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上下
一
草廟子的廟子被拆了,神龕上頂敬的菩薩老爺紛紛退隱得無影無蹤。廟旁邊的學校煥然一新:大柏木柱子,粗壯棱棒,青瓦,白墻,上面排寫著紅色標語。
寶大神是舊社會的端公先生,行走在陰陽兩界,為死人主喪,開五方,發(fā)飛喪,為活人過關,轉運,送花盤。他正在改造,力求做一個符合新社會的人民。那套施法的道具仍藏在他家的地窖里,最管火的還是那一副竹根打磨的卜卦,像是神靈說話的嘴巴,陰陽界的江湖瑣事,恩怨是非就斡旋于他的股掌,通達萬物的卜卦一旦被他拋出,天堂,人間,地獄,三界之事塵埃落定。
他用唱神歌子的調(diào)子唱革命歌謠:“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喝令三山五嶺開道,我來了!”被批斗過,他執(zhí)意說:一個字也沒有變,虔誠如神。
寶大神忙于自我改造,忙于建設嶄新的社會主義社會,沒時間去管家里的丫頭。把她放置在一個篾制的簸箕中,任由她玩耍,哭鬧。對于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能乖乖地呆上一個晌午,實在算運氣。要么撒了屎尿,要么餓了,她開始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甚至在山梁上出工的人都能聽到。陡然,她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大孩子,咯咯地令人發(fā)指。大人還是沒有管她,由著她笑,以為她看到了在院子打滾的貓狗,滑稽的動作逗樂了她。
丫頭看到的情景卻不一樣:在太陽掉進黑池梁不久,她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見一個比她大些的姐姐從寨梁上飛來,像一朵彩云從房檐飄落下來。她伸著長舌頭,頭面扭到了后頸,兩只羊角辮端長在額頭,用布滿毛絨絨的紅手臂去抓她……她認得她,是鮮家灣死去的毛女子。
于是發(fā)生了先前的情景。
丫頭當晚高燒至四十一攝氏度,胡言亂語,昏迷,抽搐,口吐白沫。寶大神拿出降妖除鬼的尚方寶刀,布了陣,念了咒,畫了符,施了法,仍沒能挽救回孩子。當她彌留之際,嘴角念叨著一個人:毛姐姐。
第二天,太陽的光芒還沒有來得及穿透云霧山的第一縷霧時,寶大神將丫頭裝進簡易的木制火匣子中,送到陡峭的斜巖垸的石巖縫隙。
斜巖垸,是安放因病夭折的孩子的地兒。那些不幸死去的孩子被統(tǒng)一放在這石巖上,家長路過時,心里默念著他們,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有的還沒有取名字就送了過來,真遭孽。一些不聽話的小孩,父母常拿這些匣子里的孩子嚇唬他們。膽大孩子夜晚路過,偏偏回頭向巖里探望,然后急急地往前跑。
接二連三,這里又多了些火匣子。因為毛女子在前一個月剛死去,還沒過“畢七”。寶大神淬了紅雞公的冠子,卜了八卦,立了水碗,潑了陰陽水,問了諸神,傳話說:毛女子兇死,陰魂不散,殃煞了別家的孩子。毛女子成了禍害。
毛女子的死因,大隊的人都知道,但沒有人說。
二
那是兩年前的事。
毛女子又偷吃了生產(chǎn)隊里的嫩胡豆。
寨梁上那一坪齊整整的豆苗被踐踏得亂七八糟,苗枝下那些綠耳朵都耷拉著,像母親弄丟了自己的孩子般沮喪。
她已經(jīng)兩天沒找到食物了,準確地說是兩天零一夜。今天她盲打莽撞遇見了這片嫩貨。太陽散發(fā)的光芒變成紅色了,像村口的標語,學校旗幟的顏色。也許是饑餓導致視力出現(xiàn)了偏差。她窺視路口沒有人影,像樹上的松鼠發(fā)現(xiàn)了松籽兒,游移了過去,抽身鉆進了苗地里。不多時,豆苗像過了一陣山風,每個豆角都被捋了一遍,一粒半顆也沒留下。她得意地伸展了腰身,橫臂用袖口揩了嘴,回顧四周沒人瞧見,躡腳躡手地離開了。
毛女子是鮮老二家第四個丫頭。都春秀生她時,正在老虎灣出工。她感到小腹有些隱痛,繼而墜脹,丟了鋤頭忙往地邊的茅草坡跑,速速地解了褲帶,剛蹲下,來了一攤血水,從以往的經(jīng)驗,她感覺一定是胎兒破了水衣。她用力一掙,娃兒活脫脫掉在襠里。同工的鄰居聽到有嬰兒哭聲,急急地循聲跑去,用地里的青綿石砸了臍帶,斷了母子的聯(lián)系。在石巖下摘了石蕊,捏成細末,撒在嬰兒的臍上止了血。擇地起名,就叫毛(茅)女子。
就在那天,茅草坡的茅草全開了花,像天上的云朵,白柔柔的一片,很快就被風吹沒了。
一九五八年交春,春秀兒又懷上了。草廟子大隊的社員,在閑散時擺起了鮮老二的故事。說他是腳豬和牯牛轉世,胯里夾了個三尺長的家伙,還帶著倒鉤。有人聽到春秀半夜在床上叫得發(fā)粟,一邊叫喚一邊日訣鮮老二,活像那家伙楔進了她的腸子。說者無意,聽者興奮,越傳故事越長,鮮老二越發(fā)的神秘。生孩子光榮,多生有獎,春秀家得過三張生育獎狀。
國家的政策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人多力量大,英美都不怕;懷起來,生下來,就是不能打下來……
正小雪,春秀生了,終究來了個帶把兒的,取名晚生。早生晚生都是生,遲來早來都要來。毛女子已經(jīng)八歲,完全可以自理生活了,并成為晚生的使喚,端些茶水,換些尿片。晚生的降臨,搶了她的彩。
三
草廟子大隊的婦女主任,肚子里突然長出個瘤子,去縣城做手術,瘤子挺大,重達十多公斤。人們以為孕了娃,她男人去了鋼溪河大煉鋼鐵,三年沒有回家,有人說她肚里的種可能是支部書記木牛的。到現(xiàn)在才知道木牛背了黑鍋。婦女主任命薄,瘤子剜掉了,人也走了,二十八歲。
昨天在學校開了大會。
高音喇叭里傳出亢奮的歌曲:
“五八年呀么呼兒嗨 大躍進呀么呼兒嗨
淅瀝瀝瀝唰啦啦啦 梭啰啰啰呔
大躍進呀么呼兒嗨
………”
大隊干部給群眾學了報紙,關于“三反”、“五反”、“階級與路線”等等。木牛在大會最后公布了草廟子的兩則消息,一則是壞消息:我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忠于革命的婦女主任XX因病光榮殉職。一則是好消息:截至七月中旬,大隊紅苕產(chǎn)量突破畝產(chǎn)12000斤,小麥畝產(chǎn)突破10000斤,我們要把喜訊及時送到縣上!
公共食堂就設在草廟子街道,全大隊的人每天到這里集體吃飯。今天的飯與往常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大鍋水,熬了連皮紅薯和稀疏的玉米。鮮老二的碗里有三根紅薯,十幾顆玉米頭粒。鮮妍,鮮麗,鮮香,鮮彩(毛女子的學名)四姊妹依次排隊,捧著小碗等候水混糧食。春秀碗里盛了兩節(jié)紅薯,她看著孩子的饞相,分給了小的。一盆苕葉苕桿做的菜,還有一桶胡豆角連殼帶葉的湯,喝下去,越喝心里越澇慌。
鮮妍是毛女子的大妞兒。讀完高小就回到生產(chǎn)隊,幫家里掙工分。她十八歲,一天的勞動折合八分,屬婦勞等級,男性壯勞力可得十個工分,也不算吃虧。她算是大隊里有文化的年輕人,個子高挑,長相隨媽,臉長得耐看,身子骨弱了些,頜骨與鼻梁凸顯出來,如一幅畫像。
木??粗辛缩r妍這個年輕人,有意培養(yǎng)一個女干部接班人。他當面夸過鮮妍一次,但她沒在意。在一次收工的途中,木牛遇見了老二,給他提了個話影兒,像路上若明若暗的月光。老二也算精明,踩著了月光,就見著了太陽。當晚,就去了木牛家里拉家常,托望以后多提攜他家。這畢竟是個幾輩人才會遇見的一次機會,如不抓緊,稍縱即逝。
鮮老二在回家的路上,哼起了小調(diào):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月色照亮了他家的茅屋,狗通人心,蹦到他跟前直搖尾巴。
食堂的生活越來越差,人先是消瘦,然后慢慢浮腫,作業(yè)組里已死去了好幾個老人。到死他們都想不明白,生產(chǎn)隊的糧食產(chǎn)量猛增,食堂鍋里的米粒卻少得可憐。
毛女子餓得受不了,去河邊摘紅籽兒吃,肚子是填了個半飽,三天沒解出大便,肚皮脹得像個皮球,
外面布滿青筋,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家人沒什么好辦法,派大姐去大隊合作醫(yī)療站拿藥,帶回來幾塊土大黃,
叫泡水喝。真還奏了效,一連拉了三天,瘦得皮包骨頭。從那以后,毛女子看見紅籽兒,就繞道走開。
秋后,懶蟬褪了最后一張皮,再沒有了音訊,田野安靜了一些。大隊的會場一直熱鬧著,隔幾天就通知開會,全國各地大生產(chǎn),促革命,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鮮妍代表草廟子去人民公社發(fā)了一次言。就抓革命,促生產(chǎn),超產(chǎn)超量做了個匯報,她寫的稿子,數(shù)據(jù)來自木牛的口授。當她匯報完后,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她激動得倏地紅了臉,第一次在這么正式莊重的場合說話,挺突然。主持會議的是公社黨委委員前鋒,他二十四五歲,站起身來個子有一米七的樣子,瘦馬一樣撂在臺前,但很精神。他咳了聲干嗽,用右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揮手說道:如果像草廟子那樣干群同心,熱火朝天,我們很快就會在全縣,全省乃至全國出成績。
會后,前鋒當著木牛的面夸了鮮妍,并指示:在目前,就是要大膽啟用從學?;貋淼闹R青年,讓她們在激流中鍛煉。
在一次大隊干群會上,木牛宣布了一個重要決定:經(jīng)上報公社研究同意,鮮妍同志為草廟子大隊婦女主任,主抓婦女工作,協(xié)助其它事務。
鮮老二在人群中露出了得意的笑臉,兩顆齙牙差點跑出了長嘴。
鮮妍自從當了大隊婦女主任后,勞動強度一下輕松了下來。她可以在大隊辦公室寫些文件,整理報刊,為開會準備些資料,特別要看人民日報,那上面有來自全國的許多好消息,那就是一個輿論的哨口,社會主義建設的風向標。
木牛陪著公社干部下來檢查生產(chǎn)。郭書記走在前面,前鋒跟著。邊走邊問當前工作的焦點和難點,人民群眾的生產(chǎn)積極性,思想覺悟等等問題。他們停下步來,蹲在山梁上,指劃著眼底的那片荒坡,打算改良成梯田。而另一片水澤地,啥都不產(chǎn),規(guī)劃成一個水庫。前鋒從中山服兜里掏出本子和鋼筆,不停地記載。木牛瞧見,他前排的衣兜里撇著兩只鋼筆。
他們來到大隊辦公室,鮮妍給沏了茶,搭了板凳,坐下。當布置完工作,鮮妍做記錄的筆不出墨水了,前鋒當即取下自己兜里的一只遞給她,鮮妍不甚感激。他說,就是要用筆墨說話,把我們的事跡宣傳出去,怎能這樣呢,就像戰(zhàn)士沒有槍炮,農(nóng)民沒有犁鋤,那成啥話?
四
都春秀是大隊唯一的女性黨員,黨齡已有十多年了,被推選為公社的黨員代表。她成分好,講黨性,做事有自己的底線。她在一次群眾會上大罵思想覺悟差的黨員,那些偷拿集體糧食回家煮私飯的人,嚴重損毀了集體的形象,挫傷了生產(chǎn)積極性。這次批判會燃起了一股火藥味濃烈的整風運動。
她親自帶隊去每家每戶搜查私藏的糧食,包括紅苕,土豆,山藥,以及從集體地里偷摘的菜蔬。后來甚至連野菜也不準私煮,只要見到哪家在冒煙,一捉一個準。連鍋碗沒收,交給集體,惹了不少的嫌。大女鮮妍又是大隊干部,快成公家的人了。母親所做的一切,都以國家、集體利益為重,誰都不敢反對,得到了公社和大隊干部的肯定,在全公社掀起了一股向都春秀同志學習的浪潮。她的口頭禪,行為習慣以及聲調(diào)都成為榜樣,鋪天蓋地地涌向田間地頭,食堂,學校。她一夜間竟成了紅人兒,紅得發(fā)紫,還被推薦到縣里去做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演講,由婦聯(lián)主持的主題為“優(yōu)秀黨員先進事跡報告會”。
黨愈是給她榮譽,她愈是講覺悟。
她甚至提走了她嫂子家的鐵罐,罐里有半生不熟的土豆,最上面掩了一層蛾兒腸(一種藤蔓類植物),被都春秀發(fā)現(xiàn)了,硬是要提走,嫂子雙膝跪地,苦苦央求:“弟妹,就算了吧,看在你大哥的情面,家里三個娃兒還小,老人身子骨本又不好,求你了,妹妹!”這都沒有動搖春秀,還好呢,她找來一個土瓷碗盛了一碗,剩下的提走了,那個鐵罐交到大隊煉了鋼鐵。
她還舉報了張家月嫂掰了集體的玉米棒子的事,大隊的積極分子和貧下中農(nóng)去家里搜了出來,當晚開大會,把月嫂弄到臺上批斗,先是從后頸子灌了冷水,背誦語錄,邊背邊哆嗦,就反復背,直到順溜為止。最后施了軟刑——“猴兒搬樁”。將兩拇指綁在木樁上,在樁口開一裂縫,楔一塊木楔,硬生生往下打,束縛手指的尼龍線猛往骨肉里鉆,直見鮮血順著手指流出才罷休。
都春秀沿著自己的路線順利地往前走,仿佛走到了最高的寨子梁,她,就是草廟子人的風向標,像在山頭插的一面紅旗,迎風飄揚。
她得罪過的群眾盯上了她家的毛女子。不斷有人舉報毛女子偷食集體的糧食,毀壞人民的財產(chǎn)等罪證。都春秀哪聽得有這些事,先是把毛女子關在堂屋,用牛繩子吊起來,打了個半死,鮮老二回來才將她放了下來。
毛女子在家呆了兩個月沒出門。給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動了重刑,算是消停了下來,春秀心里正慶幸。她在舉報的人面前再次直起了腰,抬起了頭。
五
1959年冬天,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連地上能吃的草都死絕了。
老人和孩子被雪葬了一半。年輕人走在路上軟了腳,趴下后再沒爬起來。還走在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踩到?jīng)]有呼吸的肉身,心生憐憫。
雪化成水。路邊露出了遺骨,白薩薩的,像一堆堆一時半會兒還化不了的雪。
毛女子最后一次行竊是在大隊食堂抓住的。她偷吃了大隊不多的包谷種子。如果她不在灶房的火塘里去爆玉米花,也就作罷。別人抓住她時,她的身子幾乎鉆進了灶孔,臉上沾染了黢黑的鍋霾。右手還緊緊地攥著金黃的玉米粒和白色的灰燼!
一切外因都是存在內(nèi)因的,而內(nèi)因決定外因。這次逮住毛女子的正是月嫂的男人張旭日。
自從都春秀上次把月嫂推上了大隊的會臺,回去后得了一場大病,差點也埋在雪地。他實在容不下這口氣,提了把砍刀就出了門,要去把都春秀一家砍盡殺絕。當走到寨梁正對著的河坎上,他又遲疑了,他仿佛看見都春秀家存放的領袖像章,放出灼灼金光,從茅屋中的神龕上四散出來,快要射瞎他的眼睛。甚至連他手里提的那把砍刀的鋒刃一時也退卻了鋼火,連人的肉身都進去不了。于是,他悻悻地往回走去。遇了路人問及,他說去砍木柴烤火。
他對著河流發(fā)誓:都春秀,等著,是旭日就會東山再起!
對于一件籌謀已久的事,實現(xiàn)的時間不會太遠。
張旭日把毛女子從灶孔里拉出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東天一片彤紅。他們的較量驚醒了食堂煮飯的人,起來幫忙找來繩索,綁了腳手,用篾席背簍運到大隊干部的門口。
毛女子偷大隊的種糧,挖社會主義墻角,破壞生產(chǎn)成為批斗主要罪證。幾個積極分子最先想將她吊上一棵杏樹上示眾,后來被木牛阻止了,畢竟才八歲的孩子,交給她媽春秀領回家,以批評教育為主,幸免一劫。
月嫂隨參會的人群涌動,眼睛卻盯著春秀的表情。都春秀的臉繃得要爆炸,頭皮上仿佛冒著熱氣。她一手提起毛女子的領子,連推帶搡地吆了回去。
傍晚,鮮家灣傳出嚎叫。
毛女子被吊到樓柱上,打得全身青紫,落地時,全身散了架。都春秀還不解恨,越想心里越窩火:自己養(yǎng)了個不懂事的白眼狼,一夜間,把自己用覺悟和榮耀漂紅的旗幟上撒了泡屎。還將影響到大女兒鮮妍的前途。春秀此時仿佛著了魔一般,用布帶將有氣無力的毛女子綁到背上,順手在墻角提了把鋤頭,向寨梁上走去。
毛女子以為母親心疼她了,帶她到大隊醫(yī)療合作站去看傷勢,就溫順地趴在她的肩背。她連與她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覺得母親應該快點走,不然就支撐不下去了。她很疲憊,她睡著了。
她躺在母親的身上做了最后一個夢。夢見海,潮汐推過來很多的海魚,她赤裸著腳丫子去捉魚,像一只久未進食的饞貓。隨著第二波潮汐的涌來,她卷進了浩淼的海水,她看見母親就在海灘!
當春秀放下她時,她勉強睜開了眼睛??匆娔赣H正在用力揮臂挖地。她就躺在一片柔軟的茅草上,又昏昏欲睡。再次醒來時,春秀已將她放進挖好的這個土坑。她看見母親用鋤頭不停地向她的身上蓋土,聽見母親厲聲的嘮叨:短命的,玷污了我的黨性,臊了我的活皮,你愛偷,讓你去偷……
毛女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喊道:媽,媽呀,我以后再不去偷大隊的糧食……
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個聲音,一息呼吸,一個八歲女孩的肉身,被最后一鋤泥土吞噬。
都春秀倒吸了一口氣,看著剛埋在地里的女子,仿佛還在喊媽,還在祈求,還在掙扎,那一片新土還在抖動。
她一個人站在寨梁上發(fā)呆,整整過了兩個時辰,直到看見云霧山的云霧披上了一層紅紗,她才緩緩離去。她仿佛做了一件秘密的大事,為自己,也為大隊。那面飄揚的旗幟燃燒得像天邊的紅云。
她仍心有余悸。怕別人知道了秘密。趁天未放亮,釘了個火匣,用毛女子穿過的那件紅衣服,裹了稻草,扎結成人樣,放平,送到斜巖垸的高石縫隙里去了。
鮮老二從鋼溪河回來了,沒見到毛女子,心里犯了嘀咕。質問春秀:孩子到哪去了?
春秀淡淡地斜了他一眼:你還不知道嗦,那畜生把咱家皮都臊盡臊絕了,偷大隊的糧食,被張旭日抓住送到大隊批斗。我領會來打了個半死,送到山上去祭了山神。
鮮老二用手指頭重重地指著春秀,張大嘴巴,老半天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草廟子的人們照樣按時出工,忙活著農(nóng)事。毛女子的消失一時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一些老人和壯年被餓死或病逝都未必引起關注,何況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子呢。但春秀的弟媳婦還是注意到毛女子的死了。她聽到毛女子一夜嚎叫和呻吟,就再也沒有了她的身影。又發(fā)現(xiàn)寨梁山一個新挖的土坑,斜巖垸多了的火匣等痕跡。她已高度懷疑毛女子被她媽打死。于是在一個閑暇的日子,她過去跟春秀拉話,試探性地問她,春秀異常鎮(zhèn)靜地說毛女子得病死了。但從她慌亂躲閃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所說的不是事實。她想誘騙她說出真相,便說有人親眼看見她弄死毛女子的整個過程,說得跟真的一樣。春秀還是沒有承認。
一切斗爭都來自人的利益與矛盾。
弟媳婦是個記仇的人。她怎不嫉恨嫂子呢,不但得不到嫂子的照應,反而去奪走她家的私糧,讓她家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活活的餓死。絕了她家的獨苗,斷了她家香火,簡直就是要了她的命。
她始終想拿住春秀的把柄,把她一次掀翻。
她找了娘家會寫字的弟弟,寫了春秀打死自己親生女子的材料,偷偷送到公社辦公室。前鋒做了調(diào)查,春秀始料未及,心想,她做得如此天衣無縫,咋還是走漏了風聲呢。前鋒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對于審判調(diào)查是有相當經(jīng)驗和手段的。
她被秘密審查了整整一夜,春秀實在無可隱瞞,將事實供認不諱。他說:這件事說大則大,大到可以逮捕,甚至槍決抵命。雖然是你自己的孩子,她又不是你的孩子,她是社會主義的孩子,她是社會公民。依照憲法,你已經(jīng)違了法。說小也可以小,從你的身份,從你的典型事跡,從你在我縣的積極影響這點看,你完全為了國家和集體利益。只要有損大隊利益的人和事,你都要管,要斗爭,無論是誰,即便是自己的兒女。你還是女代表,社會革命和生產(chǎn)的積極分子。鑒于你功大于過,也看在你大女鮮妍的不錯的表現(xiàn),這件事到此為止。
因證據(jù)不足,毛女子死于:疾病。
六
鮮妍因工作出色,覺悟高,根正苗紅,能及時領會干部的授意,被提拔到公社從事婦女工作。
新時期的婦女工作主要抓思想意識形態(tài),組織一些演出活動。她到了新的更高的平臺,精神和氣質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她最愛穿的那件紅色暗花衣服恰到好處地裹在上身,凸顯出了青春的豐腴。內(nèi)心燃燒的革命激情,毫無掩飾地從那雙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就連走路也像踏著優(yōu)雅而奮進的音樂韻律。
一次三級干部會,草廟子木牛參加的。他坐在下面,看著從本土走出的人才,在會臺上神采奕奕地講話,傳達縣婦聯(lián)的相關精神,心里很是驕傲,他邊聽邊抿著一杯白開水,喝進去的就像是甜甜的蜂蜜水!
前鋒當上了公社的二把手,負責全面工作。郭書記負責政治總方向。
秋收工作大檢查中,郭書記與前鋒就全鄉(xiāng)因缺糧餓死了很多百姓的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前鋒繼續(xù)向縣上報告豐收的喜訊,編造了不靠譜的超產(chǎn)數(shù)據(jù),隨時準備“放衛(wèi)星”。書記要求實事求是,面對現(xiàn)實,甚至要縣上扶持補助,以解燃眉之急。他倆為此拍桌子,瞪眼睛,一個為了榮譽,一個為了損失。
一次縣里開大會,前鋒與鮮妍去了。閑暇時,他帶她逛了神皇廟,巴山石刻園,壁山公園等景點。一路漫步,夕陽的余暉落在公園里,那么美麗而安靜。鮮妍從未見過城市的風景,那么干凈,有序。她仿佛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第一次給她談及他調(diào)查她媽的事。鮮妍沒有驚訝,她似乎完全知道,沒有說一句話,偶爾看一眼他有些嚴肅而深沉的眼神。他最后說:這件事,我只給你說過。
她內(nèi)心生出一絲感激,卻又不安,一種不可言狀的恐懼。
他們一起從縣上回到了公社。
那天晚上,前鋒辦公室的燈一直亮著。
鮮妍住在離他辦公不遠的房間。一天的勞頓讓她有些疲倦,她整理了一些會議記錄,做了洗漱,打算歇息。有人敲門,聲音很輕細。她看是前鋒,手里拿著筆記本徑直走進了她的房門。進來后他立即將門關上,坐到桌前,說要給他布置明天開會的事。鮮妍在他的示意下傍到他側邊,聽他指示。他說了些工作上的事后,陡然站了起來,一雙曖昧的眼神從鏡片后游移出來,死死地往她身上粘。她立即回避開,他卻伸出手臂將她抱住,緊緊地往懷里攬。
鮮妍使勁掙脫,他像正咬住一塊食物又掉了出去。他索性放開她,鎮(zhèn)靜地說了一句:只要你依我的,你媽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以當公社婦女主任,你看著辦吧!
她像從一片鋪滿鮮花的大路上,突然掉進一個陷阱,就像這個夜晚,沒有一個人可以救他,包括她自己。她沮喪地低下了頭頸。
前鋒再次將她攬進懷里,她再也沒有反抗,有一種無形的力束縛著她,讓她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甚至無法呼吸。
在那個突如其來的黑夜,她最終將雙手舉起,連同自己的整個身體,交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她的日子比以前沒有多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房間多了一個男人。
前鋒的老婆來過一次。鮮妍看到了,打了招呼,稱呼嫂子。人很樸實,穿著件天藍色衣服,一雙對眼兒布鞋,不識字,成分好,貧下中農(nóng)。
鮮妍覺得她不像是前鋒的老婆,自己更適合做他老婆,但很快她覺得這種想法有點過分。那幾個晚上,她一個人總是睡不著,挺不習慣。前鋒給了她老婆糧票和布票,讓帶回去給孩子和老人貼補生活。
郭書記在一次起夜的時候,路過鮮妍住的房間,聽見從里面發(fā)出一些聲響。他放慢腳步,屏住氣息,聽到一種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痛苦的呻吟,夾雜著粗壯的喘息,像從蠻荒的山野傳出的獅吼,又像是從大海跌宕的潮汐。他明顯感覺到了兩個不同的聲音,一高一低,陰陽交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遙遠而親近。他憑著多年的政治敏感性,意識到有人潛伏到這間屋子,他就站在外面等侯,看看到底是誰?
天快亮時,他看到前鋒披著衣服探出身子,書記根本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一閃身,躲進墻角。前鋒躡腳躡手地從他面前過去,進了他空了一夜的房間。
鮮妍被郭書記秘密約談了一次。她就像她媽曾被前鋒調(diào)查一樣,完全妥協(xié)。在他面前,她退無可退,不敢隱瞞,她盡量將眼神躲避到別處,耷拉著頭腦,像一朵被人摧殘的花枝。
最后,她在一摞寫滿字跡的紙張上簽了字:情況屬實。落款人:鮮妍。在每張紙上按了手印。
一切果皆有因。
前鋒被逮捕那天,正在大隊的田地里指導生產(chǎn)。全大隊的群眾都在那里聽他指揮。
公社的干事帶著三個人,找到了他。將他叫到隱蔽處,莊嚴地給他介紹了這三位同志的身份:縣上派來的特派員張XX ,趙XX , 區(qū)里的公安陳XX。
前鋒臉上剎那間變得愰白,滲出顆顆汗水。還沒等他們說出到來的目的,就完全明白是沖他而來的。他心里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
“前鋒,你被逮捕了?!?/p>
他呆若木雞地站立在地里。像一棵頓時枯萎的樹木,毫無價值地長在大地,掛在原野。
“你有沒有話說?”特派員問。
他說:“請組織給我最后一次機會,讓我避開群眾帶銬,行嗎?”
“可以!”
他們答應了他的請求,在一塊大石頭后面,他雙手反背,銬定。
他披著四個衣兜的那件中山服,雙手背在衣服里面。胸前的衣兜里,并排插著兩只鋼筆。
前鋒走在前面,特派員們走在后面,走得挺急。群眾伸出眼睛看著干部走遠,心想,可能有更重要的革命任務需要接受!
他走得鎮(zhèn)定自若,沒有人知道他與鮮妍有作風問題。
鮮妍去公社當婦女干事剛滿一年零一天,第二天就下放回家了,她沒有當上婦女主任。
都春秀站在茅房的門前,怔怔地看著回家的閨女。
鮮妍很久沒有出門。因為要出工,她最終還是要去掙工分。隊上群眾的那些異樣的眼光,像七月的太陽炙烤著她。命運仿佛對她開了一個玩笑,將她從斑斕的夢境推到了現(xiàn)實。她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她自從回家后就沒有睡過一夜好覺。漸漸地,她失去了以前的那些記憶,郁郁寡歡地在寨梁上瘋跑,一個人四仰八叉地仰在坡地,被太陽曬得傻笑。
她看見她的幺妹毛女子,穿著大紅團花布衣服回來了,唇邊帶著血跡,手里捏著爆米花,跟她一起打鬧。
草廟子的嬰幼兒又死了一批。大人將他們的身體陸續(xù)安放在斜巖垸的石巖里。
端公寶叔帶了神器,苦竹銷子,悄悄地進了安放毛女子的石垸。念了咒,施了陰法,將苦竹銷子釘進她的火匣。打開時,只見火匣子內(nèi)躺著一個稻草人,外邊套著的紅花衣服已經(jīng)破碎。
大隊食堂盛到碗里的飯越來越清稀。木牛不想再“放衛(wèi)星”了,他去找郭書記要糧食,書記去上面要,顆粒未獲,在那個年代,誰有多余的糧食呢。
都春秀再也沒有參加過代表會。
她看見別人房上冒出炊煙時,心里仍有想去搜查的沖動,但沒有去。
她與干部發(fā)生過一次爭執(zhí),為玉米下種的事。
一位下派指導生產(chǎn)的年輕干部,依據(jù)最高指示:“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運用乘積計算理論:多下種子,收成就多。于是,一個土坑里放進十顆玉米種子,就會收獲一二十個棒子。春秀在地里干了這么多年,對種莊稼還是挺有經(jīng)驗,她當即反對了干部的方法,許多老農(nóng)也知道那樣會顆粒無收,沒人敢出來說,怕背上“拖大隊革命生產(chǎn)積極性”的罪名,最終讓她背負了。夏天的莊稼一片茂密,長勢可喜,因苗稿過于密實,掛上的棒子,就像夭折的娃娃,沒有一個成器的。
那年,生產(chǎn)合作社差點斷了種子。
幸好從鳥禽嘴里落下的殘粒,掉在寨梁上,在埋毛女子的那塊土地上,生出一片茁壯的莊稼。春秀收了棒子,全部送交到了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