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太平洋：中國的“外洋”

地球是個水球，海洋中有陸地，不是陸地中有海洋。誰能了解和利用海洋，誰就是地球的主人。西方國家爭奪太平洋已經(jīng)幾百年了。中國只顧“四海之內(nèi)”，不顧“四海之外”。在中國人的眼光中，太平洋是“外洋”。

太平洋過于遼闊，島嶼多而小，相隔距離遠，即使有了輪船仍舊是交通不方便的。非洲原始，由于歷史原因。太平洋原始，由于地理原因。英國早期把澳大利亞作為流放罪犯的“自由”監(jiān)獄，由大地看守罪犯。航空時代，特別是“二戰(zhàn)”之后，“大洋洲”內(nèi)部往來才變得方便起來。

1946年我從上海到舊金山是坐輪船去的。當(dāng)時中美之間只有軍用飛行，還沒有民用航空。我在太平洋上航行十四天，算是速度很快的了。有趣的是，過子午線后要重復(fù)一天，前一天是我的生日，后一天又是我的生日，我接連過了兩個生日。我覺得太平洋很可愛。我忽然明白，太平洋不是“外洋”，而是“公海”。在“公?！鄙希袊鴳?yīng)當(dāng)開展自己的活動。

在太平洋上坐輪船航行，看海闊天空、波濤洶涌，這樣的壯觀景象有助于開拓我們的胸襟。民用航空開通以后，飛行速度一年年加快，中美之間可以朝發(fā)而夕至。人們飛越北極，幾乎忘記了下面還有一個浩瀚的太平洋。地球縮小了，我們的胸襟不應(yīng)當(dāng)跟著縮小。不能用航海的景觀來開拓胸襟，可以用航空的知識來開拓胸襟。

太平洋：美國的“內(nèi)?！?/p>

“二戰(zhàn)”之前，太平洋由日美兩國分庭抗禮。“二戰(zhàn)”之后，日本解除武裝，軍費限于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百分之一。美國核動力航空母艦駐扎在日本橫須賀軍港。日本成了美國控制太平洋的根據(jù)地。太平洋成為美國一國的“內(nèi)海”。

“一戰(zhàn)”期間，日本奪取德國在太平洋上的多處島嶼；“二戰(zhàn)”期間，日本又奪取其他有戰(zhàn)略意義的島嶼，例如：帕勞群島、馬紹爾群島、北馬里亞納群島、密克羅尼西亞群島等。美國反攻，日本退出，原來日本托管的島嶼改由美國托管。日美的太平洋戰(zhàn)爭非常劇烈。至今在所羅門群島的瓜達爾卡納爾島等地，旅游者可以看到沉在海中的許多兵艦和飛機。

戰(zhàn)后，聯(lián)合國對這些島嶼采取民族自決政策，由當(dāng)?shù)鼐用褡杂赏镀保源蠖鄶?shù)票決定獨立與歸屬。美國宣揚這是和平和民主的政策。一家中文報紙的副刊說，這是如來佛的手心策略，都在如來佛的手心之中，還怕誰翻跟頭不成？太平洋中大小國家，包括澳大利亞，實際都在美國的保護傘之下。新加坡建成深水港，美國的核動力航空母艦立即前去訪問。美國在太平洋四周經(jīng)常進行偵察，就是把太平洋作為“內(nèi)?！眮砉芾怼?/p>

有一本書上說：日本1941年12月7日偷襲珍珠港是計算錯誤。日本計算，摧毀珍珠港之后，美國至少要兩年才能恢復(fù)太平洋艦隊。想不到美國半年就恢復(fù)了。日本乘人之危，突然襲擊，只用五個月時間輕而易舉地占領(lǐng)整個太平洋，建成大日本帝國的東亞共榮圈。當(dāng)時日本得意忘形，不可一世。可是好景不長，中途島一戰(zhàn)，大局倒轉(zhuǎn)了過來。一位旅美朋友來信說，日本把美國當(dāng)作紙老虎，撕破紙皮，一看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真老虎。日本上當(dāng)了。

在美國，有一次我去參觀勒明頓打字機公司?？蛷d中央陳列一臺小鋼炮。我問公司的董事長：“為什么陳列小鋼炮？”他說：“美國沒有兵工廠，一旦宣戰(zhàn)，全國工廠都是兵工廠。我們工廠在戰(zhàn)爭期間制造小鋼炮，所以陳列作為紀(jì)念?！薄懊绹鴽]有兵工廠，一旦宣戰(zhàn)，全國工廠都是兵工廠”，這句話在我的耳朵里不斷回響！

看到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中譯本，1999）中說：從1943年到1944年，美國每天生產(chǎn)一艘輪船，每五分鐘生產(chǎn)一架飛機?！岸?zhàn)”中一共生產(chǎn)87000輛坦克，296000架飛機，5300萬噸船艦。支援蘇聯(lián)400000輛吉普車和卡車，22000架飛機（主要是戰(zhàn)斗機），12000輛坦克。又說：戰(zhàn)爭初期美國在太平洋只剩3艘航空母艦，兩年后增加到50艘。從1941年到1944年，海軍飛機從3638架增加到30070架，潛艇從11艘增加到77艘。從1941年到1945年，登陸艇從123艘增加到54206艘。這些數(shù)字是“全國工廠都是兵工廠”的注解。

據(jù)說，美國估計，用常規(guī)戰(zhàn)爭占領(lǐng)日本，要犧牲20萬軍人。為了減少美國傷亡，縮短戰(zhàn)爭，決定施放原子彈。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一顆原子彈。8月9日，又在長崎投下一顆原子彈。蘇聯(lián)在8月8日對日本宣戰(zhàn)，進軍中國的滿洲。8月14日，日本正式投降。日本的軍國主義分子至今認為：海軍戰(zhàn)敗，陸軍沒有戰(zhàn)??；投降美國，附帶投降中國。日本軍國主義陰魂不散！

新聞?wù)f，《珍珠港》電影引起了太平洋各國的不安。人們悄悄地問：太平洋會再爆發(fā)一次“珍珠港事件”嗎？下一次“珍珠港事件”將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爆發(fā)呢？一位歷史學(xué)教授說：歷史雖然有“輪回”，但是人類的理智已經(jīng)提高，能夠化干戈為玉帛。蘇聯(lián)解體而沒有發(fā)射原子彈，德法世仇而能共同組成“歐盟”。這都是超脫“輪回”的例子。人類在進化。

愿太平洋是“太平”洋。

（摘自《拾貝集》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