來到鄉(xiāng)鎮(zhèn)選廠址是他們指那塊就劃那塊的,都是最好的最當?shù)赖姆侍镂值?。鄉(xiāng)鎮(zhèn)的官兒們費了血本才請進來的項目,不可能不答應。你曉不得藍董的百十畝集團用地,城邊上的富人豪宅用地是咋么批下來的?是在鴨子河石亭江邊河灘上拉些土貓蓋屎般鋪了面粉似的一層,給工錢動員村民熬更守夜栽了些活鮮鮮的瓢兒菜青菜蘿卜白菜,冒充人造田混過上面的檢查人的眼睛的,檢查人是在又吃又喝又拿的情況下將土地換土地的材料上報上去批準下來的。過幾天一場暴雨一場洪水就沖得不見了尸影,年年造年年報,以田換田又蒙過了多少人的眼睛,又有多少五谷飄香的良田變?yōu)榱酥圃煳廴经h(huán)境的工廠和城市有錢人想修啥就修啥的宅基地?這些難道上面的是曉不得?曉得,又不是瓜的,全國都是這樣那!盤活土地經營城市已經是各個地方財政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否則公務員連工資都發(fā)不起了,還搞啥么建設?

那杞人憂天的好事者是張老師的姐姐的老人公吳親爺。吳親爺黃皮寡瘦的臉因喝了些酒而有了些顏色,顏色里浮泛起難得的笑說,原來他們的日子也難過?

這之后母親進城的次數(shù)就漸漸地少了。隨著鄉(xiāng)村大肆地推進城鎮(zhèn)化,興隆鎮(zhèn)、和興鎮(zhèn)的皇天壩、金土村、大田村、白沙村、玉泉村都成為了再造一個縣城的城中村,手挽手肩并肩企圖以血肉之軀護衛(wèi)芬芳田園的吳親爺他們被當?shù)毓?、應急民兵和防暴武警的強大陣容驅散了,姐夫幾個沖在前的青壯年被牛高馬大的警察提秧雞兒樣抓了起來。昔日的良田、堰塘、溝渠在推土機、挖挖機的屙吼連天中被推垮,挖爛,一車一車活鮮鮮滋潤潤的田土被胡亂挖掘被大車小車地載走,田野上是大坑小坑是千瘡百孔,是修樓房修廣場修街道挖的基腳。指揮施工的是藍光集團的董事長藍董和下屬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的總經理,人們已經習慣喊身體愈來愈胖壯走路愈來愈像肥鵝樣走的藍總為藍董了,每當他從比腳上的皮鞋還锃亮的轎車里慢騰騰地鉆出來時,那微蹙著的眉宇間仿佛有一股傲視一切的霸氣,擴散在他的臉部和身上就恍若叱咤的云煙,再寬的街道似乎就都容不下他肥鵝樣走路的姿勢了。

聽說姐夫被抓了當天晚上又放了出來,張老師和老婆買了些姐夫愛吃的鹵豬嘴和油酥花生米還有一瓶春沙酒前去看望。

那是個傍晚,天上飄著小雨,經過興隆鎮(zhèn)的玉泉村時,張老師恍惚看見昔日一望無垠的麥黃稻香的田壟已變成大溝小溝大坑小坑大水凼小水凼的烏七八糟的建筑工地,工地上有個模糊的人影。幾輛小車停在遠處,幾輛推土機挖挖機臥在小山高的爛泥中蜷著鐵臂勾著挖斗垂頭喪氣。近前些,白亮的雨線中卻有一個人影立著,分外的精神。他雙手舉過頭頂,舉得長伸伸的,向著灰蒙的天空振臂高呼,呵呵地叫著,大有一代偉人當年站在皚皚雪原,吟詠“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凌云氣概。張老師覺得那人的身影咋有些熟悉,就更近前了些,睜大眼珠子,只見那人著一身過時的洗得發(fā)白的沒有領章的舊軍裝,左手臂上戴著道很模糊的潦草寫著紅衛(wèi)兵字體的紅袖套,左胸上有一枚紅咚咚的像章閃閃發(fā)光。張老師嘿地輕笑了下,這不是藍膽大么,已是身價千萬的藍董了咋還在憶舊嗦!對當年那事還想不通嗦?張老師正要近前勸說下五十幾好遠的藍膽大還扯啥么神經,婆娘卻拉了他一把,說你去湊啥么熱鬧?你莫看見那邊幾個人正老鷹樣盯著你么。張老師聽人說過現(xiàn)在的藍董手下有幾個不要命的保鏢,連他的女大三抱金磚的婆娘進他辦公室都是要先請示后匯報的,總防白挨一頓還找不到地方養(yǎng)傷。張老師又想到自己和老婆主要是去看姐夫的,趕緊作鳥獸狀遠去。

去就趕上夜飯,好不歡喜,歡喜的方式自然就是吃酒。姐姐也繼承了母親弄一手家常菜的手藝,每晚再忙再累習慣要弄幾個可口的菜與男人娃兒一起分享。姐夫黃皮寡瘦的小眼睛笑瞇了,他說先抓進去時可把我們嚇慘了,我們想搞得不好要被打得鬼叫。因為以前的二桿子們偷雞摸狗后被派出所抓進去都是打得鬼叫的,不死都要脫層皮,那里面可不是人去的。嘿嘿!我們這次進去了,不但莫有挨打,民政局的,市政府的副市長還哭流灑涕地給我們下話,說鄉(xiāng)親們那!我們這些端這碗飯的難那!就說這建立中西部中等城市吧!上面追得緊,列入工作目標考核的呀!年年都有目標考核的呀!中等城市的面積和人口莫有上去,經濟GDP莫有上去,我們脫不了爪爪那!不做吧,上面挨批,烏紗都保不了;做吧!就要與基層的利益發(fā)生沖突,尤其是你們這些大爺大叔大嬢大姐的利益,還有拆遷戶的利益。比麻還麻煩那!兩頭都不是人那!真的難那!大爺大叔大嬢大姐們那!你們就不要鬧了,就不要為難我們了,除了土地補償費,莫有上班的,沒有生活來源的,政府還要每個月給你們發(fā)放最低生活保障費,今后可能還有農村醫(yī)療保險,上面正在制定政策,有可能一年交十來二十元,有個大病小病的就可以像城里人樣全部給報銷了。姐夫耳朵就聽來立起了,問當真的?旁邊的民政干部幫腔說,不是蒸的是煮的,黃市長說的那還有假,肯定是真的。廣漢向陽那邊的都在開始搞了呢!黃市長的實職是分管城鎮(zhèn)建設和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建設的副市長。稱呼當官的在嘴上都是把副職去掉了的,以顯尊重。黃市長說,今天上午那場面,如果不對你們動粗,成千上萬的群眾都來圍攻,后果不堪設想。真的是委屈你們了,來一趟也好,平時請都請不來,來了給我們的工作提點意見,交交心,也好!回去后給鄉(xiāng)親們宣傳宣傳,鄉(xiāng)村城市化嘛,城鄉(xiāng)統(tǒng)籌嘛,城市是為了使大家的生活更美好嘛。李局長那!這次就不要他們認錯或寫檢討了,中午食堂安排一桌伙食,吃酒!吃酒!鄉(xiāng)親們那,請都請不來,請都請不來那。吃了酒用車子送回去,帶頭做好家里面的人左鄰右舍的人親戚舅子老表的思想工作,多宣傳宣傳黨和政府的英明決策。拜托了,拜托大家了!黃副市長雙手做拱狀向著大家,眼腔里的淚花就流了出來,順著臉泡子流了下來。姐夫他們五六個人的昏花老眼里的眼流水也就都跟著流了出來,也就都學著黃市長樣拱著手向著黃副市長說,拿溫你了!拿溫你了,我們錯了,我們錯了,再不給政府添亂了。拿溫是土話,難為感謝的意思。

第二天幾縱幾橫幾撇幾捺的新東城新西城就開始剪彩開工了,各級有關官員們還有藍董手握迎賓小姐遞上的燕尾般輕快的剪刀咔嚓咔嚓剪動大紅綢布的地方就是幾天前的傍晚張老師和其老婆看見藍膽大戴著紅袖章振臂高呼的地方。

不久張老師與老婆也就退休了。本來是可以六十歲才退休的,還差幾年呢!新從大學里畢業(yè)出來的鴨兒樣伸著頸項等著吃飯的人多,張老師和許多工齡滿三十年的就提前離崗待退了,騰出位置讓年輕人上課,工資照拿,只是考核獎金比上課的少了三分之一。想得通了,自己落個清閑,耍了呢!這人呢!一清閑下來就特別地愛憶舊,小時候在青牛沱老家的事就一樁樁一件件地浮現(xiàn)出來。

每天從山坳那邊放學翻山回來,天就麻灑灑黑了,母親已站在竹籬笆邊的青杉樹下,接過自己的書包,長聲吆吆地喊姐姐,平娃子,開鍋,喊你老黑吃飯,德娃子回來了!餓極了的弟弟站在屋檐下舔著手指拇。那時剛剛解放不久,青牛沱山里人煙稀少,幾個山巖才有一個小學,一個小學只有一個老師。就是這樣,許多人家也不把自己的娃兒送去讀書,認為花些錢莫有出息,到頭來還不是回來鉆山,不如在家?guī)椭笕藫觳癯敦i草煮飯,減輕些大人的勞動??赡赣H不這樣想,母親堅持家里要有一個去讀書的,都去讀也供不起,姐弟兩選擇,姐姐自然就讓給弟弟了。農村人的習俗,女娃書讀得再多長大了都是別家的人。所以自己就是家里的希望了。老黑每天從山林里或山地上回來,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幾口燒二鍋喝了就倒床大睡。每當深夜里睡醒,自己還看見母親弓著背的身影投在松油燈映亮的板壁上,母親不時把穿了線的針拿到額頭上擦擦,那針就油光了,錐起她手中的鞋底就能鋒快地穿透似的。姐姐來幫忙,她也只拈一兩樣單薄的簡單的給姐,說學學也好,針線是女兒活,一輩子離不開的。冬天了,母親總是給他穿得厚厚的,還叫老黑霜降前就砍來了荊竹子編了竹烘籠,小瓦壇是在起竹架編時就放進去的,編好的竹烘籠上面有一個碗口大小的圓口,上邊有老竹片子的提手,上了一定歲數(shù)的人都曉得竹烘籠在冬天里的好處,暖手暖腳暖被窩烤夜晚受潮的內衣鞋襪真的還全靠了它。那時的山里娃子大多提個爛瓷盆,里面是些灶膛里撮出的木炭,用柴灰蓋著,課堂上冷得招架不住了,就用竹棍刨開柴灰,現(xiàn)出火紅的木炭,手腳立馬就熱和了。那瓷盆是大人們去十幾里外的金河磷礦大茅坑擔糞水時從礦工的家屬區(qū)撿回來的,當然是盆底有眼的爛洗臉盆之類,用釘子打了三個眼,穿了三根細鐵絲提著,可那瓷盆底有洞,又是敞口的,一陣風刮來,難免會吹得柴灰紛飛,加速了木炭火的燃燒,有時也就熄滅了。這樣的烤火盆哪有竹烘籠精致又保溫耐用,半夜里還可提進被窩里,在寒冷的冬夜里那真是一家人的樂和。不管吃啥么,即使是姐姐從老珙桐樹下刨回一窩狗爪爪,母親都要給他留著,望見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山坳口了,母親就扯長聲音長吆吆地喊,萍娃兒,德娃子回來了,搞快把狗爪爪從灶烘里刨出來。于是乎,德娃子剛爬上籬笆坎,就聞到灶膛里飄出的狗爪爪的香了。那是一種比山藥苕野地瓜毛桃子都要好吃都要香的野味,藤蔓只爬在百年以上的老樹上,夏天蓬蓬勃勃茂茂密密,秋天葉子落盡,順著粗實的老藤摸下去,用鋤在樹下圍著老藤挖,一窩洋芋大小全身長著毛樣須根的酷似狗的爪子的東西就悄悄地現(xiàn)出來了。那狗爪爪的味道真的是不擺了,它香得呀面得呀巴舌頭巴嘴那!總之,不管是家里的任何不起眼的吃喝東西,母親總是生怕拉掉了德娃子。長大了,當了老師的德娃子才領悟到,那是母親和一家人對自己寄予了光耀門庭的希望。

讀初三的一個暑假,自己看見姐姐又要撿柴又要煮豬食還要忙山地里的事,自己就悄悄地背了柴刀去了山林,因為是平時間很少用刀,砍一棵干樹子時,藤蔓一擋一彈,就把手背傷著了。倔強的自己還是把一捆比自己身體還長得多大得多的干柴扛回來了。見流了不少的血,姐姐挨罵了。老黑罵道。萍娃兒,你曉不得德娃子讀書也是和你一樣的在勞動,他讀書并不一定比你做活路松活?每學期語文數(shù)學政治都考一百分,你以為那么好考嗦!全班三十幾個娃兒就他科科滿分,你以為他讀書松活嗦?姐姐莫有吭聲,埋著頭躬著身在宰她的豬草。母親說,萍娃兒,以后就不要叫德娃子去做屋外的活路咯,家里煮飯掃地喂豬的輕松活他寫作業(yè)累了幫你做些就可以咯。姐姐還是悶著頭宰她的豬草。自己終于聽不下去了,昂著雞公兒樣的頭說,不是姐喊我去的,是我自己去的。我又不是少爺,姐也不是丫頭奴輩,人人平等,況且我還是個男人,有啥么不可以做的?老黑和母親那里像掐了屁股的蚊子般莫有了聲氣。夜里,老黑和母親在床上唧唧咕咕的說了很久,自己只模糊聽得母親說這娃兒懂事了,看樣子,我們張家屋里有望頭了。老黑說,也該有個望頭咯,也該長個臉咯,你我?guī)讱q就跟著老黑老媽逃荒進山,就盼著祖墳上長彎彎樹,出口氣長個臉咯!

那一夜德娃子覺得傍晚不該對老黑和母親用那樣的口氣說話。川西人喊老爸都是為老黑的。為了給自己交學費讀書,老黑和母親屋里屋外累死累活也不容易。德娃子心里就有些心欠欠的,心欠中一股毅力從血液的深處升起,如后半夜云開后照在床上的朗月樣明光水亮著。自己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上中專師專到城里去工作,把老黑和媽接到城里去安度晚年。

后來自己當真就考上師專了,之所以填報師專的志愿主要就是想著能到城里去教書,盡快地上班掙錢,盡快地回報父母親,盡快地把她們接到城里來,也過一過城里人的日子。

可是呢!現(xiàn)在當兒子的以盡孝心的方式人情美美地請母親來城里挨著自己居住,圓她的久違了的念想,重溫幾十年前那段城里人的恬適日子的時候,母親卻拒絕了。以往她只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屁股還莫有坐熱和,老城新城都還莫有去轉轉就心慌慌的惦記著家里的人那畜生那沒人照料。退休了十來年的張老師現(xiàn)在也有寬裕的時間陪陪八十八九歲的老母親了,也該接來住下好好地陪陪了,不然的話想盡孝心恐怕都莫有時間了??墒悄兀∧赣H卻不來了,一次也不想來了。一打通電話,近九十歲還耳聰目明的母親就說,不來不來,看著心里惱火。你們城里人不曉得是咋的咯,狗日瘋了樣,把那么好的土地拿來修了壩子,修了廠子,修了街道,修了房子,你們曉不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土地才是真正的金那!

要那么多壩子干啥?

要那么多廠子干啥?

要那么多街道干啥?

要那么多房子干啥?

又不能養(yǎng)活人。

兒子說,壩子是廣場,城里人活動透氣;廠礦是經濟發(fā)展需要,人均要創(chuàng)造國民生產總值和經濟GDP;街道是車子和人走的地方;房子是越來越多的人想住得更好。母親說,以前的人在城里和田里活絡就不透氣咯?說不定以前的氣比現(xiàn)在的還新鮮咯!啥么姐弟打的屁。她錯把GDP聽成姐弟打的屁了,那英文字母的發(fā)音確實難聽又不好記。她說,我看那好多工廠冒的煙出的氣都是梆臭,是像人打的屁樣,能當飯吃嗎?以后的人都去吃工廠嗎?聽葉妹子說那街道是幾百畝地的花生田那;車子是吃飽喝足了地母的油地母的血才開得起走的,才活蹦亂跳的,還不時要撞人吃人;現(xiàn)在的人住那么寬那么高的房子干啥?我們那陣五六個人七八個人住巴掌大兩間瓦房還不是過來咯,聽說你們城里人還有一個人住幾套房子的,一戶人住幾套房子的。我看那么好的田都占了廢咯,都變成壩子廠子房子街道咯,以后你們都去吃壩子廠子房子車子。曉不得將來咋樣修起來的還得咋樣把它們推倒呢?

弟弟突然打來電話,說母親生病了,肚子翻精倒怪的痛,嚇得幾個兒孫趕緊扶上她往醫(yī)院里弄,現(xiàn)已經在青牛沱去縣城的路上了。張老師和姐姐趕緊會合,去銀行里取了錢就朝醫(yī)院跑。而弟弟卻沒有要哥哥和姐姐去交錢,他說媽說了的,哪個的錢都不要。自己積攢有五千多元錢,先用了不夠再說。都是逢年過節(jié)或往些年到你們城里來耍你們孝敬的,咋么也不好意思叫你們再花錢。還好!不是啥么大來頭,母親只是肚子里長了個小腫瘤,醫(yī)生說出乎他們的意料,是良性的,動個小手術修養(yǎng)段時間就莫事了。

與母親同時入院的,還有一人,藍董。那可是不得了了不得的一個人,醫(yī)生護士一說到藍董這個名字,臉上就分外有一股跟著沾光長臉的神色。管他啥么總啥么董,水總還是古董,還是倒懂不懂,反正張老師就在閑談中稱藍膽大嘛!那個“文革”中把像章別進肉里的藍膽大。藍膽大肚子里也長了個腫瘤,是惡性的。醫(yī)生卻不敢說是腫瘤,當著藍董的家人怯生生地說是個疙瘩,好像自己的醫(yī)術在藍董這樣的人面前就矮了三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醫(yī)術似的。他們不敢定論,建議到省城的華西大醫(yī)院確診下。人家藍董的命貴,當天下午就專車轉到華西大醫(yī)院去了。后來聽醫(yī)護人員談起藍董確診為惡性腫瘤,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張老師心里就不是滋味,心想這藍膽大比自己還小呢,咋說挨起就當真癌起了呢。

也虧得老母親得了這場病,張老師就有了寬裕的時間陪在母親病床邊,自然就與母親聊起了一些老天八遠的事情。

母親說,你曉不得過去的印月井城為啥么建在土石山上,過去的渝城,涪城,邕城,蓉城,彭城,還有大大小小的寺廟道觀都建在土石山上或懸崖陡坎上?教了一輩子書自認為見多識廣的張老師還真給母親問住了,他眨巴了下有些斑白頭發(fā)下起了皺紋的眼睛,說不曉得。略停頓了下,又向著母親說,過去的人都講風水,是不是那些地方風水好?

母親白發(fā)遮著的眼睛閃忽了下,渾濁里倏然劃過一絲光,極像夏夜里螢火蟲的閃亮。母親說不是,也不能說不講風水,但不是主要的。過去的人珍惜土地,他們曉得土地才是人的真正衣食父母,沒有了土地人就得餓肚皮,就得活生生地餓死,隨便啥么神談火扯的事情,大得不得了比天還大的事情都是空事情。那些山上都是些累累的亂石或巖石,都是些瘦土薄壤,一場雨一陣風就要沖走吹走的薄壤瘦土,城子、廟子、道觀建在那些地方,就不會占肥田、好田和平整的人容易去下種施肥除草灌水的耕種的田,人才有糧食吃。曉不得,那田是經過了百年千年的人世世代代的人手刨腳踩,刀砍火燒,積肥澆水,才由生地變成熟地,由熟地變成肥田的?他們曉不得能出五谷雜糧的田來得容易么?

你老黑原來是石匠,你老黑的老黑的祖上也是石匠,是專門修城子時在土石山上鑿石鏨巖的,修過長安街開封府的。主要是把碼城墻的地方,下基腳的地方,立石墩子的地方鑿出凹形來,鏨出平順穩(wěn)固來。你老黑從你老黑的老黑手里得來了能在石頭上雕刻花草樹木鳥獸蟲魚、農歷節(jié)氣、二十四孝等的細活手藝,過去那些院子、房子、公園的石座子石欄桿石凳子石獅子上都是要做這樣的細活的。可是后來就兵荒馬亂的咯,棒老二和打悶棒的就家常便飯的樣咯,連趕著驢架子車放蜂子的,走鄉(xiāng)下唱川戲的草臺班子,挑擔擔轉鄉(xiāng)的都不敢來咯,兵也搶匪也搶袍哥也搶,都往天府糧倉來搶。后來就鬧糧荒了,人都餓死了,哪里還有心思修城子咯!你家公也是石匠,就帶著你家婆和我們逃荒進了山里。一是山上石頭多,可以施展手藝;二是山里人煙少,容易養(yǎng)活自己。走到關口時遇見了你老黑一家人。你老黑當時也只是個歲娃兒,你老黑的老黑你喊爺爺?shù)囊彩莻€石匠,一個笨石匠,他逃荒呢啥子都不拿居然就拿著把手錘,你歲娃家的老黑手里握把鏨子。以前他們都認識,就結伴逃往獅子王峰下的青牛沱大山里。

母親講到這里,白發(fā)遮掩的臉上的皺紋舒展著笑意。母親好像是來了興致,說了兒子這一生印象里最多的話。

母親說平原和丘陵是寶物那,是天老爺可憐地上的人,垂憐地上的人賜給的糧倉賜給的吃飯的家當。能生五谷出麥子大米的土地真的是人間的寶物,那可是匯攏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寶物呀!兒呀!你莫事時可以在鄉(xiāng)間的土地上去好生地聽聽,趴在田埂上好生去聽聽。那土地上有雨水的聲響,云霧走動的聲響,大鳥和小鳥的聲響,樹葉和青草枯黃飄落的聲響,枯樹倒下腐爛被螞蟻和蟲子啃吃的聲響,獐麂兔鹿被猛獸撕咬咀嚼骨頭的聲響,人與猛獸的打斗人與人的打斗的威武得很的悲慘得很的聲響。而這些最后都化為了土地,化為了大得很的川西平原上肥沃的土地,能養(yǎng)活世世代代的人在自己的身子上傳宗接代興家立業(yè)的土地。土地才是最了不起的那!是好多人的血和淚骨頭和肉恩恩怨怨日月精華變成的那!

張老師想不到不識字的母親竟能懂得這些東西,能用這樣幾乎只有近似于說書人的話形象描繪出土地的演變與形成,這些只有在大學或政府職能部門里的專家學者教授才弄得透徹的古人與土地與糧食與城市與生存的關系。張老師不得不用從未有過的眼神打量著斜臥在病榻上的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小時候聽得的二嬢三嬢對于有關母親的母親自己喊家婆的聲譽的對話雖然隨著歲月的長長遠遠淡淡泊泊了,也可以說與母親多少有些關系,畢竟是為了母親能吃上一口那油糖新米飯的那事兒水流里的沉渣樣時而要在記憶深處浮起,現(xiàn)在那沉渣卻徹底地在水流里沉沒了。

電視里播放著市工商局和市衛(wèi)生防疫站組成的執(zhí)法大隊嚴查各大菜市場瘦肉精豬肉的問題,還有蔬菜農藥嚴重超標,水果西紅柿草莓噴灑催紅素提前高價上市,避孕藥飼養(yǎng)黃鱔,農家樂小館子使用潲水油地溝油燒菜調制火鍋,以及省城一家動物養(yǎng)殖廠給老虎的肉食里放萬艾可使其打破常規(guī)發(fā)情使母老虎快速懷孕產下幼虎牟取暴利的事情。與母親同病室的中年婦女不住地說,這個世道的人心都交給狗吃了,這些事情虧他們都做得出來。

母親半閉著眼瞼,喉嚨上像是啥么東西堵住了,好久才嗝出一聲,唉——

弟弟說,哥,說不定你們經常吃的都是瘦肉精喂出的豬肉呢?張老師說水都渾了,魚又有啥么法子。老百姓就是菜板上任人家宰割的肉呢!難道不吃,等著餓死?病房里陷入了沉默,空氣中飄散著刺鼻的藥水味。可能是缺少活動或者是受了電視及病室里的人的議論,母親對吃飯莫有胃口,孫女孫兒們變著花樣給他煎煮燉炒,然后用飯煲送到醫(yī)院里來,她卻半閉著眼瞼,擺著頭。意思是不想吃。

弟弟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下號碼就到病房外去接了,母親假睡著的眼睛覷著,耳朵警惕地聽著外面很小的說話聲。

張老師和老伴商量,決定趁著老母親在醫(yī)院里住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從今往后就在自己家里住下來,在印月井城住下來。因為做了小手術的她離傷口愈全拆線還有一段時間,當兒子的相信自己和老伴有這個自信。俗話說人上八十古來稀,百善孝為先,不盡孝還待何時。張老師覺得要留住母親在城里住要圓母親漫長的那個夢首先得有一個很好的開端,這個開端就是給母親弄一頓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喚起母親美好的回憶,然后再與老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事情多半就成了。

一家人為此還專門開了個小會,孫女和孫兒聽說要接祖母來住自然是主動過來參與,并承擔了蜂糖與豬油的采購。張老師特別叮嚀蜂糖一定要去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賣,最好是找鄉(xiāng)村的熟人一起去買,才不會出拐;而買豬油呢也要找熟人買,最好是老刀兒匠,才不會買到注水豬肉。自己和老伴呢則負責去買新米。這不是很難,雖然姐姐所在的興隆鎮(zhèn)已經變成了印月井城的一部分,已經改名為了興隆小區(qū),姐姐家里的成員都變成了沒有工作自謀職業(yè)的城鎮(zhèn)居民,家里當然也沒有了一分田,但張老師桃李滿天下,很快就通過一個學生打聽到自己的學生黃述芬的女兒就在馬井鎮(zhèn)當鎮(zhèn)長,黃述芬說張老師你放心,就沖著你老母親和我母親合得來,我叫女兒立馬去落實,今天內就給老師送過來。我還吃過你母親送給我們的毛桃子和山臘肉呢!黃述芬就電話安排女兒給張老師買一袋黃家壩大田的新米。那黃家壩可了得,過去是皇帝吃的貢米,又叫皇家壩。取締兩費和上公糧之前是省上指定的糧倉,生產的小麥大米可是川西平原上響當當?shù)模苯庸〕堑哪切﹩挝怀缘?。張老師結結巴巴地在電話里說一定要是今年秋的新谷子打的新米。因為有些做生意的騙人,愛把去年的陳谷子打出拋光后冒充新米來賣。你看著人家挑著谷子去動力站里打出來的,不敢說人家不是新米。黃述芬說,張老師那,敬愛的張老師,我聽清楚了,就是今年的水稻結的谷子嘛!就是前兩個月收了的稻子打的谷子嘛!我立馬再給女兒說一遍,一定要叫黃家壩的老鄉(xiāng)打今年的新米,下午上班保證就給你送來。馬井鎮(zhèn)離印月井城不遠,坐公交車只要兩元五角錢,啄會瞌睡就到了。哦,張老師還忘記了跟學生說最多十來斤就可以了,主要是老母親想嘗個鮮??尚旅讌s送來了,送來了一大袋子,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孫女和孫兒通過人托人面托面也把真資格的豬板油和蜂糖買回來了,孫女說買的還是蜂王漿,花了六十元守著河南的養(yǎng)蜂人搖的??粗炆呢i板油切成塊在鍋里冰樣的融化,鐵鍋里的新米干飯也咕嚕咕嚕的冒著熱氣,張老師斑白頭發(fā)下的眼睛瞇縫著,心里也米鍋樣翻騰著從未有過的高興。米湯倒干不干時,老伴歇了明火,張老師將一大調羹凝結的豬油和一大勺子蜂王漿舀進鍋里,讓鐵爐子里未燃盡的木炭與紅灰的余熱將鍋里的米湯慢慢地烘干,豬油和蜂糖的香甜自然是在米湯的咕嚕里慢慢浸潤進了白生生的新米飯里,新米飯在鍋里發(fā)著吱吱的響,像小娃兒在被窩里抓著胳肢窩撓著癢癢發(fā)出的笑聲。聞著滿屋子飄散著的香甜,可以想象油糖新米飯正在烘干并散發(fā)出那令人流清口水的味道,還有那鍋底黃酥酥的浸了豬油和蜂蜜的鍋巴的味道。為了把這鍋油糖新米飯盡量地煮到幾十年前的那頓母親吃的油糖新米飯的滋味,張老師專門從陽臺的一角拖出了兒子幾次想丟都讓自己擋住了沒丟成的老鐵爐子,當初舍不得丟,主要是怕停氣停電開不了火,現(xiàn)在還真派上了用場。一番打掃,這個生鐵爐子居然還能用。又去鄰居打家具的抱來一大堆余下的邊角余料。據(jù)說用木柴和鐵鍋煮出來的飯才香,是天然氣和電莫法相比的。這樣的原生態(tài)煮法,張老師想與七八十年前母親吃的那頓油糖新米飯可能也不相上下了,說不定蜂糖和豬油比那頓飯還要放得多些合適些呢!把油糖新米飯裝進保溫的飯煲里,一家三代人就一汪深情地往市醫(yī)院去了。張老師一路上想象著老母親看見孫女和孫女婿揭開飯煲把黃酥酥的油糖新米飯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眼神,想象著她稀疏的花白頭發(fā)下一張布滿細密皺紋的臉在聞著那奇妙的飯香后綻開的笑。

然而,情況卻不是一往情深的張老師一家三代所預料的。當他們傍晚趕到病室時,老母親的床位已經空著。值班的醫(yī)生告訴張老師,病人今天早晨不顧醫(yī)護人員的反對已經出院,醫(yī)護人員說還要將息幾天才能出院,她卻撐下床來弓著腰干頭前頭地走了,送她來的人照料她的人也犟不過她,也只有結了帳跟著她走了。張老師站在病床前,使勁地跺了下腳。

過了好久,張老師才明白,原來老母親連病都不在城里醫(yī)了,不光是住不慣城里。某一天在樓道上看見了藍膽大,他被一個蝴蝶樣的女人和兩個文靜的小護士攙著,去樓下的綠蔭道上散步。兩個護士一左一右攙扶著的神情像是經佑著自己的老黑爺爺樣,撒嬌似的語氣,藍總吔你走慢點,藍總你莫慌,跟著我走。又因為老母親在電視上看到過藍總的鏡頭,面前這位穿著病人服,頭發(fā)稀疏近乎禿頂卻紅光滿面的人決定就是了不得的藍總了。想起與這樣的人同住在一個醫(yī)院,老母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這是一個原因。

還有個老母親決定離開的原因是她放不下山里的那個家,那個老院子。她生病的原因據(jù)說也與老院子有關。藍總的手伸得太長了,他不知聽誰說的青牛沱山里風水好,適宜休閑療養(yǎng),就在鎮(zhèn)長的陪同下來看看那里最有風水。東轉西看,結果就在禹王谷邊珙桐灣把依山臨水的母親家住的老院子看起了。就對身邊的人說,就這里了,非這里莫屬了,花多少錢都要買下這個院子修棟別墅,春夏秋就可以來這里喂幾桶蜂,吃資格的山花蜜了。老母親想這個藍膽大,就是當初與兒子一起教書去造反的藍膽大了。祖上的嗜好他一點沒落下,看來真是趕架子車的養(yǎng)蜂人的后代了。鎮(zhèn)上的村上的官兒們腦殼就點得雞啄米般,莫問題莫問題,藍總啥都缺,就是不缺錢,我們盡快辦,進快讓藍總在這里來修身養(yǎng)性,我們青牛沱人也跟著沾光。接下來,村上的組上的就找張老師的弟弟做工作。他們曉得找張老師的老母親說是空事,說到太陽落山都說不到一條路上的。因為村上的對張老師的弟弟說,現(xiàn)在的穿斗房子全歸你處理,拆不拆走包括地基藍總都給你二十萬;另修房子宅基地由他選。張老師的弟弟不想是假話。也是老天有眼,村路人都修了磚瓦房就他家是穿斗樹皮房,現(xiàn)在天老爺垂憐,好事說來就來了,修幾間磚瓦房最多七八萬元,如果是把穿斗房子拆過去只換瓦,附帶平地基打地皮至少凈落十六七萬,這不是天上掉銀子么!但張老師的弟弟怕母親不同意,說是等在山上打刺竹筍的母親回來商量下再答復??傻芟眳s等不及了,說是還等啥等,媽年齡大了,家里的事有我們做主,就同意了。鎮(zhèn)上的就說那就改天雙方簽個協(xié)議。藍總與鎮(zhèn)上的人前腳走,老母親就背弓弓地背著刺竹筍背簍回來了,一聽兒子媳婦笑兮了的把好事一說,臉色就倏然變了,半天不吭聲,放下裝刺竹筍的背簍狠狠地說了句,要想賣這房子,除非我死了!說完就進了屋里,哐啷一聲關了門。把兒子和媳婦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老母親從病床上匆匆回去就是不放心房子。兒子先前接了電話就說水磨溝的肖三娃同他商量去新疆打工的事,說了就匆匆地出去了,引起了老母親的警覺,她害怕兒子媳婦背著她簽了賣房合同指使人把房子拆了。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自從印月井小城逃到這里,祖輩人坐著這屋基都平平順順的,沒出過啥怪,還出了張老師這樣爭氣的兒子,怎么見錢就賣了呢!錢能買命買平安那?這是她對生活的簡單要求所不能與兒孫們茍同的。

老母親從沒在張老師面前說過藍膽大去青牛沱山里賣老院子修別墅的事,弟弟弟媳更不會,他們曉得張老師是站在老母親一邊的,錢那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平安過當才是最好的。是后來張老師從姐姐姐夫那里曉得的。

于是乎,我們就讀到了本文開頭的一幕,每當傍晚來臨,張老師總是心里牽掛著給老母親打電話,想請老母親來城里住,而老母親呢卻總是重三八道地說著意思相同的話:

不來??粗耐?!

看著你們城里人把那么好的田,

種啥出啥肥得流油的田全弄來修了房子。

心痛!

老母親有時會在電話中問起兒子,與你一起教書,后來造反,后來占田修房子整發(fā)了的,與我住過一個醫(yī)院的那位藍總癌起了后咋樣?張老師心里升起股悵然,略微停頓了下道,你是說藍膽大那?他已經垮桿了。川西土話垮桿了是多義詞,老母親這時聽來就是去了死了的意思。老母親在電話里輕微地哦了聲,就莫有了聲氣。實際上張老師對老母親說的是假話,六十幾好遠了第一次對老母親說了假話。事實是藍膽大不僅莫有死,而且治療效果出奇地好。許多人癌起了最多一年半載就垮桿了,藍膽大卻出了院。聽熟人說他的房地產公司又盤下了塊靠近城市郊區(qū)的良田,至少有五百畝,就是姐夫姐哥他們那片靠近城邊的金土村的最后一片良田。張老師今晚還在電視上看見他挺直腰桿精神抖擻地宣布一個叫盛世華庭的商品房盛大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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