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也
從出生到漸漸懂事,我在我們村子里一直生活到18歲。這大約相當于一個人一生中的四分之一,還不算其他停留的時間。其實從心智成熟的角度上來說,18年的經(jīng)歷足夠你咀嚼一輩子的了。
那18年,我活動的范圍基本上局限在我們村子方圓五公里內(nèi)的地方,最遠去的地方也是三十多公里開外的縣城。為此在我青少年時的大部分時間里對人世以及對世界的了解也就僅僅局限在那么一小部分人或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塊地方上。
相對于對人世的了解,大自然卻以它獨特的方式最先進入了我的內(nèi)心。那大約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夏天的午后,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之后,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頃刻之間地面上就積起了一尺深的水,滿院子的雨水還來不及從院墻根部的水洞眼里流出去,就慢慢地漲上了門檻。驚恐不安的我們被嚇得蜷縮在炕角里,用雙手捂著耳朵。心里覺得這不是正常的下雨,而一定是老天爺在有意地懲罰我們。尤其是那咔嚓嚓的雷聲和急促的閃電,更加重了我們的這種認識。正在這當兒,母親沉著臉,趕緊把案板上的搟面杖和菜刀扔出門外。那意思明顯帶有一種避邪的意味。你還不要說,過了一會兒,那雷陣雨就減弱了,以至最后終于停了下來。奇怪的是,還沒等我們真正安靜下來,緊接著就聽見,在村莊外面的葫蘆溝里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三哥說,聽,山水下來了,對,一定是山水下來了。于是他拉開門就往外跑。我還沒顧得穿上褲子,就緊跟在三哥后面跑。等我們跑到村莊邊上的一處坡頭上時,那里已聚集起了很多的人,有老人和孩子也有青壯年。他們一齊盯著山下的葫蘆溝溝口。果然,不大一會兒,山水就下來了。山水下來的時候,挾帶著那么一種威猛的森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像一條巨蟒那樣試探著慢慢向前移動。它并不喧嘩,而是非常安靜,凡是它經(jīng)過的地方,那些河道中間的亂石啦土塊啦、河道兩邊的雜草啦樹木啦等等,都在無聲無息的狀態(tài)中被它吞沒了。
我注意到,在渾濁的巨浪翻滾的前端,既好像是一些奔跑著的張牙舞爪的巨獸被后面的獸群推動著,又像是一群武士在揮舞著棍棒開路。能明顯地看到在洪水的上面有隨著渾濁的波浪起伏的一只黑牛的軀體,它的僵硬的四肢直楞楞地伸出在水面之上,隨它一起顛簸的還有零星的羊只、破皮襖、爛木箱,以及沿途被裹挾的樹枝和莊稼。
原本清亮的葫蘆河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滿河道的洪水。
在我一楞神的剎那間,卻聽見,洪水突然發(fā)出了咆哮聲。原來當山洪流到村莊對岸的臺地那兒時便開始打旋兒——停下身子不走了。我們看到,洪水像人在挖崖坎子一樣,先從崖坎子的底部旋起,等旋空了底部,就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大塊土崖像一堵墻一樣倒在洪水里。如此這般,不多一會兒,我們就看到,洪水在慢慢地接近站立在臺基上的那一棵大柳樹了,而且在不斷地進攻。此刻,能感覺到站立觀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每當那棵大樹的根部被洪水旋掉一塊,樹就可怕地趔趄一下。不多一會兒,在我們張大了嘴巴的同時,那棵站立了上百年的老樹就開始搖晃、顛簸,然后慢慢地傾斜,當它最后終于放下了自己的高貴和尊嚴,被野蠻的洪水刮倒之后,我們才呼出了一口氣。然而我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輕松,反而覺得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壓在了心上。
我們茫然地看著那巨大的洪水慢慢地、略感沉重地抬起它那龐大的身軀,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在隨后的一股更強大的洪流的沖擊下慢慢移動,被送往遠處的什么地方……
在大樹被沖走的那一刻,我并沒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樣感到好玩,而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失落。這大約標志著我已由懵懂的童年進入了敏感的少年。
或許是與大自然貼得更近的原因,使得我對世界和人生的認識和理解總是先從大自然開始最后又回歸到大自然。但我知道,這還不是結(jié)束,而是從有限進入到無限。
從這棵大樹被沖走時開始,我仿佛才真正進入了可感知的世界。它的對象是我賴以生存的這個村莊。盡管它不大,卻依然承載了日月的變遷和人間的世事風云。
……
我們這地方,按鄉(xiāng)親們的話說,苦焦得很,是個連兔子跑了都不愿回頭的地方。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來我們這里考查,連我們這地方的水都不喝,據(jù)說頓頓吃的是西瓜。因為在我們吃的窖水里,從顯微鏡下觀看,可以清楚地看見里面布滿了細菌。其實,我們常常也能僅憑肉眼就能看到打到桶里的水面上有細小的蠕動的白色蟲子,更不要說其他。他們?yōu)檠壑械幕某龆d嶺嘆息、為干涸的黃土地嘆息、為溝澗里流出的細如發(fā)絲的河水嘆息。想不到在如此荒涼的一塊地方,竟然還有人類生存?他們不理解。為此他們下的結(jié)論是:這是一塊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
這就是西海固,是西部大地上那些日夜吹刮的老毛黃風抹不掉的一塊傷疤。
實際上,我們祖祖輩輩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生兒育女,迎送嫁娶,養(yǎng)老送終,不一而足。由于不知,他們覺得天地不大,由于不聞,他們覺得安然自足,由于堅韌,他們能夠承受別人所難以承受的一切。
我的老家叫葫蘆溝,是由西北邊的葫蘆河和東南邊的麻春河圍繞起來的一座圓圓的山丘。由于地勢高,且身處葫蘆溝的溝口和麻春河的河道邊上,一年四季吹刮的西北風毫無遮擋地吹刮在我們的村莊里,感覺要比別處村莊里的風大。我們對葫蘆溝的叫法與別處的人不一樣,按鄉(xiāng)親們的發(fā)音標準判斷應該是虎龍溝,并且虎龍二字全是聲調(diào)里的“去聲”,一刀切,干脆簡截,毫不拖泥帶水。聽起來有點冷有點硬。我小時候常聽鄰村的人說,你們葫蘆溝的人麻達。這麻達就是不好纏、不好惹,個性里多少有點野性。
我們村子是個典型的雜居村,如果僅按姓氏劃分,在我們村子里生活的人則一共有九個姓,它們分別是李郭白趙張黨劉王楊,如果按血緣關系劃分則應該有十一個家族,因為李張二姓就分別有兩個家族,但他們卻沒有血緣關系。在我們村里李姓人家?guī)缀跽剂艘话?,可以說是個大家族。可是從解放后直至今天處于主導地位的卻不是他們。因為他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是地富反壞右的子孫,是受到監(jiān)督和管制的對象。在我們村貧下中農(nóng)掌權,并且這一傳統(tǒng)還在延續(xù),只是不太明顯罷了。或許是家風的傳承,李姓人家的子女都是一副低眉納目的樣子,跟我們這些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明顯不一樣。但也有特殊情況。
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聽說由我的一個李姓同學牽頭為他家的老墳地被占了一點邊邊為由,將另一家李姓人李樹森按倒在地上捶了一頓。后來叫了幾個在村里能說得起話的人,才算平息了這次鄉(xiāng)鄰間的糾紛。我大哥也作為鄉(xiāng)老之一參與了說服工作。他可是我們家話語不多的人,但人緣好。
我們村來得最早的住戶,要算是李老五他大了,時間大約在清中期,因為從我們村子中心的那棵老柳樹的軀干上就可以大致推斷得出來。這棵樹大約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打我記事的時候起它就呈現(xiàn)出一副蒼老的樣子,其根部裸露出碗口粗的根莖,有的都有罐子的口那么粗。在這棵大樹的邊上還有一棵小一點的柳樹,也蒼老得不得了。當然了,在我們村子下面的葫蘆河對岸臺地上還有一棵老柳樹,也是這個樣子。遺憾的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就被洪水沖走了。據(jù)說,矗立在村子中心的這棵粗一點的老柳樹,在月亮皎潔的晚上,它的影子能投射到四十里開外的鴕場堡一帶。
有時候我會在我家火窯里盛水的那口大黑缸里看見黑黝黝的水面上有浮動的樹枝,母親就說,那是咱們村的那棵老柳樹的影子照到缸里面來了?,F(xiàn)在想來,這棵大樹的影子怎么會照到家里來呢?并且是照進了黑黝黝的窯洞里,還映在水缸里呢?但據(jù)母親說,在四十里開外的鴕場堡一帶,每到有月亮的夜晚,家家戶戶都能在院子里或水缸里看到我們村子里的這棵大柳樹的影子。誰知道呢?然而母親說的話,在我小時候的心靈中卻是留下了某種想像和虛幻的影子。
由于這兩棵柳樹軀干蒼老、枝條干枯,到了冬天,每遇刮大風的日子,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它們的樹根部會有許多被吹折的枝條。所以我老是擔心它們到了春天難以再發(fā)芽抽枝,可是這兩棵老柳樹卻很爭氣,年年春天都發(fā)芽抽枝,在蒼老的軀干上罩一身綠陰,垂下碧綠的枝條,盡管上面還有枯干的枝條伸出在綠陰之外,但依然顯出一派春意。
到了盛夏,我們一群娃娃喜歡在它的陰涼下玩耍,大人們也喜歡坐在它的陰涼下聊天。所以這兩棵大柳樹就成了我們心靈的依托,無形中也成了村子的象征。
可惜的是,在去掉“地富反壞右”帽子的那一年,李姓人家集體干了一件大事,就是把這兩棵大柳樹給挖掉了。這是他們在改革開放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據(jù)說,他們?yōu)檫@一行動還在暗地里召開了家族會議,并且準備了镢頭、鐵銑、木棍還有鐵棍。那陣式不像是去伐倒一棵樹,而像是準備與村里的雜姓人家決戰(zhàn)。他們集體伐樹的那一天,李姓人家?guī)缀跞砍鰟?,由李老五親自指揮。
那一天,村子里特別安靜。我們這些雜姓人家?guī)缀鯖]有人出去干涉一下。只有一些好事的婦女拉開大門,悄悄地瞄上一眼,然后閃身掩門。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村子里一下子空了。在那兩棵大樹站立的地方,徒然留下兩個大坑,四周堆積的黃土上遺落著許多被砍掉的新鮮的木片和樹枝。實際上這兩棵大樹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只能被當作柴禾燒掉。可是沒了它們,村莊一下子就空了,像是一個人的嘴里被人一下子拔掉了兩顆大門牙,顯得空蕩蕩的。因此,人們就覺得那天晚上的風特別大,并且是長驅(qū)直入似地從村莊里吹過去。
可是,雖然兩棵大柳樹不在了,好在李姓人家卻終于能和雜姓人家平起平坐了,也許這一點很重要。
盡管這是壓抑了許久的李姓人向全村的雜姓人家宣布做人的權力??墒前凑f,這是集體的財產(chǎn),他們是無權這樣去做的,可他們做了。他們的理由是,這兩棵柳樹是他們的祖先栽的,他們有權力這樣做。事后他們還放出話來說,要準備收回在土改時被分掉的田地和家產(chǎn),并且說要準備打倒村里的幾個人,其中就有我當過隊長的二哥。好在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好在時間正在化解一切。我注意到,在日后的歲月里每遇誰家有紅白喜事,幾乎是家家出人幫忙,呈現(xiàn)出真正的一派和諧。
據(jù)父輩們講,我們村子里早期的開拓者李老五他大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并且是一個致力于勤勞致富的人。在解放前都是勤勞治家的典范。他的身下有五個兒子,并且個個身強力壯。他們在老父親的親自帶領下翻山越嶺地去開荒,精耕細作地去種地。一旦遇到五黃六月,他們就白天頂著烈日搶收,晚上也不回家,實在累極了,就頭枕著麥捆打一會兒盹,眼睛睜開了,繼續(xù)拔(麥子)。到臨近解放時,弟兄五個家家牛羊滿圈,糧食成倉,可以說是不錯的殷實人家。
光陰最好的要屬李老五,據(jù)父親講,那時候李老五家喂了一頭豬,肥得都走不動路了,就整天躺在門板上,人喂食的時候都要把食盆子端在豬嘴跟前去喂。李老五為什么要把這頭豬喂得這么肥呢?是因為他快要娶第二房太太了??墒沁€沒等他操辦喜事,解放軍就從蘭州一帶北上解放了海原縣城。
后來李家五兄弟的地都被沒收了,牛羊騾馬也都充了公,并且把房子以及家什也都分給了窮人。那時候,我們家還分到李老五家的一張桌子、幾只吃飯碗,并且還分得了他家的兩間廂房,其中有一間就是李老五的新房,是他準備娶第二房太太用的。
李家老大是個柔性子,人也相對和氣一些。好像他家的光陰也不大好,解放不久就死掉了。他老婆我還記得,是個紅眼疤疤(爛眼病),衣服大襟上一直掛著個臟手巾。她一說話就流眼淚,于是手里就老捏著那條臟手巾,不停地擦眼淚。據(jù)說,她年輕時吃餃子都不吃皮兒,只吃瓤瓤,餃子吃完了,桌子上就堆一堆餃子皮兒。
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老大叫李國云念過小學,是村子里不多的識字人之一,也是我的第一位小學老師。冬天,他從家里趕來上課時,鼻尖上老掛著清鼻豆豆,我一直擔心那吊著的清鼻豆豆,就忘了聽課。他也會發(fā)脾氣,生氣的時候,就用教鞭敲你面前的桌子,但不愿意真的下手。因此,我們都覺得他親切,不像別的老師。
李家老三沒解放那會兒就死了,聽說是被李老四拿放羊的剁鏟剁死的。原因是李老三和李老四兩家的院子連著院子,李老四住前院,李老三住后院。李老三每次趕著羊回家時,就直接從李老四家的院子里穿過去。他不愿意另開一個大門,他是故意這樣做呢。誰也能看得出來,他這是跟弟弟家過不去呢。
于是,李老四的老婆就對李老四說,你看你個囊慫,叫人騎著脖子拉屎呢,還不敢吭聲。跟上你這個窩囊慫,活著沒意思透了。其實李老四心里早就憋著一股子氣呢,可看在哥哥的份上就不愿意去鬧。但事情實在忍不下去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李老四就做好準備在院子里等著,等李老三趕著羊群啪達啪達地進了院子時,就被李老四三錘兩梆子放倒了。
李老三兩口子是個獨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于是李老三死了后,家產(chǎn)就被弟兄幾個平分了,留下的空院子被老四獨占著。李老三的老婆一看沒守頭了,就改嫁了。
解放以后,那個空院子就成了生產(chǎn)隊給牲口堆放草料的場院。我們經(jīng)常在那高高的草垛上翻跟頭。院子里有七八棵老杏樹,每當春天開花時,香氣就會飄散到每家每戶。
李家老弟兄五個里面,只有李老四最精神,他個子不高,但麻利、精干。即使老了也是一個麻麻利利、清清爽爽的老頭子,他見人總是挺和氣,不像李老五一直拉著個臉。
李老四年輕時,娶的是董家水董家的大女兒,董家在我們這一道河是有名的大地主。他家有弟兄三個,都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身上都背長槍,手里還提著棱鏢。他們不喜歡務地種莊稼(那些活都由長工們?nèi)ジ桑?,而喜歡滿山遍野地打狼套野狐子。有一年,海原縣國民黨縣政府的人來收稅,還沒走到他家大門口,就被三弟兄一頓亂槍打跑了。由于聲名在外,他家連土匪都不敢來。他們家的人脾氣都倔,說話都悶聲悶氣的。
董家老太爺——董石腦還生有三個女兒,人雖然都長得濃眉大眼,但就是嫁不出去。原因是,他們家是臭太子(狐臭?。?。有這種缺點的人,盡管家里再富,要想說媳婦和嫁姑娘都是一件困難的事。
解放前,李老四就給董家拉長工。大概是人長得精神,一來二去,董家大女兒就看上了他。于是董石腦老爺就把大女兒許配給了李老四。結(jié)婚的時候,他給大女兒陪了一群羊、五匹馬,還有其他鋪的蓋的吃的,于是就回到葫蘆溝單門立戶地過日子了。
李老四的老婆是個瘸子,走路的時候,身子一歪一歪的,小時候我們就常糟踐她,常喊她瘸母羊、瘸母羊!這時候,她會突然暴怒,提起手中的拐杖向我們一顛一顛地追過來。她才不管你是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呢,要是追上了照打無誤。有幾次她都追到我家大門口了,用拐棍敲開我家的大門,給我母親告狀,嚇得我藏在洋芋窖里不敢出來。
我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政治形勢還比較緊張。村里每次開批斗會,李家老弟兄幾個還有他們的老婆就被民兵押著,在生產(chǎn)隊的會議室里站成一排,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評。其他的幾個還老實,都是一副低頭納目的樣子,只有李老四的老婆不低頭,而是歪向一邊,嘴唇抿得緊緊的;再一個就是李老五,頭雖然低著,但是脖子繃得硬硬的。有幾次我看見郭滿堂他爹,拿拐棍去搗李老四老婆的脖子,但不敢去動李老五。
就連一個小孩子,我也能感覺到李老五身上有一股子不服人的倔犟氣。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只記得李老四和李老五,而對于李老二卻只剩下一點模糊的記憶了。
我記得李老二,腦袋剃得光光的,穿一身黑制服,在每家每戶的墻壁上寫毛主席語錄。他的字寫得很規(guī)整,是標準的楷書,一筆一畫都很到位。他是李家弟兄五個中唯一讀書斷字的人。他年輕的時候當過海原縣保安團的連長,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喊他李連長。他只生有一個兒子名叫李國棟,在蘭州上過學,是我們這個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但他從不顯山露水,有時候我遇到作業(yè)上的難題,向他求教,他也只是笑一笑,模棱兩可?,F(xiàn)在想來,他是一位最有心計、最會做人的人了。雖說他是地主成員,但沒像別的兄弟干過苦活,在村里,無論是哪一個人當隊長,都對他另眼相待。每當分配農(nóng)活時,都給他分一些輕省活。我看主要原因是他會做人,跟貧下中農(nóng)處得好。小時候,我常記得他時不時地就會在大家都閑下來的時間里來串門子,每次進門手里都拿著一把羊毛和一個毛線疙瘩。坐在炕邊一邊跟家里人聊家常,一邊打著手里的毛線。他的表情不卑不亢,親切而和藹。
但是,李老五的大兒子李國強就看不上他。李國強是李老五的大兒子,個性也像他大,不溫不火,好像心里老裝著什么事。有一次在場上打場,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弟兄兩個就打了一架。
李國棟家我去過。房子又深又黑,靠墻的柜子上面,有油漆得十分精美的圖案,上面畫的好像是八仙過海和劈山救母等傳統(tǒng)圖案,那時候看起來卻覺得里面的人物多少有點恐怖。那柜子上面的小抽屜上,都安著黃銅鎖扣,那是我感覺到的地主家豪華的縮影。好像在他們家靠墻角的一只柜子上還放著一頂狼皮帽子,看了卻莫名地讓人恐懼,以為那就是李老二戴過的。
我一直想不通,作為海原縣國民黨保安團連長的李老二,為什么沒有在解放后被鎮(zhèn)壓。今年從同學黨寶杰處才知道,李老二在海原縣解放后被解放軍關入監(jiān)獄時,曾給解放軍某部的一位首長寫過一封信。據(jù)說,李老二救過這位首長一命。信是黨寶杰的父親連夜送去的。要是送得不及時就被槍斃了。
據(jù)說李老二臨死時,喉咽閉了,說不出話來。而兒孫們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藏有財寶。于是,在他還沒有咽氣時,就把他放在一張門板上抬著,在村子的四周轉(zhuǎn)圈圈。當李老二看著村子外面的某一塊田地時,便吃力地抬起胳膊來,用手指了指,但也說不出一個具體的所在來。
那么李老二家到底藏有多少財寶呢?村子里的人只是猜測而已。但能看得出的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年,他的大孫子李建忠便成為我們村子里第一個蓋起了一院子大瓦房的人,也是第一個買得起手扶拖拉機的人。那時候,我們?nèi)遄硬庞幸惠v手扶拖拉機,那還是整個生產(chǎn)隊的,你想想看。
據(jù)說李建忠挖出了財寶,因為他另建家的時候就住在他們家的老院子里。他家的老院子里有一座很高的堡子——我們叫墩,金銀財寶大概就是從墩里挖出來的。
李建忠是個很結(jié)實的小伙子,打籃球時,橫沖直撞,跨籃時臉就漲紅了,并且舌頭也吐了出來,他像一輛坦克一樣沖過來,沒人敢阻擋。有一次他跨籃時,楊真龍?zhí)饋砩w帽,結(jié)果失身了,摔下來時絆了個半身不遂,到現(xiàn)在也只能拄著拐杖走路,算是把一生給毀了。楊真龍是我們村楊世忠的大兒子,被摔之前是向陽中學的民辦老師,代體育課,打籃球是他的長項,是一個特別精神的小伙子。他當體育老師時跟學校的一位已婚女老師關系特別好,那時候,我們正在向陽中學上初中,常常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后座上捎著那位女老師去他家串門子。
現(xiàn)在我們來說說李老五,李老五是個溫吭子,話不多,走路頭一點一點的,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能感覺到他是個心思很重的人。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就好像一直給生產(chǎn)隊放羊。他放的羊比我父親和白家老爹放的羊都要肥,看起來也精神。不僅毛色鮮亮,并且個個膘肥體壯。由于村子里每家每戶都還保留著幾只私羊,所以每家人都愿意把自家的羊讓他去放。
每天黃昏羊群歸圈時,我們這些各家的小娃娃就提著拌好麩子的切碎的洋芋或是蘿卜給自家的羊開小灶。那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他家的羊最肥,并且產(chǎn)的羔子也最多。
我還注意到,我們村每家種的自留地里,就屬李老五家的蔬菜長得最好,也不知道他家的人是咋務弄的,就是比別家的長勢好。
平時總覺得李老五像一個老頭,但到了改革開放那會兒,他突然年輕了許多,腰板也挺直了。他經(jīng)常拉著一只大羯羊到村子下面的田地里去放。那里有各家種的蔬菜、油籽和小麥,邊上還有很大一個果園。那是葫蘆河灣里最美的風景了。李老五一般拉著羊在地埂上放,有時候就會把手里的韁繩松開,羊就鉆進別人家的菜園或麥地里去。為此常受到別人家的指責。
李老五死的時候,我們?nèi)宓娜硕既ニ驮?。過去和李老五有矛盾的人也都去了。
我注意他家西墻的邊上有許多封口的蜂窩。那時已是冬天了,他家一窩窩的蜂都在冬眠,卻不知道伺弄過它們的主人已駕鶴西去。于是我就聯(lián)想起在盛夏的某個時日里,李老五怎么指揮三個兒子爬上村子里的那棵大柳樹去收野蜂。
老實說,在務農(nóng)和放牧上他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他失去了施展才華的機會。
好像隨著李老五的去世,一個家族的恩怨都消除了。但是他依然給我們留下了遺憾,比如那兩棵大柳樹。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夢想著,能在我們村子里的中心再植上一棵柳樹,就在那棵大柳樹曾經(jīng)站立過的地方。我希望這棵小柳樹也能迅速地長大,也能像那棵大柳樹一樣,在月光皎潔的晚上把影子投射到幾十里以外的駝場堡那兒。
……
無疑時光是向前流動的,但許多事情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失而泯滅,反而愈久愈顯出光華來。時隔三十多年,再回過頭去回憶一些過去的事情,依然覺得就像昨天剛發(fā)生的一樣。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也就是在洪水沖走村外那棵大柳樹的那年秋天,故鄉(xiāng)一帶連續(xù)下了七八天的連陰雨,天空成天到晚陰沉著一張臉,剛才還是欲晴未晴的天氣,一忽兒卻又下起了雨。墻根部那些在初秋原本死去的無名小草,卻突然發(fā)出了新枝。就連放在院子里的爛臉盆的底部下面也長出了根莖發(fā)黃的小草。由于我家的屋頂是用草泥抹就的,連續(xù)幾天的雨水已使四五寸厚的屋頂吃透了雨水。因此就在屋內(nèi)的某一處房頂上開始滲水。到了晚上尤其讓人難以入睡。偏偏在正對著炕的那處屋頂上雨水滲得特別厲害。于是母親便在我們睡覺的地方掛起了一張床單,盛接漏水。
第二天,天還是陰著,透過被淋濕的窗戶看見,陰沉沉的半空里飄著絲絲縷縷的雨絲。感到寒冷的幾只雞擠在炕洞門邊,嘰嘰咕咕地嘮叨著什么。院子里的梨樹上那些飽飲了雨水的樹葉也在往下啪噠啪噠滴水。
突然,我聽見大門外有人急切地喊門,并且還聽到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當三哥跑出去打開大門之后,一看是餅剩,三哥便問他什么事時,他說,我找趙姨娘,我媽不行了。說完又在哭。母親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就急急忙忙地開始穿衣。我看見母親要準備出門,便也趕緊穿上了衣服跟著她。隨后我們就跟著餅剩來到了他們家。
所謂的家,實際上是一眼臨街的箍窯,旁邊是生產(chǎn)隊停放拉拉車的車棚。那是一眼很黑很深的窯洞,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上母親走進這眼窯洞時,就看到黑古隆咚的窯腦里點著一盞煤油燈。雖是早晨了,而這眼窯洞里依然像是黑夜。我牽著母親的手抖抖索索地走向有燈光搖晃的地方。在窯腦里有一盤炕。當我們走到跟前時,才發(fā)現(xiàn)炕上躺著一個人,臉部蠟黃浮腫,頭發(fā)亂蓬蓬地罩著前額,肯定是餅剩他媽了。只見三個兒子一齊趴在炕沿上低聲哭泣著。餅剩他爹卻站在地上,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我聽見我母親從胸腔里哎喲了一聲之后,就上前抓住病人的手說,他姨娘你好著嗎?哎,幾天不見,你咋成了這個樣子了?母親接著說,他姨娘你把心放寬展些,沒有啥想不開的。孩子都大了,你想走就走吧!……
我沒有想到,母親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讓餅剩他爹突然一楞。三個兒子也突然停下了哭聲,吃驚地瞧著我媽。后來母親對我說,她都睡炕半年了,這樣連磨下去,啥時是個頭???當時,我看見病人一直拉著母親的手,腫脹的眼睛里滲出淚水。母親也流著淚,一邊給她抹平頭上的亂發(fā),一邊抹起她的衣袖,在她變得像小腿一樣粗的胳膊上輕輕按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那被按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復原。接著母親又在她的小腿上輕輕按了一下,那地方也很容易地陷下去一個深窩,接著,便慢慢地現(xiàn)出一個紫斑來。
等我們回到家后不久,我就聽到了哭聲。
我記得餅剩媽死后,餅剩一直舍不得他媽走,常常乘人不備的時候,一個人從家里跑出去,坐在村邊的溝岸上哭泣。那年他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一個孩子悲悲戚戚的哭聲長久地彌留在我的記憶中。
餅剩長大之后,眼睫毛由黑變黃了,眉毛也慢慢由黑變黃了,最后竟都變?yōu)榘咨牧恕K髞碚伊艘粋€有腿疾的姑娘,還生了兩個孩子。他到現(xiàn)在還活著,只是每年給他母親上墳時就哭得死去活來。
餅剩他爹是個佝腰子,眼睛不大好使。他為了能看清東西常常會把整個頭伸過來。為了拉扯三個兒子長大他又當?shù)之攱專搅死夏暄迷郊訁柡α?,而且永遠都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雖說他是富農(nóng),但家境比貧下中農(nóng)還貧困。但是他越老就膽子越大,敢在很孤僻的地方看糧食,或在有人吊死過的保管院里看庫房。其次,在我們村要是誰家死了人,都叫他去給亡人收殮。他做起這活來非常地仔細非常地認真,并且也很在行。
到了他臨去世的那一年,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不再是過去那種悲悲戚戚的樣子了。尤其在沒人的時候他還嘿嘿地笑出了聲,并且嘴里還小聲地嘀咕著,好像在跟什么人說話。要是不知道的人還會被嚇一跳。
他死的時候非常安靜,提前一天讓人剃了頭,并且在晚上打開箱子穿上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壽衣。那時兩個大兒子都已成家另過了,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他和小兒子餅剩兩個人住了。臨走的那一天晚上,他甚至還偷偷地爬起來給小兒子做好了第二天的早飯,是一碗黃米散飯,在鍋里抹得圓圓的。炒熟的洋芋菜盛在盤子里,放在鍋臺上,上面還用一只碗扣著,倒扣的碗底上還放著一雙筷子。
第二天就響起了餅剩的哭聲。這一次他的哭聲變得響亮多了,因為他都二十幾歲了,雖然人長得瘦小單薄。
餅剩他爹死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村子里不怎么安寧,據(jù)說餅?;忌狭艘褂伟Y,但畢竟沒人抓住過他。但是有好多個晚上,深夜里突然就傳出了狗叫聲。
然而,這還不是村子的全部。在餅剩他大去世后不久,村子里就住進了一批架橋鋪路的工人。有幾個年輕人特別活躍,不多幾天就跟村子里的人混熟了。
一位高個子的胖嘟嘟的年輕人為人特別親和,名字叫王順開。他在休息或下工后的晚上喜歡和村里的年輕人打籃球,有時還到一些人家去串門子。筑路工人們在我們村里住了大約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們村后的那座磚橋就是他們建的。
他們是在初冬的一個早上離開的。當拉著他們的卡車開出村口時,有人注意到,在臨近公路的打谷場的邊上站著一個圍著紅頭巾的姑娘。當卡車路過場邊的時候,站在卡車上的王順開便使勁地拍打車頂。等卡車停下來后,他就跳下車,跑向了那個姑娘。
這個姑娘小名叫海棠,是我們村李樹森的姐姐。有人看見,海棠很大方地給王順開的手里塞了一件包裹。
可是王順開離開后,就杳無音信了。忽然的一天,村子里有人發(fā)現(xiàn)海棠坐在橋墩下面唱歌,眼睛直直的,手里還舞著一截紅綢子。
海棠是個烈性子姑娘,她死了好幾次都沒有死成。后來就被她媽嫁給了很遠的一個人家。那男人的年齡好像比她大十幾歲。海棠每次回娘家都要被我母親叫到家里來坐上一坐。
她的手很靈巧,她繡的喜鵲登梅和鴛鴦戲水被我媽長久地保留著。
……
三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并沒有像一陣風,說吹走了就吹走了。它肯定會遺留一些什么,在人的心里或在人的記憶里重新生根發(fā)芽。
無論如何,我得感謝過去,因為我的未來就是建立在過去之上。因此,我得感謝那給予了我一切的村莊。因為,就是在這樣的村子里,我見識了美,品嘗了人間的溫情,也嘗試了讓人痛疼的尖硬,然而重要的是,它們讓我懂得了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