湨梁村破敗不堪的老戲臺見證著這片土地的興衰,人們只知戲臺為前朝所建,卻不知臺下藏著的驚人秘密。湨梁村前后兩任村主任,你方唱罷我登場,老戲臺拆了又建,地賣了卻再也不會回來,一場折射時代與人心變遷的大戲鳴鑼開場了……
1
元宵節(jié)還沒到,老戲臺前又熱鬧起來。
老戲臺坐落在湨梁村正中央,三面長滿荒草野樹,臺前那片空地是村人休閑納涼的場所。戲臺到底有多老?村里沒人能說清楚。五尺多高青條石堆砌的臺座,五脊六獸的架構,歇山式屋頂,斗拱支撐屋面。據(jù)祖宗們傳下話說,村里過去每逢節(jié)慶婚喪嫁娶,大戲在臺上開場,耍老虎斗獅子滾繡球,村民云集熱鬧非凡。農(nóng)村剛剛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那陣子,有些流浪的民間藝人在戲臺上說書、耍猴、玩些小雜技魔術,掙幾個零錢混口飯吃。近十多年來,老戲臺荒廢了。房頂塌了好幾個窟窿,露出檁條大梁椽頭,瓦壟里長著荒草小樹,在風中搖晃。五只虎身屋脊上的筒瓦齜牙咧嘴,有的已經(jīng)脫落。六只虎獸頭掉下來仨,剩下仨有兩個搖搖欲墜。戲臺上人屎狗尿鳥糞,老鼠刨窩盜的土一堆一堆的。老戲臺傾而不倒,大概得益于四角那四根臺柱。那四根粗大的圓木臺柱雖然漆層斑駁脫落,卻也還堅挺,屹立在四塊雕著虎爪的青石柱礎上。
老戲臺前熱鬧,是因為湨梁村選村主任。
一個多月前,干了八年的老村主任辭職到深圳去經(jīng)營自己的房地產(chǎn)公司了,位置空缺,就選新村主任。明天正式選舉,今天是司馬同和王狗頭兩個人最后一場演說。老百姓都說“村長村長,村里皇上”,有了皇帝大權,想干啥不成?要不你看現(xiàn)在,哪個村選村主任不像打仗?
司馬同是退伍軍人,面色微黑,兩眼有神,一年四季穿條綠軍褲,走路兩腿生風,像忙著去救火似的。王狗頭比司馬同大七八歲,司馬同卻看不起王狗頭。不僅司馬同看不起王狗頭,村里很多人都和司馬同一樣。生產(chǎn)隊時,王狗頭整天一副病懨懨模樣,時常請假說外出看病,有人發(fā)現(xiàn)他跑山西倒騰煤炭、跑廣州倒騰鐵棍山藥去了。大隊派王狗頭趕著兩頭驢去焦作給隊里的“五保戶”拉煤,回來時剩下了一頭。王狗頭哭得兩眼淚汪汪的,說:“半路上碰到一頭公驢,咱隊那頭母驢發(fā)情,跟著公驢跑了,死活拉不回來。”后來有人說,王狗頭回來半路上把那頭驢賣了。
司馬同說:“就這種雞巴人,敢讓他當村主任?”
張小孬是司馬同的鄰居發(fā)小,說:“同哥,你還真別這么說。舊社會有槍就是草頭王,現(xiàn)在有錢就能當村主任?!?/p>
王狗頭是湨梁村現(xiàn)在最有錢的。1978年,司馬同去部隊當兵,五年后退伍回家,王狗頭已經(jīng)發(fā)了,是縣里有名的萬元戶。村里的第一輛小汽車是王狗頭買的,開著嘀嘀嘀滿村跑。村里第一棟三層小樓是王狗頭蓋的(老村主任家蓋的是兩層小樓),外面還貼著瓷磚。開了個“溫湨保健品公司”,把熟地黃研成粉兌草木灰做成六味地黃丸,鐵棍山藥磨成粉兌玉米面做成五谷壯陽散,大把大把地賺錢。
冬寒還沒有退去,殘雪斑斑點點,散布在草叢里樹根旁和背陰處。老戲臺前顯得有些冷落。村民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堆地有說有笑,悠閑得像散放的羊。
張小孬說:“同哥,聽說今天王狗頭家殺豬宰羊弄酒,請全村人吃喝?!?/p>
司馬同說:“請吃喝了就能選他?”
張小孬沒說錯,湨梁村很多人都在那條主街上。
湨梁村只一條東西走向的主街。王狗頭他爹王和尚60多歲,帶著王瘸根等一幫王姓本家,在街上支了九口大殺豬鍋,鍋里煮著豬肉羊肉,燉著粉條粉皮白菜肉丸,蒸著大杠子饃,做著胡辣湯。王和尚持一根榆木燒火棍,一邊往灶里撥火一邊喊:“元宵節(jié)咱全村人一起提前過,不管是張王李趙姓啥,也不分男女老少,都來吃吧,全村大聚餐?!憋埐说南阄秲涸诖謇镲h散開來,村里的大人孩子像趕集似的,紛紛擁來,越聚越多。不少人已端著碗拿著筷子在等。王和尚抬頭看看天,快中午了,喊“開吃嘍”!人們瘋了一樣抄起勺子到鍋里舀肉菜胡辣湯,拿筷子扎杠子饃。
老戲臺前,司馬同對張小孬說:“開始吧?!?/p>
張小孬一揮手,支持司馬同的那幫雜姓人,咚咚咚敲起鼓,當當當打著鑼,啪啪啪放起了二踢腳,戲臺柱子上掛著的兩只大喇叭轟然響了起來,播放著劉中河唱的豫劇“有為王我坐江山非容易……”劉中河是豫劇大家,那嗓音雖說有些嘶啞,真假唱腔混搭,卻也渾厚激昂,把“坐江山非容易”唱得坎坎坷坷豪氣奔放風云激蕩。
吃喝的人們聽見響聲,端著碗提著酒瓶邊吃喝邊往老戲臺走。有人不知道是干啥,相互說:
“咋了,又唱戲?”
“唱個狗逼掰(湨梁村土話:意為唱個球),這年月誰還唱戲?”
“新野縣耍猴的老曾又來了?”
“老曾多少年沒來了,早耍不動猴了吧?”
“不是耍猴,還是為了選村主任?!?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8/10/qkimagesbwzpbwzp201607bwzp20160707-1-l.jpg"/>
人們到了老戲臺前,見司馬同面前放著一張麻將桌,麻將桌上擺著一堆錢,壘得像小山一樣。老戲臺的兩根前臺柱上,拉著一條橫幅:“選我當村主任,投資20萬?!蹦?0萬塊錢,10塊一張、5000塊一捆,整整40捆。20萬塊,在靠種地為主要營生的湨梁村人來說,絕對不是個小數(shù)。莊稼人心里都有一本賬。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辛苦勞作一年,種出的小麥一斤賣一塊多錢,玉米一斤賣七八毛錢,20萬要流多少汗珠子?賣多少斤小麥和玉米?
老戲臺前人聚得多了起來。
王狗頭也來了。王狗頭使勁吸了一大口煙,吐出一團煙霧,他揮揮手驅趕煙霧,煙霧散淡了,露出了他那張臉。他三十七八歲,高高的個子,小平頭,啤酒肚,臉上細皮嫩肉,豐滿紅潤,散布著幾個麻坑,一天到晚總是堆著笑,像廟里的大肚子彌勒佛。他說:“父老鄉(xiāng)親,我和小同其實沒啥大分歧,就為拆不拆這老戲臺。我自己掏錢修十字大道,20米寬。這是建設咱新湨梁村的大工程,可大道正沖著老戲臺,老戲臺不拆咋修?”
王瘸根原名王常根,因跳墻偷生產(chǎn)隊倉庫糧食摔瘸一條腿而得名,他端著大海碗往嘴里撥一個肉丸,胡亂嚼兩下吞進肚子,喊:“拆吧拆吧,留著它有球用?
王和尚拖著燒火棍來了,棍頭的火已經(jīng)熄滅,冒著淡淡青煙。他說,“早該拆了,天天戳 在村中間,看著它就像又回到了舊社會,直想流淚?!?/p>
村里王姓人多,抱團兒,他們都支持王狗頭。
司馬同問王狗頭:“修十字大道,就非要拆老戲臺?”
王狗頭:“我請李嘉誠的專用風水大師來看了,說這戲臺戳在村正中間,阻斷氣脈,財路不通,擋住了全村人發(fā)財致富?!?/p>
司馬同一笑,說:“李嘉誠的風水大師?凈瞎雞巴噴吧。風水仙兒的話哪有真的?”
王狗頭也笑了,說:“老弟你看看,這些年發(fā)起來的大款和升官的人,哪個沒請風水大師看過?”
司馬同說:“老戲臺沒有拆,這些年你不也發(fā)了大財?”
王狗頭說:“咱要當村主任,哪能光想著自己發(fā)財?”
張小孬愛開玩笑,他說:“狗頭,拆吧,拆了建個湨梁村天安門城樓,你在上面揮著手,全村人在下面背著鋤頭排隊走,讓你檢閱?!?/p>
人們大笑起來。王狗頭沒笑,他吸口煙說:“孬,要不叫恁爹來看看?”
張小孬他爹是村里的風水仙兒。
王狗頭說:“看看咱村這些年一直富不起來,是不是老戲臺壞了村里的風水?”
張小孬說:“我看了,風水輪流轉,窮富轉眼間。這戲臺留著,將來還能再唱戲用?!?/p>
人們一聽就知道,張小孬是在向著司馬同說話。
王和尚歲數(shù)大輩分高,說話常帶一句罵人的口頭語“咦——我日他娘”。他把燒火棍往地上杵了杵,咧著嘴說:“咦——我日他娘,再唱戲用?我問你,現(xiàn)在誰還再唱戲?誰還再看戲?那電視機里,赤肚肚唱歌的,光屁股跳舞的,摟著親嘴的,想看啥沒有?”
王瘸根說:“當年縣里的豫劇團多牛逼,現(xiàn)在都跑哪兒去了?”
村民們聽了這話,嘀咕起來。也是,五六十年代的縣豫劇團,在農(nóng)村人的心目中,那就像現(xiàn)在的中央電視臺??梢桓母镩_放,縣豫劇咋就沒了?劇院改成了超市,賣鞋襪背心褲頭豬肉羊肉胡蘿卜大蔥小豬娃狗崽子。戲臺上支著幾口大油鍋,嘩嘩翻滾冒著青煙,炸著油條糖包麻花肉丸子。演栓保銀環(huán)李玉和李鐵梅阿慶嫂柯湘江水英的角兒們,拉板胡二胡吹嗩吶笛子敲鑼打鼓拍镲的,現(xiàn)在都忙著跑紅白大事歌廳舞廳飯廳酒吧,一門心思掙大錢去了。
王狗頭用中指優(yōu)雅地彈去煙灰,說:“瘸根老弟說的是??h豫劇團都沒影兒了,咱村還留著個塌了的老戲臺,讓它擋住全村人發(fā)財致富的路?”
司馬同并不退讓,說:“縣豫劇團的事咱管不了。這老戲臺是湨梁村祖宗們留下的物業(yè),不能拆。將來有了錢,再好好修修,留給子孫們。”
說心里話,這老戲臺留著到底有啥大用,司馬同也真不太清楚。只是因為與王狗頭競選村主任,成了對手,自然就事事對著干反著來。你說東好,我就偏說東不好。世間事就是這樣,再好的也會有不足,再不好的也有優(yōu)點,關鍵看你往哪邊說。就這個老戲臺,你要說拆的好處,我就偏說不拆的理由。這就是湨梁村人說的:馬往前拉牛往后坐——較勁兒。
村民們吃肉喝湯啃蒸饃喝酒,圍著司馬同和王狗頭,像是看當年新野縣的老曾耍猴。
司馬同見這陣勢,感覺到在老戲臺問題上,不會有人挑明了支持自己。他兩手從桌上拿起兩大把錢,招搖著說:“選我當村主任,投資20萬。6萬修村里的路,十字大道15米寬。5萬蓋養(yǎng)老院,村里人到了60歲免費吃住。6萬翻建小學校,平房拆了建三層樓。2萬打機井鋪自來水管道,家家不用出門用上自來水。1萬安路燈,村里天天夜里亮得像白天?!?/p>
張小孬大喊:“好,好!”鑼鼓聲喝彩聲吵鬧聲口哨聲二踢腳在空中啪啪爆炸聲,又響了起來,老戲臺前又是一陣歡騰。
有人遞給司馬同一個已經(jīng)啃了兩口的杠子饃,說:“同哥,先吃,吃飽了再吆喝?!?/p>
司馬同接過杠子饃放在桌邊上,說:“看到這么多老少爺們兒來捧場,心里高興,不知道餓?!?/p>
有人遞給司馬同半碗胡辣湯,說:“同,喝湯喝湯,潤潤喉嚨。”
一只狼狗從戲臺后面樹叢里出來,穿行在人群里,四蹄踩地無聲,緩慢悠然瀟灑。兩只狗眼不大,似睜非睜的,露出傲視人間一切的神情,它不急不躁,不叫不咬,悄無聲息地走到桌前,兩只前狗爪輕松地抬起,柔柔地搭在桌上,狗嘴一伸叼著蒸饃,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司馬同接過碗喝一口胡辣湯,伸手去拿蒸饃,拿了個空。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桌上蒸饃沒有了。
幾個王姓人看著司馬同和他的那一堆錢,眼神有些不屑一顧,嘴里嚼:
“這個雞巴貨,從哪兒弄恁些錢?”
“媽那逼,現(xiàn)在干啥都是何塘墓碑——要錢。”
何塘是何許人也?在溫縣沁陽孟縣一帶,不知道何塘的人多,不知道“何塘墓碑——要錢”這句歇后語的人少。這一帶當年曾有一出老懷梆戲叫《何塘墓碑》,唱得家喻戶曉世代傳說。何塘是明代懷慶府河內(nèi)(現(xiàn)在沁陽市)人,著名的文學家、理學家、音樂家、數(shù)學家。嘉靖二年 (1523年)任浙江提學副使,三年(1524年)任太常寺少卿,四年(1525年)任太常寺正卿,官至右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病故家鄉(xiāng),葬于懷慶府城南門外的何家祖塋。何塘一生廉潔,死后沒有錢財留給子孫。他生前自己寫下碑文:“子孫勝似我,要錢何用。子孫不如我,要錢何用?!睍r間久了墓碑基座下沉,“何用”二字被埋入地下,地上的碑文變成了“子孫勝似我,要錢。子孫不如我,要錢?!?/p>
司馬同聽見了那兩個人在嚼,臉上飄過一絲苦笑。心里想,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干啥不要錢能行?
第二天正式選村主任。
老戲臺前面的空地上,坐滿了參加投票的村民。周圍的樹上拉著橫幅,貼著紅紙標語口號。鄉(xiāng)里派來監(jiān)督選舉的副書記老邢,在那張麻將桌前坐著,面色威嚴,包公一般。
選舉按照法定程序在一陣熱烈鬧騰的氣氛中進行。
監(jiān)票人把最后統(tǒng)計出來的票數(shù)送給了老邢。老邢一看,騰地站了起來,屁股上像被馬蜂蜇了一樣。會場里死一樣的寂靜。所有投票人都屏著呼吸,睜大眼睛看著老邢。老邢張了幾次嘴,沒有出聲。
王瘸根喊:“老邢,念??!”
張小孬喊:“邢書記,宣??!”
邢書記面色如水,目光遲疑。他看了看司馬同,看了看王狗頭,又掃了一下會場,終于宣了:“王狗頭,387票。司馬同,76票。”
邢書記話音沒落地,會場里就炸開了鍋。
張小孬站起來喊:“票數(shù)錯了吧?”
王瘸根也站了起來,喊:“錯?一人唱票,三人監(jiān)票,五人審票,全村投票的人都在會場瞪眼看著,會錯?”
張小孬說:“這票肯定有鬼?!?/p>
王和尚拄著燒火棍站起來,對張小孬說:“咦——我日他娘,有鬼?還有神哩,你真恁娘那逼敢胡扯?!?/p>
王狗頭當上了湨梁村村主任。
2
司馬同像只落魄的狗,坐在屋里的小竹椅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地面發(fā)呆,一直沒有說話。
娘說:“同,咱干啥非要當那個村主任?當村主任有啥好?文化大革命在老戲臺上斗大隊長王凈橫,脖子上掛著小黑板,天下大雪,馬細往脖子里給他灌冷水,二哏用巴掌扇他臉,王臭粥一腳把他踢翻在地,摔得鼻青臉腫,差一點從老戲臺上栽下來,這你都親眼看見的,忘了?”
司馬同說:“沒忘?!?/p>
娘說:“要再鬧文化大革命,你就不怕村里人斗你?”
司馬同說:“斗王凈橫是因為他偷隊里糧食,睡馬細媽、二哏媳婦和王臭粥他姐,我又沒干這些,斗我啥?”
娘說:“你為啥就非要去當這個村主任?”
司馬同揚起頭說:“您沒去新鄉(xiāng)劉莊村看看,人家史來賀當村主任,家家都住上了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村子建得像天堂??纯丛鄞?,只有老村主任和狗頭家蓋了樓,村里還是大煉鋼鐵時修的爐灰渣路,啥時候能過上好時光?”
娘說:“狗頭不是說要修十字大道嗎?”
司馬同說:“狗頭的話您也敢信?他當了村主任,村里的集體財產(chǎn)會被日弄光?!?/p>
娘說:“日弄光了是村里集體的,與你何干?你是何苦哩?”
司馬同不再說話,他想到了柿花。
柿花在湨梁村是天仙一樣的人物。生產(chǎn)隊時,司馬同還是個中學生,就喜歡上小學的柿花。假期割麥子,麥壟很長,司馬同割得飛快。柿花割著割著,迎頭對著割來一個人接她,是司馬同??秤衩锥?,柿花砍著砍著,突然前面玉米稈倒了一溜,一看又是司馬同。柿花去挑水,司馬同家里水缸滿著也挑水桶跑到水井邊,幫著柿花絞轆轤。柿花對司馬同所做的一切總是嫣然一笑,含情脈脈,從不說話,像王家祖墳那一片野桃花,隨風搖曳一聲不響。司馬同當兵回來,柿花已20多歲,越發(fā)長得漂亮。不胖不瘦的楊柳身材,馬蜂腰,細窄細窄的,兩手一卡就能箍著。兩個乳房高聳,像安了大棗的發(fā)面蒸饃。兩瓣肥碩的屁股走起路來像兩坨涼粉,一上一下地抖動著。臉蛋和脖子白皙,像剛剛出鍋的白面蒸的蒸饃。柿花含苞待放,粉嫩嬌艷,嫵媚動人。司馬同心中那股火越燃越烈,燒得他渾身燥熱神魂顛倒夜不能寐。要選村主任了,他想到柿花家在村里也是個大家族,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嬸嬸堂哥堂弟堂姐堂妹好幾十口,他們都有投票選舉村主任的權利。司馬同給柿花寫了一封信,專門跑到縣城投進了信箱。
信寄走的第三天中午,街上突然傳來母老虎在嚼:“小同小同,我日他娘!你尿泡尿照照,就你長那鱉形樣?就恁家那三間破瓦房?連字都不會寫,把親寫成新,把愛寫成受。新?新恁娘那腿!受?受恁娘那逼!以后再敢給俺柿花寫信,把你的爪給剁了?!?/p>
母老虎是柿花娘的外號。柿花她爹年輕時就得了肝炎,人稱老病號,天天一鍋一鍋地熬中藥吃。柿花哥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半殘廢。柿花娘怕被人欺負,就日日在村里“闖門勢”,遇事有理沒理先蹦起來嚼人,她口齒伶俐聲厲如刀,嚼得人心驚肉跳雞飛狗跑。母老虎手里拿著司馬同寫的信,沿著湨梁村的那條主街一蹦一跳地嚼,身后跟著她家的那條狗。一群刨食的雞嘎嘎嘎地叫著跑了,村里不少人端著飯碗在街上看她。
張小孬笑著迎了過去,說:“嬸,小同咋說也是高中畢業(yè),還能把親愛寫錯?”
母老虎把信遞過來說:“不信你看看,還能假?”
張小孬接過信看了一眼,笑了,說:“嬸,那兩個字小同沒寫錯?!?/p>
母老虎一把奪過信:“沒寫錯?俺上三年級的孫子給我念的,他能認錯?”
街上的人們笑了起來。
司馬同和娘正在家里吃午飯,聽見嚼聲,娘把吃剩下的半碗面條放在桌上,對司馬同說:“看看你給柿花寫的信,都寫些狗逼掰啥?八輩先人的臉都讓你丟凈了?!?/p>
司馬同說:“戀愛自由,我沒有錯?!?/p>
娘說:“娘眼明,這些年察看過柿花,那是個選高枝站的人。她媽托了很多人,一心想找個城里的干部或有錢人家。咱家靠種地,沒車沒樓房,柿花能和你戀?”
司馬同把眼睛閉著,他不愿再看著娘。
娘的聲調低沉凄婉:“小同,人活臉面樹活皮,你把臉面弄壞了,讓娘咋出門?”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著《動物世界》。南非馬賽馬拉草原上,一只雄獅帶著一群母獅在草原上游蕩。遠處一只雄獅走來,步伐自信緩慢堅定,走到獅群不遠處站下。突然,它大吼一聲,撲向那只雄獅。兩只雄獅拼命廝打。外來的雄獅勝利了,原先統(tǒng)領獅群的雄獅被咬得遍體鱗傷,傷口流著血。勝利的雄獅搖晃幾下腦袋,抖抖鬃毛,兩眼半瞇縫著,露出驕傲的目光。母獅們向它簇擁過去,偎依在它的身后,眾星捧月般地站著。那只被打敗的雄獅目光悲哀,一聲不響,停了片刻,孤零零地向遠處走了。
司馬同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了。他對娘說:“想出去打工?!?/p>
爹已經(jīng)死去了好幾年,他擔心娘一個人留在家里孤獨。沒料到娘長嘆了一口氣,答應了。
司馬同收拾東西,盤算著夜里走,悄無聲息地走開。動身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天上星光閃爍,地上黑黢黢的,全村人大都還在沉睡。司馬同提著行李悄悄走出屋門,隔壁的半截土墻上探出一個頭來,低聲喊:“同哥?!?/p>
張小孬在向他招手。司馬同走了過去。
張小孬隔墻塞給他一個紙包,說:“同哥拿著,出去有用?!?/p>
司馬同捏著那紙包,打開看是一沓錢,問:“你哪弄這么多錢?”
張小孬說:“選村主任前一天夜里,狗頭他媽送的,全村人不論大小,一人1000塊。俺家是夜隔晚上狗頭媽補送的。”
司馬同問:“真的?”
張小孬點點頭,說:“同哥,你太傻了,光知道往桌上擺錢。錢再多,擺在桌上,大家也只能看看,誰的都不是,有啥雞巴用?”
司馬同沉默著。
張小孬又說:“還有柿花的事。你光知道寫信,寫信頂球用?狗頭不寫信,早把柿花干了。”
司馬同說:“瞎扯。”
張小孬說:“我親眼看見的?!?/p>
司馬同說:“騙我?”
張小孬說:“騙你我是孫子。去年秋天,我夜里去老戲臺后面小樹蓬里撤尿,從老戲臺后墻根那個破洞里鉆出來兩個人,我趕緊趴在地上,看見是狗頭和柿花,狗頭拉著柿花的手,分手時狗頭在柿花臉上還啃了一口?!?/p>
司馬同猛然想到,柿花家三年間蓋了兩座混磚墻新瓦房,臨街的土墻換成了紅磚墻,蓋起了瓦門樓。憑她那半病的爹和殘疾的哥,哪有這么多錢?村里曾有人私下說,都是王狗頭幫的忙?,F(xiàn)在想來沒風樹不晃。再說寫給柿花的信,母老虎咋會拿著嚼我?
司馬同的心像刀扎一樣難受。他抬起頭看天,滿天的星星忽閃著,忽閃得他有些頭暈惡心。黑洞洞的地仿佛也在搖晃,他覺得腳下空虛渾身發(fā)軟,幾乎要癱坐在地下。
夜幕里,司馬同打開院子的后門,幽靈一樣離開了湨梁村。
3
新村主任王狗頭第一次召開全村施政大會。老戲臺前的空地上,坐滿了聊天打撲克下象棋走地十字棋的人。王狗頭吸著煙,滿臉微笑地對大家說:“父老鄉(xiāng)親們抬舉我,選我當了村主任。啥叫村主任?就是給全村人當孫子,做牛馬,白天夜里拉套不歇腳。我保證兌現(xiàn)競選時說過的話,以后不再讓全村人種地,不再受紅杠杠日頭曬、汗掉地上摔八瓣的苦?!?/p>
張小孬問:“不種地吃啥?喝西北風?”
王狗頭說:“兩手嘩嘩點錢,坐在家里當神仙?!?/p>
張小孬說:“凈瞎雞巴扯,哪來的錢點?”
王狗頭說:“我拿錢讓老少爺們兒點啊?后天是1號,從下月開始,不兌現(xiàn)大家罷免我?!?/p>
村會計王瘸根把一張大紅紙貼在了村委會大門口,上面寫著:“村委會通知:湨梁村全體村民,從下月1號開始,不分男女老少,每人每月發(fā) 50塊錢?!?/p>
每月初,湨梁村人像追逐肥美草場的牛羊往村委會院里擁去,出來時個個昂揚著頭,臉上洋溢著無限喜悅的笑,手里拿著一沓10元大鈔。有人用手輕輕撫摸著,有人舉錢對著太陽看,也有人折疊起來裝進了貼身的口袋里。不干活兒,能拿錢,哪個地方的農(nóng)民能這樣?
湨梁村很多人都笑了,像咧開的洋槐花,很燦爛香甜。
麥子收割了,勤快人家在承包地里點種上了玉米大豆,插上了紅薯。有些老人孩子多沒有勞力的家庭,月月按人口領到了幾百塊錢,也就干脆不再種地了。他們有的到縣城或鎮(zhèn)上擺小攤,賣青菜烤紅薯炒花生等,也有的到建筑工地當小工。麥茬留在地里,一場大雨過后,灰灰菜蓑衣草狗尾巴草瘋長,淹沒了歪七倒八污黃色的麥茬,地面一片綠色,顯得生機勃勃。
這些人家的地撂荒了。
這年天旱,秋莊稼長得不好。秋收后,一些人家看著那些撂荒的地,像是自己吃了虧似的,也不再像往年那樣揮汗如雨地耕地耙地種麥,也揣著錢跑外面找事做,地就任由它荒著了。村委會又貼出了一張告示:“凡沒有勞力或不愿耕種承包地的農(nóng)戶,和村委會簽訂協(xié)議后,每人每月再增發(fā)50元。所承包的土地交村委會統(tǒng)一管理?!?/p>
湨梁村立刻嘩然。乖乖,不出一點力,不流一滴汗,每人每月能拿到100元。這是在湨梁村還是在天堂?咱這是當老百姓還是當神仙?不少人家開始算賬:一個人一年下來能拿1000多塊錢,現(xiàn)在一斤小麥才賣一塊多錢,能抵多少斤小麥?算了賬,嘴里嚼起來:“媽那逼,還種那些狗逼掰地干啥?”跑去簽了協(xié)議,決定不再種地。他們從王瘸根手里接過錢,嘩嘩數(shù)著,遇人就說:“看看人家狗頭,金口玉言說釘是鐵,這樣的村主任哪見過?”
湨梁村大片的莊稼地都荒蕪了。
村主任王狗頭那張彌勒佛般的臉上始終帶著和藹可親的笑,他碰見人就說:“咱農(nóng)民老是種地,一年到頭和土地爺打交道,臟得像頭灰土驢,就是因為沒有錢。手里有了錢,再種那些地有球用?”
老戲臺前面的空地上擺著麻將桌。王瘸根嘴里叼著煙卷,吐出一團煙霧扔出一張牌說:“領錢搓麻看電視,這日子氣死活神仙。”
王和尚端起塑料杯,喝了一口泡著桑葉的水,說:“咱村過去的大地主王老根和馬非,哪有現(xiàn)在的湨梁村百姓舒坦?”
王瘸根說:“這不都是狗頭哥的功勞?司馬同不知深淺,瞎雞巴逞能,還和狗頭哥叫板,他哪有狗頭哥的經(jīng)濟實力?”
村主任王狗頭給每八戶人家配發(fā)一張麻將桌,一副麻將牌,讓鄉(xiāng)親們盡情娛樂。湨梁村的街道上大樹下院落里,到處都能聽見噼噼啪啪的麻將聲和歡笑聲。
一天,王狗頭說十字大道要動工,老戲臺終于被拆了。
老戲臺是在后半夜拆的。王狗頭雇了一家拆遷公司,四周站著雇來的保安,拉起了一道警戒線。警戒線里圍擋著一圈石棉瓦墻,像圍擋著一處軍事重地。幾盞雪亮的探照燈照著老戲臺,戴著安全帽的拆遷工人攀上爬下的,退瓦、扒椽、拆大梁、卸頂梁柱、推墻壁……石棉瓦墻圈里揚起了茫茫的塵土灰煙,大卡車轟轟隆隆地響著,進進出出。
張小孬起大早去鎮(zhèn)上割肉路過,想走過去看看。王狗頭攔住了他,說:“孬,別靠近,太危險,這雞巴戲臺太老,房架墻壁都糟透了,整個是一堆垃圾,靠近了會出危險?!?/p>
張小孬問:“咋沒有讓村里人拆?花這冤枉錢?!?/p>
王狗頭遞一根許昌牌香煙給他,用打火機點上,自己叼出一根也點上,深深地抽了一口,在肚里憋了一會兒,暢快地噴出一團煙霧,說:“清理這堆歷史垃圾,又臟又危險,哪能讓老少爺們兒動手?”
天亮了,村里人發(fā)現(xiàn)老戲臺沒有了。幾只起早的雞在拆過老戲臺的廢墟上刨蟲子蝎子吃。一只公雞吃飽了,站在一塊半截磚上伸長脖子“喔喔喔”叫。
王瘸根端著頭號大碗一瘸一瘸地走來,在廢墟邊呼嚕呼嚕喝糊涂。
張小孬割肉回來了。王瘸根用手抹拉一下嘴片兒上掛的糊涂渣說:“孬,看看人家狗頭村主任,建設新農(nóng)村的速度多快!”
張小孬沒理他,瞟了那堆廢墟一眼,提著肉走了,嘴里唱著豫?。?/p>
“吃罷晚飯往正西,
碰見孩子他二姨。
二姨問我干啥去,
我說西村看大戲。
二姨說啊老叫驢,
戲臺沒搭你看個屁……”
老臺沒有了,拆后留下的破磚瓦碎土坯爛椽頭廢墟,把那片空地占了一大半,已經(jīng)沒有人在這兒打麻將。那棵粗壯的千年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夏天熱,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在老槐樹下乘涼。
老頭兒說:“1945年我19歲,你16歲,歡慶打敗老日本,咱在這戲臺上唱了七天大戲,把你唱給了我。咱還沒死,這戲臺就沒了?!?/p>
老太太說:“‘文革時咱倆參加村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這戲臺上唱豫劇《沙家浜》,我演阿慶嫂,你演刁德一,村里人說咱是臺上倆對頭,夜睡一枕頭?!?/p>
老頭兒無聲地笑了。
老太太扇著扇子又說:“不知道為啥,和尚家一直想拆這老戲臺?!母镩_始那年,王和尚要拆老戲臺,司馬林不讓,大鬧一場,你忘了?
老頭兒說:“哪能忘?”
司馬林是司馬同他爹,也是個較勁兒的主。當年王和尚帶著一幫造反派,扛著鎬頭提著斧頭,喊著毛主席語錄:“破四舊,立四新”,要拆老戲臺。
司馬林攔著不讓,說:“恁這是吃飽了撐的?”
王和尚說:“老戲臺上,凈演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烏龜王八蛋,是最大的四舊,破四舊要先拆了它?!?/p>
司馬林說:“啥四舊?前幾天,這上面剛批判過走資派老跑和鐵安,把戲臺拆了,以后在哪里批斗?”
王和尚說:“弄到村東頭大土坑里斗。”
王和尚們不由分說,搗下了頂棚、門窗、前后臺之間的狗頭隔斷,拆掉了臺前兩根大柱上的一對楹聯(lián)。那楹聯(lián)上雕刻的字個個有小洗臉盆大,一幅是“揮一旗千軍萬馬”,另一幅是“走幾步萬水千山。他們抱來一捆玉米稈,引著火把那些都燒了。
司馬林看著那堆火,問:“和尚,上個月溫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在戲臺上演豫劇《白求恩》《張思德》,紅衛(wèi)兵小將們再來,在哪里宣傳毛澤東思想?”
王和尚說:“田間地頭,那里更貼近貧下中農(nóng)?!?/p>
司馬林搬過梯子,提著油漆桶拿著刷子,用紅漆在原先掛楹聯(lián)的兩根大柱子上分別寫著:“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圍觀的有人喊:“和尚看見了嗎?偉大領袖毛主席語錄,你們敢拆?”
王和尚說:“你……你們是不是反對破四舊。”
司馬林指著毛主席語錄說:“和尚,你要是膽子大就再說一遍,啥是四舊?”
幾十年轉眼就過去了。
老頭兒說:“‘文革時紅衛(wèi)兵造反,破四舊恁亂,老戲臺都沒拆?,F(xiàn)在國泰民安吃喝不愁,狗旺咋把它拆了?”
老太太說:“老戲臺戳在那兒,天天看不覺得啥,一沒了心像叫掏空了一樣。”
老頭兒扇著扇子,沒再吭聲。
王狗頭拆了老戲臺,十字大道卻遲遲沒見動工。
一天,村里突然有人問:“司馬同呢?”
4
司馬同背著20萬離開了湨梁村。他到了焦作,把錢分別還給了開貿(mào)易公司搞房地產(chǎn)和在銀行工作的老戰(zhàn)友。
司馬同在馬路旁的人行橫道上信步溜達,腦子里一直思索著張小孬的話。他算了一筆賬——湨梁村813口人,一人1000塊,得多少錢?每人月領50塊錢,不再種地的每人再發(fā)了50塊錢,一年要多少錢?一算賬,司馬同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王狗頭的差距。這種差距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更是思路和觀念上的。他覺得自己很失敗很失望,也太無知太幼稚了。
三岔路口的書攤上,擺滿了琳瑯滿目各色圖書。攤主把一本《錢通神論》用夾子夾著,懸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司馬同取下書翻看,里面有一篇西晉文學家魯褒寫的《錢神論》。魯褒說:“錢之為體,有乾有坤。內(nèi)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薄盀槭郎駥殹SH愛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fā)之口?!薄板X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后:處前者為君長,在后者為臣仆。君長者豐衍而有余,臣仆者窮竭而不足?!对姟吩疲痕烈痈蝗?,哀此煢獨?!?/p>
司馬同看不懂這些古文,好在旁邊有對照譯文:“錢作為一個實體,有天也有地。它的內(nèi)部效法地的方,外部效法天的圓。把它堆積起來,就好像山一樣;它流通起來,又好像河流?!薄八鼘τ谑廊耍缤衩鲗氊?,大家像敬愛兄長那樣愛它,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孔方。沒有了它人們就會貧窮軟弱,得到了它人們就會富足強盛。它沒有翅膀卻能飛向遠方,它沒有腳卻能到處走動。它能夠使威嚴的面孔露出笑臉,能使口風很嚴的人開口?!薄板X多的人干什么都能占先,錢少的人便得乖乖地排在后面。排在前面的人就是君王就是長官,而排在后面的就是大臣和仆傭。那些作為君王和長官的富足有閑錢,那些做大臣和仆傭的貧困且錢財不夠用?!对娊?jīng)》里說:富人啊總是那么歡樂;貧窮的人啊好孤獨悲傷!”
司馬同雙手捧著那本書,猶如一頭快要渴死的駱駝,在茫茫無垠的沙漠中突然遇到了甘甜的水塘。他看得心潮翻滾渾身燥熱,每條血管每個細胞都在急劇膨脹,像要炸裂開似的。他發(fā)現(xiàn)這本書里的知識,遠比“何塘墓碑——要錢”那句歇后語要詳細豐富深刻得多。他買了這本書。
焦作市北郊一條馬路邊,幾個小伙子和姑娘戳著幾個硬紙牌子,上寫:招煤礦工人,月薪 1500元。司馬同在一張牌子下找到了一家煤礦,下井挖煤。
井下挖煤對司馬同來說,算是重操舊業(yè)。司馬同1978年到部隊當兵,是基建工程兵,一支“勞武結合,能工能戰(zhàn),以工為主”的部隊。司馬同所在的部隊開始駐在云貴高原的六盤水,后來調到了遼寧鐵嶺法庫縣的調兵山鎮(zhèn),負責盤江煤礦和鐵法煤礦的基礎設施建設。司馬同在井下一直干到1982年大裁軍,部隊撤銷轉業(yè)到地方。
一天晚上,司馬同從井里上來,聽見有人叫他?;仡^看是礦長老盛。老盛50多歲,禿頭禿眉禿睫毛,鷂子眼睛鷹鉤鼻,耳朵薄小,嘴唇大而厚實。老盛臉上雖說五官單個不好看,卻能把它們有機地整合調動起來,洋溢出猜不透的笑意。老盛笑瞇瞇地把他叫到一堆煤矸石邊,掏出家伙往煤矸石上嘩啦啦撒尿,一邊撒尿一邊問:“老家哪兒的?”
司馬同:“濟源老愚公鄉(xiāng)?!?/p>
“就是那個帶著子子孫孫,天天挖山不停的憨愚公?”
“嗯。”
“噢,我說哩。在井下看你幾次,發(fā)現(xiàn)你挖煤,還真有股憨愚公挖山那勁兒?!?/p>
司馬同覺得后脊背上咝咝發(fā)涼。
老盛和顏悅色地看著他。司馬同也看著老盛,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啥。
老盛問:“來礦多長時間了?”
“三個月零三天?!?/p>
“想掙錢?”
“嗯?!?/p>
“想掙大錢?”
“嗯?!?/p>
“后半夜起來,把這堆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兌?!?/p>
司馬同猶豫了:“行嗎?”
煤矸石是混雜在煤里的黑色石頭,選煤時作為廢棄物被挑出來扔在一旁。
老盛說:“嫌錢咬手?兌一晚上300。”
小山一樣的煤矸石堆,司馬同用56個晚上就兌完了。老盛一把塞給他16800塊錢。
司馬同接過那厚厚的16800塊錢,覺得沉甸甸的,像拿著一大把黃燦燦的金條。他心情激動,浮想聯(lián)翩,夜里睡不著覺,就拿出《錢神論》來看。書里寫:“何必讀書,然后富貴?!弊g文為:“為什么要讀了書才達到富貴呢?只要想辦法弄到了錢,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崩鲜⒕褪切W二年級畢業(yè),沒有啥文化,就會寫“盛萬桶”三個字,那字跡寫得像螞蟻爬一樣。他原來是煤礦開卷揚機的,現(xiàn)在手里資產(chǎn)近億??磥碜嫦葌冊缫寻l(fā)現(xiàn),文化素質極低的人往往能夠在經(jīng)濟上暴富。
司馬同在廁所曾撿到過一份《焦作日報》,報上有人專門做過統(tǒng)計,說是現(xiàn)代的富人圈里像老盛這樣的人很多,列舉了不少暴富的名人。這些名人有的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需要簽字就按手印,有一根手指頭常年沾著紅色印泥。報上分析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薄肮艁砼d廢事,大半誤儒生?!痹蚴亲x書越多的人,知識越多顧慮就越大,干啥事思前想后怕違紀違規(guī)違法,結果是畏首畏尾,啥事也很難以干成。無知的人往往無畏,無畏的人往往敢干,敢干的人就能干成大事。
王狗頭就是這樣的人,小學三年級畢業(yè),做事膽子大,這些年富得流油。礦上人說,煤礦開始改革搞承包時,很多人為在銀行貸到款四處奔走請吃喝托關系,老盛不找銀行,誰也不找,他用高額利息民間集資很快就籌夠了錢,把這個煤礦拿到了手,不到三年就富裕起來。老盛之所以能掙大錢,關鍵在于老盛頭腦簡單膽大敢為,見財就上無所顧忌,各種財源都不放過。
司馬同問過老盛:“董事長,恁腰纏萬貫,咋還這么辛苦地掙小錢?”
老盛說:“啥雞巴董事長?聽著刺耳。我就是一個煤礦工人,大字只認仨,以后叫我老盛?!?/p>
司馬同看著老盛,覺得老盛說心里話,他雖然有錢,可穿衣打扮說話做事依然像個普通工人。不像王狗頭,手里有點錢就擺譜,說話的口氣吸煙的架勢擺得像《上海灘》里的許文強。
老盛又說:“李嘉誠富不富?五分錢掉到縫隙里,蹲下去用手摳半天。”
司馬同點了點頭。
老盛有一句話常掛在嘴邊:“大錢小錢,正道錢歪道錢,撈到手里都是錢?!?/p>
司馬同想到了湨梁村人說的“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發(fā)歪財不富”。細細琢磨,“發(fā)歪財”遠沒有老盛說的“撈”字精辟。祖先造“撈字,大概本意就不是要子孫們用手去勞動,那樣干太笨太累,而是要用手去把別人的勞動成果弄過來。撈錢,撈財,撈油水,撈稻草,撈世界,撈實惠,撈好處,大海撈針,水中撈月……不都是這個意思?這確是一條精明的致富捷徑。
司馬同干活兒不惜力,口風緊,老盛慢慢把他看成了朋友,便不再讓他下井挖煤,白天睡覺養(yǎng)精神,后半夜開一輛報廢配件組裝起來的卡車,帶他找別人家的煤場拉煤矸石。焦作是個煤城,煤礦多,有些礦煤矸石堆那兒沒有人管。后來那些礦發(fā)現(xiàn)有人偷煤矸石,就派人看著,不讓外人再動。
老盛說:“日他娘,都精了,兌的人太多,不好撈了。走,去山西。”
老盛是山西人,大礦小礦他很熟悉。碰見煤矸石堆,老盛先下車掏出家伙嘩啦啦撒尿,瞪著鷂子眼四處瞭望。看沒有人便招呼司馬同:“來,撈貨?!彼抉R同穿著褲頭,裼著脊梁,掄起大鐵鍬,嚓嚓嚓往車上裝煤矸石。煤矸石弄回來,司馬同開碎石機粉碎了,趁著夜黑往好煤里兌。
司馬同跟著老盛夜里干的事,從來不對別人講。老盛給的錢,從來不當著老盛的面點,接過來就塞進了口袋。
一天夜里,路過山西運城一個煤場,老盛到煤堆上撒完尿回來說:“來,撈貨?!?/p>
司馬同到了煤堆前鏟了一鍬,以為老盛眼睛花了沒看清,說:“老盛,這是好煤?!?/p>
老盛說:“好煤咋?更省事?!?/p>
再后來,老盛干脆決定煤矸石和好煤一起弄,見啥弄啥。老盛白天開著卡車,幽靈一樣在礦區(qū)工廠村鎮(zhèn)游蕩,發(fā)現(xiàn)了目標,后半夜就帶司馬同下手。
司馬同跟著老盛,偷煤矸石、把粉碎后的煤矸石偷著往好煤里兌,直到后來以撈好煤為主,從不惜力,干得一心一意大汗淋漓。司馬同只是覺得,干這些活累人不怕,關鍵是累心。每次弄完貨安靜下來,就覺得心虛發(fā)怵,有些后怕,提心吊膽的,連走路都感到腳下無根,飄飄然,像隨時要跌倒似的。夜里躺在床上,司馬同想著初識老盛的那天晚上,謊稱自己是濟源老愚公鄉(xiāng)的,現(xiàn)在更加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防人之心真得有,尤其是跟著老盛這樣的“憨大膽”人混,真不能實話實說。
老盛累了,常到城里歌廳發(fā)廊找小姐,或者在路邊大車店里摟著老板娘睡覺。焦作山西沿途有好幾家大車店的老板娘,都是老盛的相好。老盛每次早上從大車店里出來,就精神煥發(fā)滿臉喜悅像剛當?shù)男吕?,說:“這勢睡解乏,一覺起來,渾身輕松。”
司馬同不干這些。老盛在摟著老板娘睡覺時,司馬同躺在簡陋冰冷干硬的地鋪上,借著昏黃的燈光翻看《錢神論》。書中的很多話常常令他常讀常新激動不已。如“諺曰:‘錢無耳,可暗使。又曰:‘有錢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錢而已?!北热纭熬┮匾鹿?,疲勞講肄,厭聞清談,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佑,吉無不利。”譯文解釋道:“諺語說:‘錢雖然沒有聽覺,卻可以暗中指使別人做事。這話難道是假的嗎?又說:‘有錢便可以役使鬼神。更何況是人呢?”“那些京城中的達官顯貴,在學堂里總是疲倦得打不起精神,對于清談一事也極厭惡,每遇清談之類的事,便瞌睡得不行,可是見到孔方兄便不同了,沒有人不驚醒凝視的。錢所能夠給人們帶來的祜護,可以說是吉祥沒有不利的?!?/p>
這些話說得真好。
王狗頭為啥能選上村主任?老盛為啥能讓那些老板娘服服帖帖地陪他睡覺?自己為啥深夜不睡覺把煤矸石粉碎了往好煤里兌?為啥心甘情愿地跟著老盛四處跑去弄貨?不都是錢役使的?看過《錢神論》,司馬同常爬起來偷偷數(shù)錢,數(shù)老盛發(fā)給他的錢。一張一張的,嘩嘩直響,像聽一曲美妙悅耳的歌。一數(shù)錢,司馬同也是驚醒凝視不再瞌睡,也是困累皆無渾身輕松。
一天后半夜,司馬同睡得正香,老盛叫醒了他,說:“走,撈貨。”
初春的豫西北,寒風依然凜冽。車燈光灑落在公路上,冰冷蒼白,天飄灑著細小的雪粒,擋風玻璃外面白茫茫一片。路上的車很少,老盛車開得很快。兩只夜游的狐貍大概想穿過公路,在突然照射來的燈光里停了下來,傻傻地在公路邊站著。老盛轉動一把方向盤,猛踩一腳油門,卡車呼地向兩只狐貍直沖過去。兩只狐貍驚恐地跳下公路,撒腿跑了。
老盛顯得格外興奮,罵道:“媽的,下雪天跑出來,是找食吃還是找死???”
他見司馬同沒有反應,側臉看了一眼,司馬同睡意未盡,兩眼似睜似閉,如同廟里閉目默誦經(jīng)文的和尚。
老盛說:“嗨,醒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p>
司馬同睜開了眼睛,問:“啥好消息?”
老盛說:“昨天簽了一個合同,猜猜能賺多少錢?”
司馬同說:“猜不出來?!?/p>
老盛說:“租了1400畝地,租期39年,一畝地一年凈賺180塊,算算共賺多少錢?”
司馬同搖搖頭,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他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
司馬同醒來時,天上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老盛打開卡車的一面?zhèn)劝?,和路邊的另一輛裝滿煤炭的卡車齊頭并在了一起。老盛說:“白天路過,這車拋錨了,天冷,那司機怕凍,搭我的車跑回焦作了,說是明天再開車來拉。明天再來還拉個球?來,快撈?!?/p>
他倆冒著漫天飛雪,把那輛拋錨卡車上的煤倒到了自己的卡車上。
老盛跳上車開著往焦作返。他臉上紅撲撲的,說:“老天爺真幫忙?!?/p>
司馬同說:“天沒亮,下著雪,慢點開?!?/p>
老盛說:“敢慢?留有輪胎印,萬一被追上不死也得脫層皮?!?/p>
司馬同不再搭話,系好安全帶,兩手緊緊抓著眼前的把手,兩眼直直地盯著車外。雪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稀稀疏疏地直往擋風玻璃上撞。雨刷器吭哧吭哧地在擋風玻璃上來回轉動,不停地清除著雪花。
老盛不時地看著反光鏡,甚至把頭伸出車窗外往后面張望。車開得越來越快。盤山公路像扭著的麻花,路面被常年重載卡車碾軋得坑坑洼洼。雪像一張潔白干凈的孝布,覆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和山野??ㄜ囶嶔ぶ靶校诼榛ㄉ铰飞吓砼と?,人在駕駛室里被顛得上下跳躍甩來甩去。到了一個下坡帶拐彎的地方,卡車左邊的一個前輪突然脫離了車體,骨碌碌地順坡滾下。司馬同“娘啊”慘叫一聲,雙手迅速抓緊面前的扶手,伸直了兩條腿,兩只腳蹬實,弓起脊背緊緊頂著駕駛座的后背,閉上了眼睛。這一招是司馬同當兵時跟老班長學的。在“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的云貴高原烏蒙山區(qū),時常有車翻進山溝。老盛還沒有反應過來,卡車便翻著跟頭栽進了幾十米深的山溝。
司馬同醒來時,雪已經(jīng)停了。
山谷里寒風颼颼,死一樣的寂靜。一只貓頭鷹在三四米遠的雪地上,叼著吃老盛帶在路上還沒有來得及吃的道口燒雞,不時地揚起頭“咴咴咴”地叫喚,讓人毛骨悚然。司馬同解開安全帶,活動活動手腳,發(fā)現(xiàn)除了身上有幾塊擦傷,別無大礙??ㄜ嚤凰さ闷吡惆寺涞?,煤炭撒得山坡山溝都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黑白分明,格外顯眼。駕駛室的頂蓋已經(jīng)揭掉,不知甩到了何處。方向盤頂進了老盛的前胸,把老盛的胸脯擠壓成了軟塌塌血糊糊的肉餅,鮮血染透了他的全身。老盛睜著眼睛,七竅出血,嘴巴咧開,露出一嘴黃板牙,面目猙獰可怕。老盛已經(jīng)死了。老盛小肚前的腰包撕裂開,露出一堆齜牙咧嘴的百元大鈔。
司馬同把那些錢一張一張地抽出來,錢上浸著老盛的血。最后抽出了三份東西,令他大吃一驚。一份是《土地租賃合同》:甲方是河南溫縣湨梁村委會(溫湨保健品有限公司代理),乙方是山西某某縣盛家坪村委會(盛大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代理)。主要內(nèi)容是:乙方租賃甲方1381畝地,租期39年,每畝每年租金490元。簽訂合同之日,乙方向甲方預付6年租金,共計406.014萬元。王狗頭和盛萬桶簽的字。一份是王狗頭簽字的預付租金《收據(jù)》。還有一份是《合作經(jīng)營“盛湨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聯(lián)合開發(fā)有限公司”協(xié)議意向書》,主要內(nèi)容是:1.該公司由“溫湨保健品有限公司”和“盛大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聯(lián)合成立,共同經(jīng)營湨梁村1381畝土地;2.該聯(lián)合公司注冊資金100萬。盛萬桶出資75萬,占75%股份,任董事長。王狗頭出資25萬,占25%股份,任副董事長,3.每年按所占股份份額分配利潤。
《合同》《收據(jù)》《意向書》上滿是血跡,蓋沒蓋章,一時也看不清楚。日期是2月26日,就是昨天。
司馬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不停地顫抖著。貓頭鷹不再叫喚,瞪著眼睛看他,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轉動。司馬同噓了一聲,貓頭鷹叼著一只燒雞腿展開翅膀飛走了。司馬同長長地吸了口氣,定定神,把錢收好,《合同》《收據(jù)》《意向書》裝進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扣上了扣子。
5
老盛老家的村主任和家人來了。司馬同把出事過程說得很簡單:“陪盛礦長進山拉貨,下雪路滑,車到這個地方掉了一個輪子,翻進了山溝?!?/p>
村主任叫盛開拓,是老盛的親弟弟。他含著眼淚說:“我哥白天跑著看地談判簽合同,夜里冒雪翻山越嶺拉貨,連卡車都受不了,人哪受得了?。俊闭f著淚水簌簌順頰流了下來。
老盛的遺體被收殮在一副柏木棺材里,裝上卡車運往山西盛家坪老家。司馬同決意送老盛最后一程。自己跟著老盛干了一年多,掙了10多萬,這真的要感謝老盛。
盛家坪坐落在太行山晉城地區(qū)一個山溝里,周圍荒山禿嶺,溝壑縱橫。拉著老盛棺材的車沒有進村,就聽見一片哭聲。進了村子,看見有人抹鼻涕擦眼淚的,看出來坪里不少人對老盛的死感到悲傷和痛苦。村里有一廣場,中央搭著靈棚,靈棚上方拉條黑布,黑布上粘貼著雪白的字,每個字有卡車輪胎那么大:“盛萬桶董事長千古?!眱蛇叺膶β?lián)是“黃金無數(shù)盡享用”,“天堂財路更寬闊”。周圍擺放著各色花圈,紙糊的宇宙飛船、空客380、路虎轎車、金山銀山搖錢樹、童男童女等,占了大半個廣場。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孝子們悲痛欲絕的哭喊聲中,老盛的棺材抬進了靈棚。
老盛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廣場上支著六口大殺豬鍋,鍋里煮著牛豬雞鴨魚肉米飯面條蒸著蒸饃。樹上綁著喇叭,播放著哀樂。樂聲低沉悲傷催人淚下,伴隨著殺豬鍋里升騰的香氣彌漫著山村。人們端著飯盆飯碗你來我往,迎頭碰面相互只是點點頭,嘴大嚼也不說話。來往過路的司機們聽見哀樂聲,也停下卡車,端著大碗喝著面條啃著雞腿筷子扎著蒸饃,臉上帶著微笑一聲不吭地上車開著走了。村里人說,這是古老的吃喪風俗,老盛的福氣會帶給所有來吃喪的人。
司馬同看見廣場北邊有個戲臺,戲臺上有幾個人在插松枝、掛白帳布和燈籠等。那戲臺看上去是新蓋的,咋那么眼熟?五尺多高青條石堆砌的臺座,五脊六獸的構架,歇山式屋頂,斗拱支撐著屋面。司馬同走到戲臺前,一塊漢白玉石鑲嵌于戲臺底座上,印刻著小洗臉盆大的字:“司馬懿大戲臺?!睉蚺_四角,四根粗大的圓木臺柱油漆一新,堅挺地屹立在四塊陳舊的雕花青石柱礎上。戲臺前面的左右兩側,豎立著兩座石碑,分別為明、清代所立。年代最久的是那塊明代碑,風化斑駁,字跡模糊,用玻璃框罩著。仔細看,最左側刻著:“湨梁村司馬氏族恭立?!?/p>
司馬同心里嘎噔一下:這不是湨梁村的老戲臺嗎?咋跑到這兒啦?
治喪委員會主任盛開拓,見司馬同對老戲臺感興趣,走過來說:“這戲臺建好才幾個月,一場戲還沒有演過,我哥就走了(豫西北晉東南一帶俗語:意為人去世)。治喪委員會決定唱三天大戲,送送我哥,后天演第一場?!?/p>
司馬同問:“這戲臺哪兒弄的?”
盛開拓說:“河南溫縣湨梁村,我哥花380萬買的?!?/p>
司馬同“噢”了一聲,沒再說話。
盛開拓身上有著一些村主任們的共有特點——好顯擺。用湨梁村人的話說是“愛吹牛逼”。盛開拓說:“我們盛家坪地處深山,我哥開煤礦有錢了??吹絾碳掖笤和跫掖笤旱穆糜魏苜嶅X,我哥想把盛家坪也弄成一個旅游景點,請來個廣東的風水大師。那大師說是給香港澳門廣東的很多富豪高官都看過風水,看得很準很靈驗。大師在盛家坪一番堪輿后說,想要聚大財,要有一座老戲臺。北京的頤和園,江西的婺源,山西的平遙,火起來的地方哪個沒有老戲臺?我哥的一個朋友是焦作人,叫王狗頭。他們倆是當年搞煤炭生意時認識并結下了友誼。王狗頭說他們村正好有個老戲臺,是司馬懿當年唱戲用的。我哥帶著我陪風水大師去了湨梁村。那老戲臺破爛得快塌了,我哥和我一看都搖頭。王狗頭拿著手電筒,帶我們到了戲臺后面,撥開雜樹荒草,墻根底下塌個洞。鉆進洞,狗頭打開手電筒,戲臺的下面齊刷刷擺放著幾十口大缸,個個缸口朝上。王狗頭脫下一只鞋拿在手里,在一個缸半腰擦了幾下,缸半腰閃爍著金光,細看是鑲嵌著一尊一尺多高的金戲俑。王狗頭說這些缸上個個都鑲嵌有金戲俑。墻根躺著兩塊石碑,狗頭用腳搓去一個石碑上厚厚的灰塵,顯現(xiàn)出‘萬歷三年(1575年)重修戲臺碑記。大師緊緊捏了一下我的手,又捏了捏我哥的手。這是來前定好的暗號,摸手表示不,捏手表示行。大師既然捏了手,意思是可以買。我哥問賣這戲臺誰說了算?狗頭說他是村主任,他說了算。我哥出價200萬,狗頭說每個缸上的金人就值不少錢,價格太低村里人不會同意。與狗頭不斷地討價還價,我們和大師也不斷地摸手捏手,最后雙方商定380萬。王狗頭先要100萬定金,說選村主任時塌了幾十萬元窟窿,先補上。我哥答應了。回來路上風水大師說那些金戲俑缸,一個現(xiàn)在就值八九萬?!?/p>
司馬同問:“那些缸有啥用?”
盛開拓說:“臺底下共有96口金戲俑缸,碑文記載是明代重修時放的,說是臺上唱戲時臺下的缸有聚聲擴音效果,這是老戲臺的一絕。”
司馬同提出想看看。盛開拓叫人打開戲臺側邊的小門進去,拉開電燈,戲臺下面是空的,中間橫著碼放12排大缸,每排豎著碼放八口大缸,一排方口缸一排圓口缸。每個大缸約半人高,一人環(huán)抱不住,缸口朝上對著戲臺。每個缸的腰部鑲嵌一尊金戲俑,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那些金戲俑形態(tài)各異,造型逼真,有彈三弦、拉胡琴、吹嗩吶笛子笙簫、敲鼓打鑼拍镲,也有的舞姿婀娜作引吭高歌狀。司馬同仔細查看那些缸,發(fā)現(xiàn)有新舊兩種,交錯擺放著,新缸上沒有金戲俑。他問盛開拓:“咋新舊兩種缸?”盛開拓說:“有36個明代金戲俑缸我哥賣給廣東人了,一個缸11萬。我哥說先把買老戲臺的投入撈回來。這些缸就是起個聚音擴音效果,新缸舊缸還不是都一樣?”
司馬同想起了爹當年不讓王和尚拆老戲臺的事,爹是否知道老戲臺有這一絕?爹臨去世也沒有告訴他這個秘密。
盛開拓說:“盛家坪是深山區(qū),地少金貴。湨梁村是平原,地多肥沃,他們村人一有錢就不愿種地。我哥和王狗頭商定,準備在湨梁村再租1000多畝地,專門種鐵棍山藥和綠色食品,成立一個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聯(lián)合開發(fā)公司經(jīng)營。近期正在商簽合同,也不知道簽沒簽好,我哥就……”盛開拓又想哭。
從戲臺小側門出來,過了一座雕刻精美的小石橋是盛開拓家。盛開拓家門口一輛路虎牌越野轎車,威風凜凜地停著。盛開拓帶著司馬同進了大院。大院里迎面一個圓形水池,中間立著一座四米多高的太湖石,瘦透漏皺,造型別致。水池和太湖石后面是一座歐式三層小樓,青瓦蓋的頂,石條砌的墻,西洋式窗戶。迎面屋門兩邊的墻上,貼著兩個磨盤大的“福”字,紅顏色雖已褪減卻依然醒目。樓前草坪上長著幾棵梨樹,梨樹上掛著幾片枯黃的殘葉。樹下面擺著由各色假花名草組成的圖形。這是一個豪華的山村院落,院落里散發(fā)出富麗堂皇的氣息。
這時,院外來了個女的,手里端個盆,盆里是從操場上的殺豬鍋里打來的肉菜。司馬同一看,竟然是柿花。柿花紅紅的臉蛋,烏黑的頭發(fā)盤繞在頭上,用一根藕荷色的緞帶扎著。白皙的脖子敞露著,一條做工精美的項鏈閃爍著金光。穿著奶白色的緊身羽絨服,胸脯高聳,肚子微微隆起,那雙杏眼依舊嬌羞嫵媚,只是少了點勾人魂魄的光澤。柿花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富家少婦。她像神話人物突然降臨在司馬同面前,令司馬同不知所措。司馬同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真是柿花。
柿花看見了司馬同,愣愣地站著,臉上驚訝靦腆羞澀愧疚,表情復雜,很難說得清楚。柿花做夢也沒有想到,對她傾慕多年的司馬同,竟然會出現(xiàn)在她家,站在她面前。她的心如揣著一只野兔撲騰撲騰直跳,手在顫抖,盆在搖晃,肉菜散發(fā)出的香味兒和白色的熱氣,彌漫在她和司馬同之間。
盛開拓趕緊接過柿花手里的肉菜盆,對司馬同說:“這是我夫人,焦作人?!?/p>
柿花抿了抿嘴唇,想要說話,司馬同的手機響了,是張小孬打來的。
張小孬在電話里說:“同哥,你在哪兒?快回來吧,狗頭辭職不干村主任了?!?/p>
司馬同:“為啥?”
張小孬:“他說自己能力不行,湨梁村新農(nóng)村建設任務太重,干不了啦?!?/p>
司馬同拿著手機,瞟著直愣愣站著的柿花,嘴唇張張合合,沒有出聲。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啥。
6
湨梁村人對在外面干事的人回來,迎頭碰上都不先打招呼。外面干事的人無論官再大錢再多,要先同村里人打招呼。不先打招呼會遭人罵。輩長的人罵:“咦,我日恁娘,真是翅膀硬了?眼里還有誰?”同輩的人罵:“這個雞巴貨,出去三天回來就仰頭撅尾的,不認人了?”晚輩人不罵,嘴里也沒有好話:“恁大官恁有錢,還回來干雞巴啥?”
司馬同進湨梁村時天已經(jīng)快晌午了,到了老戲臺那片空地旁,沒想到碰見了王狗頭。應該說是王狗頭碰見了他。王狗頭開著小汽車正要出村,“吱”一聲把車停在司馬同身邊,降下車門玻璃,一臉微笑地說:“老弟回來了?”
司馬同這才看清開車的是王狗頭。司馬同沉默一會兒,突然伸出一只手端起王狗頭的下巴。
王狗頭嚇了一跳:“你想干啥?”
司馬同說:“想看看你的嘴,又去哪兒咬肥肉吃?”
王狗頭把頭甩開了,說:“凈瞎雞巴扯,哥咬肥肉吃還能忘了你?”
司馬同沒有說話,皮笑肉不笑地盯著狗頭看。王狗頭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燒,燒得像剛喝過酒,心里有些發(fā)毛。
司馬同說:“盛萬桶死了,2月26號和你分手,2月27號死的。”
王狗頭把車開到路邊停下,打開車門出來,掏煙盒叼出一根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霧吐了出來。他問:“你是不是有啥話要說?”
司馬同說:“盛萬桶開車躥山溝里摔死的,就我和他在一起,沒有旁人,我給他收的尸?!?/p>
狗頭說:“這我知道了?!?/p>
司馬同說:“我在盛家坪見到了柿花。
狗頭的臉霎時變得通紅,問:“你到底想說啥?”
司馬同沒再說啥,徑直走了。
三天過去,司馬同剛吃過早飯,王狗頭來了,一臉的微笑。他說:“老弟,哥這些天神經(jīng)衰弱,整夜睡不好覺,天天像熬鷹一樣。哥能力真的不行,正好你回來了,村主任你干吧?”
司馬同說:“你當村主任,是鄉(xiāng)親們投387張票選的,誰想當就當?”
狗頭說:“再投票選村主任,我保證全票都選你?!?/p>
司馬同和王狗頭在村委會辦公室談了一個上午,商定的結果是:王狗頭辭去村主任,把賣老戲臺的380萬如數(shù)交回村委會。司馬同承諾,對王狗頭賣老戲臺和柿花的事保密,永遠不對任何人講。
王狗頭離開湨梁村的那天,瘸根、母老虎柿花媽等人圍在小車旁送行。王狗頭吸著煙吐著煙霧,笑瞇瞇地風度依然。他說:“我去深圳發(fā)展,掙了大錢再回來建設咱湨梁村?!?/p>
母老虎柿花媽一臉的柔情依依不舍,說:“旺,一個人在外面混太辛苦,恁媳婦走三年多了,遇到合適的就再辦個人(當?shù)厮渍Z:意為娶個老婆),白天端茶遞水,夜里也好有個暖腳的?!?/p>
王狗頭點點頭,優(yōu)雅地向送行的人擺擺手,鉆進小車走了。
司馬同當上了村主任,帶張小孬去了盛家坪。到了盛家坪,直奔村委會。盛開拓坐在沙發(fā)上,見到司馬同,趕緊站起來。司馬同說:“今天是萬桶哥三七,我再來給萬桶哥燒燒紙,看看他。”
盛開拓拉著司馬同的手,滿臉沮喪,說話帶哭腔:“同哥,柿花失蹤了。”
司馬同和張小孬聽了大吃一驚。
盛開拓眼里淚珠閃動,說:“三天前,柿花留下一張紙條,說和我分手了,去很遠的地方,不讓我再找她了?!?/p>
司馬同問:“柿花和你過得好好的,咋會突然失蹤了?”
盛開拓說:“柿花是狗頭村主任介紹的,我們結婚才十個月零九天。結婚前狗頭村主任和我哥商量好,兩個村子農(nóng)業(yè)聯(lián)合開發(fā)公司成立后,我當總經(jīng)理,柿花當副總經(jīng)理。我哥一死,這副總經(jīng)理咋也跑了?”
司馬同明白了。他心里明白又不便明講,便指著張小孬介紹說:“這位是張先生,河南有名的風水大師。我請他來是想給萬桶哥看看,看他到底沖犯了啥,恁有錢,人說沒咋就沒了?也給你看看吧,好好一個家,咋說散就散了?”
盛開拓抹一把快要流出的淚珠,像遇見救命恩人一樣,緊緊握著張小孬的手說:“張先生法眼高超,給我們好好看看?!?/p>
三人出了村委會大院,張小孬一眼瞟上了操場上的戲臺,停下腳步問:“這戲臺啥時候蓋的?”
盛開拓:“蓋成有幾個月?!?/p>
張小孬走到戲臺前,前后左右上下仔細查勘一番,然后問盛開拓:“這戲臺原本是只平原虎,咋進山來了?
“平原虎?”盛開拓聽了大驚失色,想了想說:“噢,張大師說得對,它原來是平原一個村里的,我哥買來的?!?/p>
旁邊有一個石頭高臺,張小孬登上高臺放眼張望,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在其他四個指頭的指節(jié)上不停地掐著,嘴里嘟嘟囔囔,然后跳下高臺,咂咂嘴說:“你們看,這戲臺尾坐北山,口朝南坪,位臨五黃星。五黃星為災星。五黃臨門,運氣阻塞,破財傷命,兇險發(fā)生。戲臺正脊的兩吻虎頭嘯天,五條脊背的虎身鏤空,臺柱礎石為虎爪蹬地,氣勢洶洶。平原虎放進了山,哪有不吃人的?”
盛開拓臉色變得蒼白,驚恐地看著張小孬。
張小孬的目光繼續(xù)審視著戲臺,對盛開拓說:趕快把這個戲臺請走吧,看樣子還要吃人?!?/p>
盛開拓渾身發(fā)抖,拉著司馬同的衣角走到一旁,背著張小孬低聲說:“同哥,你看看這咋整?”
司馬同說:“盛家坪恁些人,下一個吃誰還弄不準哩,你怕啥?”
盛開拓說:“我哥走了,村里現(xiàn)在我是老大,又是我哥的親弟弟,下一個吃誰不是明擺著?柿花也走了,家也破了,是不是都與這虎有關?”
司馬同面色凝重沒有說話。
盛開拓說:“同哥,要不把這只虎再送回你們湨梁村?”
司馬同思考著,臉上露出的神情像個要拯救盛開拓走出苦海的救世主。他思考片刻,慎重地點了點頭。
三人來到了盛萬桶墓前,村委會有人已經(jīng)把三個花圈擺在老盛的墳前。盛開拓燃著了花圈和一堆錫箔。司馬同恭恭敬敬地對著老盛的墳墓三鞠躬,趁盛開拓沒注意,從屁股后兜里掏出一沓東西扔進了火里。那東西和花圈一起燃燒,變成了一堆灰燼。一陣旋風過來,旋起的灰燼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越過老盛的墳頭,飄飄搖搖地向遠處飛去。
7
第二年春天,桃杏花盛開,柳枝吐綠,榆錢撒落滿地,戲臺在湨梁村人一片歡騰和鞭炮聲中竣工了。
戲臺沒有再蓋到原來老戲臺的地方,蓋在了村子北面的良田上,那里祖祖輩輩種著蔬菜莊稼。戲臺坐北朝南,正對著老戲臺的方向;戲臺前是10畝大的水泥操場,寬敞氣派,周圍栽著柳樹松墻。戲臺的模樣和建筑風格和老戲臺幾乎一模一樣,古樸莊重,油漆噴畫一新,臺座、柱子、房梁,全是鋼筋水泥澆筑。
不少人說:“怪像老戲臺?!?/p>
司馬同笑著說:“狗頭當村主任時,老戲臺已經(jīng)當成歷史垃圾拆了。”
不管咋說,湨梁村又有了戲臺,演不演戲立在那兒,也是對祖宗們的一個念想。
司馬同召開村民大會,手拿一份《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報》,讀著報紙上的話:“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要打破一家一戶的經(jīng)營方式,對分散的農(nóng)田施行規(guī)?;净?jīng)營?!?/p>
村民們喊:“啥叫規(guī)?;净??”
司馬同解釋說:“就是把各家各戶承包的地集中起來,形成規(guī)模,由公司來經(jīng)營?!?/p>
“那不又成生產(chǎn)大隊了嗎?”
“生產(chǎn)大隊是把土改分的地無償?shù)厥盏揭黄?;現(xiàn)在是拿錢把地集中起來,不是白收?!?/p>
“誰拿錢?
“公司拿錢,公司經(jīng)營。”
村民大會結束后,村委會貼出了告示:“湨梁村各戶,凡不愿耕種的土地每畝6000元,一次性付款后,收歸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統(tǒng)—經(jīng)營?!?/p>
這公司是司馬同以村委會名義成立的,村主任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王瘸根承包有18畝地,不想交給湨河公司。獨生子王小怪正吃飯,差點把碗摔了。他喊道:“你老糊涂啦?咱家恁些地你種???”
王瘸根說:“你不種,我種?!?/p>
王小怪冷笑一聲,說:“你?50多歲的人了,能種個啥?你沒算算,18畝地10多萬塊錢,存銀行光吃利息一年有多少錢?”
王瘸根算算賬,小麥1.3元一斤,畝產(chǎn)750多斤,賣不到千把塊錢,除去農(nóng)藥化肥澆水費用和除草收割脫粒運送等人工投入,能落下多少錢? 10多萬啊,可真不是小數(shù)。
王瘸根咂咂嘴,和司馬同的公司簽訂了合同。
湨梁村像王小怪這樣的年輕人很多,他們說:“見報紙上登過,美國日本的農(nóng)民都這樣?!辈簧偃思胰ズ灹撕贤?,把地交給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公司經(jīng)營。
王瘸根手里突然得到了一大筆錢,高興地躲在屋里數(shù)錢,整夜睡不著覺。秋天剛過,王瘸根把自己家的三間舊瓦房扒了,蓋了一座二層小樓,和老村主任家一模一樣。村里不少人家也開始扒房,扒了草房蓋瓦房,扒了舊瓦房蓋小樓。一時間,湨梁村房倒屋塌塵土飛揚地震了一般,接著是新瓦房新樓房如雨后蘑菇遍地生長。
湨梁村的村容村貌日新月異,發(fā)生著嶄新的變化。
麻將聲噼里啪啦的又響了起來,白天夜里不停。人手里有了錢膽子就大,賭場上賭注也越下越野。過小年那天,王小怪打麻將賭錢兩天兩夜沒回家,輸給張小孬30多萬。30多萬是小數(shù)?王小怪嚇得說去拉屎,從廁所翻墻提著褲子跑了。張小孬非要搬到王瘸根新蓋的小樓里過春節(jié),王瘸根擋著不讓,爭執(zhí)半天,老淚縱橫地寫下字據(jù):“我和老伴在張小孬的雜面公司看大門做飯打工,到死分文不要抵賬20萬?!?/p>
張小孬問:“剩下的10多萬咋辦?”
瘸根說:“等那龜孫子活著回來,也在你這公司干吧,一直干到死?!?/p>
湨梁村有個孩子在中國財經(jīng)大學讀三年級,搞新農(nóng)村建設課題調研,暑假回來和村主任司馬同談得很投機。兩個多月后,他在《湨梁村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改革的情況調查》里寫道:“盛萬桶采取盜竊掠奪式發(fā)展,是資本主義原始時期的一種手段。王狗頭采取小額度不間斷浸潤式發(fā)展,常見于資本主義在農(nóng)村的初級發(fā)展階段。司馬同用巨額資金搞規(guī)模化壟斷性經(jīng)營,對農(nóng)村原有的經(jīng)濟體制采取塌方式瓦解,成了農(nóng)村土地、勞動力和資本的所有者、支配者和受益者,獲取財富的手段更成熟更精絕也更暴利。發(fā)展下去,原來以土地為基礎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體制將很快不復存在,原有土地的主人——農(nóng)民,將淪為失去土地的勞動者——自由民,他們通過唯一的自然技能——勞動,尋求著自己的生存空間?!?/p>
那孩子的研究真有科學預見性。
司馬同當村主任不到八年,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統(tǒng)一經(jīng)營了湨梁村75%的土地。
司馬同以新建的戲臺為中心,東西走向修了一條40米寬的街(中間有10米綠化隔離帶),村委會定名叫“司馬懿大戲臺大街”。這個名字太長,也拗口,人們習慣叫司馬大街。新建大街兩邊是湨梁房地產(chǎn)、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農(nóng)機修理、優(yōu)良種子等公司工廠,13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四棟商品樓、兩個超市、一個小學校,這些都是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的產(chǎn)業(yè)。這條街成了名副其實的司馬同家大街。司馬同在統(tǒng)一經(jīng)營的土地上,搞綠色種植、科學養(yǎng)殖、觀光農(nóng)業(yè)、農(nóng)家樂等。
這時候,有些精明人意識到:司馬同當年把戲臺建在了這個地方,真是一種超前謀略。
幾年后,村民賣地的錢快用完了,才發(fā)現(xiàn)不勞動就沒錢,沒錢就沒飯吃,沒飯吃肚子空著就像刀剮一樣難受,這根傳動帶式的發(fā)展鏈條以前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老人們說:
“知道肚里沒有食兒是啥滋味兒了吧?”
“有地,撒上一把種子種上幾棵菜,沒錢也不至于餓肚子?!?/p>
“沒地種,沒糧食吃,房子蓋得像寺廟、金鑾殿,頂狗逼掰用?”
人們終于明白了: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遺憾的是現(xiàn)在命沒有了,被掌握在司馬同公司的手里。
好在村主任司馬同公司的大門永遠敞開著,村民們可以隨時進工廠。分公司、種養(yǎng)殖基地去干活掙錢。村民們像散放野養(yǎng)了一陣的牛羊,陸陸續(xù)續(xù)又返回圈里來,到原先的土地上勞動。
王瘸根說:“原先是在自己的地上為自己干活,現(xiàn)在是在司馬同公司的地上為司馬同干活,不自由了?!?/p>
張小孬說:“人有錢就自由,不勞動沒有錢,你自由個球?”
人有錢不僅自由,而且還任性。村主任司馬同手里有錢,過上了皇帝一樣的日子。頓頓雞鴨魚肉,大碗喝酒,說要把生活困難時期的那些損失補回來。幾年時間,司馬同補得像一頭吹脹的豬,體重達200多斤。司馬同的秉性也變了,修煉得說話柔和,步履緩慢,臉上始終帶著和善的微笑,像一尊款款移動的彌勒佛。
有人說:“司馬同越來越像當年的狗旺。”
有人不認可:“他可比狗旺有謀略,活得比狗旺高興?!?/p>
司馬同咋能不高興?十年多結四次婚離三次婚,明里暗里合法地不合法地共生育了九個兒子五個女兒。三個離了婚的妻子離婚不離村,每家住一套豪華四合院,領著自己的子女單獨過。
普京第二次參加總統(tǒng)競選的那年二月底,一場西伯利亞寒流過來,天下起了大雪。
司馬大街一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堂屋里,司馬同坐在西洋壁爐前的沙發(fā)上,喝著信陽毛尖茶,和王瘸根張小孬侃大山,侃《錢神論》。這些年,司馬同手不釋卷地研讀《錢神論》,認識不斷加深。他尤其贊賞魯褒對子夏的話持大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司馬同指著翻開的那頁書說:“你們看,魯褒說: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吾以死生無命,富貴在錢。何以明之?錢能轉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長短,相祿貴賤,皆在乎錢,天何與焉?”
張小孬低著頭,嘴里咔吧咔吧地嗑著瓜子,沒有吭聲。
王瘸根吸了口煙說:“凈是些狗逼掰之乎者也的,俺聽不懂?!?/p>
司馬同笑了,說:“子夏是春秋末年咱溫縣老鄉(xiāng),卜楊門村人,孔門十哲之一。咱這個老鄉(xiāng)受他老師孔夫子影響太深,迂腐得很,他說的意思是:‘死生是命運所決定的,富貴是上天所決定的。他凈瞎雞巴扯。”
張小孬仰起臉,問:“他咋瞎雞巴扯?”
司馬同說:“你看人家魯褒批他說:‘死生并非命運所決定,富貴也不過因為錢而已。因為錢可以轉禍為福,變失敗為成功,使危險的人變得平安,使快死的人得以生還。性命的長短,官位、俸祿的高低,都是在于錢的多少,天又怎么能決定呢?” 。
張小孬瞪著眼睛,問:“性命長短,也在于錢多少?”
司馬同喝了口茶,說:“咋不是?得了病沒錢看,還不是早死?卜子夏晚年兒子得了病,就是無錢醫(yī)治死了,他自己哭成了瞎子,四處流浪,也不知道餓死在哪兒了。要是有了錢,能落到那種地步?”
張小孬低下了頭,繼續(xù)咔吧咔吧嗑瓜子。
王瘸根把煙拿到嘴邊沒抽,他斜眼看看張小孬,說:“那姓魯?shù)脑捯膊蝗珜??!?/p>
司馬同問:“咋不全對?”
王瘸根說:“他光說了錢可以轉禍為福,咋沒有說轉福為禍?”說完狠狠吸了口煙。
王瘸根此刻說這句話,是想到了兒子王小怪拿賣地錢賭博輸了30多萬的事。八年多了,那龜孫子不知道是死是活,到現(xiàn)在連影兒都沒有。
司馬同說:“福咋會轉為禍?錢多了會咬死人?”
王瘸根吐出一串煙圈,沒再說話。
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積雪沒過腳踝。天出奇地冷,風像刀子似的颼颼刮著,凍得人伸不出手。就在三個人侃大山的那天夜里,湨梁村發(fā)生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司馬同死了。
司馬同的死,令全湨梁村人感到意外和震驚。
黎明時分,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村里人聽見街上有女人的哭聲,那哭聲顯得聲嘶力竭悲痛欲絕。跑出家門,見司馬同離了婚的大老婆、三老婆和現(xiàn)任的四老婆,從各自家里跑出來,冒著大雪哭著喊著瘋了一般往劉翠屏家跑。劉翠屏是司馬同離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司馬同死在了劉翠屏家,他躺在劉翠屏家?guī)乃嗟厣?,肥白壯碩的身軀一絲不掛,眼睛緊閉,嘴唇咧開歪斜著,人早已經(jīng)不行了。劉翠屏坐在水泥地上號啕大哭,懷里抱著死去的司馬同,像抱著一頭褪光了毛的大白肥豬。那幾個女人到了劉翠屏家,不由分說揪著劉翠屏的頭發(fā)拖到屋外面,按倒在雪地里用巴掌扇,用腳踢,嘴里嚼著很難聽的話。十幾個子女也聞訊跑來,各自護著自己的母親,又吵又嚷,四合院里亂成了一鍋粥。
第一任妻子王杏花,是司馬同的結發(fā)妻子, 50歲出頭,人長得高頭大馬,卻養(yǎng)得細皮嫩肉。她問劉翠屏:“狐貍精,七天前他住在我那兒,人能吃能喝能睡,我給他燉的烏頭附子湯每頓喝一碗,咋一到你這兒人就沒了?”
第三任妻子黃柿花33歲,體態(tài)嬌小,柔美可愛,結婚五年多生了四個孩子,最小的孩子六歲多,剛上小學。她說:“四天前他從俺家走時,還吃了一大碗燉驢鞭羊肉。害人妖精你說,是不是你把他害死的?你說說,他死了我和孩子們以后咋過?”
第四個妻子馬菊花23歲,細眉大眼,滿頭彩發(fā),一看就是個現(xiàn)代美人。她五年前讀黃河農(nóng)業(yè)??茖W校時到湨梁村實習,離開時肚子里就有了司馬同的孩子。她現(xiàn)在正懷著司馬同的第三個孩子,鼓著大肚子,已經(jīng)五個多月了。她哭得臉變了形,盤腿坐在地上,兩手拍打著雪,泣不成聲地說:“老作死的,昨天夜里正下大雪,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這爛騷貨家。你可來了,你咋就不回去了?你不回去,叫俺娘兒們以后還咋活……啊——”“啊”沒出來,人就噎昏過去了。
劉翠屏28歲,樣子長得像當年的柿花,是四個妻子中最漂亮的。她和司馬同沒有結婚就生了兩個孩子,結婚后又生了兩個。這時她坐在雪地里,渾身泥雪,衣衫被撕拽成破爛,披頭散發(fā)像個瘋子,她哭訴著:“他來俺家就喝了一碗烏頭附子湯。俺后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沒在床上,以為他走了。天亮我去廁所,發(fā)現(xiàn)他倒在地上,人已經(jīng)硬了。”
雪還在下著,司馬同像被遺忘在廁所里的一只死狗,赤裸裸地躺在水泥地上。
醫(yī)生來了,撥開司馬同的眼皮看看,拿聽診器在胸前聽聽,診斷為:“氣溫驟降,疲勞過度,突發(fā)性心臟猝死?!贬t(yī)生聽說司馬同常喝烏頭附子湯,說:“那東西叫斷魂草,哪能常喝?”
湨梁村不少人聞訊趕過來,有人勸架,有人把司馬同抬到了床上,蓋上床單。司馬家族的幾個長輩叫來司馬同的子女們,商量怎么處理后事。聽說司馬同死了,湨梁村人說啥的都有。快80歲的母老虎柿花媽滿頭銀發(fā)卻依舊頭腦清醒,她在家里掐著手指頭算,算司馬同這些年弄了湨梁村多少畝地?置辦了多少產(chǎn)業(yè)?算完后嚼:“他媽的,湨梁村一條司馬大街都是他的。不義之財弄多了,能不折壽?滿掐滿算,還差一年一個月零兩天,他才活到60歲?!?/p>
張小孬說:“卜楊門村的卜子夏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話一點都沒錯。”
王瘸根說:“錢多了有球用?多了惹禍,能要人命。”
司馬同死后第二天,太陽出來了,像火球一樣紅。太陽光照在身上,人們卻感覺不到暖和。地上的積雪也沒有融化,白皚皚的,像司馬同家人穿的孝服。司馬同的靈棚搭在戲臺前空地上,四個妻子14個子女圍著黑漆漆的柏木棺材分班值守,各司其哭。戲臺上演了三天歌舞豫劇,放了三個晚上電影。司馬大街的兩邊擺放著花圈,各公司工廠商店超市宅院的門口貼著白紙門聯(lián),懸掛著白色的燈籠繡球,整個司馬大街上白花花的,悲愴肅穆。街上架著十多口殺豬鍋,煮肉蒸饃熬粉條白菜,吃喪的人們你來我往川流不息。
溫縣大部分人都是明朝山西移民的后裔,喪葬習俗和盛萬桶家的盛家坪基本上一樣。
按照掐算好的日子,司馬同死后第七天午后三刻,抬到墳地埋葬。天又飄起了小雪。哀樂和鞭炮聲響了起來。司馬同的大兒子司馬壯走到靈前,舉起供桌上的香火盆,啪地摔在地上。靈棚里的孝子們聽見摔盆聲,立刻放聲大哭。那幫司馬家族人在靈棚里撒開繩子,著手捆綁司馬同的棺材。
這時,王狗頭來了。王狗頭的父母前些年先后去世,他送走了父母后就沒有回來過,村里人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哪兒搞營生,這次也不知道他何時回到了湨梁村。王狗頭依舊留著那副小平頭,啤酒肚,外穿一件黑色夾克,里面是黃色保暖襯衣,脖子上戴著小拇指粗的金項鏈,面皮血紅鼓漲,像剛開膛破肚取出來的一副豬肝。
司馬壯看見王狗頭,趕緊跑過去撲通跪在地上,嘣嘣嘣磕了三個頭,說:“狗頭伯,俺爹不在了。”這是豫西北農(nóng)村的習俗——孝子報喪。
王狗頭彎腰拉司馬壯起來,說:“恁爹剛、剛死,普京又……第、第二次……當、當總統(tǒng)……了。”
司馬壯很驚詫,俺爹死和普京第二次當總統(tǒng)有啥雞巴關系?司馬壯聞到了王狗頭嘴里噴出的酒氣,酒氣很重,才知道王狗頭剛喝過酒,他大概醉了。
王狗頭搖晃著身子,走到司馬同靈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孝子們聽說王狗頭前來吊唁,停止了啼哭。司馬壯扶著王狗頭,王狗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圍著司馬同的棺材轉,轉了一圈后站到了棺材前頭。
司馬壯以為他要走了,說:“狗頭伯,恁走好?!?/p>
王狗頭沒走。那些準備抬司馬同棺材去下葬的人佇候在旁邊,手里拿著繩子、棍子看著他。王狗頭一手扶著司馬同的棺材,一手從口袋里掏出煙來用嘴叼出一根,拿打火機點上,深深地吸一口,煙卷兒上的火圈閃爍著紅光,瞬間向上燃燒了半寸多。王狗頭憋了片刻,暢快淋漓地吐出了一團煙霧。濃濃的煙霧散漫開,籠罩在司馬同棺材上方。靈棚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狗頭打了個飽嗝兒,噴著滿嘴酒氣說:“小壯,恁……爹當村……主任,把咱村……老、老戲臺……下……60個……明代……缸,上有……大金、金……戲俑,賣……給港商,一個……16萬……你知、知道……嗎?那可是……咱、咱湨……梁村……老……祖宗留……下的?!?/p>
王狗頭這話像晴天霹靂。
司馬同的妻子兒女們聽了這話,個個抬起頭來,淚眼蒙眬驚訝地看著王狗頭。那些準備抬棺材的人也都驚呆了,看看王狗頭,看看司馬壯。
司馬壯拉著王狗頭胳膊,想攙扶他離開。王狗頭一把推開司馬壯,繼續(xù)說:“60……個……明代……金……戲、戲俑缸,金、金戲俑……一尺、尺多高,一個……16……萬,恁爹獨……吞了……蓋、蓋戲臺……弄……弄地……司馬大、大街……都用……的、的那些……錢……”
一陣短暫尷尬的沉默,司馬壯才發(fā)現(xiàn)王狗頭好像沒有醉。司馬壯的臉上慢慢升起了一股怒氣,大聲說:“狗頭伯,恁是想給俺爹算死賬?還是想回來第二次當村主任?”
王狗頭搖晃著身子問:“啥……算、算死賬?啥第……二次當、當村長?”
司馬壯的聲音立刻變得兇狠起來,說:“我看恁凈胡扯。老戲臺當年是你當成垃圾拆的,我爹去哪兒弄恁些缸賣?要真有缸,一定是恁給賣了吧?”
司馬同的妻子兒女們圍了上來,站在司馬壯的身后,像一群圍著獵物的獵狗,對著王狗頭喊:
“那時正是恁當村主任,肯定是恁給賣了!”
“恁說,賣缸的錢都弄哪兒了?”
“俺爹剛斷氣,恁跑來誣賴俺爹,到底操的啥心?”
那陣勢,那氛圍,仿佛要把王狗頭撕爛了吃掉似的。
王狗頭一激靈,看著仿佛要把自己撕爛吃掉的司馬家人,兩眼發(fā)直,嘴唇顫動,身體搖晃。他遲疑了片刻,啪啪啪地拍著司馬同的棺材說:“小……同,你這一、一死,哥我……咋也糊、糊涂了?”說著,一頭栽到地上。
靈棚里頓時慌亂起來。那些準備抬棺材的人扔下手里的繩子和木棍,有人撬開王狗頭的嘴,見他牙關緊閉。又扒開眼皮,眼珠無神,便使勁掐著王狗頭的人中穴。人們七嘴八舌地大聲呼喊:“狗頭醒醒,狗頭醒醒!”有人喊:“小壯,快把恁家的小竹床搬來!”司馬壯跑進家里,搬來一張司馬同生前夏天乘涼的小竹床。人們七手八腳地把王狗頭搬到了竹床上。抬棺材的人把捆棺材的繩子解下來捆著小竹床,抬著王狗頭,冒著小雪快步往醫(yī)院走去。
一個老太太從柿花家出來,拄著拐棍,顫巍巍地向村外走,嘴里不停地喊:“狗頭——狗頭——你可不能走??!”
老戲臺下面有60個明代金戲俑缸被賣的事,在湨梁村傳開了。人們弄不清啥叫戲俑,只知道金和缸,傳來傳去,金戲俑缸傳成了金缸,金缸又傳成了大金缸。一時間湨梁村人議論紛紛:
“隱約聽老輩人傳下話說,重修老戲臺,不用外來錢。沒想到老戲臺下面放有60個大金缸。”
“狗頭酒后吐真言,司馬同把老戲臺下面60個明代大金缸賣了,這肯定是真的。”
“怪不得他司馬同這些年發(fā)了,一條街都是他的,原來用的是全村祖宗的錢?!?/p>
“聽說柿花與這事也有關系,她嫁的第一家是山西啥坪村?老戲臺是弄到那兒賣的?!?/p>
但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相信是司馬同賣了那些缸,都知道現(xiàn)在的戲臺還是人家司馬同新建的。連王瘸根都說:“當年那老戲臺,司馬同死活不讓拆,狗頭非要拆,說老戲臺立那兒不好,倆人差一點打起來。”
人們終于想起來了。當年確是王狗頭說要修20米寬的十字大道,請李嘉誠的專用風水大師看過,說老戲臺斷了湨梁村的氣脈,擋了全村人的財路。他當上村主任就把老戲臺當成歷史垃圾拆掉了,拆的時候周圍還站著保安,隔著圍墻,夜里干的。
人們猛然醒悟,群情激奮,整個湨梁村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乖乖,老戲臺下面有60個明代大金缸,一個賣16萬,總共960萬,快1000萬??!”
“怪不得當時不種地,每人每月能領50塊錢,交出地再發(fā)50塊錢,他是把960萬存在銀行給我們發(fā)的利息啊!”
“你知道個球,利息能有多少?他是把960萬拿去投資老村主任的房地產(chǎn),賺的是大錢?!?/p>
“不行,祖先們給咱留下這么多大金缸,王狗頭都弄哪兒去了?”
“對,問問王狗頭,大金缸都弄哪兒去了?”
埋葬了司馬同的幾天后,村里有幾個年輕人滿懷激情和憤怒,去醫(yī)院找王狗頭。醫(yī)院說:“湨梁村那個叫王狗頭的,那天喝多了,輸過液第二天就出院了?!?/p>
從此,王狗頭再也沒有回來過湨梁村。
原載《十月》2016年第3期
原刊責編 趙蘭振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馮俊科,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