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運(yùn)
父親走向院門,去開一把鎖。院門其實(shí)是個鐵柵欄,勉強(qiáng)擋得住牛羊,卻不一定真能鎖得住人。
這把鎖是家里最大的一把鎖,因?yàn)樗褪前验T的那把鎖,所以它一直掛在院門之上,鑰匙一直吊在父親身旁,從異地到故鄉(xiāng)。鎖已經(jīng)好些時間沒有被打動,也有可能有人動過,但至少在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沒有被打開過。除了銹跡斑斑,還顯得僵硬、冰冷和陌生,似乎還忘記了自己家里的人。忘記了是誰買它回來,還把它掛上院門,高高在上。
我站在父親背后,看他開鎖,開了好長時間,父親恍惚又迷惑地?fù)Q了幾把鑰匙。鎖是家里最大的,想必鑰匙也是最大的那一把。我沒有想到,開一把鎖需要這么長的時間。這只是一把鎖,又不是一片地、一截子渠和一塊田,更不可能是一段心緒和一種情結(jié)。
父親走向院門的時候,看著他微弓的背和有些外八字的腿腳,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祖父。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年。前些年,村里好多人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就知道是唐家的老大過來了,說我和父親走路的姿勢、左右晃蕩簡直一模一樣。如今我在他的身后,又親眼看著他一天天變老,怎么就越來越像我的祖父?他的后腦勺,還有脖子上的那兩根筋,和我跟在祖父身后,看到的不差分毫。我感覺在我前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父親,而是祖父還在人世。
有一段時間,父親笑話村里一個曾經(jīng)剛強(qiáng)霸道甚至跋扈的人,說他當(dāng)年怎樣爭強(qiáng)好勝,誰也不敢惹,誰也惹不起,現(xiàn)在腰彎了,腿羅圈了,很有些當(dāng)年吃虧如今快意的意味和語氣。如今他也開始一樣地老,雖然這老,來得晚了一些。
父親開鎖花了好些時間。在這期間,許三爺又慢慢走了過來。在這之前,我們父子并沒有看到他,想他也不一定看得到我們。雖然他一直就住在我家院子后面,我們每次回家都會見面,從來不曾錯過。我們父子沒有說話,可是早就應(yīng)該想得到,怎么可能呢,這個小小村莊,哪里有許三爺看不見的人,哪里會隱藏著許三爺不知道的事情?
我和父親原打算悄悄地來,把院子房子看上一眼,就悄悄地走,不讓別人知道,就是讓鄰居知道了看見了,也剛好是我們掉頭回轉(zhuǎn)的時候,不會有人極力挽留,頂多盛情邀請。下次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在家里吃頓飯,必須要在房中住一晚。
祖父在這個村莊落戶,又在這個村莊離開人世。父親在這個村莊生活了六十多年,我們兄弟幾人在這個村莊降生人世,又從這個村莊走到別處,走到遠(yuǎn)處,其實(shí)并不是天涯海角,就在幾百公里之外。不要說這個村莊里的人,就是村里掉毛落齒的牲口,都認(rèn)識我們父子。
父親在路上,尤其是進(jìn)入縣城再到這個村莊的途中,就開始絮絮叨叨反反復(fù)復(fù),顧不上喝水,幾乎口干舌燥。他坐在車?yán)?,眼睛一直看著外面。有一棵白楊樹比前些年變粗長高了,原來經(jīng)常走的一條路現(xiàn)在找不到了,有一堵墻經(jīng)了多年的雨雪風(fēng)霜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以前四四方方的一塊地居然變了走向。最讓他驚訝的是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的一個人,又匆匆地擦肩而過,他看著那個人的臉說,這是那個那個……哎呀,名字就在嘴邊,就是猛然想不起來,我們一起上過小學(xué),又放羊種地一起長大,怎么老成了這個樣子?其實(shí)這個人,我也看到了,我早就看到了,臉比以前黑,頭發(fā)比原來白,可是走路的時候,先邁左腳后腿使勁向后一蹬的習(xí)慣,卻一直沒有改變。那人先伸左手,后擺右臂的樣子,路旁齊腰粗的白楊,都迎風(fēng)張著笑臉,睜著滿身的眼睛,看著他從小到老。
那條路,還有那堵墻,變了方向的那塊地,那個在同一條路上用一個姿勢往返走了這么多年的人,走過去了,又走遠(yuǎn)了,走得看不見了,終是忍不住轉(zhuǎn)過身來,回過頭來,看剛剛過去的人究竟是誰?那個人,肯定在拼命記憶努力回想,和父親一樣。
父親總是以為自己沒有老,看著別人的老,又笑著別人的老,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樣子。他沒有注意,連他的兒子兩鬢都有了白發(fā),連他的兒子都做了父親,雖然他步履還算輕快,腰板也算筆直,可是他在前些年已經(jīng)兩鬢斑白。
許三爺整天沒有什么事情,衣食無憂,兒孫繞身,除了讓自己活得比上一年老上一歲,活得一年更比一年久長,剩下的事情,就是看家護(hù)院,坐在樹下,蹲在墻根,有時找陰涼,偶爾曬太陽。他不但看著自己的家,還不會忘記鄰家的院。誰是哪一天離開這個村莊,誰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圈發(fā)展了多年又回到這個村莊,最近有哪些生人頻繁地穿梭來去,他心里清清楚楚。我也知道,許三爺一年比一年老,可是看他的面相,并沒有太過明顯的痕跡。我問他,三爺,您今年高壽了?父親叫他三爺,我跟著也這樣叫,他從來沒有糾正過。
他說,八十八了,離九十九還得十一年。他張口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牙齒,因?yàn)樗徽f話,總是喜歡用舌頭舔舔上嘴唇。他的牙齒掉了七八顆,還有幾十個。民間俗語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蔽揖驮谛睦锇蛋当P算,這么重和難的兩個劫,他都有驚無險甚至有恃無恐地過去了,這個九十九,真不是個事情,更不是個奢望,連個盼望都算不上。那就是走路必定一直會向前看,是刮風(fēng)樹搖葉子響,是打雷閃電會下雨,是水到渠成,是順其自然,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許三爺應(yīng)該是我們家的貴人。好些年前,家里多事不順,在萬事順?biāo)斓淖筻徲疑岷陀H朋好友的慫恿下,我們也鄭重其事肅穆莊嚴(yán)地講過一次迷信,租車從鄰縣請了一個神婆。神婆長得富態(tài)飽滿,能掐會算,還會看骨相,她用手把父親的脊背——應(yīng)該是脊梁骨摸了一會兒,說我們是一個大富大貴之家,當(dāng)下的事情,只是暫時的,忍一忍,因?yàn)橐恢倍加匈F人相助。她說過的話,我全部記得,因?yàn)楫?dāng)時,我覺得錢花得冤枉,她掙錢又太過容易,我一定會追根溯源,千方百計去驗(yàn)證?,F(xiàn)在看來,她說的話,并沒有錯。我們家到底是否富貴,至今不得而知,但這個貴人肯定存在,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貴人本人也不清楚??墒?,這個貴人在哪里呢?在天上嗎?我們誰都沒有去過,看是看不到,想也想不出;在地下嗎?在我的記憶里,地下埋的是我的祖父,他生前是個長工,是一個南來北往的駱駝客,他根本不可能一下富貴得從長工變作地主。
想來想去,只有許三爺一直住在我家墻后,看著我們兄弟幾人一年年長大,一天天走遠(yuǎn),還在我們離開的時候照看著我們這個家,管護(hù)著這座院落,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院子里從來沒有丟過什么東西。更為神奇的是,他剛剛走過來,還沒有說幾句話,鎖就打開了。我從此認(rèn)定,他就是神婆所說的貴人。前來的,后去的,我都不認(rèn),我只知道當(dāng)下!
院子比許三爺老得快,誰叫院子不能挪移,許三爺卻能時刻走動;誰叫院子不能喘氣,許三爺還沒有像我祖父一樣停止呼吸。院子最早的主人是我的祖父,祖父已經(jīng)走了,想來,院子也不想久留,要緊跟主人而去。
院子已經(jīng)慘不忍睹!已經(jīng)無處落腳!在父親捅鎖開門的時候,我仗著比父親年輕,如年輕時的父親般身手敏捷,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從院外棚圈爬上院墻,站在墻頭,把院子快速地看了一遍。
父親推開院門,讓許三爺走在前面。父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知道和習(xí)慣了走在長者老人身后,又自主不自覺地站在女人和孩子的前頭。那個時候,我看到父親手腳有些忙亂,語氣有些急切,因?yàn)樵洪T的突然打開。
父親努力讓自己語調(diào)舒緩,免得讓許三爺當(dāng)他是個孩子,可是在許三爺?shù)难壑?,我們父子怎么就不是個孩子呢?在他的眼里,在這個村莊里,又有多少人不是他親眼看著從小到老的孩子呢?父親平心靜氣地說,三爺,我們走的時候,把院門都鎖好了,用的是家里最大最重的鎖子,給每間房子都上了鎖,能鎖上的門全都鎖上了,想著有一天還會回來,還住現(xiàn)在的房子。這一院房子,房底子還是我的父親留給我的,父親死后埋在南邊的黃土梁子,你知道呢!不管我現(xiàn)在在哪里,將來在何處,等我老了我死了,一定要回到這個村莊,一定要埋在父親的身旁腳后。
我已經(jīng)從墻頭下來,走在他們身后,我知道父親雖然對著許三爺說,但主要還是講給我聽。因?yàn)椋谝粋€年長自己幾十歲的老人面前談?wù)f生前死后,毫無意義,純粹是笑話??墒?,對于自己的兒子,尤其是長子,絕對的貨真價實(shí),意味深長。
許三爺不大理會父親在他面前的言說,他有他關(guān)心和更看重的事情。
許三爺對父親說,你父親生前選的地方好,那個地方,正好是坡的上半截,風(fēng)刮過去,雨落下來,下面的水淹不上,上面的雨停不住,啥時候都是干爽的,他不會給你托夢傳話,說今天涼了,明天潮了,讓你睡不好覺。那個地方向北看,又端又直地正對著我們這個村莊,他在天上,他肯定是在天上,因?yàn)樗胺e德行善,喜歡幫助別人,東來的西往的,長住的經(jīng)過的,他都幫過,從沒有害過人,從來都沒有與人吵過架、紅過臉,聲音一次都沒有高過,他人埋在土里,可是他的眼睛,從來都是從上往下看由高向低看,他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的后人,如何吃飯睡覺,怎樣繁衍生息,還能看到我們這些鄰居親戚,一年更比一年老,離他一步又一步地近。
那個地方,許三爺始終放不下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我和你父親一起放羊的時候,早就看上了,旁邊下雨的時候,那個地方,總是艷陽高照,可是沒有辦法,那個地方,被你的父親先占掉了!
老人有老人的想法,父親自有自己的活法。他現(xiàn)在是六十多歲,還想不到八九十歲的事情。
父親說,三爺,現(xiàn)在看來,我們暫時回不來了!我在城里住不慣,可是我的兒子們在城里安了家,我都有了孫子了!不是一個,是一群!三爺,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覺得我還年輕,現(xiàn)在,一眨眼的工夫,我都當(dāng)爺爺了!
許三爺說,是的,村里都沒有年輕人了,壯勞力也沒有了,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留下的全是老弱病殘、婦女兒童,村子不像個村子,莊子也不是個莊子。我把家里的一群羊吆出去,都沒有另外的羊和我合群。我沒有奢望一群,可是連一只也沒有。我們家的羊群,出去幾只,回來的還是幾只,根本都不用數(shù)。
我們當(dāng)初做出搬家決定的時候,大概是十年前的春節(jié)前后。我記得特別清楚,當(dāng)時家里的牛羊開始商量好一樣,集中起來生兒育女,試圖留下我們。在這年的前些年,我們家除了算是人丁勉強(qiáng)之外,與五谷豐登尤其是六畜興旺相去甚遠(yuǎn),基本無緣,否則,我們也不會請一個神婆來說前生談后世。可是,就在那年,就是一頭母牛,我們看著它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一天比一天大,我們擔(dān)心揪心不放心,可能我們一轉(zhuǎn)身,牛娃子就要落地,我們知道它肯定會生下一頭牛娃子,它的肚子那么大,乳房腫脹,水門汪汪,肚子里懷的不可能是神仙,更不可能是妖怪。這么多年來,我們的村莊,從來都沒有過怪誕、靈異、玄幻和天上掉下來、地里塌進(jìn)去的事情,從來沒有過我們想不到想不通想不起的事情。肚子大了,肯定是要生養(yǎng),人是這樣,牛和羊,一模一樣。我們要去的地方,離村離家離院子有二三百公里,沒有辦法帶著它一起離開;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在城里在樓上,哪里有它落腳的地方?
我們更沒有想到的是一只尚算年輕的母羊,祖父看著它來到世間,父親一年又一年看著它長大,好幾年都沒有生養(yǎng),我們一家人,一直把它當(dāng)作活寡婦!父親把刀子磨快了好幾回,就是下不去手,它長得實(shí)在是太漂亮了!簡直不該生養(yǎng),只應(yīng)用來觀賞。那一年,就是我們要搬走的那一年,它不但開懷,而且一生就是兩個,當(dāng)?shù)厝朔Q“雙羔”,術(shù)語即為“雙胞胎”。原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它一直都在等著它該等又值得等的那只羊。我至今為止,都不知道那只羊究竟是哪一只。因?yàn)?,前些年它守身如玉,這些年它守口如瓶。在我離開之后的好多時間,它一直獨(dú)自撫養(yǎng)著自己的兩個孩子,現(xiàn)在去了誰家,已經(jīng)無從知曉。
家,其實(shí)是一片土,土上面才是地,地的上面,是房子和呼吸。牲口,臥在地上;人,躺在炕上。就是這塊地,這個院子,這房院落,前些年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要離開;如今,要回來,怎樣也回不來。就算是真的回來,人還是當(dāng)年的人但如今已老去。院子,早已不是從前的院子。
新疆常見的旱灰條、芨芨草、駱駝蓬、鈴鐺刺,趁著沒人,在院子里相視一笑,會心頷首,瘋狂生長,反正這里真的沒有人,按照意愿生長,想怎么長就怎么長,已經(jīng)過膝齊腰。這里,原來就是它們的家園,而我們,正是我們,用四堵院墻,隔離了親情和愛意,斷絕了手向前伸眼向后看。一根蘆葦,當(dāng)?shù)厝怂追Q的“穿地蘆”,向來長在水邊,離水近的地方,居然也來湊熱鬧,從院門一直穿到院中,還向西邊的墻根匍匐蜿蜒而去,有一段在地下,還有一段在地上,讓我們懷疑原來的它,到底喜歡冷熱,還是鐘情明暗?
東邊榆樹,下面有一條小小溪流,我在那里洗臉濯足;南邊墻根,我曾經(jīng)在那里沉睡過四五個鐘頭,從陽光正午到黃昏日落,差點(diǎn)一睡不起,差點(diǎn)沉睡千年萬年;西邊巷道,西北巷道,那里住著我的祖父祖母,那是我想得到找得到的地方,她一直在那里;北邊,再往北邊,就是一望無際的瀚海大漠。從來都沒有忘記和放棄向我們這個小小村莊年年挪移。
院子里,已經(jīng)不見任何活物。我和父親許多年前起早貪黑拉土墊的院子,已經(jīng)看不到原來的黃土;我自己手腳并用和的泥巴打的土塊砌的院中院,一個小小菜園的圍墻,被風(fēng)、被雨、被陽光和時間無情搡倒;東邊羊圈,北邊牛棚,南邊雞舍,還有西邊的狗窩,空空蕩蕩,院子里早都沒有了人,它們留下還有什么意思?
小時候,我蹲在地上端詳?shù)哪歉C螞蟻,順著墻根爬到墻上,又從屋頂?shù)臋_子椽頭還張望了一會兒,回到地上,穿梭來往,樂此不疲,如今越過一條窄且淺的溝渠,上了白楊樹,再沒有回頭,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種當(dāng)?shù)厝怂追Q“土牛”的蟲子,就是習(xí)慣了在地上打洞還一直打下去,非得用芨芨草棍子從很遠(yuǎn)很深處慢慢捅戳才肯探頭的小胖子,我們相伴了多年。我在家的時候,動不動就會找它們,它們偶爾會探頭,更多的時候它們在土里頭、院子下面睡覺。我蹲下身去仔細(xì)找尋,它,它們,不愿露面,不想相見。它,它們,都搬了家!
我和父親合力砍倒的一棵樹,已經(jīng)想不起到底是榆樹還是白楊,我們把它放倒、陰干、挪到院墻的后面,因?yàn)楫?dāng)時還用不上,我們想著再過些年,翻新房子的時候用它。這一次,我沒有在墻后看到它,許三爺家的旁邊,倒是新蓋了一院房子,有一根木頭,看起來眼熟。房子的主人,從外地搬遷而來,時間不長。這根木頭,離了我家院子,但肯定還在我們這個村莊,與其讓它自己爛掉、朽掉,還不如把它用在房頂之上。你家,他家,都已不重要。
我們那些年盛水的一口大缸,還在原來的地方??墒菦]有水,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多條縫隙。一層白堿,從缸底泛出來,向缸口蔓延,又從缸的另一邊,向下伸展。
我們睡過的大炕,父母生下養(yǎng)了我們的大炕,居然長草了,不是一棵兩棵,而是一窩,叢叢生生,密密匝匝。父親重新盤炕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記事,祖父還在人世。祖父,在父親身邊各種的安頓、交代和指點(diǎn),可是父親在那個時候全然不理。我圍繞蹲坐在父親的身邊,看著他把土從遠(yuǎn)處拉回來,用水泡軟,把麥草均勻地撒在上面,用腳不停地踩踏。看起來他并急著用這些水土,因?yàn)樗袝r間讓水土餳了一晚。
我們已在城里定居,我們還在城里生養(yǎng),我們的子女在城里陸陸續(xù)續(xù)降生人世。正如父親前面所說,不是一個兩個,是一群,放羊的時候,偷懶的時候,記不住到底自己放的有多少只羊,我們就會偷奸?;f是一群,大概吆出去幾只,趕回來幾個。
牛羊早就知道,所以才會在當(dāng)年極力挽留我們,牛羊也知道,自己的角和胡子長,尾巴卻很短。它們同樣知道,它們一起挽留,并不能阻止我們遠(yuǎn)去的心。我們不可能回來。我們想通了,想明白的時候,我們回來,牛羊又去向何處?又在何方?
父親和許三爺說著話,好像和祖父當(dāng)年說話的語氣語調(diào)一模一樣。父親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忘了挨個給每把鐵鎖屁股后面都上了油,油是縫紉機(jī)油,據(jù)說也好像是變壓器油,因?yàn)檫@種油不但清澈干凈,而且還能保存多年,不壞不腐沒味道。這瓶油一直放在最西邊房子的窗臺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油一直還在。院子,這是我們弟兄幾人落地的院子,這又是我們弟兄幾人吃人飯長成人的院子,這又是我們弟兄幾人前后離開的院子,好多村里人都說這是一塊福地,我終于明白祖父當(dāng)年從這塊地上搬到別處的時候,為什么堅持讓父親把新房子蓋在原來的房底子上。
父母也有可能真的在有生之年,不能重返舊地,不會在這里居住終老。我希望我們兄弟幾人還會回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這院子肯定早已不是個院子,不像個院子,走風(fēng)漏氣,別人家的牛羊隨便出入任意往來。我們只能把這房子從墻根搡倒,重新蓋一個房子,和原來一模一樣,就在原來的房底子之上,不會差一分一毫,我們還要重砌院墻,還是原來的形狀,四四方方。
我們盡全力把自己的事情,父親的事情,母親的事情,祖父祖母的事情辦好,剩下的事情,我們不知道,也管不了。
我們回頭,鐵鎖掛在每一扇門上。風(fēng)刮過來的時候,會晃蕩一下,會晃蕩兩三下。風(fēng)如果大一些,會晃蕩四五下。叮囑我們,告訴院子,這是久別重逢,這也是改日相見。這改日不在將來,它有個期限,大概就是三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