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霧氣茫茫的河面上撿到一個棄兒,多年以后,這個孩子從河里救起了父親。人到底有幾條命?誰賦予你生命?誰養(yǎng)育了你?誰讓你立足天地間?
后來我常想,于我來說,命運是與生俱來的。我幸存于世得益于另一個人的死亡。那個人是我素不相識的兄弟,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陽光、稻田、電影,以及斗毆和搶劫,他就死了。每當想起他的死,我不禁相信命運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那個連名字都來不及取的人,早已化為青煙,隨風消散,塵世間沒留下他的任何印記,沒人知曉他的存在。在孤寂的夜里,我偶爾會想起他。這種想念是否有意義?我說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于母親胎腹之中。
1977年的某天傍晚,我母親走在木樓上,挺著大肚子,收拾掛在欄桿上的碎布,那是為即將出世的孩子當作尿布的。夕陽從西山上斜射過來,映照在母親微微淺笑的臉上,使點點黑斑泛起異樣光芒。母親的眼睛跟著被陽光刺中,一陣眩暈,停了停,深吸兩口氣后就抱著一堆碎布走向樓梯口。母親從陽光中走進陰暗處,視線一時適應不了,眼前呈現(xiàn)一片昏暗。母親并沒停歇下來,她在這道樓梯踩了二十多年,即使閉著眼睛,也知曉如何邁步。母親仍然微微含笑,平靜地往前走,豈料腳下踩空,身體晃兩下,整個人滾下樓梯,碎布四下飛散。母親像個冬瓜一樣滾落到樓梯底,臉皮注水似的鼓脹、發(fā)顫,頻率極高,接著水被抽干,只剩下一片皺紋。母親雙手撐住地面,咬著牙想站起來,卻引發(fā)劇烈的腹痛,臉皮都擰出好幾個疙瘩。母親動彈不得,躺在地上發(fā)抖、呻吟。
最先發(fā)現(xiàn)母親的是黑狗。當時黑狗趴在屋前的石板路上,面前是一只蚱蜢,受了傷,翅膀扇不動了。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嘴巴張開著,卻沒咬下去。蚱蜢艱難地往前爬,本能地想逃命。黑狗哼哼著。此時樓上傳來沉悶的撞擊聲。黑狗猛地躥起來,眼里閃著綠光,耳朵直挺挺豎著,而后往樓上飛奔。黑狗看到墻角里的母親,在屋里轉了轉,沒見到別的家人,又跑回母親身旁,拱了拱母親,咬住母親的衣襟,想把母親拉起來。
“阿黑,這不行,你快去,快去叫孩子他爸?!?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20/bwzp201607bwzp20160701-1-l.jpg" style="">
母親說。她牙齒咯咯打著戰(zhàn)。黑狗望了望母親,轉身奔出門,在村頭找到我父親。父親又在講故事,講他的行醫(yī)故事。村里人不厭其煩地聽著,沒人追究那些故事是否真實,村里人空閑下來就喜歡相互吹噓,也沒什么不可,心情愉悅才是人們想要的。當時父親站立在桂花樹下,揮舞雙手,口沫紛飛,如同飄灑一陣小雨。父親實在太忘情了,以致黑狗躥到他身旁汪汪叫了幾聲,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黑狗急了,咬住父親的褲角往外拉。父親低頭看到是黑狗,笑一下,抖了抖腳沒把黑狗抖掉,反而引起一片哄笑。父親覺得沒面子,抓起一根木枝條,黑狗見勢不妙,弓著背忽地跑開,在不遠處站立著,垂著腦袋,夾著尾巴望過來。父親緊了緊手里的枝條,繼續(xù)講他的故事。黑狗又溜到父親腳旁。父親舉起枝條,黑狗沒有避讓,巴巴地望著他,眼里滿是著急和不安。
“阿黑,到底怎么啦?”
父親感覺不對勁,蹲下身拍著黑狗說。黑狗猛地搖著尾巴,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腦袋拱了拱父親的大腿,“哼哼”呼氣,又咬了一下他的褲角,轉身奔跑而去,邊跑邊回頭望。父親明白了,心里也虛了,顧不上人們的驚詫,一路跟著跑回家。父親趕到家里,看到母親蜷縮在墻角里,褲腳和鞋子浸著血,木板也染成一片暗紅。行醫(yī)多年的父親蒙了,連忙把母親抱到床上。
“樹根,樹根,你死哪里去了?”
父親在屋里叫喚,聲音干燥而粗野,不像遇事沉穩(wěn)的醫(yī)生。當時楊樹根剛從山上砍柴回來,撂下肩上柴火后,坐在屋外的木頭上歇息。一個挑水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走路搖著腰身,水桶里如同養(yǎng)著幾尾鯉魚,不住地把水潑出來,身后留下一片濕潤。他感到心里跟著一片濕潤。這種感受使他惶恐,抬起頭張望,四下空無一人,心頭才漸漸平靜。父親的驚叫陡然響起,嚇得他蹦離木頭,呆立在路邊不知所措。直到父親的驚呼再次響起,他才恍悟過來,噔噔噔地跑上樓,連腰上的柴刀都來不及解。
“你死哪兒去了?沒看到你阿媽嗎?快去叫接生婆!”
父親怒吼著。楊樹根看了一眼母親,把臉都嚇得鐵青,轉身跑下樓去,跑不遠又折回來,問:“阿爸,你不就是醫(yī)生嗎?干嗎還要去叫接生婆?”父親啪地甩過來一巴掌,說:“快去叫李圭他媽!你是牛耳朵嗎?”
楊樹根撫著臉,感到委屈,不明白父親為何發(fā)火,還動手打人,在他的印象里,父親性情溫善,從未與人爭執(zhí),更別說動手打人了。此時父親臉色陰冷,眼里閃著兇光。楊樹根把溜到嘴邊的話強咽下去,他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轉身往屋外呼喊而去。不久,接生婆跟在楊樹根身后,順著石板路匆匆趕來,把路旁的雞和貓嚇得四下逃竄。接生婆手里提一只黑乎乎的粗布包,里邊裝著毛巾、酒精等接生用的物件。她趕到母親面前時,母親已流產(chǎn),孩子沒了氣息。
我那未曾謀面的兄弟就這樣突然死去,使父親和母親陷入共同的悲痛。母親因懷孕而積攢起來的大量奶水,不僅變得毫無用處,還給母親帶來難以忍受的脹痛。起初,母親用手擠出多余的奶水,卻越擠越豐沛,干脆讓父親趴在乳房上吸吮。父親每次吸吮母親的乳房,總會懷念死去的孩子。這種懷念使父親越來越害怕走向母親,每次都跌入充滿悔恨和歉意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那段日子,窗外蒙蒙亮,父親就會翻身下床,挎上柴刀走出家門。父親想以這種方式遠離思念所帶來的悲傷。
我和父親的相遇就在那樣一個清晨里。那個清晨,父親又挎上柴刀帶著黑狗走向山野。那時霧氣籠罩村莊、田野和山梁,整個世界一片混沌,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匿在陰暗里。父親面對看不透的霧氣,心里也惴惴不安,即便如此,父親也不愿待在屋里。父親帶著黑狗來到村外的木橋旁,黑狗忽然立住腳,耳朵豎立,雙目圓瞪,對模糊不清的河面汪汪亂叫。父親跟著望去,看到一只木盆在河面上若隱若現(xiàn)。父親在黑狗的狂吠里,判斷出木盆里裝著什么活物。當木盆漸流漸遠時,父親撲通跳入河中,奮力游去,抓住木盆并拖到岸上。
當時我縮在木盆里,是那么瘦小,連地里的蘿卜都比我肥胖,身上裹著破舊的棉布,手腳都不能動彈。我轉動著眼睛,看到白茫茫的霧氣,接著看到父親的臉像霧氣一樣出現(xiàn)。父親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著我的棉布,晨風吹來,像一只清涼的手撫摸著肌膚。那種感覺使我想尿尿,我就使勁地尿出來,噴到來不及躲避的父親的臉上。這場景使黑狗興奮異常,它使勁搖著尾巴,還汪汪叫喚。
父親擦拭掉臉上的尿水,沒有生氣,哈哈大笑,說:“你小子有種。”父親抬起頭,霧氣仍然四處彌漫。他干咳兩聲,聲音很快消散在霧氣里。他輕輕地摸一下我的臉。我對他咧著嘴笑,沒笑出聲。父親被我的笑逗樂了,抹了一把臉,把我連同木盆一起抱回家。父親把木盆擱在堂屋里,昏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使我懷念屋外的光亮。我無法表達自己的念想,只好放聲哇哇大哭。吳修花、楊樹根、楊樹枝和楊樹葉在我的哭聲中跑來,他們把木盆團團圍住,屏住呼吸,打量怪魚一樣打量著我。他們滿臉慌張和驚訝,使我對屋外的光亮逐漸遺忘。我想到一些霧氣,咯咯地笑起來。
父親受到感染,也跟著笑起來,不無得意地說:“你們知道嗎?這小子尿了我一臉?!?/p>
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在父親的臉上,沒有看到尿水留下的痕跡,不由得對父親的話產(chǎn)生懷疑,進而對父親抱回的嬰兒產(chǎn)生懷疑。在鄉(xiāng)間時常發(fā)生一些偷情養(yǎng)漢的故事,父親覺得非要向家人們解釋清楚不可。
“我真的是從河里把這孩子撈上來的,木盆里還有一封信和玉鐲嘛?!?/p>
父親拍了拍腦袋說,連忙從木盆里撿起一封信和半只玉鐲。屋里的目光又全落在那封信和玉鐲上。信其實只是一張紙,對角都破了,還沾著泥巴。玉鐲是破掉的,在昏暗的屋子里并不耀眼。家里人沒看出什么名堂,臉上依然布滿懷疑。
“黑狗可以作證。”父親急了說,“阿黑,阿黑,你過來,告訴他們這孩子是不是從河里撈上來的?”
黑狗對父親點了點頭,“汪汪”叫了兩聲,停一下,又“汪汪汪”叫了三聲。黑狗的五聲叫喚并沒獲得家人們的信任。父親感到孤立無援,在房子里轉了轉,也沒人理會他。
“那我還是把這個孩子送回河里去吧?!?/p>
父親一臉無奈地說,俯下身抱起那只木盆。母親的手閃一下,就把我抱在懷里,說:“不管這個孩子從哪兒來,從今往后就是你們的弟弟?!?/p>
屋里沒人說話,都滿臉狐疑地望著母親,似乎聽不明白母親的話。母親沒有理會他們,抱著我走到墻角,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迅速撩起衣服,把肥大的奶頭塞到我嘴里,我喝到了甘甜的乳汁。就這樣母親多余的奶水成就了我的生命。
從此,他們成了我的父親、母親、大哥、二哥和姐姐。
那條河叫傷疤河。在逐漸明白自己身世之后,我時常獨自坐在河岸上,長久地凝望著流水,以及水底的水草和游魚,覺得心間也出現(xiàn)一條傷疤。在失眠之夜,我總想,倘若那個清晨父親沒有走向山野,或許我們永遠不會遇見,而我早已消失在河流里,不復存在。這個關于存在與消失的命題,使我過早地看到命運的詭秘,不時陷入不可名狀的感傷。村里人并不認同我的傷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村里人認為我父親在撒謊,他們壓根兒就不相信我是被父親從河里救起的棄嬰。他們認為我只不過是父親的另一個私生子。他們說我父親借助行醫(yī)的方便,占過不少女病人的便宜,更有甚者說有不少女病人跟我父親睡過覺,還為我父親生下許多孩子。
我曾為此問過父親。那是夜晚,父親又喝醉了。父親一高興就會喝醉。最讓父親高興的是接到錦旗,多數(shù)是經(jīng)父親醫(yī)治康復的病人送來的。他們記住父親的恩情。父親每每接過錦旗,如獲至寶,眼里閃爍著光芒。不就幾面錦旗嗎?能有多稀罕?我工作后,方才理解父親當時的感受,被人尊敬的快樂與幸福是任何物質都無法換取的。當年父親把錦旗掛在墻上,墻壁上寫滿“醫(yī)術高明”“妙手回春”“醫(yī)德高尚”等詞語。那是對父親工作的最好贊頌。所以每當收到錦旗,父親就有理由高興和喝醉。母親從不責怪父親,還會殺掉一只雞給父親下酒。父親就邀上他的三個兒子陪他喝酒。那種夜晚,高亢的劃拳聲漫出我們家的窗口。路過的人們聽到了,總是會意地笑。那天送錦旗來的是一個女人,很是耐看,父親伸手接錦旗時,多瞅了女人幾眼。女人臉頰上泛起一片緋紅。母親看在眼里,不聲不響地走開。我和黑狗擠在墻角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對有關父親的傳言起了懷疑。
“阿爸,人們說的那些,那些女病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呀?”
父親已喝得半醉,胡話滿嘴,盡管如此,我還是退到幾步遠的地方才敢問出這句話,生怕父親粗大的巴掌揮過來。父親沒有生氣,抹了抹嘴角的幾滴殘酒,說:“你這傻小子,這人世啊,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明白嗎?別人怎么說都不重要?!?/p>
父親笑瞇瞇地望著我,滿眼血紅,舉起酒杯,發(fā)現(xiàn)杯里空了,笑意慢慢收斂,眼里剩下一絲失望。我看到那絲失望,猜不出父親為何失望,是杯里空了,還是父親被什么刺痛?父親不再看我,目光望向窗外,滿不在乎的模樣,卻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他心底的虛空。
我半歲大的時候,母親患上一場罕見的怪病。那天母親在樓底掃地,我趴在母親背上呼呼大睡。母親沒掃幾下,身體突然顫抖,扎倒在地,痛得說不出話。我在晃動中醒來,被母親的后背擠壓著,感到一陣窒息,難受了就放聲大哭。父親聽到哭聲跑下樓來,把我和母親一起背到樓上。
父親坐在床前,不茍言笑地給母親把脈,開藥方,讓楊樹根熬藥給母親服下。母親喝了半個月的草藥,病情沒有好轉,反而愈加嚴重,整個人日漸消瘦,連奶水都擠不出來。母親的怪病難倒了行醫(yī)多年的父親。父親自知治不了母親的病,翻出所有積蓄,還變賣家里值錢的東西,把母親送到縣城醫(yī)院。
母親失去奶水后,我被饑餓長久折磨著。我不會說話,餓了只會放聲大哭。那段日子我的哭聲充斥著我們家的每個角落,使家里人著急而不知所措,就連黑狗都蜷在墻角悶頭不語。父親在我的哭聲里心煩意亂。他知道我餓了,找來一些米粥,咀嚼后喂給我。我不愿吃米粥,每當父親把米粥送到我嘴邊,就立即大哭,似乎米粥是要命的毒藥。父親改用米湯和糖水,我依然不愿張嘴,還把被強塞到嘴里的東西吐出來。父親沒轍了,苦惱不已,實在不知拿什么讓我充饑。
父親想到哺乳期的女人,抱著我走出家門,在石板路上東張西望,看到一個女人蹲在墻角喂奶。父親心里一抖,抱著我走過去,沒走幾步又收住腳,可憐巴巴地立在路旁。女人看到了父親,也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微笑地叫父親把我抱過去。父親輕輕地拍了我一下,急急忙忙走過去。女人把我抱在懷里,在父親眼皮底下撩起衣服給我喂奶,把屬于她孩子的奶水慷慨地喂給我。我不愿喝下她的奶水,我在她的奶水里聞到一股陌生氣味,感到被不屬于母親的乳房所欺騙。我扭開嘴巴發(fā)出憤怒的哭聲。父親說:“那時你哪像六個月大啊,人家六歲的孩子都沒你的哭聲響。”那天父親抱著我落荒而逃。村里人看到了都不禁搖晃著腦袋,為父親感到不易,也為我感到憐惜。
父親又想出一個辦法,端著空酒瓶走出門,忐忑不安地走向喂奶的女人。女人們看到父親和他手里的瓶子,便知曉父親的用意,都樂意幫他的忙。她們接過瓶子,在父親面前撩起衣服,毫不擔心乳房被父親窺視。倒是父親窘得退到墻角,蹲下去,把臉別向遠處,直到女人們叫喊著:
“樹根他爸,行了啦,行了啦!”
父親接過瓶子,點頭道謝。父親沒有把瓶子塞到我嘴里,而是帶上奶瓶,背著我來到縣城醫(yī)院。母親躺在病床上,臉面像紙張一樣蒼白。父親把我塞進母親懷里,讓母親抓著奶瓶喂著我。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閉上眼睛吸吮奶水。父親站在病床旁,如釋重負地笑了。
第二天,奶瓶的冰冷使我產(chǎn)生警惕,發(fā)現(xiàn)吸吮的是奶瓶,而不是母親的乳房,我便拒絕吸吮。父親又被打敗了。他怎么哄騙都沒用,我只用哭泣回敬他。父親心煩了就把我塞到母親懷里,滿臉沮喪地走出醫(yī)院,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他望著街上往來的人們,忽然覺得生活的殘酷與不公。他想問一問老天,為什么把那么多苦楚塞給他,以致他的胸襟快被撐破。父親抬頭望向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極了他的內(nèi)心。父親涌起想哭的沖動。父親擔心自己哭出來,便加快漫無目的的腳步。在路過一家商店時,父親看到柜臺里擺放著奶粉,停下腳,盯著奶粉,盤算著口袋里的錢。售貨員走過來,父親像行劫被發(fā)現(xiàn)的盜賊逃之夭夭,使售貨員滿臉的莫名其妙。
父親氣喘吁吁地跑回醫(yī)院,看到母親緊摟著我,我們安靜地睡著。父親退到病房外,忽然轉身跑到商店里,價也不問就買下一包奶粉。那是上海牌奶粉。父親興致勃勃地回到病房里,端來開水沖著奶粉,而我仍然不愿喝下去。父親惱羞成怒,捏住我的腮幫,我的嘴便敞開了。父親強行把奶瓶塞進我嘴里,我放聲大哭。起初,父親硬著心腸不為所動,招來一片責怪的目光。父親扛不住了,放棄了努力。他抓著奶瓶,立在病床前,垂頭喪氣。他望著哭個不停的兒子,又望著滿臉憂愁的妻子,眼角閃出了淚花。
父母親望著我日漸消瘦,憂心忡忡,束手無策,空嘆命運多厄。那些天我累了,身上沒什么力氣,餓了也不再放聲哭泣。我每天都蜷縮在母親懷里,安靜地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父親望著那種場景,心里澎湃不已,不知該欣慰還是愧疚。
那之后,父親時常抱著我走出醫(yī)院,來到大橋上,來往的車輛使我無比好奇,“咿呀咿呀”叫喊,還不停地揮著小手。父親以為我想吃東西了,抱著我往病房跑,還一路激動地叫喊著:“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小四想吃東西啦!”走廊里的病人和護士給父親閃出一條路,猜不出父親是著急還是興奮。
父親匆匆忙忙沖一杯奶粉,但是我仍然不愿喝。父親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把我抱回南山村?;氐郊液?,我開始回憶縣城里的車子。我看到和車輪一樣的黑圓圈,那是固定鍋頭用的竹圈,用竹條編制而成。我指著竹圈“呀呀”地叫。當時我縮在姐姐楊樹葉懷里,她看到我伸出的小手,卻看不出有什么意義,便不加理會。我無法告訴她我要竹圈,只好敞開喉嚨大哭。
我哭得太兇,弄得姐姐左右不是,最后注意到我的手勢,拖過黑乎乎的竹圈。我立即破涕為笑,我姐姐就把我放在地上。我抱著竹圈嘿嘿笑著,又指著另一只竹圈。姐姐又給我拖過來。我就把那兩只竹圈立起來,在地上摸起一根筷條,架在兩只竹圈上。父親從屋外走進來,頓時立住腳,驚訝地望著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才六個月,居然做出一只單車模型。
“你小子聰明,將來一定有出息,絕對能當一個出色的木匠?!?/p>
父親激動地說。然而,父親剛泛起的激動很快就被失望所淹沒。那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薄得如同一張紙片。父親望著我,心如刀絞。那應該是世上最讓人難過的事,眼巴巴地望著親人受苦,卻站在一旁愛莫能助。父親想了想,捏住我的腮幫,強行把米粥塞進我的嘴里。我掙扎著,哭泣著。父親不理會,鐵了心,非要我吃不可,忙亂中把米粥塞進喉嚨。我憋岔了氣,臉漲得通紅,眼珠都快爆出來了,好半晌才咳出聲。多年后,父親回憶當時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那時你快把我嚇壞了,一咳就是大半天,幾乎要了命?!?/p>
父親搖著頭說。當時他心里充滿憂傷,眼淚滴落在我的臉上,使我感受到一陣綿綿春雨。我忘記了父親的粗魯和橫蠻,想對他笑一笑,卻沒氣力笑出來。父親緊緊地抱著我,低低地飲泣。父親太難過了。我感到很累,慢慢閉上眼睛。父親在我的鼻尖下探了探,氣息微弱,無可救藥了。這個從河流里撿來的孩子即將歸去。父親想,這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孩子要歸往哪兒去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父親狠抽自己一個嘴巴,在心里罵著,能這么想嗎?怎么說這個孩子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存在過。父親絕望了,把我擱在墻角,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圈,把他的孩子們叫到跟前。
“照顧好你們的弟弟?!?/p>
父親說。父親來到我身旁,俯下身望我一眼,那一眼滿是慌張。多年后,我總會無意間記起那個眼神。當時父親咬著牙,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外,在石板路上奔跑而去,身后卷起一陣塵土,父親的背影在塵土里漸漸模糊。他的三個孩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家門口。不一會兒,父親又折跑回來,站在石板路上叫喊:
“樹根,你出來!”
楊樹根望了望弟弟和妹妹,而后走向滿臉憂愁的父親。父親把他拉到路旁的桂樹下,說:“我現(xiàn)在要去縣城里看你們母親,要是弟弟發(fā)生什么事,你是老大,你懂得應該怎么辦的吧?”
楊樹根點了點頭。他沒聽懂父親在說什么,卻知道對父親的交代就該答應。父親也知道楊樹根沒聽懂,但是不再解釋,聽天由命吧。父親在心里感嘆,含著淚走向躺在病床上的母親。父親離開村莊,其實是一種逃跑。他和兒子剛建立起來的父子情感被步步緊逼的死亡所驅散。父親不忍目睹死亡的降臨,只好選擇逃離,把悲痛留給不諳世事的孩子。父親來到母親病床前,趴在床沿上,把臉埋在被單里,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啜泣。母親知曉她的兒子已經(jīng)兇多吉少。母親想用手撫摸父親的腦袋,給予他安慰,是老天召喚孩子歸去,不是他們的錯,然而她的手僵著不動。她望向窗外,看到一只麻雀飛過,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兒子到達天堂要健康,要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
第八天,父親和母親回到村莊。他們邁進家門時都驚呆了。他們看到我縮在楊樹葉懷里安然睡去,面色紅潤,還吹起小小的鼾聲。好半晌,他們才醒悟。母親丟掉手里的東西,哭喊過來:“我的孩子呀!我苦命的孩子呀!”
在父親離開村莊后,楊樹葉一直守在我身邊。起初,她看到我蜷在墻角,兩只迷離的眼睛半睜著,呼出的氣息極其微弱,如同一只快要死去的病貓。人怎么能像病貓一樣死去呢?這想法使她難過。她坐在我的身旁,小心地撫著我的臉,把我抱在懷里,嘴里輕輕地哼著山歌。我聽到一陣嗡嗡聲響,便使勁地睜開眼皮。那時我聞到一股香味,目光順著香味尋去,看到火堆旁躺著一只紅薯。楊樹葉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紅薯,抱著我走過去。紅薯已經(jīng)烤熟了。楊樹葉用牙碾碎成薯泥,捏成小團塞進我的嘴角。我感受到無比香甜,還沒長牙的嘴嚅動起來。
“大哥,快來啊,弟弟吃東西了!弟弟他吃東西了!”
楊樹葉哭喊著。楊樹根和楊樹枝聞聲趕來,看到我嚅著小嘴,吃得津津有味。楊樹根跑去找紅薯。家里沒有了,便摸進鄰居家偷幾個,埋到火里烤,烤熟后碾成薯泥喂著我。我那條瀕臨死亡的生命,竟然被幾個紅薯養(yǎng)活了。
在父親離去的幾天里,楊樹葉一刻不離地守著我,似乎只要把我放開,我就會像只落地的瓶子啪啦碎掉。她用那只六歲的干癟胸懷給予我母親般的溫暖。多年后,我無數(shù)次回想躺在姐姐懷里的情景,已然無法還原當初,但是我能堅信的是,女人的胸懷遠比男人深遠和寬廣。男人的生生世世,事實上只是活在女人的胸懷里。
我就這樣活了下來,家人對我的照料可謂無微不至。然而在整個童年,我總在心里不時追問:親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相貌堂堂還是丑陋不堪?遇到什么災難非得拋下孩子?在想象中,我多次看到他們倒在血泊里,在一片陽光中微笑著死去。他們死了!他們的血卻在我身上流淌,仍然不聲不響地活著。這感覺很奇妙。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們還活著,活在塵世里的某個角落,每天都在吃飯、睡覺和談論著無聊的話題。他們是否像我想念他們一樣想念著我呢?我不知道。他們活在我的世界之外,與我沒有關系。那不就是一種虛無嗎?我無法辨清到底是他們的生活是虛無的,還是我的存在是虛無的。我不禁懷疑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某種運數(shù)。
我漸漸地不喜歡說話,常常來到河邊靜坐,神情恍惚,目光穿過日落黃昏望見那個遙遠的清晨——一個女人把我擱在笨重的木盆里,并留下一封信和一只玉鐲,玉鐲在昏暗里閃著幽光。女人吃力而笨拙地抱著木盆,穿過一陣濃烈的霧氣,踉踉蹌蹌地來到河邊。她把木盆擱在地上,蹲在地上小心地抱起我,撩起衣服把干癟的乳頭塞進我的嘴里。她已給我喂了好幾次奶。我感覺不到饑餓,閉著眼睛呼呼沉睡。她在昏暗里細細地端詳著我,心潮洶涌,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使我在日后的睡夢里時常遇見一陣陣春雨綿綿。她再次小心地把我放到木盆里,而后把木盆推到水面上,河水托著木盆搖搖晃晃地漂走了。忽然,她發(fā)瘋般跳進河里,抓起木盆里的玉鐲,掰成兩半,一半塞到我懷里,一半捏在手中。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水里,呆呆地望著木盆漂去,很快隱沒在黑暗里。她的魂靈也跟著隱沒在黑暗里。
在許多夜晚,我的夢里時常出現(xiàn)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幽光,透著寒氣,似曾相識。我懷疑那縷幽光也不時地在那個女人的睡夢里閃現(xiàn),使她的夜晚也一樣支離破碎,無比漫長。那種夜晚,我看到那個女人佇立在遙遠的樓頂,長久地仰望蒼穹,神情落寞。那個遙遠的清晨總像一對堅硬的翅膀在她的面前徐徐展開。她又望見了被她遺棄的孩子,在微笑、在呼喊,叫喚著媽媽。她感覺到他的無助。她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世,不知道那條叫傷疤的河流載著他走向人世,還是載著他跌入地獄?她唯有祈禱,默默祈禱,乞求內(nèi)心安寧。然而,她的內(nèi)心只有絕望,在生長,在蔓延,死亡的感受再次將她淹沒。
“啊——”
她仰天號叫。那聲絕望的號叫越過時空,在我失眠的夜里冰雪一樣紛繁雜亂,使我無端地陷入一陣陣蒼涼。我夢見自己在潮濕的曠野里奔跑,樹木、竹叢和莊稼依次后退,那個女人屢次出現(xiàn)在岸上,她在向我呼喊和招手。霧氣從四面聚攏而來,慢慢地模糊她的視線。她終究沒有看到我,也沒有看到別人,轉身怏怏離去,留下一條空寂的河流。
多年后,我與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在他們的言談舉止里,看到另一種存于塵世的思維,進而發(fā)現(xiàn)那個清晨,既是我夢的開始,又是我夢的歸宿。我每每追憶那個清晨,最初呈現(xiàn)的是彌散在山谷里的霧氣,接著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這個女人向我走來,目光呆滯,步履艱難,漸漸地占滿我所有的視線。
我知道她是誰,但我不認識她。
我至今無法忘記一個黑衣人。那時我縮在房間里,北風在屋外呼嘯,腐爛的落葉被卷到空中,盤旋幾圈再次落到地上。那個黑衣人就在那時出現(xiàn),佝僂著身子,雙手插進衣袖里,順著落滿樹葉的小路走來。沒人認識他。幾天后的傍晚,他死在村外的田埂上。村里人斗著膽走向他。他衣襟破爛,臉色烏黑,嘴巴緊閉,雙眼卻圓睜著,直勾勾地盯向蒼穹,似乎要把天空看破。人們把他抬上亂墳崗,潦潦草草地埋葬,在他墳前立一塊木板,寫下“外鄉(xiāng)人”三個字。
清明時節(jié),我回家祭祖,爬上亂墳崗,那塊木板不知去向,墳堆也被野草覆蓋,找不到半點痕跡。村里人還記得他嗎?他的靈魂是否回歸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到底在哪兒呢?沒人知道。許多夜晚,我讀著尼采的書,總在恍惚間望見那雙圓睜的大眼。他到底在看什么呢,以至死不瞑目!沒法深究,也沒人深究。他只不過是一株斷了根的浮萍。我不禁想到自己。我不也是一樣嗎?所不同的是,我活著,他死了。
這就是命運吧。
傷疤河在我十一歲那年暴發(fā)了罕見的洪水。那條河并不寬,也不湍急,流水常年映著陽光,悠悠蕩蕩,漫不經(jīng)心。我對它有著復雜的情感。我既喜歡它,又不時因為它而觸景生情倍感心酸。我在河流里學會思考,也在河流里學會游泳。游泳是楊樹根教會我的。楊樹根水性了得,是村里人所不及的,受到人們的敬佩。我是他弟弟,也感榮耀,每每臉上掛著驕傲。
“又不是你會游泳?!?/p>
“你高興什么呀?”
“有本事你自己游給我們看?!?/p>
“你哪會游泳?只會尿床。”
村里的孩子嘲諷我,讓我很生氣,我不會就不能跟楊樹根學嗎?他是我大哥。我整天黏上他,貼在他腳邊,目的是讓他教我游泳。他從沒說去,也沒說不去,頂多瞟我一眼,而后扛把鋤頭上山,把我拋在路旁不管不顧。我求不了他就纏著母親,母親也不想理會我。我就抱住她的腿,還用繩子把自己綁在母親的腿上,母親想甩掉我也辦不到。
“樹根啊,你就帶你弟去游泳吧?!?/p>
母親沒法了才勸著楊樹根。楊樹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親一眼,擰著嘴角,仍然沒說話,猛地把我扛到肩上往河流走去。他教我游泳了。我天性識水,很快就學會了,還不滿十歲就在水里來去自如。
“你是一尾鯉魚?!?/p>
楊樹根對我說。我不喜歡鯉魚,喜歡草魚,體壯,氣力足,尾巴一甩,掀起陣陣水浪,但能得到大哥的稱贊,心里還是很歡喜。從那時起,我不再當他的跟屁蟲,總是獨自走向河流,扎到水里,自由沉浮。我父母不由得為我擔心,那條河里曾經(jīng)溺死過幾個小孩。他們不再讓我獨自一人到河里去玩水。我就偷偷溜到河里,被父母發(fā)現(xiàn)總免不了一頓責罵。我想了想就干脆從河里抓幾尾魚回家。父母親看到我提著一串魚,相互望了望,默不作聲。父親背著藥箱出門,母親扛著鋤頭走向菜地,想必他們放了心。既然我都能抓住一條條活魚,河水自然也就被我征服了。那條河流成了我童年時代最為重要的去處。每當村里的孩子拿我的身世說事,楊樹枝總是幸災樂禍,還添油加醋地說我是怪魚變的。孩子們半信半疑,哥哥說弟弟是怪魚還有假的嗎?最后孩子們無不疏遠我。這是楊樹枝的用意,他從小就不喜歡我。父母把太多的愛放在我身上,使他感到自己被冷落。我總是帶著滿心委屈往河邊跑去,脫光衣服扎入水底,靜靜地躺在那里,看到陽光從天而降,穿破水面,落在石塊上,閃出一道道細碎的熒光,小魚靜默不動。
那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那條河流給我留下的記憶,多半是美好的。那場洪水顛覆了我對那條河的所有印記:粗野、蠻橫和殘暴。從夜晚開始,天就被撞破了,嘩嘩倒著水,持續(xù)到了清晨,雨水才稍稍弱了些。我趴在窗口往外望去,到處是灰蒙蒙一片,山梁和田野模糊不清,只有叫喊聲、奔跑聲、哭泣聲四處回響。
發(fā)洪水了!
父親扛著鋤頭出了門,母親提著漁網(wǎng)跟著出去,楊樹根、楊樹枝和楊樹葉也戴上斗笠離開家門。我在家門口蹲下來,望著雨水漫過石階,急巴巴往前沖去,巷子里的雞鴨不見蹤影。我們家的黑狗也不知去向。我感到孤單,想了想,從墻上抓下斗笠,扣在頭頂,鉆進雨里走向村頭。
人們擠在村口的石階上,沒有誰說話,都癡呆呆地望著河流,滿臉驚懼。河水渾濁而洶涌,塞滿河床,涌上河岸,淹沒了路面和稻田,小木橋也被洪水團團圍困,成了一只孤舟。河流瞬間就讓人不認識,沒人知曉它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所到之處,花草樹木都被吞噬,連河岸邊的小木屋也被拉倒、撕碎、吞沒,瞬間消失在奔涌的洪水里。誰也不知道洪水吞噬了多少東西,河里漂浮著許多木頭和垃圾,偶爾還能看到幾頭漂浮的豬和牛,很快被沖到遠處,淹沒不見。
此河非彼河!
雨水漸漸小了。男人們操起刀具、木棒和鋤頭來到岸邊,穩(wěn)穩(wěn)站在某處高地,等待被河水沖下來的木頭。多半是上好的杉木和松木。村莊里的房子都是用這樣的木頭修建的,白白漂走,甚為可惜。所以,人們來到岸邊,用鋤頭和木棒鉤住漂在河里的木頭,往河岸上拖。
父親也站在岸邊,緊抓著鋤頭,看到木頭漂過來,就去鋤,忙活半天也沒搶到什么。父親整日出診醫(yī)病,不怎么勞作,手腳笨拙了。那時河面上漂下來一具棺材,人們激動了,不禁大呼小叫,用帶尖鉤的木棒扎過去,沒扎中,被河水帶走了,三兩下就消失了。岸上的人們又一陣嘆息。
不久,父親鋤中了一根松木,很是粗壯。父親不得不使盡力氣往河岸上拖。那時又一根木頭沖來,撞中了那根松木。父親的手臂被震痛,接著有一股力量拖住他,沉沉地往河里拉去。父親抵不過這股力量,知道無法拖松木上岸,便想把鋤頭收回來,鋤頭吃進樹身太深,怎么也拔不出來。父親不想丟失鋤頭,猛地使力,鋤頭沒拔出來,整個人卻被帶到水里。父親還來不及驚叫,就被河水卷走了。
“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救人??!快救人?。 ?/p>
有人看到了,驚呼著,岸上的人們扭頭望來,慌忙丟掉手中的鋤頭和木棒,順著下游呼喊奔去。父親在河水里沉浮,腦袋時而冒出來,時而被水淹沒。人們想把他救上來,不住地往河里拋繩子。河水兇猛,繩子觸及水面,便被沖到岸邊。父親壓根兒看不到繩子,更別說伸手去抓了。洪水已把他卷走了,不住地往他的嘴里灌水,嗆得他連呼救聲都叫不出。幾個后生脫掉衣服跳到河里,沒游多遠慌忙轉身游回來。河水太兇,強行游向父親,非但救不了他,只怕連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人們無計可施,順著河岸追去,期盼著父親抓住木頭什么的,然后往岸邊游,才能把他救上來。
那時人們紛紛問楊樹根在哪里,村莊里數(shù)他水性最好,只有他才能救起父親。此時他背著王菊花心情復雜地走向村里。王菊花冒著雨水去看魚塘,她們家的魚塘里放養(yǎng)著幾十條草魚。洪水來了,擔心魚跑了,她走到半路,一條拇指粗的蛇從草叢中躥出來,在她小腿上咬了一口,“呼呼”游走了。等她醒悟過來,蛇已經(jīng)消失不見,傷口冒出了暗黑的血。中毒了!她慌了手腳,癱軟在路邊,嗚嗚哭著。楊樹根從家里趕來,發(fā)現(xiàn)她受了傷,走到她面前,想了想,話也不說就撕下衣袖,綁住她的大腿,俯下身吸著傷口,吸出毒血吐掉。王菊花的哭聲靜了,看著楊樹根為她吸血,心里踏實了,竟有了些許依賴。楊樹根吸掉毒血后,她仍然癱坐著起不來,連她都說不清是使不出氣力,還是下意識地跟他撒嬌。她瞅了他一眼。他沒有看她,臉卻紅了。她心里又暖了。他望了望田野,溢滿了水,咬一下牙,蹲下去背上她,往村莊里趕去。她趴在他背上,快要滑下來了。他往后伸出手,又不敢扶住她大腿,只好弓著腰板,不讓她跌落下來。
“你就不能扶一下我嗎?”
他聽了,硬著頭皮,試探地觸了觸她的大腿,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反應,才放心地穩(wěn)穩(wěn)扶住。他感受到一股柔軟和溫熱,順著手臂流向全身,身子竟微微發(fā)抖了。她感受到他的微顫,知道他心里的緊張與興奮,心里又暖了,忍著才沒笑出來,竟都快忘了腳上的傷。楊樹根把她背到她們家,轉身匆忙跑去找父親。村里就父親一個赤腳醫(yī)生,生病負傷都找父親。楊樹根回到家沒見父親,就往河邊奔去。他沒看到父親,父親正在河水里掙扎。
“小四,小四,你別往河邊跑,危險!那里危險!”
我往河邊跑去,人們在身后叫喊。我沒有停下來,也不想應答人們,邊跑邊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到河邊就跳入水里。河水的兇猛和粗暴遠超我的想象。我并不慌張,也不害怕。我要救父親,他正卷在洪水里,著急地等待著我。人們追到河岸上,奔走呼叫,卻都被洪水拍擊的聲響淹沒了。我不知道他們叫喊什么,也沒空閑知曉他們叫喊什么。我奮力向父親游去。我看到父親的腦袋在洪水中沉浮,雙手無助地揮舞,眼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我不由得使盡全力向父親游去。我游到父親的身邊,一把拉住父親手臂。父親扭過頭來看到我,滿臉的驚訝和惶恐,想說什么,嘴巴剛張開,已被河水灌滿了。我拉著父親的手臂,往岸邊游,水太兇,沒游兩下我倆就被沖散。我想追上父親,卻使不出氣力,急得快哭出來。此時,一根木頭沖下來,我奮力游過去,攀住那根木頭,歇了歇,恢復了些許力氣,攀著木頭往父親游去。父親也攀住了那根木頭。我們掛在木頭上,使勁地游向岸邊,卻怎么也做不到。我們的體力越來越弱,河水帶著我們往前奔去,不知道要把我們帶到哪里。我心里充滿了恐慌和絕望。楊樹根從岸上跳下來,噼里啪啦地游到我們身邊,一把抓住那根木頭。我知道我們有救了,不禁嗚嗚地哭了。
“小四,先不要哭,上岸了再哭?!睏顦涓f,“一起往岸邊劃過去吧?!?/p>
我們就往岸邊劃去。人們在岸上叫喊。楊樹枝跳下河來,幾個后生也跳下來。我們一起攀住木頭劃向河灣,慢慢地靠到岸邊。人們把我們一一拉上岸。父親回到岸上,坐在地上吐了幾口水,回過神來,抱住我痛哭流涕。
“孩子啊,我的孩子!”
那天父親反復說著這句話,別的話都不會說了。父親被洪水一泡都不會說話了。楊樹根背起父親,楊樹枝背起我,濕漉漉地往回走。父親趴在楊樹根的背上,竟小孩一樣地哭,一點也不像給人看病的醫(yī)生。此時許多人跑來,母親和姐姐夾在人群中,一路奔跑一路哭喊,跨過一條小溝時,母親一腳踩空,整個人向前跌去。姐姐連忙把母親扶起來,繼續(xù)哭喊而來。她們跑到我們身邊,抱住父親哭成一團。楊樹根站在一旁默默垂淚,楊樹枝的眼圈也紅了。我一點也不想哭,也不想流淚,趴在楊樹枝的背上望著奔騰的河水,思緒跟著河水遠去。多年前,我漂流在河面上,是父親把我救起來,現(xiàn)在父親卻差點淹死在水里。多年后我再次想起,心中不由得想,那就是注定的命運嗎?我回答不了。那時河上的木橋搖曳著,瓦片和木板不斷地往下墜。
“快看快看,橋要斷了!”
我驚叫起來。人們轉過臉去,看到小木橋被洪水拉扯著,嘩啦啦地往下掉,幾下子就沒在水中。父親把我從楊樹枝的背上抱下來背到他的背上,說:“我們要不是早點上岸,這橋沖下來,可就沒命了?!?/p>
“快回家,快回家,別受冷了?!?/p>
母親說。我們就回了家。剛進家門,楊樹根就蹲在墻角,等父親換了衣服,就提著藥箱站起來,說:“阿爸,菊花被蛇咬了?!备赣H看他一眼,又看母親一眼,跟著楊樹根走出門。母親和姐姐望著他們遠去,一臉茫然。等父親消失了,才醒悟過來似的,忙著為我換衣服,套鞋子,擦干頭發(fā)。她們眼圈微紅,還沉浸在父親落水的情景里,盡管父親安然無恙,出門給人看病去了,依然心有余悸。家人照顧著我,沒人理會楊樹枝,他蹲在一旁,鼓著腮幫,受到了冷落。他猛地站起來,白我一眼,扭身走出家門,沒人在意他。天快黑了,他也沒回來。父親和楊樹根還沒從王菊花家回來。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慌張了,生怕他出意外,帶上姐姐出了家門,順著石板路呼喊,沒聽到半聲回應。
她們滿臉焦慮地回到家,看到楊樹枝背著一袋魚,滿臉笑容地走進家門。他把魚倒進木盆里。母親和姐姐望著滿盆的魚,猜不出他是如何抓到的。楊樹枝坐在火塘邊,等待她們的追問。母親和姐姐都沒有開口,心思全落在我的身上,不敢想我居然跳進洪水救父親。楊樹枝又被冷落了,倏地站起來,踢了木盆一腳,幾條鯉魚彈出來,落在地上死命蹦跳。他仰著頭哼著歌走出門,他生氣了。我知道他為什么生氣。這種事要是擱在以往,他肯定會踢我屁股。今天家人們呵護著我,他不由得有了顧慮,只能踢踢木盆出氣。
“你用不著神氣,不就是跳進河里嗎?要是我,一樣會!”
晚上睡覺時,他來到我的床邊,陰陽怪氣地說。我閉著眼睛,沒有回答他,心里卻是安然。在之前,楊樹根來找過我了,他坐在我的床頭上沉默半天,說:“小四啊,要不是你跳下河,救了父親,我這輩子就是罪人了?!?/p>
他的話,我懂。在父親落難時,需要他時,他卻沒出現(xiàn),他為此感到愧疚。楊樹枝在我面前也不敢太放肆。我感覺自己與以前不大一樣,不再那么膽小怕事。許多時候,我都懷念那場洪水,甚至夜間躺在床上傻傻地期盼著洪水再次到來,要是父親再次落入河里,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楊樹枝就變著花樣欺負我,有事沒事就敲打著我的腦袋,從不考慮我的感受,似乎我不是他的弟弟。我不敢反抗他,也無法反抗,忍受不住就哭著跑回家。父親不止一次教訓他。
“他不就是撿來的嗎?”
他總是這般回應,父親就沉默了。那話毒,刺得父親生疼。父親最終在他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楊樹枝從此不敢頂撞父親,卻把氣轉嫁到我的頭上。
“我弟弟是被山兄弟丟下的野孩子?!?/p>
楊樹枝說。他改變擠對我的策略。村莊里沒人不害怕山兄弟。傳說那是一種活在山梁上的怪物,身材矮小,腳跟在前,神出鬼沒。村里人看到我時常一個人孤孤單單,沉默寡言,怎么看都覺得怪異,對楊樹枝的話就半信半疑。村莊里的孩子疏遠我,在背后指指點點,罵我是一個野種,連山兄弟都不要的野孩子。那時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把整個世界的所有溫暖和信任全部抽離,剩下一片冰冷的孤獨。
我不愿說話,不愿出門,也不愿跟人待在一起,整天躲在閣樓上,木然地望著蒼穹。蒼穹下是亂墳崗,我的想象時常從那里開始。我想象著那些死去的魂靈在時空里騰云駕霧。我在那種想象里找到一種久違的溫暖,我不禁想起傳說中的山兄弟。他們有此般本領,我渴望學會那般本領,而后坐上云端去尋找我的親生父母。我想要問問他們?yōu)槭裁磼佅挛?,難道他們不知塵世間的險惡?從那之后,我不再害怕山兄弟,總在夜幕降臨時,期盼他們突然破窗而入,把我?guī)У矫艿膮擦掷?,教會我無人能及的本領。
父親注意到我的沉默,微笑著走到我面前,與我肩并肩地坐下來,一同眺望著遠處的山梁和云朵。父親跟我講起他行醫(yī)的故事。他告訴我把誰誰誰的斷腳接好了,把快死的誰誰誰治活了。父親最引以為榮的是給劉鎮(zhèn)長治過病,居然把劉鎮(zhèn)長的怪病給治好了。父親說,劉鎮(zhèn)長的病連醫(yī)院都沒治好,他只下幾服藥就藥到病除。劉鎮(zhèn)長就把父親當朋友,每每隔段日子就提著禮物敲開我們的家門。父親每當說起這件事,臉上掛著幸福的神情。他說著說著就忘乎所以,連談話的初衷也忘掉了,而后猛然醒悟,拍著我的肩膀,說:
“山兄弟?別信,根本沒有那回事?!?/p>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父親也跟著笑了笑。我知道父親在笑什么,父親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父親和母親因山兄弟而吵了架。在記憶里,母親一直是個脾性溫柔的女人,懂得照顧父親的生活,即使父親做了什么惹她生氣,也從不大吵大鬧,只是縮在角落里默默地縫補衣服。多半時候,父親走到母親面前,垂著一張討好的臉。母親繃緊的臉沒能堅持多久,笑容忍不住露出來。那天母親一反常態(tài),雙眼圓瞪,手指著父親,把父親逼到角落里。
“你就不能信一回嗎?信了你會死嗎?”
母親怒吼著。父親一臉無辜,不敢說話。這件事深究起來,還要歸到楊樹枝身上。那是陽光熾熱的周末,楊樹枝從小鎮(zhèn)上回來,陰沉著臉,可能考試不好,可能受別人欺負,或者遇到別的什么不愉快的事??傊?,我心里莫名地慌張,裝作沒有看到他,溜到屋外的桂樹下,埋著頭觀望螞蟻搬食物。食物是只肥胖的蟲子,還蠕動著,卻被一群細小的螞蟻輕易地抬向巢穴。我不禁感嘆起來,要是我們兄弟如此齊心多好啊。
楊樹枝走到我身旁,二話不說就踩著地上的螞蟻,沒等我反應過來,又抽出一本書拍打著我的腦袋。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叫喊,連目光都不敢與他對視。他得意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哼著歌離去。我再次被冰涼的悲傷淹沒。我靠在樹下,陽光從葉叢中漏下來,使地面顯得斑駁陸離。此時,一只鳥飛進陽光,很快就消失了,留下一片寂寞的天空。那里懸浮著幾朵白云。我覺得自己就是被遺忘的云朵。我就在那時開始渴望著逃離,渴望著誰把我?guī)щx村莊。我被這個念頭嚇壞了,卻又為此激動著。父母親視我為己出,不讓我受半點委屈,卻改變不了我的身世。
我從來都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那天我又跑到河岸上,淚流滿面地望著流水,想著不知是生是死的親生父母,不禁對他們把我?guī)У绞郎嫌职盐覓仐壐械綉嵑?。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內(nèi)心的怨恨變得無的放矢。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們不存在,只是虛無。我不也只是一個虛無的人嗎?他們死了,或者終將死去。我也會在某一天死去。這就是生活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無所不在的虛無感充斥我的天空。我越想越難受,胸口堵著氣,吸不進去,又吐不出來。憋得難受,我就轉身回家抓起鋤頭跑到田里,吭哧吭哧地挖土,似乎這樣可以把心底的怨氣撒到地里,埋沒掉。我揮舞著鋤頭,虎口震痛。這種疼痛使我感到某種報復般的快感。我以此懲罰自己,熱淚盈眶。我更加用勁地挖地,揮汗如雨,顧不及頭頂?shù)牧胰?。忽然,我兩眼發(fā)黑癱倒在地。
傍晚時分,父親才找到我。當時我暈厥在地上,面如土灰。父親把我背在背上,發(fā)瘋般往家里奔去。那天晚上父親在我床邊來回忙碌,母親六神無主地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往東她就往東,父親往西她就往西,連晚飯都忘記煮了。父親見母親太過著急就安慰著說:“你就放心吧,孩子只是勞累過度。這孩子也真是的,又不是選勞動模范,怎么連命都不要?你放心吧,服幾劑藥就好了。”
父親的藥沒能治好我。我的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連視線都開始變壞,幾米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那是一個通往死亡的黑洞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很多時候我想著,要是死去,那一定能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就知道他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這種念想使我激動不已,而當死亡真正到來時,我心里卻充滿了恐懼。
“不要太心急,過幾天就好了。”
父親摸著我的頭說。楊樹枝擠到我的床前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他這病不是喝點草藥就能好的,他得罪了山兄弟,是山兄弟懲罰他的?!?/p>
楊樹枝在折磨我。他喜歡這樣,我越難受他越高興,以此為樂。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想,要是山兄弟讓我生病那就生吧;要是讓我的眼睛瞎掉那就瞎吧;要是讓我死去那么就死吧……我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不再感到恐慌。我只是擔心得罪山兄弟,它們不會收留我,不會教我本領,淚水禁不住淌下來。
母親扯住父親的衣袖,說:“他爸,老二說得也在理,老四這個樣子,真像得罪了山兄弟,還是去請巫師吧。”
父親說:“你要相信科學。生病了,不醫(yī)治,不吃藥,請什么巫師?病能好嗎?如果巫師能治病的話,這些年我還治什么病呀?城里還要醫(yī)院干什么呢?不能迷信,不能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只有藥才能把病治好。你不會是不相信我的醫(yī)術吧?”
母親嘴角抽幾下,沉默下來,轉身跑去為我熬藥。我又喝了五天的草藥,病情依然沒有好轉。母親忍不住了,說:“他爸,你就信一回吧,就叫巫師來作法吧?!备赣H來到我面前,用手在我的額頭上探了探,說:“這世上哪有山兄弟,別胡說八道。”楊樹枝又哼哼著說:“愛信不信,別說我沒警告你們。”
他說著就吹起亂七八糟的口哨跨出家門。父親望著楊樹枝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忘記了什么。他用力地拍著腦袋,也沒能拍出什么來。母親望著父親,不再勸說,悄悄地抹掉臉上的淚水。
我的病情沒有在父親的預料中好轉,視力更差了,快看不見東西了。我就要變成一個瞎子了,我的白天將和黑夜一樣漫長。我陷入一片黑暗的泥潭之中,我在黑暗里飄蕩,不知該前往何處,如同多年前漂泊在河面上,孤獨、無助、憂傷。我在黑暗中著急地叫喚著父親和母親。他們匆匆趕來,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只聽到他們的爭吵。
“你看到了嗎?孩子都快成了瞎子了,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臭架子???”
“叫巫師來根本解決不了什么問題,我行醫(yī)這么多年,難道你不相信我?我會害自己的孩子嗎?”
“你就不能信一回嗎?信了你會死嗎?”
母親怒吼著。父親沉默了。他在我的哭喊和母親的怒吼中,對自己行醫(yī)多年的經(jīng)驗產(chǎn)生懷疑,低低地說:“那就請巫師來試試吧?!?/p>
我心里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巫師來作法事,山兄弟就會原諒我,假以時日還會教我本領;難過的是父親被楊樹枝打敗了。我不喜歡父親被打敗。父親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個英雄,懂的東西比整個村莊還多,卻輕而易舉地被楊樹枝打敗了。更讓我難受的是,我無意間成了打敗父親的幫兇。
巫師的到來使我們家陷入一片沉寂,接著響起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曧?。我看不到巫師在干什么,卻能想象他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噗”,我臉上一陣冰涼,一定是巫師在噴神水。
“今晚子時去給山兄弟送些冷飯吧。”
巫師淡淡地拋下這句話。晚上父親把我大哥楊樹根從睡夢中搖醒。他們端著兩碗冷飯往黑暗中的田野走去。他們替我去向山兄弟賠禮道歉,懇求它們的寬恕。夜已深,村里人已睡著了,萬籟俱寂。忽然,刮起一陣山風,嘩嘩作響,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山兄弟。從不相信鬼神的父親,此時也感到脊背發(fā)涼,似乎看到一群身材短小的山兄弟正在黑暗里呼叫。它們滿臉怒氣地等待著父親和楊樹根的到來。父親越來越心虛,沒話找話地跟楊樹根說著,以此給自己壯膽。楊樹根悶著頭,不說一句話,只偶爾“嗯”一聲。父親在自說自話,實在找不到適合的話,不由得發(fā)火,說:“你不會說話了?。磕闶且活^牛???”楊樹根受到莫名的責罵,嘴巴閉得更緊。父親發(fā)現(xiàn)責罵的好處,能夠驅散內(nèi)心的恐懼,不由得提高了責罵的音量。楊樹根并不理解,也不在意,像一頭牛悶頭前行。
“爸,到了?!?/p>
楊樹根說。父親的嘴巴才閉起來,把手中的碗拋向黑暗里,說:“拿去吃吧,以后別再糾纏我的兒子了?!?/p>
他們望著黑漆漆的夜色,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風在刮,樹木嘩啦作響。他們轉身向村莊趕來,回到家就來到我的身邊,告訴我說已經(jīng)給山兄弟送飯了。我心里一陣踏實,漸漸地沉入夢鄉(xiāng)。幾天后,我的眼睛逐漸看到光明,病也慢慢地好起來。
“他爸,你還不相信,你瞧孩子就要好了,就這方法好?!蹦赣H哭著說。
母親喜極而泣。父親的表情僵僵的,嘴巴動了動,沒有說什么。這個在十里八鄉(xiāng)行醫(yī)多年的男人,不由得糊涂了,不知他兒子的病是藥到病除,還是山兄弟不再糾纏的結果。
病愈后,我更不愿意開口說話,覺得那是一種危險。在路上遇到人,我都以點頭來打招呼。人們都以為我不會說話了,說這場病痛把我變成一個啞巴。母親為此傷心掉淚,父親著急不已,唯獨楊樹枝暗暗高興。
不久后的一天黃昏,我路過村頭,聽到幾個老頭在議論我。他們滿臉同情地搖頭嘆息,說:“真可惜這孩子啞巴了?!薄吧叫值苓€是懲罰了他?!薄斑@是個機靈的孩子呀?!?/p>
“你們才是啞巴!”
我突然開口。人們嚇了一跳,接著嘩地發(fā)出一陣歡笑。母親松了一口氣,她的孩子還會說話。楊樹枝卻陷入某種惶恐之中,整天盯著我的嘴巴,臉上慢慢地爬上失望。
我到城里念書的前幾天下午,父親帶著我來到河岸邊,并排坐在石板上,腳下流淌著河水,水中閑游著幾尾魚。父親沉默片刻,而后講起了那件遙遠的往事。那時夕陽西下,抹下金色余暉,把父親的臉膛染紅,使往事也染上了金黃的色調(diào)。
“你是一條漢子?!?/p>
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我不由得暗吃一驚。我父親,這個毀譽參半的赤腳醫(yī)生,喜歡用“條”來形容人:比如說西山村的那幾條男女活計干得不錯,比如說東山鎮(zhèn)的那條漢子的病好了,比如說派出所的那兩條警察是會武功的……父親說起“條”時,多半是夸贊人,村里人都知曉。孩子們都喜歡我父親那樣形容他們,我自然也渴望,但父親從沒這般形容過我。在父親眼里,我還是個孩子。
我在心里期盼長大,盤算著打敗父親,從此走出父親憂慮和憐憫的視線。在夢里,我與父親較量,比醫(yī)術,比力量,比寫作……終于把父親比下去了。每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被窩里,沮喪和虛無就會把我淹沒。我說不清沮喪和虛無是否與我的身世有關。我在小鎮(zhèn)上念書已然悄悄地埋掉那段往事,不再輕易碰觸,學著坦然面對。在我看來,人間塵事無非是欣喜和悲酸?,F(xiàn)在我即將離開村莊,去往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像老鷹一樣活著,像螞蟻一樣活著,像樹木一樣活著,沒人會注意我,也沒人會在乎我是誰。我只活在自己的心里,這是多么愜意的事。當夢想即將實現(xiàn)時,村莊的樸實和善良慢慢地呈現(xiàn)出來,幾乎匯集著世間的所有美好。我發(fā)現(xiàn)原來逃離是通往目的地的另一條路徑。
“你長大了,明事理了,是時候還給你了?!?/p>
父親遞給我一個泛黃的信封,手微微發(fā)顫,眼里閃出一絲不安。我沒有接過信封,也沒有說話,定定地盯著他,似乎他眼里藏著什么陰謀。父親連忙避開我的目光,望向空曠的田野。夕陽下,禾苗、蜻蜓和狗構成某種背景和暗示。父親想了想,從信封里掏出一張破舊的紙和半只玉鐲塞到我手里。我捧著紙張和玉鐲,知曉那是什么,輕輕地閉上眼,心里漫過一股暖流,往事再度浮現(xiàn),竟不敢確定是否真實,存在記憶里的過往是真實的嗎?
我說不清了。
“是條漢子了,要學會擔當?!?/p>
父親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膀比父親高,此時我又注意到父親的頭上生出許多白發(fā)。父親為我們操碎了心啊!他頭頂?shù)陌装l(fā)像一枚枚尖針刺來,使我感到一陣絞痛和悲酸,眼角不由得濕潤了。父親沒有看我,目光掉在河里,被河水揉碎。這條與我息息相關的河流,要把我的思緒帶到哪兒去呢?父親、河流、拋棄我的親人,構成一樁樁傷心往事。我站在往事這端,恍如隔世。
我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信和玉鐲,掂了掂,揚手拋進河里。玉鐲噗地沒入水中,信封在半空中晃了幾下落在水面上,被河水帶走了。當年我的親人就這樣把我拋棄的吧?這想法使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報復的快感。我是在報復素未謀面的親生父母呀!我拋棄他們留下的遺物,彼此扯平,誰也不欠誰。
父親愣在那里,目瞪口呆。我向父親擠出一絲微笑。父親也對我擠出一絲微笑,嘴角抽搐幾下,欲言又止,把手擱在我的肩上,輕輕地壓了壓,站起來離開河岸。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我立即跳下石板,連衣服也不脫就猛地扎入河里,悶到水底尋找玉鐲。我撈到了玉鐲就匆忙爬上岸,順著河岸追趕而去,追不上那封信,或許漂走了,或許溶在水里了。我緊緊地捏著玉鐲,慢慢地跪在河邊,對不曾謀面的父母嗚嗚飲泣。
那天我渾身濕透地走進家門。父親怔住了,嘴巴頓然洞開,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母親呆呆地望著我,等待著我開口說話。我沒有說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清楚從此以后,那只玉鐲和往事被永遠埋藏。
那些年在城里念書,我對塵世的看法發(fā)生了改變?;叵肫饋?,影響我的竟是陌生人。那時每逢周末,我時常站在校門口,望著街上人來人往,忙忙碌碌,誰也不認識誰。我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晃在眼前的人群,豈不是活在陌生的世界里?故鄉(xiāng)山坡上的樹木和野草不也如此嗎?欣欣向榮,互不相識,只在等待著屬于自己的陽光。我仿佛看到了塵世的另一面,與村莊截然不同的生存空域。我不由得感到迷茫。那么多人處在同一個塵世里,卻一輩子也不會發(fā)生交集。這是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我再次想起我的父母。他們拋下我,隱沒在塵世里,成了街頭不起眼的陌生人,渺小,微不足道?;蛟S他們從我面前走過,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沒看到他們。我們?nèi)急粔m世里的灰塵覆蓋,我們都將像灰塵一樣隨風而去。
我原諒了他們。
我相信他們的選擇是無奈的。那種無奈早已陷在一種捉摸不透的命運里。我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清晨,如若我父親沒有起床,起床而沒有走向河邊,走向河邊而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么我和他就不會遇見,而我早沉入河底,化為一股清流,世間將不會存在一個我,更不會出現(xiàn)以我這般方式思考人生。我愿意相信所有事情都有因由,都在某個時刻定格,悲傷也罷,苦痛也罷,在旁觀者的心里歸為虛無,與那個不存在的我也毫無關系。
我的心境在這些道理中歸于沉靜。
然而我的心境再度被一個出現(xiàn)在初春里的女人攪亂。那時陽光被云層遮攔著,隱約看到一片暗黃,地上殘留著污雪,北風在空中呼嘯,把人們刮進家門不敢露頭,雞零狗碎們消失得無影蹤。女人披著黑色皮大衣,頭戴一頂紅色絨帽,舉手投足間,散發(fā)出與村莊不一樣的氣質。我和孩子們被那股氣質鎮(zhèn)住,被吸引著。女人站在我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似乎我欠她一大筆款項。身邊的孩子瞅瞅她,又瞅瞅我,滿臉好奇與迷茫。這讓我莫名地惱火,轉身疾步離去。
“等一等,孩子,我是你媽?。 ?/p>
女人在背后大聲叫喊。我內(nèi)心一震,渾身酸軟,雙腳就挪不動了。我慢慢地轉過身,看到她慌慌張張地追過來,兩條胳膊胡亂搖擺,把身上的貴氣甩掉了。她顧不及形象,直勾勾地盯著我,生怕我突然蒸發(fā)掉一樣。
“孩子,我是李靜靜,我是你媽??!”
她跑到我跟前喘著粗氣說。我沒有說話,冷冷地盯著她。她四十多歲,臉上抹著脂粉,皺紋仍然顯見。這種刻意掩飾而暴露出來的歲月痕跡更讓人觸目驚心。她立在那里手足無措,風吹來,幾束露在帽檐下的散發(fā)飄蕩著。她的嘴唇哆嗦不已,卻說不出話來,她似乎快要哭了。我心里怦怦亂跳,莫名的恐慌漫上心頭。我不知該說什么,揮手驅趕著身旁的孩子。他們就唱著亂七八糟的歌奔跑而去,很快消散在河對岸,操場上剩下一條孤零零的狗向這邊望來。她怎么說是我母親呢?難道她就是把我拋在河面上的人?難道她就是那個讓我曾經(jīng)冥思苦想的人?這不可能!她怔怔地望著我,突然想起什么,從挎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小心地捧著,似乎捧一塊冰,雙手微微發(fā)顫。她慢慢地打開盒子,把半只玉鐲端出來,輕輕地遞給我。我盯著那半只玉鐲,許多記憶被強行打撈出來,腦子漸漸地空了,什么也沒有了,心頭傳來一陣“噗噗”聲響,不知是什么在斷裂。她就是我的母親嗎?是!不是!這怎么可能?我的親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那她究竟又是誰,無緣無故地跑到我面前充當我母親?就算她是吧,那又怎么樣呢?我似乎找到了癥結,心緒逐漸平靜下來。我把玉鐲還給她。玉鐲竟折射出一道白光,硬生生地扎向我的雙眼。這么陰冷的天,怎么會折射出這般光來呢?我不想往下細究,把臉別開,望著遠處的山林靜默著。那道白光卻不依不饒,竟幻化成一把銳利的刀,劃破衣物直捅心扉,血汩汩直流。我不由得莫名煩躁,對女人極為反感。
“您找錯人了?!?/p>
我板著臉冷冷地說。她沒有說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那里,雙手仍舊微微發(fā)抖,身體跟著發(fā)起抖來。好半晌,她才抖著嘴巴,說:“孩子,我昨天找到南山村,是你阿爸阿媽告訴我,說你在這里教書的?!?/p>
怎么可能是我父母讓她來找我呢?不可能!然而內(nèi)心里的“噗噗”聲更響亮了。我不由得感到慌亂,似乎一場災難即將來臨,卻又無可逃遁。在整個童年,這種情緒如影隨形,怎么也甩不掉,現(xiàn)在再次洶涌而來。我不想陷入悲傷的情緒里,也不想跟陌生人費口舌,轉過身向宿舍走去。女人并不識趣,在背后急急地跟來。
“你回去吧,別費什么心機了。”
我沒好氣地說。女人愣在那里,剛平息的哭聲再度飛揚,使我更加心浮氣躁。我不再理會她,快步走回宿舍,把她拋棄在操場上。她緩緩地矮下去,再矮下去,跪到濕漉漉的地面上,哭聲逐漸虛弱下去,最后安靜無聲。她究竟要干什么?非要把我逼瘋嗎?我氣呼呼地跑回去吼叫著:
“你到底要干什么?好,就算你是我的母親,可我會認你嗎?”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怔怔地蹲在地上,滿眼慌張地望著我,慢慢地站起來,回頭看了看破敗的教室,垂下頭默默地走出學校。我望著她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山腰上,心口涌起一陣絞痛。
她真的是我的母親嗎?她為什么把我拋在河里呢?她不怕我被河水吞沒嗎?我緊緊地閉起眼睛,把內(nèi)心的聲音驅散,不管她是誰,甭想再闖進我的生活。我?guī)缀跤谜麄€童年來忘掉傷心往事,現(xiàn)在卻被她蠻橫地掏挖出來,就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嗎?就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可她已經(jīng)拋棄了我。我的存在與否與她還有什么關系呢?她在多年之后突然出現(xiàn),毫無道理地闖進我的生活,這不是再次把我拋進河里嗎?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像一群發(fā)瘋的蜜蜂,在腦子里嗡嗡亂轉。我狠狠地拍著腦袋,怎么也拍不掉那些蜜蜂,跑到河邊把頭沒進河水里,沁入骨髓的冰冷使我清醒下來。
不幾天,李靜靜再次出現(xiàn)。她和母親一起出現(xiàn)。她們像一對故友,各自撐著一把雨傘走來,冒著雨翻山而來,腳上沾滿泥巴和樹葉。她們在走廊上掛好雨傘,雙雙站在我面前,一同靜靜地望著我,眼里滋長著同一種愛憐。我在這片愛憐里,看到她們的內(nèi)心都如同田野一樣寬廣。我望著這兩個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女人,心里怎么也激動不起來,反倒覺得她們在演戲,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們也沉默不語,相互遞著眼色。四周一片寂靜。
“阿媽,你別犯傻了,我是阿爸從河上抱回家的,沒有你和阿爸,我也就不存在了,在這個世界,我只有一個阿媽?!?/p>
我半天才憋出這句話,是說給母親聽的,也是說給李靜靜聽的。我瞟了她們一眼。她們先是愣一下,接著面面相覷,而后不安地望著我。母親眼里隱藏著得意,嘴角抖了抖,欲言又止。李靜靜眼里壓抑著失落,咬著嘴唇,也沒說出什么。我把目光移出窗外,陰雨依舊沒完沒了,山川被茫茫霧氣籠罩著,怎么也看不透。
“孩子,你安好就好。”
李靜靜說。她的話像細碎的陰雨,飄落下來便是一片冰涼。好與不好與你何干?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狠狠地剜她一眼,轉過身向村莊里走去,把兩個各懷心事的女人拋在背后。她們呆呆地望著我離去,已然明了我的心思,她們不禁為我擔心。她們的兒子變得如此冷漠,會傷了別人也會傷了他自己。她們又毫無辦法,任由眼角溢出淚花。她們拍掉鞋幫上的泥巴和樹葉,相互攙扶,默默地走上山路。
我躲在一棵桂花背后,偷偷地望著她們遠去,消失在山林里,心里有什么跟著消失。我猛地蹲下去,掏出煙狠狠地抽,陰雨淋濕騰起的煙霧。雨滴掉進我的衣領里,冰涼順著肌膚迅速散開。我想著這兩個女人,一個給予我生命,一個撫養(yǎng)我成長,不論缺了誰,我都不復存在。她們于我同等重要??!在生命這鏈條上,我們是相互牽扯的結,沒有她們就沒有我,沒有我她們也不會有交集?,F(xiàn)在,她們一同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們的孩子。他能接受這一切嗎?他的心成了一塊鐵嗎?他心間埋藏著太多的幽怨,而感受不到親人特有的那份溫度嗎?在他的潛意識里,反抗、報復和叛逆一直存活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是他尋求對抗活著的一種方式?以傷害為代價的方式?傷害對方的同時也傷害著自己。在許多時候,他在刻意尋求一種自我傷害,從而感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快感。他胡思亂想著,眼角溢出淚來。他道不清這淚因何而來。
那天之后,李靜靜不再出現(xiàn),母親卻隔三岔五地到來。從南山村到我教書的學校,之間隔著幾重山,且不通公路。母親每回來看我都是步行的。她年事已高,腿腳不靈便,如此來回折騰,怎么讓人放心?我每回勸著母親不要來,有空我就回家。母親每回都捏著雙腳苦笑地說:“下次不來了,這路挺遠的。”不久之后,母親又拖著那雙疲憊的腳蹣跚到我面前,讓我又怨又憐。母親每回都有理由,比如揣著姐姐寄來的信送給我,比如說來這里找巫婆算命,比如說幫父親采草藥……我知道母親為什么。她生怕失去我,生怕我像當年突然出現(xiàn)一樣突然消失,從此成了別人家的孩子。母親竟愿意為此編造謊言。她每每望著我眼里盡是不安,心底充滿了矛盾。既希望我認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擔心我從此一去不返。她希望我好好地生活,又擔心我離去之后活得不好。她太愛我了。我沒有血緣關系的母親??!我不敢讓母親再這么來回折騰,就拿一個月的工資買兩瓶好酒,送給教委辦主任,請求調(diào)到交通相對方便的學校教書。
“小楊啊,現(xiàn)在老師少,工作不好調(diào)動呀,你再堅持堅持,等有新的老師來就把你調(diào)出來吧?!苯涛k主任為難地說。
他沒有收下禮物,卻硬留我吃飯。我知道再怎么說都沒用,調(diào)動之事多半因人而異,這飯還吃得下嗎?這年代沒有熟人做什么都費勁。我能做的是滿眼幽怨地盯著他。
“別這么盯著我,要不你來當主任試試?”他被我盯煩了說。
我又剜他一眼,轉身走出門去,想他都耍無賴了,還請求什么呢?我走到橋頭,遇見一臉疲憊的李靜靜。這個女人真是陰魂不散啊。我心頭“噗”地冒出這句話。她也看到了我,竟慌張不已。我裝作沒看到她,把頭別向另一旁。她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臂。我沒說話,用力甩開她,她晃了幾下跌倒在地。我沒有去扶她,扭頭往街上走去。一個女孩躥過來抓住我,說:
“你撞了人想一走了之?”
“我撞了又怎么著?你是警察嗎?多管閑事!”
“對,本姑娘就是警察,就要管管你這種人?!?/p>
“松開!”
“快過去道歉!”
我想甩掉女孩,怎么也甩不掉。她夾著我的胳膊,力氣很大,像鐵鉗一樣。我不由得惱火了,舉起手甩過去。她一把抓住,順勢一拉,我整個人便往前跌去。她把我按倒在地。我的臉皮擦著地面,細碎的沙石擦著皮肉,酸痛不已。他媽的,這女孩果真是警察!警察又怎么樣,輪到你管老子嗎?
“姑娘,姑娘,快放開他,快放開他!這不關他的事,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李靜靜邊跑過來邊說。女孩看了看李靜靜,又看了看我,滿臉迷糊地松開了手。我站起來冷冷地剜了她們一眼,連身上的灰塵也沒拍掉,轉身往街面走去。我知道背后貼著李靜靜可憐巴巴的目光。她這副模樣做給誰看呢?我沒有回頭,沒有理會她,加快了離開的腳步。我把她拋棄在街頭,如同她當年把我拋棄在河里一樣。那些遠去的村莊、河流、黑狗,以及彌漫整個山野的霧氣,再次一一涌現(xiàn),在面前晃蕩著。我感受到一陣絞痛的快感。
我快要哭了。
我望著街上的人們、街旁邊的房屋、馬路上的車輛,忽然覺得整個塵世離自己那么近,又那么遠,飄忽不定,不禁哈哈大笑,淚水噴薄而出。
之后,我再沒有見到李靜靜,我母親也不再到學校來看我,生活重歸安寧,山林仍舊靜默。我的心卻回不到過往,一片雜亂,怎么也安靜不下來,被掏空一般。在那些夜里,我跌入同一個夢境。我在夢里看到一條河,河面上漂著木盆,一個孩子在悲傷哭泣。我時常在孩子的哭聲里驚醒,木然地坐在床沿上,屋外一片黑暗和寂寥,偶爾閃著幾只螢火蟲,夜鶯沒有啼叫。童年光景再次浮現(xiàn)。我又看到那個遙遠的清晨,父親穿過憂傷的霧氣,把同樣憂傷的我抱回家。
可是,李靜靜為什么要把我拋棄,又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我回答不了。此時追究這些問題還有什么意義?難道決定我是否原諒她?是啊,我應該問一問她,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什么。這個女人卻不再出現(xiàn),也不知該到哪兒去找她,如一個夢境突然消失,再也追尋不回來。我啞然失笑,想這該是塵世之事吧,沒有理由就是理由。我勸自己放寬心,都隨風而去吧。我把身心拉回講臺上,每天上課下課,日出日落。
“你阿媽,哦,那個城里的女人,李靜靜,她快不行了。”楊樹根說。
當時是傍晚,陰雨綿綿,李樹根撐一把破傘出現(xiàn)在操場上。我怔怔地望著他,好一陣沒能明白過來。他的嘴抖了抖說:“是你的阿媽?!蔽夷X子里“嗡嗡”地響著,立即閃出死亡兩字。我被什么猛扎著,渾身一顫,絞痛漫過全身。我的腳失去力量,整個人慢慢蹲下去,怎么也直不起來。怎么會呢?她怎么會死呢?她是我母親。我母親怎么會死呢?她才多大年紀呀?她怎么就這樣死了呢?我心頭滿是絞痛,對她的怨恨隨之消散。
我叫喊著:“大哥,我要去城里,現(xiàn)在就去!”
楊樹根說:“天又快黑了,怎么趕去呢?還是明天再去吧。”
我哭喊著:“不,不,就現(xiàn)在,她都快要死了,她是我阿媽呀!”
楊樹根不再說什么,撐著雨傘跟我一起往山外趕去。我們來到小鎮(zhèn)已是凌晨,街面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幾只昏黃的街燈在晃蕩,映出一地的骯臟和泥濘。我急得在街上來回踱步。
楊樹根說:“老四,你看都沒車了,還是先住下吧,等明早再趕路?!?/p>
我沒聽勸,想了想,往派出所跑去。派出所值班室還亮著燈,必定有人上班。我“篤篤”地敲門。值班警察從門里探出頭,我們看到對方都怔了一下。警察就是把我按倒在地的女孩。她滿臉驚訝地說:“怎么是你?來報案嗎?”
“不,不,我想借車,把我送到城里?!?/p>
“送你?你沒看現(xiàn)在幾點了,以為在談戀愛???”
“我真有急事啊?!?/p>
“說說吧,到底是什么急事?”
“是、是我阿媽快不行了,就是、就是,上回那個女人,你還記得吧?我要到城里去看她,晚了怕來不及了。”
我說出這句話,心里一陣酸痛,整個人顫抖起來,眼淚都快要淌下來了。我生怕被她看到,連忙把臉轉過去。女孩沉默著,想必這讓她為難。所長從門外走進來,問:“小肖,什么事呀?”
“所長,他要借車到城里。”
“借車?”
所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女孩一眼,似乎看不懂我們之間的關系。女孩瞅了瞅我,把目光投到窗外。那里一片昏暗,幾點燈光不知從誰家的門窗里漏出來,攤在孤寂的夜色里,像一條條受傷的魚尾巴。女孩把目光收回來,又瞅了我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所長,他是我男朋友,他阿媽病重,想讓我送他到城里?!?/p>
所長說:“那還等什么啊?趕快走呀!我來值班?!?/p>
所長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心頭一熱,淚又在眼眶里打轉了。
女孩看到了說:“你就這點出息???告訴你啊,我可只是在騙所長,你別想就此占我便宜,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強忍著不讓淚水淌下來,緊跟著她走向警車。她連夜把我們送到城里。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李靜靜已奄奄一息。醫(yī)生說她患肺癌,晚期。我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二十年前的河岸上,想在臨死之前看一下孩子。她拋棄過他,不知能否得到他的原諒,她仍然不管不顧地去尋找。但是,她為什么不早點去尋找呢?早五年,十年,抑或在更早的時間呢?她有什么難言之隱?這些問題塞滿我的腦袋。她就要死了,就要離開塵世了,又要把我拋棄下來了,到底為什么一而再地拋下我呢?
我為自己沒有認她而懊悔。要是認了她,她還能說話,能跟我講起過往,或許能告訴我那個改變我命運的清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天啊,她躺在那里,面如土色,呼吸越來越弱,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壓倒她。死亡在她的床榻旁徘徊,我聞到死亡的氣息。我們的命運將在死亡的河流里再次各奔東西。
她醒了,眼睛微微動了動,一點一點啟開,散出一絲渾濁的目光。我握住她的手,僵硬、冰涼,像冬天里的樹枝。我想安慰她,說些什么話,又擔心會嚇著她。她是那么虛弱,如同一片落葉,漂在洪流上,隨時會被卷入水底。她看到了我,認出了我,臉上跳了一下,接著僵住了。她的嘴唇抖了抖,呼吸快喘不上來了。
“孩子,是我的錯,原諒我,好嗎?”
“我不怪你?!?/p>
“孩子啊,能見到你,我也滿足了,只是,只是還有你阿爸,他老了,患了失憶癥,什么事都記不住了,連我都認不出了?!?/p>
“不要說話了,留些力氣,我會照顧好他的?!?/p>
她不再說話,沒了力氣,眼睛慢慢瞇縫著,好半晌,眼皮忽地迸開,說:“你、能、能,叫我一聲媽嗎?”
我像被什么扎著,似乎反應不過來,呆呆地望著她,想叫吧,她是阿媽,她就是我夢縈魂牽的人??!我抽了抽嘴角,怎么也叫不出來。她臉上泛起一絲笑意,眼皮慢慢地沉下去。她的手猛地從我手間脫落,僵在床沿上不動彈了。她停止了呼吸!她死了!我的阿媽在我面前死了!我感到天空忽然坍塌,巨大的石塊向我壓來。我看不到前方,也不能呼吸,胸口積壓著一股郁氣。
“阿媽——”
我嘶喊著。她已然聽不見。她去了天堂,她放下一切世事,連同她的孩子。老天在捉弄人啊,怎么能如此安排我們生死相遇?一股悔恨在體內(nèi)膨脹,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揚起手猛扇自己。楊樹根跑過來抱住我。我奮力掙扎,還在他手臂上猛咬著。他忍著痛,死不松手,直到我冷靜下來。
那幾天我像是沒了魂靈,楊樹根幫著料理后事。我的母親,生育我的女人,化成一堆灰白色灰燼,縮在一只黑色的骨灰盒里。她就這樣從塵世里消失,于她來說她在這個塵世里到底是什么呢?是思念,是希望,是茫然。這就是人生嗎?倘若如此,那么為什么還會對死亡感到恐懼?是舍棄不下某些東西,比如種種愉悅或者親情?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能確定的只是生活無限寬廣,而死亡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
我和楊樹根走進一家敬老院,找到一個叫歐職剛的男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原來姓歐呀,身上流淌著歐氏血液。這使我對一個陌生人感到莫名的親切。那個陌生人站在一棵榕樹下,癡癡呆呆盯著葉子。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那失去記憶的頭腦里是否會偶爾想起他的孩子?他能想到他的孩子來找他,把他帶到山野里去生活?他什么都想不起了,誰也不認識了。這讓我無比感慨,認出我的母親死了,而活著的父親卻失去記憶。他們的生與死又有什么區(qū)別?對塵世,對親情,他們一同失去感覺,沒有愛,沒有恨,世界呈現(xiàn)出同樣陌生的面孔。他什么也記不住了,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哦,不,活著就是意義!
在歐職剛的檔案里,我讀到他是下鄉(xiāng)知青,卻沒有找到關于那個清晨的記錄。他們一定是為回城而把我拋棄吧?電影里大多是如此演繹。不,不是這樣,太糟糕了,這不符合我的想象。那我所想象的人生又是什么呢?我不敢回答自己。
我和楊樹根帶著骨灰和歐職剛回到村莊。我把骨灰撒入傷疤河。母親一定沒想到三十多年前,她的孩子漂泊在這條河上,三十多年后她的骨灰撒在河里。她與她的孩子在同一條河流里存在,不同的是,她的孩子活著,而她化為虛無。這是生命的必然嗎?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父母沒有責怪我把歐職剛帶回家,覺得那是我必須做的。他們熱情地接納這個失憶的男人,似乎他從來都是家里的一員。失憶的父親如同一個小孩,每天端坐在家門前眼巴巴地望著太陽,抑或趴在地上看螞蟻,偶爾被相互追逐的貓和狗嚇得放聲號哭。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就帶著他走出村外,最后總是來到河岸邊,坐在那里一同望著河水,心頭漫過一股清流。那該是父子間特有的情感吧。盡管他感受不到,我卻覺得自己是那么真實,似乎迷路多日終于找到歸途。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河面,眼里偶爾閃著光,似乎想起過往。這令我倍感興奮,想他該恢復記憶,成為一個正常人。那么他定然會在某個時刻,講起那段掩埋在歲月里的往事吧?我猛地一驚,似乎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虎視眈眈地盯來。
父親洞悉我的內(nèi)心,動起治好歐職剛的念頭,每天給歐職剛熬藥,還跑到城里抱回一大堆醫(yī)學書。每每望著父親上下忙碌,心里的感動和感激慢慢地被愧疚所覆蓋。父親,這個把我從河里撈起來的男人,現(xiàn)在又在鑄造著我的另一條生命。原來人不止有一條命呀!我忽然明白積壓在心底的是什么,不由淚流滿面。
原載《民族文學》2016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安殿榮
本刊責編 周美蘭
作者簡介: 楊仕芳,男,廣西三江人,1977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在《花城》《山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刊物發(fā)表,著有小說《白天黑夜》等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