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群山之巔》的寫作,是一次艱難的登山之旅。完成這部長篇,我休整一年多,讀書,休息,短途旅行,煲湯弄茶,或是望天發(fā)呆。心中有幾個中短篇小說的素材,一直野草似的埋藏在心中。去年秋季吧,有棵草要拔節(jié)生長(是個短篇),我擬定標(biāo)題,寫了三四千字,忽然對它的成色起了懷疑,于是放下它。
我對吃不準(zhǔn)的東西,會留給時間,讓它再度埋藏,吸足養(yǎng)分,也許哪天它又會蓬勃生長起來。
就這樣到了年底,直至春節(jié)的熱鬧過后,三四月份,哈爾濱開始融雪了,我心中的又一棵野草,氣韻飽滿了,要隨時令而生長,我便敞開心扉,讓陽光照拂進(jìn)來,提起筆來,于是就有了這篇《空色林澡屋》。
這部中篇不長,三萬字吧,我寫了近兩個月(這期間有家事和公事糾纏著),但不論如何,它長得很順暢,很自由,欣欣向榮的樣子。因為不管停頓幾天,我再回到故事的情境,總能和人物融洽地溝通。
這部中篇與我其他中篇不同之處,在于可以有兩種解讀法。如果讀前三分之二,只是關(guān)乎洗澡的部分,也算一個完整的故事,未嘗不可。但歲月風(fēng)雨的吹打,讓我對后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更加滿懷期待(那里有人性寒霜的一面,有落寞和虛無),所以希望讀者能讀到底。
小說家唯一幸運的是,在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可以和其中的人物或動植物,建立友誼。尤其是虛構(gòu)的人物,如果在你腦海中縈繞不散,便會成為你特定時期的親人。所以我每寫完一篇小說,如果在日常生活中,還在牽念其中的人物,便心生喜悅。因為我明白這樣的人物沒有在牢獄中,他們活了,與你共呼吸。
所以若問我是誰在懷戀故事中的人,我會說,除了與作品有緣的心意相通的讀者,就是作者自己了。寫完《空色林澡屋》,至少我惦念其中的皂娘,還有關(guān)長河。有了他們,這篇小說在我的中篇陣營中,就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站立著了。
《北京文學(xué)》和楊曉升,是多年的朋友。在我寫作《群山之巔》的過程中,曉升多次短信問詢,有無中短篇小說給他們?而這篇小說脫稿后,恰逢他來電,所以先被他“逮”去。但這個欄目不僅要發(fā)小說,還得配發(fā)評論,或是創(chuàng)作談、作家印象記一類的文章。曉升熟悉批評家,當(dāng)然能約來評論,但對這篇小說,我還是不想讓批評家的意見左右讀者,因而選擇自己寫篇簡短的創(chuàng)作談,再附一篇同行寫的印象記。
我曾經(jīng)為一些作家朋友寫過印象記,老實說這是件難做的差事。一個作家真正走進(jìn)另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那是天方夜譚。而文字的交流,能拉近作家的距離。所以哪怕交往不多,如果能建立文學(xué)上的信任,那就是最美好的相熟。基于此,我莽撞地給阿來發(fā)了條短信,問他可否寫個兩三千字的印象記與我?讀者看他文章便知,他訪美歸來,在被時差和長途飛行搞得腦袋缺氧的狀態(tài)下,答應(yīng)此事,但我深知難為了他。
請阿來寫這篇文章,其一是因為這十幾年間,我們常同團(tuán)出訪,歸國后因在首都機場轉(zhuǎn)機候機,幾次一起喝茶談天,印象深刻。也許有相似的文學(xué)經(jīng)歷,也許我們都對大自然無比鐘情,所以很談得來。阿來熱愛植物,記得是在巴黎,有天早晨我去酒店附近的公園散步,碰見他正端著長炮似的相機,聚焦他鐘情的花花草草。我指著其中一叢直立簇生的粉色小花兒,叫道“手絹花”。他立刻糾正,說那是“錦葵”,可我說我們那兒的人,就叫它“手絹花”。阿來恍然大悟,說,那我明白了,為什么讀你小說,有些植物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因為我說的是植物的俗名,而真正懂植物的阿來,說的是學(xué)名。
請阿來寫印象記的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有次在京聚餐(一家出版社請我們共同吃飯),幾杯酒落肚,他對我說他喜歡我的一個短篇《清水洗塵》,那是我1998年發(fā)表的作品。時隔十八年,我寫就《空色林澡屋》,主題又與“洗澡”有關(guān),所以也想請他讀這篇新作,聽聽他的意見。
感謝阿來,在赴韓國的旅程中,在紛擾的候機廳,寫下這篇文章,這對我是一種文學(xué)的勉勵。收到他的文章后,我回短信告訴他,如今我對購物興趣不大了(紅酒除外),錢是省下了,呵呵。
其實寫一個作家,談他們的文字,才是最好的音容笑貌;更何況,阿來寫了我的笑聲。
而我想說的是,有多少埋藏在心底的哭聲,才會釋放出什么樣的笑聲。就像有多黑的夜,就會有多動人的黎明一樣。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