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七阿太死了,九十三歲。可是她不是壽終正寢的。
小的時候,我討厭七阿太。有年夏天,七阿太在周塘橋的柳樹下擺棒冰攤,正好我經(jīng)過,她叫住我,說能不能替她管一下。她雙手遞給我一根棒冰,我嘴饞,就很樂意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母親回來,罵道:你怎么還欠著七阿太錢呢?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沒呀。
“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竟敢賒錢買棒冰吃,看你爹不收拾你!”
我一聽就急了。我說,你去問七阿太,是她自己給我吃的,棒冰都滴水了,吃一口就斷掉了。母親說,你騙誰啊,就是七阿太向我要的錢。我真是冤死了,急得都要哭了,母親才和緩了口氣。
此后,遇到七阿太,就是她給我打招呼,我都自管自走開。
可是,她還是好事。夏天游泳時,大家都從周塘橋上往下跳。她喊住我,說危險。當(dāng)晚,母親就聲色俱厲地警告我,如果再從橋上往下跳,就不用再進(jìn)這個門了!
好在,不久,她與我家反目成仇,就不用再多管閑事了。我家的出水,自有這老房子以來,便是打從她家后門過的。陰溝水嘛,雜七雜八,不免是有點氣味的。七阿太時不時要叫罵幾句,而她小兒子做得更絕,干脆把溝填了。我父親氣不過,就和他理論。七阿太竟然破口大罵,她的五個兒子一起到場——這架勢是顯然的。
我家還是照樣潑水,出水,后面積了水,就成了爛泥路。
從此,兩家成了冤家。
七阿太與我家緩和關(guān)系,是從她與媳婦吵架開始的——那已經(jīng)是十多年后了吧。
七阿太住在小兒子家的那一頭。這間房說定了是歸小兒子的,但須等七阿太百年之后。但是,小兒子也要討兒媳婦了,房子緊,他們打算把自己的臥室讓給兒子做新房,讓七阿太讓出前半間,他們搬進(jìn)來。七阿太不肯,一則這是五兄弟分家時當(dāng)著族里長輩說定的;二則打從她嫁過來就住在這間房,從來就沒有動過,即使老頭過世多年了,依舊擺著他的床;更打緊的是,向陽的地方溫暖,老年人怕冷,讓了前半間,從此見不到陽光了。
這事最終沒有成,媳婦見她像仇人,孫子從此也不再叫她一聲“奶奶”。
本來,七阿太與小兒子一家同進(jìn)一個門,同吃一鍋飯。燒飯,汰菜,洗碗,掃地,都是七阿太的分?,F(xiàn)在,那間房通向中間堂屋的門隔斷了。
七阿太朝南開了一扇板門,另立門戶,自個燒著吃了。
有一回下大雨,家里人都不在。等到母親趕回來時,發(fā)現(xiàn)曬著的衣服都不見了。七阿太正坐在檐下念佛,她向我母親招招手,原來她幫我們收進(jìn)去了。
“謝謝,謝謝!”
“勿用個,自己族里人嘛!”
第二天,家里燒了毛芋艿,母親讓我端一碗給七阿太。
她小兒子正好在摘毛豆,不聲不響。
幾天后,他把三支茭白放在了七阿太的門口,正好被他媳婦看見。他媳婦拿起茭白,扔到了陰溝里。
兒子媳婦都不在時,七阿太拄著拐杖到我家門前來嘮嗑,我母親端出一把椅子讓她坐。她已沒了當(dāng)年的凌厲,梳著“繞繞頭”的發(fā)髻,插著一支木釵,白發(fā)多,黑發(fā)少,儼然是一個老太太了。
她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也越來越小,只剩一道縫。
她聽人說,有一種眼藥水很有效,可是沒人陪她去醫(yī)院。后來,我曾幫她買過一次眼藥水,好像是治白內(nèi)障的。
她常常一個人在黑乎乎的房里摸來摸去。有時,我家有好吃的,送一碗給她。
她討飯錢時,小媳婦罵道,別人家好,你到別人家里去拿啊。我母親說,這是在指桑罵槐,罵我們呢。
七阿太最擔(dān)心的是,萬一眼睛真瞎了,那怎么辦。她是沒有女兒的。遇著同輩人,她總是說,你好福氣,阿囡會看看你。同輩人安慰道,女兒也一樣的,只能一時,她也有自己的一戶人家,哪能全指望她?俗話講,有子有氣,最終還得靠兒子!七阿太聽了,似乎寬慰些。
有一天,七阿太不知怎的,跌倒在那個爛泥路邊的水潭里,正好我母親看見了,軟扶硬拽才把她拖起來。
此后,七阿太似乎衰了不少,時不時會有幾天躺在床上,終于沒法一個人過日子了。
族里的輿論很洶涌,幾個長輩跟老大、老二說,你娘總得有人照顧啊。老大老二的意思是一致的,當(dāng)初說定了,房子歸誰誰照顧,其他幾個只須每月拿出一些飯錢就好。既然房子歸阿小,就該阿小照顧。五兄弟一碰頭,阿小媳婦不肯放棄房子,說我照顧了這么多年,臨到頭了,你們要來分房子!
于是,一切照舊。其他幾個兒子媳婦偶爾也有來看望的,但也就是看望一下。大兒子老得很厲害,佝僂著背,自顧不暇;老二媳婦最好,可是老二媳婦生癌了。
沒人知道七阿太是怎樣一天天過下去的。她在檐下曬太陽的日子越發(fā)少見。有時會聽到兒子媳婦大聲呵斥她什么,但她已老得說不了什么。我母親有時會去看一看,七阿太總是說:為什么我不死呢?
小媳婦越發(fā)忙了。她要帶孫子,管作坊,遇人總是嘆息:上有老下有小,人家的婆婆都走了,可我沒福氣……
孫子又要造房,小兒子夫婦忙得腳底翻天,老房子的門總是關(guān)著。
“你孫子造大房子了,三樓三底,你高興嗎?”我母親跟七阿太說。
“高興高興!”可是,她在擦眼淚。
這一天清早,有人在周塘橋上看到一雙黑色的河蚌口布鞋,擺得齊齊整整的,上面還端端正正放著一件斜襟衣裳,幾個經(jīng)過的人都覺得奇怪——誰忘在這里的?。?/p>
這時,猛聽得一陣炮仗聲,好生熱鬧——七阿太孫子的樓房上梁啦!
中午時分,不遠(yuǎn)處的埠頭邊,有人驚呼:一具死尸!撩上來一看,是個老太太——七阿太!
村里頓時炸開了窩。
小兒子事后回憶,清早三四點鐘,他曾聽得隔壁有輕微的響動。當(dāng)時,他還看了一眼窗外,月亮晃晃的,像下雪了一樣。
小兒子喃喃曰,娘,你這是要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