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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燈記

2016-09-28 22:13盧一萍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7期

村子里一直流傳著關(guān)于鬼的傳說,而翻身貧苦農(nóng)民劉長腿被自家人當作惡鬼打死,好好的大活人如何變成了鬼?個中蹊蹺,眾說紛紜。

一點說明

劉長腿被自己家里人當野鬼打死的事一直是幾水鄉(xiāng)的奇聞。這么多年過去了,還在流傳。我去年回樂壩村時,人們提起這件事,還津津樂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劉長腿被殺死的方式前所未聞。

那是1956年仲夏,我受宣傳部門的指派,受命寫一部名叫《巴山巨變》的長篇小說,因為劉長腿是貧苦農(nóng)民翻身作主的典型,他們要求我必須以劉長腿這個原型來塑造小說的主人公,我便來到幾水鄉(xiāng)樂壩村體驗生活。沒想去那里才三天,我小說的原型就被鬼打死了。事發(fā)后,幾水兩岸鬼影幢幢,人心惶惶。我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在聽他們談鬼說魅之余,先后采訪了一些人。當年也想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但在只能寫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時代,寫這種鬼故事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所以數(shù)次提筆,都以撕碎稿紙作罷。最后只留下了一份采訪筆記和小說開頭,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黃土已快把嘴巴埋住。前些日子偶爾把這些舊物從箱底翻出,予以整理,公之于眾,以供諸君飯后閑談。

我的小說開頭

殺人案發(fā)生在那年農(nóng)歷三月十七凌晨——后來公安核對的時間是1時20分左右。那是一個美好的春末之夜,月不黑,風不高,夜空碧藍,群星璀璨,一輪秀美的彎月掛在天上,投下朦朧月色,夜空里浮動著勃勃萬物的暗香。不時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啼叫,蟲鳴聲像水一樣一陣陣漫起。人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就連偶爾一聲狗叫也帶著夢囈的味道……

那一切都表明,那是一個祥和安靜的夜晚。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夜晚會與一樁精心策劃的兇殺案有關(guān)。

就在人們沉浸在夢鄉(xiāng)中的時候,一只狗發(fā)出了毫不含糊的吠叫,其他狗也相繼驚醒過來,山鄉(xiāng)里頓時吠聲一片。有些醒來的人嘟噥了一聲,翻過身去,想要再睡,突然又聽到了“砰”的一聲銳響,但人們還是沒有在意,因為那時候,常有人把雷管放進骨頭里,做成炸子,放在路邊,哪條嘴饞的狗一旦貪吃骨頭,一咬,就會腦袋開花,成為鐵罐里的燉狗肉。

大家又睡著了。約摸過了半個時辰,狗叫聲更緊,其他生靈的喧嘩被犬吠淹沒。那輪殘月變得更加晶瑩,好像是透明的。就在這時,突然從村頭的劉長腿家傳來一陣吵鬧,然后是一片凄厲的哭號,緊接著就聽見一個女人驚恐地哭叫起來:“天啦,怎么是你個砍腦殼的呀,你這是在耍什么寶啊!”然后是一個男人嘶啞地大喊:“殺人啦——殺人啦——” 他的聲音撞到對河觀音巖植物繁茂的巖壁上,又彈回來,被村后山神廟周圍的林莽吸納,正要吞咽,覺得味道不祥,又“噗”地吐出,余音在樂壩村上空回蕩了好久。

寧靜的夜晚頓時被攪成了一鍋粥,人們紛紛從床上爬起來,朝村支書劉長腿家跑去……

村長劉紹元說

你看,這土地廟里石頭雕的土地老爺就是劉長腿同志砸的,現(xiàn)在只有腦殼是完好的了,一雙眼睛還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呢。這個土地老爺據(jù)說解放前很靈驗,解放后信他的人越來越少了。劉長腿說自己是唯物主義者,很少有人知道那是啥意思,他說就是不信鬼神不信佛祖,那信啥呢?信新政權(quán)信毛主席。他來拆了廟,砸了土地爺,拿走了銅香爐,說是要用銅香爐給自己和岳父打一桿氣派的全銅煙鍋。那煙鍋在他死后第二天打好了,足有四尺長,兩斤重,平時能抽煙、上坡下坎能作拐杖用,走村串戶還能當打狗棍。他岳父給自己留下了一桿,另一桿陪葬了。有人說,他埋在了黃土里,土地老爺肯定要找他算賬的,問他為什么把他砸得那么狠。果然,埋進土里第三天,他的墳就被刨開了,柏木棺材被撬開,那桿銅煙鍋被人拿走,尸體拋在外面,野狗把他一雙手吃掉了,烏鴉則啄食了他的眼睛,氣得他岳母和媳婦坐在墳頭,輪換著、扯著嗓子罵了三天。

我和劉長腿同志是搭檔,但要從輩分上講,他應該叫我一聲三叔的。他以前一直叫我三叔,但當了支書后,就叫我老劉了。這個人,嗯,那個怎么說呢?有人懷疑是我和他爭權(quán)奪利殺了他,簡直是胡扯!他把權(quán)力攬走,我落得清閑。要問誰殺了他,我看誰都有可能殺他!但您知道,他不是別人殺的,是他家人殺的,按人民群眾的說法,是鬼借他家人的手殺了他。

他說自己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純粹的貧下中農(nóng),是勞苦大眾中最勞苦的一員;說自己的根正得像竹子一樣,苗紅得跟寫春聯(lián)的紅紙差不多。但在樂壩,誰都曉得,他是陳文祿老夫子——哦哦,不,陳老夫子是老叫法,叫了幾十年,都改不過來了——是陳文祿老地主的義子,解放前是把陳文祿叫爹的。說句良心話,陳文祿對他真的不錯,還讓他到白茅坪去讀過私塾,他能讀會寫的本事,都是那時學的。當然,他人已經(jīng)死了,我不想說他的不是。但他做的事情的確太不像人做下的了。我如果不是跟他搭檔,都恨不得離他遠點,能離他多遠就多遠。但我不是解放前的鄉(xiāng)長吳澤云,有錢,想到哪里修房子住都可以,甚至能到縣城修一座府第。我勞苦半輩子,到解放時一間房也沒有。就是解放后,我剩下的半輩子,能自己修三間土墻房就不錯了。我現(xiàn)在住的跟劉長腿同志一樣,都是陳文祿家的。不過他在前院我在后院。剛解放的時候,政府分地主的房有個原則,誰解放前最窮,就分給最好的房。劉長腿不算最窮的,所以給他分了三間偏廈。

他是個很霸道的人,當了支書后,就跟住正房的周有禮說,你讓我堂堂村支書住偏廈不合適吧?周有禮老實得屁都不敢放一個,就跟他換了。他住進正房不久,就在四合院里修了圍墻,把天井都圍成了自己的。他的正房后面就是我的兩間偏廈,可氣的是,他在后墻根下修了他家的豬圈和牛圈,這豬糞牛糞不就正對著我家門么?把人熏得出不了氣。你說,我還是和他一起跟新政府做事的,還是他長輩,他都這樣,是不是欺人太甚!你說要是人,哪有這樣做事的?唉,我那個婆娘——他該喊嬸的,氣得在他面前吊喉抹頸的。他卻說,你上吊,你抹喉,你還可以去跳水,去跳崖,去喝藥!我婆娘氣得呀,把牙都咬碎了,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起來。我們就曉得這個人我們?nèi)遣黄鹆?。惹不起,躲得起,忍吧!他做的好多事我說不出口,我是給政府做事的人,也不好說,但人民群眾會告訴你。

你說我也是村長,是啊,我們官職的級別一樣,但他是支書兼民兵連長,是村里黨的一把手,又掌管武裝,我就啥也不是了。說白了,我就是個球配角。

他被鬼打死那天晚上,我白天到鄉(xiāng)上去辦事,在街上喝了一點酒,當時還沒怎么醉醒,有些迷迷糊糊的。我是被砸門聲弄醒的。我聽了一下,是誰在砸他家的門,狗也叫起來,因為是晚上,聲音很分明。我還在想,誰吃了豹子膽了,敢這樣砸他家的門?然后聽到他們家的人在問,然后聽見門“哐”的一聲打開了,接著就響起了“噗噗噗”砸什么東西的聲音。開頭聽到動靜那么大,還以為他又和他婆娘干仗了——他們在半夜里老干仗,那是村里誰都曉得的事。但那聲音太響了,像在使勁砸棉包。我以為是他在打他婆娘,就說這個狗日的,下這么重的手,是要殺人啊。一直“噗噗噗”地砸,我就覺得不對勁了,要爬起來,婆娘扯住了我,問我要干啥去?我說我去看看。婆娘說,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關(guān)你屁事,我們天天聞著他家的豬糞牛糞活命,你還嫌他欺你不夠!就是在解放前,吳云澤那么惡的人,也沒有做過這樣缺德的事。我想,那是人家家里的事,我就是去了也不好管,就又躺下了,直到聽見有人喊殺人了,才覺得真不對勁了。難道有人敢殺村支書?我又想爬起來。婆娘又扯住了我,殺了好,剛好是為民除害了。我是村長呢,我得去看看。我翻身爬起,提上褲子,沒有管婆娘的咒罵,披了衣服就往他家跑。

好像是要讓大家看到那種慘烈的場景,劉家的大門前已點起了竹篾火把,把四周照得雪亮。但四鄰沒有一個人到場。

眼前一片狼藉,現(xiàn)場完好,打死人的扁擔、鋤把、抬杠胡亂地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跡還是新鮮的,血像螞蝗一樣在地上爬動。有些血在火把映照下,像火苗一樣跳躍著。地上倒著一個人,那對已被打折的長腿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誰。

但劉長腿同志的裝束非常怪異——他沒有穿褲子,那天晚上沒有下雨,卻披著一件蓑衣,兩條手臂平伸著,與一根扁擔綁在一起,身體呈十字形,看上去像綁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什么穌。對,耶穌。解放前我們這里有個耶穌廟,對,也有人叫教堂,但我們把它叫耶穌廟,是一個外國人在這里修的,解放后就沒有它的影子了。那個廟子被我們拆了,十字架被我們烤了火,石頭和磚瓦修了我們大隊的養(yǎng)豬場。他跟當年耶穌像倒在地上的樣子差不多。他頭上戴著一頂破爛的草帽,仰面躺著,因為脖子被打斷了,他的后腦勺朝向了上面。他舅子小心地翻過他的頭,發(fā)現(xiàn)他混了血跡的臉上涂著鍋灰,已和血混在一起,像唱大戲時畫的那個五花臉;嘴里則塞著他自己的褲衩,褲衩是白棉布的,已被血染紅了,誰也不曉得他為什么要弄這么個扮相。

劉長腿同志的父母1933年餓死了,就留下了他這根獨苗。他當村里的一把手后,老丈人一家跟他住在一起。他的婆娘哭天搶地的,大聲悲號,哭得撕心裂肺,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的丈母娘則嘔得暈過去了,被扶到里面的床上躺著;他老丈人已處于半瘋傻狀態(tài),不停地說,撞到鬼了,撞到鬼了……他的還不滿周歲的女兒也哇哇哭著。其他人也是哭哭哀哀的,飛來的橫禍讓這個解放后在幾水鄉(xiāng)樂壩村最有權(quán)勢的家庭,一下陷入到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到場后,四鄰也來看熱鬧了。我一邊讓大家退開,以保護現(xiàn)場,一邊安排劉長腿的小舅子趕緊到鄉(xiāng)上去報案。

報案?他婆娘一下停住了哭號,人是我們打死的,何況他還是個國家干部,咋報?你這一報案,我們家除了這個娃,都打他了,不都得坐牢去!

這個案肯定要報!誰打死的,誰就得負責!劉長腿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就是樂壩村唯一的一把手,說話也有了底氣。

他岳父說,村長啊,我們以為是鬼,哪曉得是他?我們是誤殺了自家人。

這更應該報案啊,不然怎么能說清楚?

那我們不報,誰愿報就報去。他婆娘開始耍橫。

到這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值班民兵聽到動靜,也背著槍跑來了。他們本來是來向劉長腿同志領(lǐng)命的,不想連長已癱在了地上。

我勸了劉長腿他岳父母和他老婆半天,勸得嘴里都吐白沫了,但他們還是覓死覓活、哭天搶地的,實在沒有辦法,我也就撒手不管了。

我叫兩個民兵到鄉(xiāng)上報案,他們不敢去,說是怕鬼。我就讓三個人背上槍,打上能避邪的柏皮火把一起去。然后安排兩個民兵看守現(xiàn)場,我?guī)е渌癖汛謇镅策壱槐椤?/p>

說句實在話,我雖然恨劉長腿,但他那樣慘死,心里還是有些恓惶。全村都沒有什么異常。只發(fā)現(xiàn)有一只狗咬了放在骨頭里的雷管,被炸得狗頭模糊,但還沒斷命,身子還在抽搐。

我對那些沒有到現(xiàn)場去的人說劉長腿書記被鬼打死了。一些人只問,是么?另一些人則說,不可能吧?還有些人僅“哦”了一聲。您知道鄉(xiāng)下難得出個大事情,但他們沒有多問一句,就轉(zhuǎn)身回自己屋里,繼續(xù)睡覺去了,搞得我心里還挺失落的。

我很注意階級敵人,特意到陳文祿的老婆、地主婆柳湘月家去看了,柳湘月癱瘓在床,女兒陳婉然卻不在家。一問,才曉得陳婉然去陳文元的藥鋪抓藥去了,晚上不敢回家,就住在了陳家。我巡查到陳文元家,還批評了陳婉然,說她把癱瘓的母親一個人扔在家里。

我叫兩個民兵把那死狗的現(xiàn)場也護住了。兩個民兵嘀咕了半天,說,叫我們倆大老爺們兒背著槍看一條死狗?我說,這條狗說不定就是破案的線索,兩個時辰就派人來換你們。我看他們其實是有些害怕。我說,你們有槍,還怕什么?一個民兵說,這破槍難道還能把那玩意兒打死?另一個說,你可不能叫我們白白的擔驚受怕。我說,我不會讓你們白干的,今晚執(zhí)行任務的人,每人補助3斤谷子。他們一聽,就不吭聲了。

農(nóng)村有句俗話,久走夜路要碰到鬼。我解放前販牛,解放后當村干部,趕夜路的時候非常多,但我還沒有碰到過鬼。以前就是穿亂葬崗,過萬人坑,鬼火亂冒,我一個人走也不怕的。但那天晚上,離開那兩個民兵后,我老覺得兩腿發(fā)軟,脊背發(fā)涼,回到家里,竟冒了一頭冷汗。

農(nóng)婦林桂花(化名)說

嘻嘻,你們作家還問這種問題?這都是我們農(nóng)村女人背后說人閑話時問的。難不成作家寫作還寫這種東西?你既然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訴你,就當是我和一個女人在說閑話吧。但我有一個條件,你寫東西的時候不能說是我說的。

你問劉長腿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你說呢?男女之間,還會有什么關(guān)系?他喜歡我?屁!種豬會喜歡哪頭母豬么?他就是好那一口。聽說樂壩村稍微中看點的女人他都沒有放過。他在我床上的時候,我問過他,他不回答,只是每當我問那個問題的時候,他就更威猛。我當面就說他前世可能是畜生變的。他說他就是。他在樂壩一手遮天,哪個敢不服他?人總得要活,并且一輩子都得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活,也可能一輩子都得在他的巴掌下活。在這里要活,就不敢不聽他的。在要臉和要命上,命比臉值錢,所以很多人還是愿意要命。在過去,你成了貞婦烈女,還立個牌坊。新社會不講這個,那就先活著再說吧。

當然也有不聽他的。林二吉的老婆陳婉然、田家富的媳婦伍惠芬、鮮學金的婆娘芮東麗……但哪個不被他打壓?劉長腿這個人有個好處,那就是他跟誰的婆娘好了,他肯定會多多少少給些好處。所以說,他搞過誰,誰跟他有了一腿,就是瞎子一眼也能看出來。

他對陳婉然最上心,但過去,人家是他干爹的千金;新社會,人家是軍屬,他雖然老想往陳婉然跟前湊,但還不敢去吃那塊天鵝肉。但他不是沒有想辦法,他造假說林二吉在朝鮮犧牲了,就是想打陳婉然的主意。所以,他如果不被鬼打死,那陳婉然肯定也逃不脫。

有人背后說我跟他感情最深,最舍不得他死,因此就有人說我想獨占他,可又吃不了獨食,所以干脆把他殺了。去他媽的!真是啥話都能說得出來!

你問我多久跟他開始的?你這個問法就不對,應該問他多久強霸我的。我記得那是他剛當支書不久的一天中午,我在涼水灣的麥田里扯草,突然有人從身后抱住了我。我嚇得魂都沒了,他把我摔倒在麥田里。我看到是他,他還背著一桿槍,腰里掛著兩只野雞。他笑著說,是老子呢,看把你嚇得。我說你要干什么?他說,在你這里弄點野味嘗嘗。他說著,把槍扔到一邊,把野雞也扔到槍那兒,就開始脫自己的褲子。我爬起來,他又把我摔倒了,我說,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他說,我要臉干什么。我大聲喊起來。他給了我一個耳光,我嘴里出血了。他把我撲倒,我的臉朝著地,他把我的雙手用我的褲腰帶反綁起來,給我嘴里塞了一把麥草,扒了我的褲子,從后面把我強霸了。

他穿上褲子,坐在我身邊,用腳把我推翻過來,讓我仰躺著。我看見云很白,天很藍,太陽掛在天中間,刺得我睜不開眼。我嘴里塞著草,但我一直在罵他,只是罵的話含糊不清。他卷了一鍋煙,抽了,又過來,把我的上衣解開了,說,你個臭婆娘味道還不錯,剛才吃得急,沒品出味兒,現(xiàn)在我要慢慢嘗一嘗。他強霸女人還那樣。為啥?因為他認為樂壩就是他的天下。

事后,他讓我到村辦養(yǎng)豬場去喂豬,當時是給錢的,七塊錢一個月。喂豬的紅苕洋芋麥麩米糠油菜渣還可以偷偷拿一些回家去。當然還有別的好處——我這里只跟你說,我家有兩頭豬喂到40多斤重了,不曉得是得了瘟病還是咋的,死掉了。我半夜把養(yǎng)豬場兩頭差不多大小的豬用酒糟弄醉,然后用兩頭死豬換了出來。

但我在那里只干了兩個月零十天,就又來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一看也是被他干過了。后來,反正一兩個月養(yǎng)豬場就會增添人。最多的時候,有9個,村民就有意見了,說總共56頭豬,卻去了這么多女人養(yǎng)。他還是挺尊重民意的,讓我們輪換,跟他關(guān)系保持得久的,就在那里干得久。他后來沒了興趣的,干一兩個月就換出去了。能在那里工作的女人都是長得比較周正的。

他黏我的時間比較久,每個月總要找我一兩次,田間地頭、溝邊林間,隨便什么地方……總之,他對我還不錯,有什么輕松實惠的事情,都會安排我去做。最主要的是,他把我男人家的成分由中農(nóng)改成了貧農(nóng)。但我男人不領(lǐng)情,經(jīng)常跟我吵架,每次吵架,他都打我。后來劉長腿叫了兩個民兵,把我男人一索子捆走了,在大隊部關(guān)了三天,我去求情,才把他放出來?;貋砗螅夷腥嗽僖膊桓掖蛭伊?,好多女人的老公都被他這樣收拾過。

他被自己婆娘一家人打死的前一天晚上,的確在我那里。我男人被他支去修水庫了。那是個不錯的差事,每天補貼1斤白米5斤粗糧。

他搞了一只大紅公雞來。他曉得我好吃,所以每次來我家,總會帶些吃的東西。我問他那只大紅公雞是從哪里搞來的?他說,這不用你管,你放心地燉了吃就是。

說來可能沒有人相信,他槍斃過人,卻不敢殺雞。我和他做了那事,把雞殺了,燙了毛,用谷草把雞燎過,洗凈,剁成塊,炒了,然后放入橘子皮、蒜瓣、八角、花椒葉、辣椒,燜了一會兒,加水,然后用小火慢慢燉著。

他在灶門前爨火。爨著爨著火,他又想那個,我們就在灶門前又那個了一次。然后我們說著話,無非是把村里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再翻弄出來叨咕一遍。他說他最近眼皮老跳。

解放那年歡迎解放,我公婆跑到縣城去看熱鬧,鞭炮把耳朵震聾了。反正,她耳朵聽不見了,她說從早到晚耳朵里全是鞭炮響,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有一次,她從田間回來,撞到我和劉長腿在床上。她本想過來撕我臉、叫罵我的,但一看是支書,就不吭氣了,但當即吐了血,往外走的時候,一頭栽倒,沒想那一下,竟摔斷了她的脊椎骨,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她在隔壁的房間里躺著,聞到雞肉的香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她一邊大聲呻吟著,一邊罵我娼婦。我假裝沒有聽見。雞肉燉好后,我先給她端了一碗進去。我把雞肉遞給她的時候,她還在罵我。我就把雞肉奪過來,說,你才是娼婦呢,是個狗都不日的老娼婦,這東西我還不如喂狗呢!她一見我那樣,總算閉嘴了,可憐兮兮地咽著口水,我心軟,把雞肉又遞給了她。

我拿出苞谷酒,給劉長腿倒了一碗,給自己也倒了半碗,陪他一邊喝酒,一邊吃肉。我們把一斤酒喝完了,把雞肉也全吃了。你曉得,在那個年代,要是平時,哪舍得那樣吃肉?我們兩個人把一只大公雞吃完了,想想真是造孽啊!肚子吃得真有些飽。想起肚子里裝的都是雞肉和酒,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想起這都是劉長腿帶給我的,心里的確有些感激。那個時候,突然覺得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有點醉,我也暈乎乎的。他把我一把抱起,扔在了床上,把我扒光。我不停地罵她牲口,他罵我臭婆娘臭娼婦,我越罵他越來勁,我也啥都不顧了。那一次的時間很久。我們都流了幾身大汗。然后,他癱在那里,喘著氣說,老子這次可是死了好幾回。我仰躺著,望著滿是蛛網(wǎng)和揚塵的黑黢黢的屋頂,咧嘴笑了。我滿肚子的雞肉都沒了,就跟沒吃一樣。我說,我餓。他說,等兩天我弄一只更大更肥的公雞來。

除了跟他,我從沒有那樣過。跟我男人也做那事,但完全不一樣。怎么說呢,跟我男人就像喝稀飯,跟他就像吃燉雞肉。

他說他要走了。我說你也該走了。然后我聽到貓頭鷹叫了一陣。他突然想起了這段時間鬧鬼的事。他說,老子還真有些怕,今晚不想走了。我說,你不想走就不走,只要你婆娘不來找你就行。他說,她敢!沒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就成了死人,想想都瘆得慌。

要說想殺他的人,在樂壩應該很多。開始也有人懷疑是我男人想殺他,把他裝扮成那個樣子的。我男人也說過他有一天會殺了他。但我知道他沒有那個本事。公安人員去修水庫的工地調(diào)查過,知道他那天沒離開工地半步。

話說回來,劉長腿也是罪有應得吧,按過去的說法,算是現(xiàn)世報了。這個人的確惡啊,就是死了還差點變成了羅剎,把我家的雞吃掉了兩只。雖然叫溫端公降服了,但就是大白天,也很少有人敢從他墳前過,生怕他突然從墳里鉆出來,把你拉進去。所以村里過上一段時間,就要往他墳上潑一次狗血,以便鎮(zhèn)住他,到現(xiàn)在還這樣……

哎呀,我能說的就這些了,我前面說了,你如果要寫,一定不要寫我的真名字。當然,如果我以后死球了,也就無所謂了。

軍屬陳婉然說

我是地主陳文祿的女兒,劉長腿說我沒有資格跟貧下中農(nóng)住在一起,把我和媽趕到這里來住了。這方圓一里沒有人戶,只有幾座孤墳。這是劉長腿給我指定的地方。我家的房子分給窮人后,我和媽在這里搭了兩間茅草屋,開始了我們在新社會的新生活。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倒是清靜。

劉長腿的父母和林二吉的家人都是1933年川北大旱時餓死的,那年他們都才三歲。我爸收養(yǎng)了他們,他們都把我父母叫爹媽。我父母就我一個女兒,所以將他們視同己出。

我爸這個人怎么樣,不用說樂壩村,就是幾水也是有公論的,我就不多說了。新政府成立前,沒有人說過他的不是,沒有一個人不敬重他。我自小就為此感到自豪。但第一個站出來說我爸是惡霸地主的竟是劉長腿。他哭訴了他在我家遭受的苦難,甚至說他父母之所以餓死,也是因為我爸的剝削。但誰都知道,我爸那年把家里的糧食都拿出來救濟人了。臺下的人聽他那么說,都非常吃驚。但人是非常奇怪的,除了林二吉,沒有人敢再為我爸說一句好話。

劉長腿別的事,我都不想說,只說一下他殺我爸,也就是他養(yǎng)父的事情吧。

我爸被綁到幾水場槍斃那天,本來要開一個群眾大會的,但那天太陽出來不久,就被從北邊來的黑云罩住了,那云比墨汁還要黑,我媽說,用毛筆往云上一蘸,就可以寫標語了。不久就下起瓢潑大雨來。我心里舒了一口氣,心想我爸有救了。因為上個月下壩鄉(xiāng)的地主吳云澤就是因為天下大雨,沒有群眾去參加大會,當天沒有槍斃成,改判到新疆勞改了。吳云澤是個真正的惡霸,他沒有被槍斃,有人就說,老天真是不長眼??!而那天的大雨一下,整個樂壩乃至幾水的人都出了一口長氣,說老天這回總算長眼了。

我爸頭天就被押到了幾水場,關(guān)在鄉(xiāng)政府的一間黑屋子里。那天一大早,鄉(xiāng)政府的人就開始布置公審公判大會的會場,我爸一早就被押到了會場上,在一根木樁上捆著。我和媽一直守著他。那場大雨從天上倒下來的時候,會場很快就被雨水撕爛了,人們都抱頭竄去,那里空無一人,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在暴雨里抱頭痛哭。

沒有人再管我們。鄉(xiāng)政府有個好心的人告訴我們,說這場雨只要下到午后,他們便會把我爸解走,明天一早押送到縣上,像吳云澤一樣遣送到新疆。

我一直給爸撐著油布傘,一家三口都在傘下躲著。雖然大雨淋濕了我們,但我們?nèi)玢甯柿亍?/p>

驚雷在大雨中轟然滾動,閃電不時把天空猛然劈開,鑼山上每條溝里的水都飛流直下,幾水的水位很快漫過了古老的石獅橋。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但終于臨近中午了。鄉(xiāng)政府廚房里濃烈的炒菜味和蒸米飯的香氣穿過綿密的雨幕飄了過來。我媽說,你到“牛餛飩”那個館子去,給你爸買碗餛飩來。我爸說,等一會兒吧,等一會兒我們一起吃。我媽說,這樣也好,到時再要個鹵豬腳、二兩燒酒,算是我們?yōu)槟惆炙托小N野终f了,他如果真被押到新疆去勞改,他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回來和我們團聚。

這句話剛說完,我們看見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了雨幕中。那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褲子挽過了膝蓋,邁動著兩條長腿向我們走來。我以為來人是給我父親松綁的,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我媽哆嗦了一下,那不是劉長腿么?

我說,是他又能怎么的!

我爸絕望地說,我這條命恐怕保不住了。

劉長腿一上來,就對我們說,你們是不是正在僥幸,說可以保一條狗命呢?他把身后的漢陽造拿到手上,接著說,像吳云澤那樣的好事不會再發(fā)生了!

你……母親指著他。

我怎么啦,你們兩個離他遠一點,不然老子一起崩。

我和媽離爸更近了。

劉長腿笑了一聲,退后兩步,端起槍,對準我爸的頭,砰地開了一槍。槍聲異常清脆,我爸沒有動,他似乎沒有感覺。我手里的傘掉在了地上。我看見他的額頭上有一個小孔,往外冒著血,但很快被雨水洗刷干凈了。他的眼睛看著前方。有好一會兒時間,他的頭才向前垂下來。而劉長腿已經(jīng)背上槍,轉(zhuǎn)身走了。他的腳踩在汪著積水的地面上,很有力,以致水花濺得老高。

我這才意識到,爸已經(jīng)被他槍斃了。

事后得知,劉長腿是硬泅過幾水河洶涌的激流,來槍斃我爸的。很多人都勸過他,有人甚至抱住了他的腿,他都掙脫了。在橫渡幾水的時候,他好幾次差點被急流沖走。

地上的積水并不渾濁,血在水里漫開。我媽當時看著已被雨幕遮住的劉長腿的背影,說了聲,你個……畜生啊……就癱倒在了半尺多深的積水里。水飛濺起來,她有一半的身子被積水淹沒了。雨水抽打著她蒼白的臉。她的發(fā)髻散開了,那披散開來的長頭發(fā)像水草一樣順水漂流著,像很黑的血。

我當時腦子里沒有別的,只有雨水。我把雨傘撿起,舉起來,去給爸遮雨。我跟爸說,爸,你再也不怕淋雨了。我把雨傘插在捆綁爸的桐麻繩上,然后去扶我媽。沒有雨傘的庇護,我覺得雨的力道很大,一下把我淋趴下了。我爬過去,把媽從水里扶起來。當我把她的頭扶到我的臂彎里,我看見她滿頭的黑發(fā)已變得雪白。

媽……我喊了一聲,我被傾盆而下的雨水噎住了。

有人踩著沒過腳踝的水,啪嗒著一雙大腳,來收了槍斃我爸的子彈費。那人接過被雨水泡濕了的錢,贊嘆道,你們應該謝謝這家伙,你看人家活兒干得多利索,一槍就把問題解決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在雨中大聲說,趁現(xiàn)在沒人,趕快把人弄走,找個地方埋了吧。

劉長腿大義滅親的事跡,使他在全縣一夜聞名,他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所以很快成了清匪反霸的骨干,抓捕地富反壞,槍斃地主惡霸土匪,都是他干。他很快就干上了樂壩村的村支書兼民兵連連長。從那以后,他就是縣上重點培育的基層干部,他參加了縣里組織的五次培訓,已學會了說報紙上的話——鄉(xiāng)里人把這叫作“新式官話”——顯得很有水平了。在他臨死之前,聽說上頭已決定讓他到幾水鄉(xiāng)去當副鄉(xiāng)長。

劉長腿的老丈人說

我們家的情況你可能也聽說了,我女兒九歲就在陳文祿家當使喚丫頭,我女兒原先看上去貌不出眾,沒想一過十二歲,越長越好看,十六歲時成了陳文祿的二夫人。陳文祿也就兩個夫人。他大夫人都四十五歲了,因為一直只有陳婉然這么個千金,于是大夫人作主,把我女兒納為二夫人,想讓她為陳文祿生個兒子。陳文祿這個人講究德行修為,并不同意夫人的做法??蓱z我女兒1946年成為二夫人,到解放后陳文祿被槍斃,還是女兒身。但不管怎么說,她已是陳家的人。就從這一點來看,我們家百分之百算是受人壓迫剝削的階級,但憑著陳文祿收我女兒做小給的那點錢,我置了幾畝薄田,解放后竟被我這個鐵面無私的女婿劉長腿劃成了富農(nóng)成分。他當時不曉得,媳婦家是富農(nóng),肯定影響他的政治前途。

到了新社會,政府把我女兒分給劉長腿做媳婦,我呢,也算是分給他當老丈人的。這種情況,你就是不情愿也沒辦法。不過,我對我這個女婿還是很滿意的。只是誰能想到,他會那么死?他馬上就要當副鄉(xiāng)長了,要是不死掉,以后干個縣長也是沒問題的。唉,可惜啊!

我們一家子那時都在我女婿這里住。開始是因為我女兒跟他合不來,兩個人經(jīng)常吵嘴,我們住在一起,會放心些,但看到他們天天干仗,氣得我們又搬回去了。后來是我女兒說這屋子鬧鬼,她說她好幾次看到一個鬼立在她家墻頭,倒掛在她家窗前。劉長腿革命工作忙,經(jīng)常不回家,她一個人帶著娃娃住著害怕,我們才又來住下的。

長腿出事那天是天黑出的門。他說他要到下壩去一趟,說那里有革命工作要做,可能不回來了。他是做革命工作的人,他一說做革命工作,我們都覺得很光榮,管球他呢,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我們早習慣了。我還提醒他,說最近鬧鬼,要小心些。他說,老子唯物主義,還怕鬼!我女兒跟他吵了幾句,說他頭天晚上就沒有回家。他沒有理她,提了馬燈,背了那支漢陽造,屁股一拍就走了。

我這個女婿啊,啥都好,腦子轉(zhuǎn)得快,學東西快,學本事快,有能力。原來也就是個孤兒,但在新社會,一兩年時間,就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干部了。所以有人會說他霸道、亂搞女人、占公家便宜之類污七八糟的閑話,這些你都不要去相信。

還是接著剛才的話說。晚飯過后,我也沒啥球事,和劉老二在院子里擺了一會兒龍門陣,主要是擺最近樂壩的那個鬼,擺著擺著,又扯起了以前人們講過的形形色色的鬼。擺扯到最后,兩個人都害怕起來,就回屋里睡覺了。躺到床上,剛才講過的鬼故事盤結(jié)在腦子里,攆都攆不走,越想越害怕,怕得腦殼一陣陣發(fā)麻。最后感覺屋里陰森森的,啥都成了鬼,就連躺在我身邊的婆娘都成了紅發(fā)青面、長著獠牙、舌頭拖得老長的女鬼。一家人正睡著呢,狗咬得不行,我睡得淺,就醒了,抱怨了一句,這深更半夜的,狗咬啥呢,咬得這么兇?我像睡著了,但腦殼又是清醒的;我像清醒的,身子又不作主。狗叫聲變成了鬼哭聲,我知道自己被魘住了,便又打又踹,死命掙扎,大喊大叫,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渾身冷汗,卻一動未動。幸好婆娘翻身,無意中蹬了我一腳,我才醒過來。我罵道,他娘的,把我魘得好兇!我婆娘說,你犯這樣的毛病有多久了?我說都是剛才跟劉老二談鬼給談的。我婆娘說,是啊,沒有鬼也被你們談出鬼來了。我說,把洋油燈給點上吧。我婆娘說,太費錢了,不可能再被魘住的,你挨我緊一點睡。

我從來沒有那么害怕過,怕婆娘睡著,就跟她張家長李家短地瞎扯。正閑扯著,突然聽到了一聲炸響,我開始還以為是哪個晚上用火槍打兔子呢。我婆娘說肯定是有人在用炸子炸狗吃,讓我先喚一聲女兒家的花眼在不在。我說,是誰在打兔子?我們兩口子爭著究竟是有人在打兔子呢,還是在炸狗吃,爭了半袋煙的時間,突然聽到有人“咚咚咚”地砸起門來。我們家長腿回家都是大聲喊著叫開門的,砸門聲那么重,我覺得不對勁,就大聲問,嘿,這么深更半夜的,你是哪個喲?對方?jīng)]有回答我。反而把門砸得更響了,覺得門都要被他砸破了,房子都要被他砸散架了。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勁啊,那時候老是有壞人特務,你們都曉得的,我們家長腿從土改起就給新政府辦事,得罪人是難免的,我想是不是有人尋仇來了。就大聲問,你是哪個狗日的,你要干啥就吭個氣!老砸門干啥子?他還是沒有回應,門反而被他砸得更響了。但我側(cè)耳聽到了“嗚嚕嗚嚕”的像關(guān)在屋里的狗被狗屎憋急了要出去拉屎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我覺得有問題,就一邊摸火柴點馬燈,一邊跟長腿她娘說,狗日的,只有土匪才會這樣砸門。

長腿他娘一聽我這么說,嚇得哆嗦起來。

這是新社會,誰還怕他土匪?誰都知道我們家長腿是民兵連長,有近百人的隊伍呢,哪個土匪有這么大膽子?

全家人都被嚇醒了,他們都來到了我的床跟前。我女兒抱著娃娃,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她說她聽到的鬼叫聲跟外面的聲音一樣。全家人都害怕起來。我兒子已順手操起了一根抬杠。我拿了一根鋤把,示意兒子不要吭聲,緊跟著我。

可能是聽到了屋子里有動靜,門外“嗚嚕嗚?!钡慕新暩逼取B牭竭@種聲音,我的頭發(fā)一下奓了起來,我之前也多次聽說,近段時間人們遇到的鬼就是這么叫的。我在心里說,看來真有鬼找上門來了!我腿肚子打戰(zhàn),兒子在身后捅了捅我。我心一橫,心想,難道我一個活人還怕你個死鬼不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厲害!

這種老式的對開木門關(guān)不嚴,有兩指寬的一條縫,我偷偷摸到門縫前。突然舉起馬燈,向外照射去。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死人。我叫了一聲:我的老娘??!我看到的正是我女兒跟我講過的、人們這些日子也在傳說的鬼。只見那鬼頭發(fā)奓開,看不見有臉,披著長毛,腿看上去又長又細,伸展著奇怪的、不能彎曲的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地不停砸門。我的頭發(fā)再次奓立起來,冷汗涌出,手腳哆嗦,腿肚子猛地朝后轉(zhuǎn)去,但我像被定住了,動彈不得。馬燈和手里的鋤把一下掉到了地上,嘴里不停地喊著:鬼……鬼……

我雖然用馬燈照了它——聽人說鬼怕光,所以鬧鬼后,每家每戶都備了風吹不熄的馬燈,但鬼并未退去,嘴里仍像含了一根滾燙的烤紅苕,發(fā)著“嗚嚕嗚嚕”的怪聲,有力的手臂還在不停地砸門。

我兒子見我那樣,也嚇了一跳。但他畢竟沒有看到鬼的樣子,所以沒有被嚇住,他一下拔掉門閂,叫了聲:我打死你個狗日的!就沖了出去,朝著那家伙就是一抬杠。那一抬杠打在他的手臂上,發(fā)出“哐”的一聲響,那條手臂被我兒子一抬杠砸斷,一下耷拉下來。那鬼嘴里發(fā)出一聲含混短促的怪叫,另一只鬼臂向兒子橫掃過來。我以為他要收拾我兒子,支撐著站起來,摸了鋤把,也沖了上去。我婆娘也操起扁擔,過來助陣。那鬼一見那陣勢,轉(zhuǎn)身想跑,但小兒子一抬杠橫掃在他的左小腿上,他一個馬趴,向前栽倒了。我們乘機沖上去,生怕他再站起來,噼里啪啦一陣亂打,那家伙開始還在嗚嚕亂叫,漸漸就沒了聲息。就是這樣,我們又亂棍齊下,狠打了一氣,直打得那家伙成了一攤?cè)忉u,才住了手。然后,我們松了一口氣,趕緊拿出馬燈,想看看打死的鬼是個什么樣子。這一看我就瘋傻了,我大叫了一聲:天啊,怎么是你個狗日的呀!

——我哪里會想到,我自己把自己當支書的女婿打死了……

我一看才知道,那長毛原來是蓑衣,雙腿看上去細長是因為沒有穿褲子,手臂不能彎曲是因為綁了一根扁擔,頭發(fā)奓開是因為戴了一頂爛草帽,臉黑得沒有是因為涂了鍋灰,嘴里發(fā)出怪聲是因為被塞了褲頭。

你說,他怎么把自己裝扮成了那個樣子?如果不是鬼而是人,誰能想出把他那樣打扮?

有人說,是我們一家合伙殺了他。的確是。但我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公安也認定我們是誤殺他的。我把罪行一個人承擔了下來,被判了15年徒刑。我在這里已服刑一年,再過14年,我就可以回老家樂壩了。

劉長腿的丈母娘說

我們這山旮旯里,經(jīng)常鬧鬼。一擺龍門陣,說的大多是鬼。一說起來,好多人都遇到過鬼。但要說誰真看到了鬼,鬼長成啥樣的,就沒人說得清楚了。無非就是青面獠牙,身上長紅毛,眼睛發(fā)綠光,舌頭拖老長。人間的人每個長得都不一樣,鬼是人變的,難道人變成鬼就成了一個模子的?反正我活了這么多年,雖然怕鬼,卻沒有看到過鬼。有人說我女婿死后差點成了羅剎,也就是快成厲鬼了。溫端公收拾他的時候,我沒有去。人死了還被殺竹簽、潑狗血、碎尸骨、遭火燒,我哪里看得下去!

我女婿被打死前一陣子,就有好幾個人說他們看到了鬼。那鬼的樣子就跟我女婿長腿死前的樣子差不多。說有一次是在凌家墳園里,有一次就在村前的竹林邊上;還有一次是我女兒看見的,就在她家的窗子前,那鬼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嗚嚕嗚?!钡模臀壹议L腿死那天晚上嘴里發(fā)出的差不多。大家說得像真的一樣。好多人嚇得不行,所以那幾天村子里一到晚上關(guān)門閉戶,沒人敢出門了。每戶人都花了錢,從縣城購買了能驅(qū)鬼的馬燈,說馬燈發(fā)出的光比油燈亮,鬼風吹不滅,鬼害怕。這個事還驚動了鄉(xiāng)上,鄉(xiāng)上的書記專門來召集大家開了個大會,說世界上沒有鬼,說鬼是唯心主義的東西,而我們新社會的每個人都是唯物主義者。唯心唯物地說了一大套,沒有人能聽懂。但我女婿長腿記性好,把書記的話都記住了。有人說鬼,他就會把書記的話拿出來講一通。

我女婿從不怕鬼,女兒卻怕得不行,女人嘛,總要膽小些。你曉得,這個院子原是被長腿槍斃了的地主陳文祿陳老爺家的。我女兒說,她常覺得陳文祿陳老爺?shù)墓砘暝谶@屋里轉(zhuǎn)悠。有一次,她起夜解手,看見陳老爺就在堂屋里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只手拿著一把折扇,一只手拿著一本古書。她第一次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過了幾天,她又聽見陳老爺在隔壁屋里一邊嘆氣,一邊吟古詩。我女兒過去雖是他的小,但畢竟也算夫妻。她聽了很難受,就去跟他女兒陳婉然講了他吟的詩。他女兒雖然哭,卻不相信。

長腿因為革命工作繁多,晚上經(jīng)常不回來,我女兒才讓我們住過來的。有人說我們是圖這里寬敞。也有這個原因吧,反正兩家合在一起,同一個灶臺吃飯也省事。

他們說,我家長腿肯定是鬼魂附體了,說不定就是被陳文祿這個鬼附身了,不然是不會這么死的;也有人說,如果長腿沒有被鬼魂附身,我們也被鬼魂迷住了,不然不會下手那么狠;還有人說其實還是長腿被鬼迷住了,讓你們打死了他;或者說不是你們打死了他,是鬼迷了你們,借你們的手把他打死了??傊?,是鬼要了他的命。

他們這么說,我也愿意信,因為我實在想不出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蹊蹺的事。他們這么說,我心里好受一些。不然,你叫我們咋活!

哎呀,你不曉得我家長腿被打得有多慘,他被我們——也就是他自己家里的人活活地打壞掉了。

你說,如果沒有鬼迷他,沒有鬼迷住我們,誰能把他弄成這樣?你想想,就是哪個和他有仇,誰的腦殼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弄他?只有鬼有這樣的本事來搞死他!

說有仇,那也是有的,他是革命干部嘛!他剛解放那陣是槍斃過人的,僅我們村就槍斃了四個。但他們是地主,是壞蛋,都已經(jīng)斃了好幾年,他們的后人都是老老實實的,平時見了他都發(fā)抖呢,哪敢動他一根毫毛?何況,那也是上頭的政策,他是在執(zhí)行上頭的政策。常言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說,哪里怪得了他!是啊,你說得也有理,沒人給鬼宣講過上頭的政策,鬼不曉得上頭有什么政策,鬼只找打死了他的人。所以,我們長腿死得冤啊,我家老頭子去坐牢更冤??!

別的問題?他沒有,他該是樂壩最清白的人了。你說他把院子圍起來不應該。這個問題我也說過他,他說有啥不應該的,他是干部,現(xiàn)在敵特分子活動得這么猖狂,修個圍墻,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他是村里的一把手,保護好自己,也是保護基層政權(quán)。我覺得他說得在理。

當然,也有人說他的閑話,說他搞特權(quán),這叫啥特權(quán),不就是圍了個墻么!如果不修圍墻,沒有這道院門,他就可以直接敲房門進屋,那我們就能認出他,也就不會把他打死了。

還有人說他想打陳婉然的主意,你千萬不要信,那都是一些愛嚼舌頭的人背后說的閑話。人家解放前是地主的女兒,是千金小姐、金枝玉葉;解放后嫁的是解放軍,是打過美帝、立過功的解放軍,現(xiàn)在是軍屬啊,那比金枝玉葉還金貴的,又是軍婚,就是給長腿吃了豹子膽,他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的。還有,那個女人的爹就是我家長腿槍斃的,你想,他怎么可能打她的主意?更何況呢……我就直說了吧,我女兒在過去是陳老爺家的姨太太,要不是新社會,不天天吃香喝辣,使奴喚婢的?他劉長腿就是要走近跟她說一句話也是很難的,怎么會跟他當老婆?哦哦哦,我是說得不對頭……我……我是打個比方……不管怎么說,長腿是和陳婉然她爸的女人結(jié)的婚,她就應該把長腿叫一聲叔,長腿就是她的高輩子,就是解放了,這個輩分還得講吧。所以說,長腿不可能去打她的主意。何況,那個女人我是知根知底的,賢淑,性格也好,退一萬步說,就是長腿真想怎么樣,那個女人也不可能答應?。?/p>

你說說,誰會想到長腿會這么死?。∫驗檫@個事,還把我老頭弄去坐牢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你叫我們怎么活啊——

劉長腿的女人薛月香說

我不想說什么……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只能說我命苦吧。前一個男人被我現(xiàn)在的男人槍斃了,現(xiàn)在的男人又被自己家人活活打死了。天下這樣稀奇的事都發(fā)生在我身上,說起來都沒人相信。

我爹原先在幾水場是有家雜貨鋪子的,但他喜歡打牌,欠了一大筆賭債,把鋪子輸了,還,人家逼他,說不還賬,就剁他一只手。他害怕,就把我賣給陳老爺家做丫頭。我當時才九歲。還賭債后余下的錢,陳老爺沒有給他,而是為他買了7畝水田、10畝旱地,叫他耕種。這個事后,他不敢再賭了,老老實實地種地過日子。人家都說他是老浪子回頭。

我在陳家過得挺好的。主要是伺候婉然。她那時是小姐,陳老爺又只有她一個女兒,真是寵愛得不得了。我比她大一歲,說是伺候,其實是帶她玩。我跟她一起去過縣城,還去過成都。

十六歲那年,也就是1947年的5月,夫人有天突然跟我說,月香,你長大了,我跟你找個婆家吧。我說我要跟小姐在一起。她說給你找了婆家,你還是可以跟小姐在一起的。然后,她說了要我嫁給老爺?shù)氖?,還說已給我父母親講過,他們都同意。我雖覺突然,但還是答應了。不想老爺反對。夫人的意思是她沒有給老爺生兒子,讓陳家香火難續(xù),她必須那么做。她還搬出了老爺?shù)牡鶍?。老爺是個孝子,只好答應下來。但他并沒有跟我同過房,一直沒有。四八、四九年,二老相繼去世后,他說讓我重新找個人家。沒想不久就解放了。沒想老爺那么好的一個人,最后卻那樣死掉了……

的確是變了天。誰也沒有想到劉長腿會做出那樣的事,更沒人想到他那么快就得勢。但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他是沒有權(quán)力直接鎮(zhèn)壓人的,是他跑到區(qū)上去反映,說不能因為下雨就放過陳文祿,區(qū)上就派他來鎮(zhèn)壓。我開始對他很反感。但人家很快就在樂壩一手遮天,我是陳老爺?shù)娜?,按說也是地主婆。他想要我,說我是被陳文祿所逼,不得不給他做小老婆的,是被壓迫的婦女。當時我家已定為富農(nóng),他說我是我爹賣了的,跟他們已不是一家人,給我另外立戶,定為貧農(nóng),也算是幫了我。我跟他成家,是分給他的。就像陳老爺家的其他財產(chǎn)一樣,都可分配。

他沒想到我還是女兒身。他問我陳老爺為什么沒有跟我圓房。我跟他講了,他覺得難以理解。但我畢竟給陳老爺當過小老婆,他開始對我還可以,以后就越來越差,所以我們經(jīng)常吵架,他經(jīng)常打我。

他在外頭做的那些事,有些我聽說過,但我沒有辦法。我不敢勸他,勸他他就會打我。我就不管了。人做事,天在看,跟他過日子,雖然也風光,但我心里沒底,總覺得他哪天會出事。最后真不出所料,我只是沒有想到會那么快。

劉長腿原來在陳老爺家,陳老爺對他不錯。他那個時候只知道干活打獵,老實得很,陳老爺把家里的很多事都交他打理。不過旁人也說劉長腿這個人表面上看起來憨厚得跟一塊石頭似的,但心機很重。老爺寬厚地說,有點心機也未嘗不好。他在陳老爺家就對我很好,也曾有人提過,說我是丫鬟,以后跟他挺合適的,他對我就更好了。但我后來被陳老爺納為小,他就不敢理我了。

他這個人心里要做的事,沒有人能攔得住。林二吉去當兵,的確是他有意要他去的,不然林二吉根本去不了。我曉得他這樣做想干什么。上了戰(zhàn)場,九死一生。

他為什么想讓林二吉出意外?因為他想打小姐的主意。我曾跟他說過,你敢動陳婉然,我就去死。他踹了我一腳,說,你個婊子,敢威脅老子,你想什么時候死就去。你說他是不是個人?

他沒有想到林二吉會跟陳婉然結(jié)婚,會成為軍屬。這一下,他就是敢亂想,也不敢亂動了,比我用死威脅管用。

他嫌棄我,也嫌棄我們家的人。他原來從不讓我跟我爹娘往來。后來鬧鬼,他又經(jīng)常不在家,才答應讓我家里的人住過來陪我。

鬼這個東西,每個人都在說。但鬼怎么成了讓人害怕的東西,我就不知道了。

現(xiàn)在這個院子,以前陳老爺一家就住在這里。我以前住在這里,從沒有感到害怕過,但跟劉長腿過日子后,再住進來,就覺得不對勁了。我常常覺得這個房子里像是還住著人。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爺。有一天半夜,我似睡非睡的,聽見老爺在吟詩。這首詩我以前聽他吟過好多次,他也教過小姐,就記下了: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不知道為什么,我醒過來后,并不害怕,點了馬燈,抱了孩子,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當然,什么也沒有找到。我想,可能是自己做夢了。但我有天晚上恍然看見他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搖著折扇。你說我可能看花了眼?也有可能。陳老爺生前說,鬼由心生,怕鬼就是怕自己的心。我想,可能是我心里覺得愧疚,所以才常覺得他的影子還在這個房間里。

即使老爺真的是個鬼,我也不怕他。他如果真的在我家里出沒,我愿意把他作為一個秘密。但那天晚上的那個鬼卻把我嚇死了。那是長腿被打死前的一個晚上。那天晚上娃娃老哭,我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哄睡著。我很困,我想把藍布窗簾拉上后趕緊躺到床上去。我剛走到窗前,一個東西發(fā)出“嗚?!币宦暪纸小獎㈤L腿死前也是那么叫的,突然從窗外倒掛下來,把窗戶遮住了大半。屋里的燈光不很分明,但可以看見一張恐怖的臉,頭上的紅毛披散開來,一條血淋淋的舌頭吐出,倒掛著,拖得老長,把鼻子和眼睛都遮住了。我嚇得尖叫了一聲,娃娃被我的叫聲嚇醒。我看見他往上退,像卷簾往上卷。他的舌頭那么長,好半天還拖著,他的紅毛更長,好久才收完。我本想再喊叫,卻叫不出聲;我想去抱娃娃,卻跟定住了一樣不能動。我一定是嚇傻了。娃娃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會兒,又睡著了。我過了好久才喊出聲來。我渾身顫抖,涼得像剛從冰窖里爬出來的。

我轉(zhuǎn)身抱起孩子,跑到了相鄰的村長家。長腿這個人啥事都壓人家一頭,平時都不往來的,但當時我只敢往他家跑。嫂子問我怎么啦?我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鬼。村長說,都新社會了,哪來的鬼!我給他們講了。村長說,你后窗和我家就隔一面墻呢,剛才狗都沒叫一聲,我就不信。說著,點了柏皮火把,走,去看看。我把孩子交給嫂子抱著,跟在村長身后,來到我家屋后。那里什么都沒有,我家的狗臥在窗戶下,見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親熱地搖著尾巴。村長說,你看,啥也沒有嘛,不要自己嚇自己。但我還是不敢回家,我請他把我送到了我娘家,我在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讓爹娘到家里來陪我。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出門倒夜壺,突然聽到“嗚?!币魂嚬斫小R惶ь^,看見院墻上站著一個鬼,樣子跟劉長腿死前一模一樣,只是伸開的手臂有點像鳥兒的翅膀。他有半邊臉正好被月光照見,我看見了一只發(fā)綠的眼睛,半條拖著的舌頭。我手里的夜壺掉在地上,摔爛了。我想喊叫,但喊不出來,我眼前一黑,倒在了那攤尿水里,失去了知覺。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的,我醒后,爹告訴我,他聽見外面有動靜,喊我又沒應聲,就出來看我,見我倒在地上,把我抱進了屋。

我娘把弟又叫了過來,他幫我把所有窗戶都封住了。在院子里搭了個狗窩,讓狗在院子里臥著,又買了馬燈,備了狗血。但我天一黑就害怕,必須點著燈,有我娘陪著才敢睡覺。

殺劉長腿的兇手?人是我們自己打死的,兇手還有誰?村長要是不派民兵報案,我們就自己了了,我爹還不會被抓起來。我爹為了我們,自己一個人把罪頂了……

生產(chǎn)隊隊長劉得利說

劉長腿曾對我夸耀過,說他最為得意的,是把村里他能看中的女人都騎在了他的胯下。他當上村支書兼民兵連長這兩年,全村共有27個小孩出世,其中有19個留下了他的特征,都有兩條干瘦的長腿。每當有孩子出世,就會有人暗地里咬著牙罵道,狗日的,又是劉長腿這個牲口的。

在樂壩村,他的威風樹立得很快。你想,一個親手殺死過他養(yǎng)父陳文祿的人,誰見了不畏懼三分?他很多時候都是背著手,手里隨時拿著一份《人民日報》,屁股后面跟著兩個年輕的、背著漢陽造老套筒的民兵,其中一個是老光棍,一個是他妻弟。過去,村里能識文斷字的都是家境不錯的,解放后,都劃成了另一個階級,即使不被槍斃勞改,也沒有他們吭聲的份兒了。給大家讀報的權(quán)力被他壟斷。雖然讀的時候也會有錯別字,但大家還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奇跡。覺得新政府這么短的時間,就把這樣一個人變成了新社會的棟梁之材,真是太厲害了。

他的女人是新社會幫他解決的,原是陳文祿的小老婆。這你肯定都知道了。最初,這個小老婆跟著劉長腿這樣的窮光蛋過日子,還吊喉抹頸的,和政府的人耍潑。后來見劉長腿分到陳文祿家祖屋的三間偏廈,而陳婉然則被趕走住進了窩棚,知道現(xiàn)在的確是窮人的天下。加之劉長腿的出息越來越大,其威風沒人能比,她就心平氣順了。

對于劉長腿在作風問題上變得跟種豬一樣,他女人也聽說過,但她沒怎么去管,因為她怕自己管得多了,劉長腿會嫌她,會把她一腳踹掉。這使劉長腿更無忌憚,好像一頭已躥出了豬圈的種豬,又離開了牽它的人。他有時發(fā)了情,可以把女人按在莊稼地里干一回。所以那幾年,老會在麥田里、油菜田里、玉米地里看到人躺倒后壓出的人字形凹痕。他那個時候看上誰的女人,就會把她的男人支走,要么派他們到米倉山去修公路,要么去鑼山伐木,要么去虎跳溝修水庫,然后自己乘虛而入。

他之所以有這么強烈的欲望,和他生活不錯有關(guān)。當時全村有三個騸匠,騸牛騸馬騸羊騸豬騸狗騸貓騸雞騸鴨,凡被騸的畜生家禽的卵蛋,除了他,別人都不準吃。一個村七百余戶人家,養(yǎng)了多少牲畜啊?這些卵蛋很少斷過,如果缺了,他就會支使騸匠把誰家的種豬或種牛種羊騸掉,以供他口腹之需。人們都記得1952年,全村的公牛公馬公羊公豬公狗公貓公雞公鴨都被騸了,最后只得趕著牛羊去下壩村配種,而雞鴨下的蛋是孵不出小雞小鴨的。他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用醪糟煮人奶,如果說當時牛奶很難喝到,但人奶從不會缺的。就因他而孕育的婦女也少有中斷,所以他走到哪里,不是給他端茶喝,而是煮一碗人奶醪糟。他不出門,就有人輪流給他送到家里來。這個規(guī)定不是他制定的,但全村都是這么實行的,每個奶孩子的婦女都曉得,左奶的奶水是給劉支書煮醪糟喝的。所以他家里總有一股甜膩的人奶味,淤積起來,都有些腥臭了。這些奶很多時候根本喝不完,他就直接喂了他們家的豬。他老婆要用這些奶洗澡,他堅決不干,說她還沒有那個資格!

樂壩偏遠,當時的人們剛被解放,什么也不知道,以為村支書就該過這樣的生活。也有人私下里想收拾他,但因他是基層革命干部,怕被革命,沒人敢對他下手。村里的很多人聽說林二吉在部隊當了首長,想他是革命軍人,是有資格收拾他的,就都把報仇雪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沒想劉長腿卻告訴大家,說林二吉已在朝鮮成了烈士。當然,我們后來曉得,林二吉并沒有死。于是,就有人說劉長腿是林二吉干掉的。林二吉有這個可能。你問林二吉為什么要殺他?因為劉長腿殺了他養(yǎng)父,還一直想打陳婉然的主意,更主要的是,好多人都希望有人能為民除害。

林二吉和劉長腿都是陳文祿老夫子養(yǎng)大成人的,陳老夫子一直將他們當親兒子看待,供兩人讀了書。只是劉長腿學不進去,在私塾混了兩年就死活不學了;林二吉則讀了私塾,讀完了高小。劉長腿讀書不行,但干活是一把好手,農(nóng)活上的營生一弄就會。陳文祿為他著想,還讓他學了木匠、泥瓦匠。他有雙長腿,跑得快,喜歡打槍,陳文祿就給他買了一桿鳥槍。這些都不說,僅有一條,他劉長腿就該感恩戴德一輩子,那就是他因有陳老夫子護著,抽夫拉丁時都沒輪著他,要不,也有可能早成了炮灰。農(nóng)村有句話,生身父母輕,養(yǎng)身父母重。但這個劉長腿,親手殺了自己的養(yǎng)父。后來,又把人家的小老婆——他原來叫二娘的——弄來做了自己的婆娘,你說,他是不是人?

林二吉這個人的品行沒的說,他知恩圖報,對陳文祿一直很孝敬。陳文祿被槍斃后,是他去幫著把尸體背回來掩埋的,后來又一直照顧陳婉然和她媽。鄉(xiāng)下人心里還是有一把尺子的。他能寫會算,解放后,本來要他到鄉(xiāng)上工作,劉長腿說他是地主惡霸的孝子賢孫,沒有去成。而且劉長腿嫉恨林二吉,便想了個辦法,送他當兵上朝鮮打仗。

我們這個地方,從來對當兵就有一種恐懼。從四川軍閥開始抽丁抓夫開始,大家就把當兵與匪盜、傷殘、死亡和苦役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好多人——包括我,為了逃避被抓丁,都是自己把右手的食指給剁掉的,沒了食指,沒法扣扳機,就不會被抓去送命了。但到了解放后,把當兵與革命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就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了。所以,1949年,林二吉要去當兵,劉長腿堅決反對,但到1950年,他不但不反對,還很支持了,為什么呢?因為那年3月要抗美援朝打老美,頭一年參軍的三個人,有兩個人入朝才三個月就犧牲了。劉長腿就想把林二吉送去犧牲掉。

林二吉那批兵,果然去了朝鮮。但他命大,樂壩那年去了三個人,一個人犧牲了,另一個沒了雙腿,但林二吉沒事。

林二吉入伍前,突然和陳婉然結(jié)了婚,大家都很驚訝。因為陳婉然是地主的女兒,這一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但他沒有管。當然,后來我們都知道了,林二吉之所以去當兵,就是想保護陳婉然。他當時跟陳婉然結(jié)婚,也是假結(jié)婚,還是為了保護她。反正,陳婉然一下成了軍屬,就是劉長腿這樣的人,也不敢輕易打她的主意了。

公安員李進財說

當那三個樂壩村的民兵跑來報案,說劉什么長腿的村支書給自己家里人殺了時,他媽的,老子正抱著我媳婦在那個呢,你曉得,我媳婦剛?cè)⑦M門五天,老子一百萬個不情愿地從被窩里爬出來,披上衣服,就往樂壩趕。趕到樂壩時,才早上6點半鐘,露水把我的衣服褲子全打濕了。

現(xiàn)場圍著一圈人,打死的人差不多已成了一攤?cè)?,身上的骨頭都被砸碎了。這家人也真下得了手啊,就真是個鬼,打死也就算球了嘛,哪用得著費那么大的氣力?我看啊,他們當時也真是嚇傻了,腦子里是啥也沒有想,只曉得打鬼了。

這個殺人案,老子可以肯定地說,是借刀殺人,而這個借刀殺人的人無疑是個高手,一條,那就是他媽的高明!如果還有一條,那就是他媽的實在高明!

你知道嗎?就連那個支書戴的爛斗笠、披的蓑衣、用的扁擔都是他自己家的。還有,塞支書嘴巴的褲頭也是從支書身上脫下來的,綁扁擔用的布條是撕了支書的褲子,也是支書自己的。至于那聲槍響,有可能是炸子兒的響聲。也就是說,這個殺手沒有留下任何蹤跡。那只被炸死的狗,應該是在那天下午太陽快落山時炸死的,而不是當天晚上,所以有人懷疑那天晚上的那聲炸響是槍聲。但我斷定那是炸子兒的聲音,是用來冒充槍聲嚇唬劉長腿的,讓他以為有人在身后朝他開槍,所以他才嚇得沒命地往家里跑,不要命地砸門,可他嘴里又喊不出來,只能嗚嚕嗚嚕亂叫,讓家人誤認為是鬼而被殺掉了。

但是誰把劉長腿打扮成那個鬼樣子的?為什么要那樣打扮?他是從誰家跑出來的?那聲炸子兒的響聲在這個過程中起了什么作用?他的那支漢陽造到哪里去了?我們都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所以,要殺死他的這個人究竟是誰?還真不好說。我們先把村里——后來擴展到全鄉(xiāng),最后把方圓百里內(nèi)的壞分子都過了幾遍,然后又把和他有過矛盾的人篩了幾遍,都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

最后,我們把懷疑的目標定在了陳婉然身上。他的父親是被劉長腿槍斃的,她父親的小老婆后來成了劉長腿的女人,他丈夫在朝鮮好好的,劉長腿卻說人家已經(jīng)犧牲,要說和劉長腿有深仇大恨的,也就她了。剛解放的時候,她也就十八九歲,躲在成都的伯父家,伯父一家都逃到泰國去了,后來去了香港。不知為什么,她沒有和伯父一起走,可能是為了父母,她回到了老家。她以為他父親一輩子造福鄉(xiāng)里,不會有什么事。他父親也的確是可以幸免一死的。我后來去查了他的檔案,政府是把他列為開明人士的,不想被劉長腿給斃了。他父親去世后,她嫁給了林二吉。

林二吉入伍不久,就上了朝鮮戰(zhàn)場。陳婉然曾說,劉長腿在他丈夫上戰(zhàn)場不到一年,就告訴她,說林二吉回不來了,他已戰(zhàn)死在朝鮮。他在縣上領(lǐng)了陣亡通知書,鄉(xiāng)里人都曉得他丈夫戰(zhàn)死了。但這個說法,劉長腿顯然是在騙這個女人。因為我在鄉(xiāng)上,從沒聽說過林二吉犧牲的消息。我們鄉(xiāng)上去朝鮮打老美的,一共有27個人,誰誰誰犧牲了,鄉(xiāng)上都知道。這個女人是識字的,不曉得怎么被劉長腿蒙了。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要蒙這個女人?我猜他是為了得手,想斷了這個女人的念想。他會不會對陳婉然有非分之想?的確有人說這個劉長腿經(jīng)常去騷擾她。但陳婉然不可能用那種方法殺掉他,何況她那晚給她老娘抓藥,怕鬼,一個人不敢回,住在那個叫陳文元的醫(yī)生家里,次日天亮才回家。所以,她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其次,最有可能殺劉長腿的就是陳婉然她娘,但這個地主婆畢竟是個年近六十的婦女,又是個癱了多年的病人,她也沒能力做下這個事。

我們也懷疑過林二吉。為了破案,我們到林二吉的部隊去調(diào)查過。他們團長和政委一聽說,說扯什么淡,林二吉到部隊后就沒有回過老家!但他們還是很配合我們,專門派了保衛(wèi)干事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讓我們走訪了很多官兵,他們都說部隊剛從朝鮮撤回不久,林連長忙著戰(zhàn)備訓練,一直在部隊待著,根本沒有時間回家。

我們也見過林連長。人家在朝鮮打仗勇敢得很,是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他對老家發(fā)生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他說,雖然他已好長時間收不到陳婉然的信,但他每月至少要給她寫一封信,即使在朝鮮打仗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以為陳婉然不給他來信,是怕連累他,要斷了他的念想。他說他很擔心她們母女倆,還說他們部隊規(guī)定干部到了副營就可以讓家屬隨軍了,他要是表現(xiàn)好,再過一兩年就能干個副營長,到時陳婉然就可以隨軍到部隊。他還說,他當兵走時,陳婉然還給過他一張照片,是她在成都照的,他一直帶在身邊。他還說,陳婉然有文化,到部隊駐地后,可以參加工作,為國家盡力。從談話中就曉得,他對他媳婦很有感情。我們告訴他,劉長腿騙陳婉然說你犧牲了,把你寫給陳婉然的信都扣了。他好半天沒有說話。

當我們從部隊回來,跟樂壩的人說林二吉還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媽的,還有這樣的事!就連陳婉然也認為我們是在騙他。我把林二吉托我們帶給她的信和照片給她看了,她還說不可能!然后她就號啕大哭了。她說林二吉犧牲的事是劉長腿告訴她的。當她說一個人犧牲部隊會給陣亡通知書的。劉長腿說她沒有資格領(lǐng)革命烈士的陣亡通知書,她認為劉長腿再缺德,也不會拿一個人的生死來亂說,加之她再也沒有收到過林二吉的任何音信,也就相信林二吉犧牲了。

這個案子還真把我們難住了。后來,縣里不得不派出專案組來樂壩村破案。

劉長腿是解放以后縣里有名的積極分子,很有前途的基層干部。公安局黎局長親任專案組組長。來到樂壩調(diào)查后,聽到有關(guān)劉長腿的種種劣跡,越調(diào)查越生氣,說了一句“天怒人怨,何該鬼殺,死有余辜”。但畢竟是個殺人案,他還得查下去。

黎局長認為,這個鬼是有人裝扮的,目的是讓人相信樂壩的確有鬼,并且要讓人相信,鬼就長得和劉長腿死前一樣。這個人用鬼嚇唬劉長腿的老婆,就是要讓她感到恐懼,然后把自己的家人叫來同住,有了這些人,才能打死劉長腿。這起謀殺案是精心設(shè)計的。但這個裝鬼的人是誰?又是誰把劉長腿打扮成鬼樣的?

因為劉長腿的所作所為,發(fā)現(xiàn)全村有好多人都有可能殺他,但一一排查下來,真有能力、有膽量殺他的人又屈指可數(shù)。就是有這種可能的人,都可找到旁證排除嫌疑。問村里的人,大家眾口一詞,說除了鬼能殺他,人沒有那個本事。

解放初期,作為公安局長,黎局長有多忙?但為了這個案子,他在樂壩蹲了半個月,還是沒有查出個眉目來。最后只得以劉長腿作為基層干部,一向愛裝樣弄怪,這次遇害,就是因為他裝鬼,被其岳父當作真鬼誤殺,咎由自取。最后把他老丈人拘到縣里,判了15年,這件事就這么了掉了。

富農(nóng)冉德正說

我是最早看見真鬼的。但是不是收拾劉支書的那個鬼我就不敢肯定了。因為劉支書說新社會都要唯物主義,加之我成分不好,時時處處得夾著尾巴做人,所以我遇到鬼后也不敢跟人說。

那是距劉長腿被鬼打死前一個多月的晚上,好像是農(nóng)歷的十二日,天上那餅月亮還不圓,很模糊的,像炕糊了的玉米餅子。那天,我親家的老爹不行了,我和親家用滑竿一起抬著他,把他送到了縣城的人民衛(wèi)生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來回90里地。留下親家母和他妹子在那里伺候,我們趕緊從街上往回走。當時,太陽快落山了。我親家說太晚了,在街上找間旅店住一宿再說。我說花那個錢干啥?明天還有活路要做呢,走夜路還不是常有的事?我們就在李駝背的館子里吃了三兩面,切了二兩鹵肉,喝了三兩苞谷酒,二暈二暈地就往回走。

月亮雖然模糊,但比沒有強多了,能看見路的白影子。我們一路說著話,走得飛快,腳下的白灰騰得老高。

路上啥事也沒有??斓綐穳螘r,月亮已經(jīng)偏西。我們從大路拐到了小路上。小路不發(fā)白,看不大清楚。但對于我們這些走慣了夜路的人,根本不算啥。何況這些路我們走了半輩子,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個坎,哪里有個溝都曉得的。露水打濕了草鞋,一走起來就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一路上我們耳朵里都只有這種聲音。走到老墳園,離家也就3里路了,我們突然聽到了一陣“嗚嚕嗚?!钡穆曇?。那聲音很短促,但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讓人身子發(fā)涼。

啥玩意兒的聲音?我問親家。

你也聽到了?

聽到了。我說。

可能就是啥兔子呀水獺呀之類的野物在叫吧。他說。

不像啊,這聲音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剛說完,又叫了幾聲。我們立住了,往四下里看看,啥也沒有。但不曉得咋搞的,那聲音讓人發(fā)冷。

可能是狐子在叫。

可能是吧。

我們又往前走。親家走前,我走后。我覺得脊背發(fā)涼。我覺得如果有火的話,我的膽子會大一點,就卷了兩鍋煙,給了親家一鍋,點上后,兩人都“啪嗒啪嗒”抽起來。我看到他煙鍋里的火一明一滅的。

但我老覺得有啥東西在后面跟著我,不敢往后看。老輩子從小就給我們說過,走夜路不要回頭看。說人的魂兒有時并沒有跟著人,人往前趕路的時候,它在后面閑逛。你回頭去,會看見自己的魂,會嚇著它或者被它嚇著。我緊緊地跟著親家,埋著頭往前走。

我總覺得身后有啥東西在跟著。明明是我們兩個人在走路,我卻聽到了六只腳的聲音。其中有四只腳是草鞋發(fā)出的嘰咕聲,另外兩只像踩在棉絮上,要輕得多。我不敢想太多,我對自己說,那只是自己心里想的而已。

離村子也就一袋煙的工夫了。前面是陳文祿老爺家的祖墳,他被槍斃后,也埋在那里。除了他的墳,都立著碑,里面有很高大的松樹,連成了一片不小的松林。最老的兩棵松樹已有三百多歲了,像兩把華蓋,可惜去年被劉長腿砍了,說是要修大隊部,但木頭堆在那里卻沒人管。陳老爺是個慈祥的人,生前誰需要幫助,他只要拿得出來,從不吝嗇的,他學的是圣道,行的是菩薩道,所以他那樣死,很多人都想不通。我告訴你,有很多人在陳老爺死后偷偷到他墳上來給他燒紙……哎呀,我的娘呀,你看我說到哪里去了?你看我都說了些啥!我可沒有來燒過。我畢竟是富農(nóng)出身,怎么可能給一個被槍斃了的地主燒紙呢?

說鬼就說鬼唄,你看我扯到哪里去了?接著說那個鬼。不知咋的,原來過陳家墳園,從來不害怕的,院子里的孩子也經(jīng)常在那里耍,我們小時候也在那里耍過。但我那晚突然覺得害怕了,我更緊地跟著親家,好幾次差點踩到他的腳后跟。我這么想的時候,一只貓頭鷹從頭頂“噗”地飛起,然后,我聽到身后確實有腳步聲,輕微得不仔細聽,就很難聽出來。但我聽出來了。我實在忍不住,就回過了頭。這一回頭我就嚇壞了,一個東西就在我身后站著,我的頭發(fā)立馬豎了起來,我想喊叫,卻喊不出來,感覺自己的魂兒從頭頂飛跑了。我自己變成了一坨稀泥,癱軟到了地上。我覺得天空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鍋蓋,把我罩在了里面,周圍一片墨黑,我啥也不曉得了。

我醒來時,渾身冰涼,身上都是露水,露水把我的衣服都濕透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懷疑自己還活著,使勁地掐自己,我身體已經(jīng)麻木,一點感覺也沒有,我確定自己死了,心里突然覺得很悲涼。我想起家里還有老娘,還有婆娘娃娃,我就這么走了,他們該怎么辦呢?這樣想著,我就忍不住哭了。我感覺到了淚水的一點點溫熱,這才看了看周圍,當時正是天快亮之前最黑暗的時刻,啥也看不見。我覺得自己是真的完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雞叫。聽老人說,鬼魅之類的東西雞一叫,就得遁到自己的墳穴里去了。如此說來,我還在陽世間呢。親家呢?我把周圍摸索了一遍。他倒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也是滿身的露水。我支撐著爬起來,趕緊往家里跑。

過去了這么久,那種恐懼感還在,每根毛發(fā)里都有。我覺得我的頭發(fā)還是奓著的,都打卷兒了,魂兒還在身體外面,沒有回來。我跑回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家里人不曉得我怎么了,我婆娘讓我趕緊換了濕衣服。

我婆娘問我咋了?我怕嚇住她,沒有跟她說,只說我和親家在陳家墳園被魘住了,親家還在那里躺著,讓她趕緊找人去把他弄回家。我婆娘披了衣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我在被子里冷得發(fā)抖,像在打擺子。你問我那個鬼是個什么樣子,我當時沒看清楚就嚇暈了,只記得他青面獠牙的。劉長腿死后,我看到他那個裝扮,才恍然記起那個鬼跟他的樣子差不多,所以,我認為他是被那個鬼魂附體了。

林石匠媳婦汪小轉(zhuǎn)說

我一看黎小珍那個樣子,就曉得她出事了。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曉得她是撞到鬼了。她眼睛里全都是害怕的東西,嘴張著,一看就是嚇得張開了嘴后沒有合上,她在前面尖叫了一聲,一下倒在了地上。我看到她滿臉是汗,眼睛都翻白了,就問,你咋了?她指了一下自己頭上。我抬起頭,看見樹上掛著一個人。不,是鬼。那是一棵油桐樹,寬大的葉片在晚風中不停地翻轉(zhuǎn)。我想我是活人,我不能怕他,就不顧一切地用火把去照他,我只看到了一雙青黑色的大腳——可能是火光照的,腿毛發(fā)紅,但腿毛很長,足有一拃長。那個鬼的樣子跟劉長腿死前的樣子差不多,但好像不是披的蓑衣,而是一身暗紅色的毛。你說蓑衣就是暗紅色的?但我看不像是蓑衣。我沒有看見鬼臉,我只看見了伸得長長的舌頭,舌頭是那種嚇人的青黑色。一股涼氣一下從我頭頂灌下來,我覺得我的魂兒嚇得“嗷”地尖叫了一聲,從我的腳后跟溜走了。我也驚叫了一聲,但那聲音在我的喉嚨管里化掉了,沒有發(fā)出來。

我想用火把去燒他。但火把碰到樹干上,火星從上面落下來,落在了我的頭上。我趕緊把火把扔在地上,抖掉頭上的火星子。等我收拾完,那鬼已沒了蹤影。為給自己壯膽,我想大聲喊叫一聲。我用了很大的力氣,聲音卻沒有發(fā)出來。

我撐著自己,我要把黎小珍拉走,但我走不動。就在這時,我又看見那鬼了,它慢慢地從油桐樹上飄下來,感覺沒有一點聲音,而桐木葉的沙沙聲突然變得尖厲起來,三月份的風冷得要命,把我冷麻了。我倒在了地上,我希望火把能一直亮著,但它掉在地上,只有火星子還在閃爍。我更加絕望。我想那個鬼正用冰冷的手把我的心掏出來,往它青黑色的嘴里送。我閉上了眼睛,我沒有了任何感覺,就像一截正在朽爛的松木樁子。

我感覺我被鬼帶著,已離開這個人世,我有些不甘;但我可以把人世的一切放下了,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我覺得露水正滲入我的身體,人世間的寒意已深入我的骨髓。我看見我的精氣神兒都被它吸走了——我現(xiàn)在雖然活了過來,還是覺得精氣神不夠用——我的腦袋和腿好像都不是屬于自己的,而在其他地方飄蕩著。

我想起了我那該死的男人,他再也打不著我了。我想我也變成了鬼,想著自己隨便哪里都可以去,還可以像剛才那個鬼那樣懸在樹枝上,我覺得也挺好的。我再也不用怕我男人了。我要好好折騰他一番,嚇死他。但我放心不下我的七個孩子。你看,老大才定了親,還是用他妹妹交換的——怎么交換?就是我兒子跟他女兒定親,我女兒和他已27歲的老三定親。這事剛有些眉目,就碰到了這樣的鬼。這還不說,我也變成了鬼。想起我的孩子,我不禁有些凄惶。

我好像自己能看見自己,好像鏡子里的自己看著鏡子外的自己一樣,又像夢里的自己看著夢外的自己一樣。

我看見了一串火把從西邊的路上一閃一閃地飄過來,我聽見有人在喊:找到了,找到了!你婆娘和黎小珍躺在這里,媽呀,快來,都涼得冰手了!我看見我和黎小珍的臭皮囊在被人運走,我感覺有人在運我,像螞蟻抬著一塊臭了的肉。

有人在開玩笑,說,抬著這兩個女人跟抬著兩頭母豬似的。

接著便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他們雖然人多,但好多人還是害怕,他們需要說些葷話來給自己壯膽。

有了這些人,我似乎踏實了一些。但從那以后,我的膽子就變小了。再也不敢一個人從墳園過,不敢去參加喪禮,更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即使不得不走夜路,也得前后有人——我要走在中間。一回到房子里,我就會把門窗關(guān)起來。誰承想,這事兒最后落到了劉長腿書記身上。雖然我們是新社會的人,不信鬼,不信邪,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劉長腿一家是被鬼附體了,不然,怎么會被自己家里的人打成一攤?cè)饽嗄亍?/p>

你想想,劉長腿是多威風的人,最后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你說這是有人在搞鬼,哼,搞鬼,這樣的鬼誰敢搞?就是要搞,誰又有這么好的腦子想出這樣的辦法來搞他?

樂壩小學老師丁書同說

你不信鬼,卻有人靠捉鬼吃飯。劉長腿當支書時不信鬼,自己卻被鬼打死了,最后還差點變成了鬼。事情有時候就是這么有意思。

我解放前就教書,當時在縣國民小學教。前年樂壩要成立村小,我被調(diào)到了這里來。我的印象是,劉支書是個人物,做事下得了手。當然,他暴雨中涉河斃陳老爺一事,可說是干得最漂亮的。政府說他是大義滅親,當?shù)厝苏f他天良喪盡。反正,他從此就成了個在全縣都響當當?shù)娜宋铮瑥囊粋€民兵小隊長很快成了村支書,下一步,他如果不死,前程還遠大著。我聽一個熟人說,上頭已決定讓他當副鄉(xiāng)長,還準備送他到省上去學習。他下得了手,所以鎮(zhèn)得住人,但他干事情卻不行。他一直想修一座學校——他拆耶穌廟、砍陳家祖墳上的樹都是為了這個,但材料擺在那里都長青苔、生木耳了,學校的地基都沒定。你看,我們現(xiàn)在還在保管室里上課。里面太黑了,我只得在墻上鑿幾個洞當窗戶。

我是人民教師,當然不相信有什么鬼。但恐懼可以傳遞,人人懼怕,怕的東西其實就是鬼。反正,在劉長腿死前那段時間,樂壩的確是鬼影幢幢,光撞見鬼的,被鬼嚇掉魂的,就有好幾個人,搞得我一個人都不敢在學校住了。我怕孩子遇到鬼,只好提前放學,就是作業(yè)沒有完成的,也不敢留他們,更不敢上晚自習。厲鬼呀,誰不害怕?有時天一陰下來,人們心里就發(fā)緊。

我的確沒有碰到過鬼。但我的確看到劉長腿埋在地下那么長時間了,尸體沒有腐爛,身上還長了紅毛——準確地說,是紅褐色的毛。

處理劉長腿是溫玄子出面的,他是個孤人。七歲開始拜師學捉鬼之技,出沒于墳園荒冢之間,與孤魂野鬼打交道,后來成了捉鬼高手。無論多厲的鬼,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到解放的前一年,聽說他已捉鬼87個。

幾水把捉鬼的人叫“端公”,所以,人們一般都稱溫玄子叫“溫端公”。解放時,他已六十一歲。他身形很高挑,骨瘦如柴,著黑袍黑褲,蹬桐油漆面的污黑布鞋,黑發(fā)披肩,雜色胡須齊胸,隨身背負竹劍桃符,左右腰上各掛裝滿狗血、雞血的皮囊一個。由于長期在夜間出沒,他面色青灰,嘴唇淡白,雙眼發(fā)紅。只要有風的時候,他的黑袍和須發(fā)就會飄起,遠看頗有仙道風度。但一挨近,你就會感覺到他身上的一股寒意,即使酷熱的夏天也會如此。另外,你還會聞到一股夜晚的荒涼氣息,一股墳墓的味道,一股森森鬼氣。人們都很敬畏他,但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接近。他暮行晨歸,神出鬼沒,所以也很少有人能在白天見到他。這使他顯得很是神秘。

劉支書埋下去不久,墳曾被人刨過,拿走了那桿陪葬的銅煙鍋。當時就讓人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尸體并沒有腐爛,家人重新把他埋好后,三個月過去,問題出來了,他墳上寸草不生……這就有些嚇人了。為啥?因為三個月墳上不長草,按照過去的說法,埋在下面的人就可能變成羅剎了。他會從墳里爬出來,先吃雞,然后吃人。因為之前死人變成羅剎的事只是傳說,現(xiàn)在這個村支書有可能變成這樣的東西,每個人都害怕,沒人敢再從他墳前經(jīng)過。太陽一落山,每家都關(guān)門閉戶。馬燈已經(jīng)沒用,因為有人說劉支書生前常用那玩意兒,唬不住他。每家都偷偷找溫端公畫了桃符,備了狗血。整個村莊充滿了恐怖氣息。大家都說,這個劉支書就是厲害啊,縱是死了,也不會饒人。

樂壩村人心惶惶,政府覺得這是個問題。在新社會,竟傳說死人變成了活鬼,那怎么能行?鄉(xiāng)里的書記來到了樂壩,召集全村群眾召開現(xiàn)場大會。意思是要以正視聽,教育群眾不要迷信。鄉(xiāng)里人么,沒多少新奇事,有這樣的奇事自然不會放過,所有人都去開會了。主席臺就搭在劉支書墳前,橫幅上寫著“破迷信樹新風現(xiàn)場大會”,紅旗在主席臺兩側(cè)招展,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端坐在紅色橫幅下。幾個背著步槍的民兵手里拿著掘墳的鋤頭、鐵锨。鄉(xiāng)里的書記講了一通話后,墳被刨開了,打開棺木。所有的人都嚇得往后退。他們發(fā)現(xiàn)劉支書像個活人似的躺在里面,連上次被人掘墳,拋尸在外頭被野狗啃過的手和臉都愈合了,被烏鴉啄掉的眼睛也長在了眼窩里。沒有尸衣遮蔽的地方,長出了一拃多長的紅毛。民兵們嚇得不行,鄉(xiāng)書記倒是鎮(zhèn)定,他示意民兵趕緊把劉支書埋上,然后講了一通唯物主義理論,大會就草草收場了。從那以后,所有人都曉得劉支書三個月了,尸體沒有腐爛,身上長了紅毛,已經(jīng)變成羅剎。

當晚,村長家的雞就被吃掉了一只。當時,村支書由村長代著,民兵也屬他管。第二天,他叫來了三個民兵,全副武裝,在自己家守著。劉支書沒有再去,但當晚另有兩戶人丟了雞。以后,每晚都有雞被吃掉。

樂壩陷入了恐懼之中。村長只得去找劉長腿的老婆薛月香,說,你們自己家的事,得自己想辦法處理,不然,他以后真吃人了,怎么辦?那個女人也不曉得該咋辦,她老娘說,那東西只有溫端公能處理,但現(xiàn)在是新社會……她沒有把話說完。村長就說,只要能把那東西收拾了,你們請誰都行。

薛月香只得去請溫端公出山。

溫端公解放的最初兩年,還有生意的,后來就純純的新社會,不準捉鬼了,日子過得很艱難。一聽說又有生意,就提出要99斤谷子、9斤臘肉、9塊錢、9斤白酒、9只公雞。薛月香嫌他要價高。他說那你就請要價低的。但幾水就他一個捉鬼人。薛月香說,9只公雞的確太多,我家就3只公雞。溫端公說,那就用6只母雞頂替吧。沒有辦法,薛月香只好答應了。

溫端公收了東西,畫了桃符,備了鋼釬、竹簽、桃劍、兩桶狗血、20斤青岡木炭,在一個陽光很好的正午掘開了墳。溫端公念著咒語,把桃符貼在棺木上,然后把在狗血中浸泡過的鋼釬從棺蓋插進棺材里去。當鋼釬插進去后,整個棺木開始震動,可以感到劉支書在里面掙扎。同時傳來水獺發(fā)情時的那種叫聲。接著,溫端公分別在劉支書頭部、咽喉、心臟、生殖器四個部位插入竹簽、桃劍,劉支書不再掙扎。溫端公打開棺蓋。我看見劉支書身上的紅毛更長了,獠牙已經(jīng)伸到嘴巴外面。但陽光使他迅速萎縮,溫端公趁勢把狗血潑在他身上,他發(fā)出一聲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尖嘯,紅毛消退,尸體開始腐爛。不到3分鐘,就成了一具骷髏。然后,溫端公點燃木炭,炭火發(fā)藍,那具骷髏和那具棺木被燒成了白灰。他把狗血潑在白灰上,重新把他掩埋了。說來也怪,不到十天時間,那墳上就長出了密密的野草。

革命軍人林二吉說

人們都說最有可能殺掉劉長腿的人是我。我的確想殺他,只可惜沒有機會了。

我當兵第二年,就收不到陳婉然的信了,寄的錢也退了回來。我當時感到很奇怪。猜測她的出身使她的處境變得艱難了,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嫁人了。后來才知道,當時村里的人都相信劉長腿說的,我在朝鮮犧牲了。他還說我與陳婉然的婚姻不算數(shù),是地主階級想利用我。說我還是個孤兒,所有的材料都由政府保管,他們都相信。后來,縣公安局那個黎局長到他家里搜查,才發(fā)現(xiàn)我寫給陳婉然的所有信件,被他塞在了墻縫里。明擺著,他是要打陳婉然的主意。

解放的當年也就是1949年底我就想去當兵,但劉長腿說我還跟地主階級糾纏在一起,立場不清,政審沒有通過。因為考慮到自己要經(jīng)常照顧陳婉然和我干娘,劉長腿那一關(guān)還是過不了的,所以對當兵就死了心,1950年征兵時我沒報名,不想劉長腿主動動員我去。當時的年輕人都想去朝鮮打美國佬,好多人不知道美國在哪里,就問政府的人,政府的人說,不管美國在哪里,反正他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們不怕它,他們不過是些紙老虎。我們又問美國人長得啥樣,他們說,妖魔鬼怪長啥樣,他們就長啥樣。

就這樣,我在1950年年底入了伍。在沈陽訓練了三個月,1951年4月,我們師開到了朝鮮。我跟美國人打了兩年多仗,受了四次傷,但每次在醫(yī)院躺上一兩個月,我又到前線去了。因為我有文化,一到部隊就挺受重視,新兵訓練結(jié)束,就當了偵察連的文書。我的確沒想過要活著回來,我成了一個打仗不怕死的人。我想我如果成了烈士,陳婉然就是烈屬,我犧牲了,她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三班長犧牲后,我當了三班長。

有一次,我們班負責去偷襲敵人的一個油庫,我們摸掉哨兵,把油庫給炸了,那大火直沖夜空,把天空都燒紅了。全班只有張長福掛彩,也是運氣好,回撤的時候,附近一個車場的守軍大多到油庫救火去了,我們順手撈了一把,又摸進車場,給炸了一通,裝甲車、運兵車、油罐車,轟轟的連著爆,跟放大爆竹似的,炸飛的輪胎、車門追著我們的屁股跑。我因此立了功,成了戰(zhàn)斗英雄,提干當了排長。在接下來的一場戰(zhàn)斗中,一顆子彈從后面穿過我的肚子,一塊彈片又削掉了我右大腿上的一塊肉,我回安東養(yǎng)傷,給陳婉然寫過信,也收到過她的回信。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音信了。那時候,部隊的傷亡大,基層指揮員陣亡的多,傷好后,我被任命為偵察連副連長,當副連長才半年,因為連長重傷回國,我接替他當了連長。1953年7月27日停戰(zhàn)協(xié)議簽訂后,部隊分批回撤,我們師是第二年5月20日回國的。從朝鮮回來,我就想回家,我想知道陳婉然和我干娘怎么樣了。但部隊回國后,事情太多,一晃又是大半年過去了。

有一天,政委叫我到招待所去,說老家有人來。從他們那里我才知道劉長腿已經(jīng)死了,才知道陳婉然和我干娘一切尚好,也才知道了我為什么收不到陳婉然的信。

不管怎么說,我聽到劉長腿慘死的消息后,還是很難過。因為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但也覺得他死有余辜。他死了,我對陳婉然和我干娘的處境就放心了。我托李公安給她們帶了一封信、一張照片,還有一點錢。

當年年底,我在告別老家四年后,終于回來了。老家的一切都讓我激動。這些塵土、風、莊稼、樹林、野草的味道讓我陶醉。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好像不屬于我了,它蹦跳得我根本管不住它。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夢見過家鄉(xiāng),而夢中總有她在。這樣的夢做多了,兩個人就成了永難分離的一個人。我第二次負傷時,差點丟命,在戰(zhàn)友把我抬往野戰(zhàn)醫(yī)院的路上,我昏迷著,醒來后,記起我夢見自己和她成了真正的夫妻。她躺在我身邊,我的頭枕在她的頭發(fā)上。

離家還有3里遠,消息已傳到陳婉然那里。陳婉然背著干娘站在路口迎接我。她換上了那件幾年前我們結(jié)婚時穿過的藍印花布衣服。她的頭發(fā)一看就知道是把木梳在水里浸濕后梳過的,油亮光滑。干娘瘦小了好多。她用枯干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看了半天,說,是二吉,真的是二吉!陳婉然兩眼淚光盈盈,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的臉比以前粗糙了,看著她那副社會主義新人的樣子,我滿心歡喜。我說,你看,我好好地回來了。她含著滿眼淚水,咧嘴笑了。她笑起來還是過去的樣子。

我出門四年,成了戰(zhàn)斗英雄,成了副營職軍官,每個人都覺得我像個傳奇。有人甚至說是我干爹陳文祿在保佑我。

我自己的窩棚因為陳婉然的照料,跟我走時一樣。村里說我是戰(zhàn)斗英雄,又是部隊領(lǐng)導,不能再住那個窩棚,要把劉長腿的老婆趕出去,把她的房子分給我,我沒有同意。

我跟陳婉然說了要接她隨軍去。我還說了我們的部隊駐在沈陽,像她那樣的文化水平,一定能找一份很好的工作。她說,她不去。我問為什么?她說她是地主的女兒,不想影響我的前程。我說,我這前程已夠好了,有什么可影響的?她問,那你開始為什么不真的娶我?我說,我怕我去打仗后回不來了。她低下頭,接著說,你離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牽掛你。劉長腿告訴我,說你戰(zhàn)死了,我當時就跟劉長腿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會再嫁任何人。我說,我在朝鮮只想死去,只想讓你成為烈屬。她撲到我懷里哭了。

我在家里只待了十天時間,就帶著婉然和岳母到部隊去了。婉然在我們部隊的八一中學當了一名老師。第二年,我們第一個孩子出生。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回過樂壩。

軍屬陳婉然又說

你問我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得想想。

我父親被鎮(zhèn)壓后,我們家的境況可想而知。除了林二吉,沒人再跟我們往來。解放后,劉長腿不承認我爸是他的養(yǎng)父,說他只是我們家一個自幼就受剝削的長工,他把林二吉定為我父親的狗腿子,好多人不同意,說林二吉是狗腿子,你劉長腿也是。沒有辦法,他才給林二吉立了戶,定了貧農(nóng)的出身。

父親被槍斃后,林二吉幫我們把他背回來,掩埋了;又幫我們割了茅草,蓋了兩間茅屋,他也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搭了一個窩棚。他一直照顧著我和我娘。

劉長腿任何事都壓著林二吉。政府讓二吉到村小當老師,他不同意;到鄉(xiāng)上去工作,他說他是地主階級的殘渣余孽;去當兵,他開頭也阻撓。他自己分了我家三間房子,對林二吉卻連屋檐也不給。最讓人惡心的是,他還打我的主意,想讓我嫁給他。我說我就是死也不可能。他老來纏我,我有一次就跳了河,林二吉把我救上來,和他打了一架,他朝林二吉開了一槍,把他的右腿打傷了。這事被鄉(xiāng)上的書記知道后,批評了他,說,作為一個貧農(nóng),你怎么能打另一個貧農(nóng)?還有,你作為一個貧農(nóng),怎么能去打一個地主女兒的主意?你以后還想不想進步了?他這才收斂了。后來,他就盯上了我二娘,把我二娘當作耕牛、農(nóng)具一樣,分給自己做老婆了。但他對我一直沒有死心。

有一天,林二吉跟我說,他要去當兵。我嘴上說好,心里卻在想,你走了,我和我娘更是無依無靠了。我不當兵,我就保護不了你。我當時沒明白他的話。他說,我到了部隊,一定會好好干,我要成為干部;然后把你和干娘接出去,你到了一個新地方,就可以去從事新工作。我當時一聽,眼淚流了一臉。但劉長腿會讓你去嗎?我要去試一下,在這里,你我永無出頭之日。第一年,劉長腿沒有同意他去。但第二年,他卻很支持,還主動到鄉(xiāng)上找了人??赡苷嫒绾髞砗芏嗳苏f的,他是想二吉去送死。我很難過。但我也想,他也許會到另外的部隊去,不會上戰(zhàn)場。

他收到入伍通知書后,來到了我家,跟我和我媽說,他要跟我們商量個事。我媽讓他說。他看了我一眼,很鎮(zhèn)定地說,我要跟婉然妹妹結(jié)婚。我媽一聽,吃驚地看著他,我也覺得很唐突。我說,二吉,你在開玩笑吧。我媽說,二吉,這個,的確太突然了。還有,她是地主的女兒……干娘,我不是真的要跟婉然妹妹結(jié)婚,我跟她是假結(jié)婚。我媽問,你為啥要這樣做?他說,這樣,你們就是軍屬了,我是到東北去當兵,有很大的可能要上前線。假如我真上了戰(zhàn)場,有什么不測,你們就是烈屬,你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些。以后有機會了,婉然離開這里,再成個家就是。我和我媽聽完,就哭了。我媽說,二吉,你怎么這么傻啊,這人世就你一個傻娃娃啊!我沒有擦滿臉的淚水,抬起頭,說,二吉哥,我要真的嫁給你!他不同意。他說,為了干娘,你要聽我的,我們假結(jié)婚的事,只能我們?nèi)齻€人知道。我媽拉住他的手說,娃,這可委屈你了。

他要跟我結(jié)婚的消息一宣布,全村人都很吃驚,好多人阻止他。村長親自勸他,你好好一個貧農(nóng),找個地主的女兒,以后在部隊干得再好,恐怕都沒啥前途。他不聽。我們舉行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婚禮。沒有客人,鄉(xiāng)鄰也沒人到場,我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是我二娘,也就是劉長腿的老婆,可能是念及父親對她的好,現(xiàn)在唯一的女兒要出嫁,心里過不去,把自己一件新超襟花布衣服偷偷送給了我。我就穿著它和穿著新軍裝的林二吉結(jié)了婚。

他第三天就走了。開頭三個月還能收到他的信,說的都是他訓練的事。后面就沒有消息了,這跟我們村其他幾個上前線的人一樣。沒有音信,表明他已經(jīng)到朝鮮了。我和媽都很牽掛他。媽一有空就偷偷念經(jīng),請佛祖保佑他;我也在心里祈求他平安無事。過了三個月,我再次收到了他的來信,他說他在安東,身患小疾,正在休養(yǎng),很快即可痊愈,重返部隊。并匯來了他半年來積攢的津貼。我和媽非常高興,也給他回了一封信。說自他走后,因是軍屬的緣故,村里人對我們已改變很多,劉長腿依然作惡,但在我和媽面前已不敢驕橫。家里一切都好,你只管保家衛(wèi)國,英勇殺敵,萬望勿念。雖說我們是假結(jié)婚的,但他離家后,我真的非常牽掛他。

然后又是好久才有他的音信,但他每個月至少都會寫一封,裝在一個信封里寄給我。說前一段時間部隊訓練太忙,到了部隊才知道文化知識非常重要,他十分感激我父親送他上學。他還說他很想念我。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說他表現(xiàn)很好,已升任排長。

這封信收到不久,我收到了林二吉給我娘匯來的五十元錢,還有他的喜報,喜報上說他是特級戰(zhàn)斗英雄。隨后,我們村跟他一起入伍的李正元的兒子李書文的陣亡通知書到了鄉(xiāng)上。我非常擔心。我好多次都夢見他渾身是血,從血水里爬起來還在沖鋒。我不管他有沒有消息,一個月至少要給他寫一封信。

但此后再也沒有他的來信。有一天,劉長腿說,林二吉也戰(zhàn)死了。我的腦子一下就蒙了。我問他二吉怎么死的?他說,林二吉是革命烈士,你一個地主的女兒有什么資格來問。我說我是他女人。他說,你怎么配做他的女人?你和他結(jié)婚只是你們的陰謀,是想利用我們革命戰(zhàn)士、戰(zhàn)斗英雄來作靠山,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確知林二吉的情況,就說,那我看一眼他的陣亡通知書總可以吧。他說,林二吉是孤兒,人民政府是他的父母,他的所有東西都由縣人民政府保管。

我在劉長腿面前沒有流一滴淚。但離開他后,我大放悲聲,渾身寒涼,像是死了一樣。

陳婉然的母親說

我首先要跟你說,我其實沒有癱,但為了殺死劉長腿,我這么多年一直裝著。

你是作家,你喜歡給人講故事。故事得有個結(jié)局。沒有結(jié)局,你這個故事就完不了,就跟人沒有死這一輩子就沒法結(jié)束一樣。我的日子不多了,你既然在我回光返照的時候趕來,我就把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告訴你。

我說劉長腿是我殺死的,你肯定不會相信。正是因為沒有人相信,這個案子才沒有破了。

我是最有理由殺他的人。我把他養(yǎng)大,他卻殺了我的丈夫、他的養(yǎng)父。他說二吉在朝鮮死了,但我女兒是他的家屬,卻沒有收到半張紙。我曉得他一直在打我女兒的主意。

我嫁到陳家前,演過川劇,陳文祿就是看我演《牡丹燈記》時看上我的。他娶一個演戲的女子回家,家里很是反對。但他不管,說他已決意娶我,不然則終身不娶?!赌档粲洝肥且怀龉響?,講人鬼情戀。當時就有人說我能把女鬼演活,該戲上演后,整個縣城七日之內(nèi),太陽落山,無人敢夜出。我想起了這出劇,便想了個收拾劉長腿的辦法。

第二天,我在挑糞時故意摔到巖下,從此裝癱,起不來,啥活也不能干了。樂壩的人都相信我是徹底癱了。就這樣過了半年,我開始實施我的計劃。鄉(xiāng)下人都信鬼,我先扮了一段時間的鬼,搞得樂壩鬼氣森森的。說句實在話,我自己裝鬼都裝得害怕,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鬼了。但為了女兒,我要繼續(xù)裝下去。人人都信鬼,是因為我們心里都有鬼。沒有人知道那些鬼是我裝的。村里的人也偷偷請溫端公來降過。他把一生的本事都使出來了,鬼卻出沒得更頻繁。是啊,他靠降妖捉鬼吃了大半輩子飯,可能真有捉鬼的本事,但我這個人裝的鬼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了保住自己的臉面,他只得長嘆一聲說,這鬼到了新社會,比以前厲害了,連本端公也拿它沒辦法了。這讓人們更加恐懼。

我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那天劉長腿到隊長家喝酒,我曉得他喝完酒后定會來纏我女兒。天擦黑的時候,我把女兒支到陳文元醫(yī)生家去給我抓藥。我裝癱、裝鬼的事都瞞著她。我知道她天黑怕鬼,一個人不敢回來,會和陳文元的小女睡。

女兒走后,我就爬了起來,把自己裝扮成陳文祿被劉長腿打死時的樣子,端坐在一進門的屋子中間。聽到劉長腿的腳步聲和打嗝的聲音。他叫了一聲婉然妹子,推開了門,拿馬燈在屋里亂晃了幾下,一下把我罩住了。我學陳文祿的聲音叫了他一聲長腿子,只聽他叫了聲我的娘呀,咚地倒在了地上。這個口口聲聲信仰唯物主義的家伙,竟然嚇暈過去了。

我趕緊按他死前的那個樣子打扮他。然后拿起他的漢陽造,把自己掛在屋梁上,從上面看著仰躺著的他,像是我能飛似的。

朦朦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臉上全是汗。過了約摸一袋煙的時間,他動彈了幾下。我又學著陳文祿的聲調(diào),幽幽地叫了一聲,長——腿子啊——他嚇得“嗚?!苯辛艘宦?,睜開眼,看見我就飄在他的身上。我拿出了他槍斃陳文祿的漢陽造,“娃——,這是——你——斃我時——用的槍——”我看到他的腿發(fā)抖發(fā)軟,差點跪下,卻轉(zhuǎn)過身,要逃出門。他伸展的手臂橫在門框上,“哐”的一聲響,被撞得后退了幾步。他“嗚?!币宦暯泻埃瑐?cè)過身,沖出門去。我從房梁上降下來,點燃了事先備好的一顆炮仗。他一定以為我開了槍,嚇得伏低身子,跌跌撞撞地沒命飛逃。我把身上和以前裝鬼用的行頭從草堆里找出來,在灶膛里一把火燒了。他沒有拿走的馬燈和那支漢陽造我當晚就扔到了劉長腿屋后的核桃樹洞里。那個樹洞有一丈多深,你如果不信我說的話,現(xiàn)在還可以把那馬燈和漢陽造從樹洞里找出來。

處理好這一切,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忽然想起當年為演好《牡丹燈記》,看過的資料中有清人全祖望寫的《雙湖竹枝詞》,便吟唱起來:

初元夾岸麗人行,

莫是袁家女飯僧。

若到更深休戀戀,

湖心怕遇牡丹燈。

唱完,聽到劉長腿家的喧鬧,我長出了一口氣,很快就睡著了。

原載《山花》2016年第6期

原刊責編 謝 挺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盧一萍,男,四川南江人。1972年10月出生。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曾任成都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西南軍事文學》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各類著作十余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情王國》、中短篇小說集《生存之一種》《帕米爾情歌》《天堂灣》,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等。部分作品被譯成俄、英、韓、維吾爾、哈薩克等文字。曾獲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上海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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