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劇管理系,中國 北京,100009)
巫—方相氏—鐘馗的演變:角色與精神的盛衰
陳珂
(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劇管理系,中國北京,100009)
古代壯哉的狂夫方相氏,到了明清以降衍變?yōu)榫乒怼⑸?,從中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官僚體制在后期的高度專制和政治高壓下形成的文化犬儒化?!笆異翰簧庵铩卑阉枷胱锪袨槭滓约笆看蠓螂A層的奴才化,使得這種文化犬儒化甚囂塵上。這些特色在明清時代成為潮流,言情小說、春宮畫和各種猥褻作品風(fēng)靡一時,有的甚至成為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陋習(xí),比如讓女人包小腳的變態(tài)行為等等。這也是近代史上中國新一代精英們怒不可遏、大聲疾呼、不得不起來革命的基本前提。巫—方相氏—鐘馗形象的盛衰,也折射著中國整個文化潮流、思想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形態(tài)的變化特征,這是我們的討論所應(yīng)特別關(guān)注的要害所在,也是討論巫—方相氏—鐘馗衍變關(guān)系里的趣味和價值所在。
方相氏;鐘馗;以禮天地;娛人耳目;犬儒化
有關(guān)宮廷儺較早的官方文字記載當(dāng)屬《禮記》。在整理相關(guān)資料的過程中比較下來,其意更古樸,文字風(fēng)格也更古老一些。其文字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十七《月令第六》,不但記載了早期宮廷儺的一些特點,更主要的是說明了其來歷和產(chǎn)生的背景。為不做斷章取義,錄全文如下:
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婁中,旦氐中。①季冬者,日月會於玄枵,而斗建丑之辰也。婺,無付反。婁,力候反。氐,丁兮反,又音丁計反。枵,許驕反?!臼琛俊凹径敝痢柏抵小?。正義曰:按《律歷志》:“季冬初,日在婺女八度?!薄度y(tǒng)歷》:“小寒,日在婺女八度,昏婁十一度中,去日八十四度,旦氐十二度中。大寒,日在危初度,昏昴二度中,去日八十度,旦心五度中?!薄对螝v》:“日在牛三度,昏奎十五度中,晝漏四十五刻六分,旦亢九度中。大寒,日在女十度,昏胃四度中,晝漏四十六刻七分,旦氐十三度中?!?/p>
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大呂。其數(shù)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疑為“賢”)。②大呂者,蕤賓之所生也。三分益一,律長八寸二百四十三分寸之百四。季冬氣至,則大呂之律應(yīng)。《周語》曰:“大呂助陽宣物。”引“《周語》‘大呂助陽宣物’”者,證大呂之義也。按《律歷志》云:“大呂,呂,旅也?!毖躁幋舐弥S鍾宣氣而聚物。
雁北鄉(xiāng),鵲始巢,雉雊,③雊gòu,野雞叫。如:雊鳴(野雞鳴叫);雊雉升鼎(野雉飛登祭鼎而鳴。古代認(rèn)為是變異之兆)?!陡呒墲h語詞典》。雞乳。④皆記時候也。雊,雉鳴也?!对姟吩疲骸帮糁g,尚求其雌?!薄臼琛俊把惚薄敝痢半u乳”?!鹫x曰:雁北鄉(xiāng)有早有晚,早者則此月北鄉(xiāng),晚者二月乃北鄉(xiāng),故《易》說云:“二月驚蟄,候雁北鄉(xiāng)?!薄谤o始巢”者,此據(jù)晚者,若早者十一月始巢,故《詩緯·推度災(zāi)》云“復(fù)之日鵲始巢”是也?!帮綦g雞乳”者,《易·通卦驗》云“雉雊雞乳,在立春節(jié)”,與此同,以立春在此月也。
天子居玄堂右個,乘玄路,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閎以奄。⑤【注】玄堂右個,北堂東偏。
命有司大難,旁磔①磔zhé,古代祭祀時分裂牲畜肢體[dismember]?!陡呒墲h語詞典》。,出土牛,以送寒氣。②【注】此難,儺,陰氣也。難陰始於此者,陰氣右行,此月之中,日歷虛危,虛危有墳?zāi)顾乃局畾?,為厲鬼將隨強陰出害人也。旁磔於四方之門。磔,禳也。出猶作也。作土牛者,丑為牛,??蔂恐挂病K酮q畢也?!痣y,乃多反,下注同。磔,竹百反。為厲,于偽反?!臼琛俊懊小敝痢昂畾狻??!鹫x曰:此月之時,命有司之官,大為難祭,令難去陰氣,言大者,以季春唯國家之難,仲秋唯天子之難,此則下及庶人,故云“大難”?!芭皂荨闭?,旁謂四方之門,皆披磔其牲,以禳除陰氣?!俺鐾僚?,以送寒氣”者,出猶作也。此時強陰既盛,年歲巳終,陰若不去兇邪,恐來歲更為人害,其時月建丑,又土能克水,持水之陰氣,故特作土牛,以畢送寒氣也。注“此月”至“畢也”。正義曰:“此月之中”者,中猶內(nèi)也,謂此月之內(nèi)也?;适弦詾榇嗽轮袣?,非也。云“日歷虛危,虛危有墳?zāi)顾乃局畾狻闭?,熊氏引《石氏星?jīng)》云:“司命二星,在虛北。司祿二星,在司命北。司危二星,在司祿北。司中二星,在司危北?!笔愤w云:“四司,鬼官之長?!庇衷疲骸皦?zāi)顾男?,在危東南?!笔俏L撚袎?zāi)顾乃局畾庖病;适弦詾楸狈缴w藏,故為墳?zāi)梗槐狈綒q終,以司主四時,故云四司。其義皆非也?;适嫌衷疲骸耙约敬簢y,下及於民?!币源思径箅y,為不及民也。然皇氏解《禮》,違鄭解義也。今鄭注《論語》“鄉(xiāng)人難”云:“十二月命方相氏,索室中驅(qū)疫鬼?!编嵓确置髟剖锣l(xiāng)人難,而皇氏解季冬難,云不及鄉(xiāng)人,不知何意如此?云“送猶畢者,此時寒實未畢,而言畢者,但意欲全畢耳。征鳥厲疾。③【注】殺氣當(dāng)極也。征鳥,題肩也。齊人謂之擊征,或名曰鷹,仲春化為鳩。題,本兮反?!臼琛俊罢鼬B厲疾”。正義曰:亦命有司辭也。征鳥,謂鷹隼之屬也,謂為征鳥如征。厲,嚴(yán)猛。疾,捷速也。時殺氣盛極,故鷹隼之屬取鳥捷疾嚴(yán)猛也。蔡云“太陰殺氣將盡,故猛疾與時競也”。注“殺氣”至“為鳩”。正義曰:按《釋鳥》云:“鷹,鶆鳩?!蹦呈显疲骸谤匄F,鹴鳩。”《月令》云:“鷹化為鳩?!薄蹲髠鳌吩唬骸八F氏,司寇也?!惫凹冊疲骸谤劗?dāng)為鹴。”即鹴鳩也。此征鳥者,則鹴鳩之謂也。乃畢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之神祗。④“祗zhī”和“祇qí”在古文中常常假借混用。(1)秖zhī,形聲,從示,氐(dǐ)聲。(《高級漢語詞典》)。參考:祗zhī,敬也。(《說文》)。上帝是祗zhī。(《詩·商頌·長發(fā)》)。(2)祇qí,地祇也。(《說文》)。天神曰靈,地神曰祇qí。(《尸子》)?!咀ⅰ克臅r之功成於冬,孟月祭其宗,至此可以祭其佐也。帝之大臣,句芒之屬。天之神祗,司中、司命、風(fēng)師、雨師。祗音祁?!臼琛孔ⅰ八臅r”至“雨師”。正義曰:按上孟冬“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臘先祖五祀”,是謂蠟祭,則百神皆祭,則一變而致羽物山林之祗,再變而致鱗物川澤之祗,是蠟祭并祭山川也,是岳瀆及眾山川也。孟冬不見者,文不具。孟冬祭岳瀆,因及眾山川,至此又更祭眾山川,山川少於岳瀆,是孟月祭其宗,此月祭其佐。前孟冬是祭先嗇神農(nóng),并祭五帝,但孟月其文不具,則五帝為宗,大臣句芒等為佐,是孟月祭其宗,此月祭其佐也。孟冬祭司中等,是孟月祭宗,此月祭佐,則天神人鬼山川等,皆有宗有佐也。故鄭先云孟月祭宗,至此祭佐,后解帝之大臣,天神地祇。若然,山川卑於帝之大臣,在先言,故以為尊卑之序,無義例也。熊氏云“孟冬祭宗,至此祭佐,唯天”,恐非也。
【譯文⑤譯文由筆者意譯,供參考。:季冬月——也稱臘月,就是農(nóng)歷第十二月,太陽在婺(wù)女,昏婁,旦氐三星座中行走。
【這個月的壬癸日,它的統(tǒng)領(lǐng)者是顓頊,⑥顓頊Zhuān Xū,[Chuan Hs](公元前2513-2435年)傳說中的上古帝王。黃帝之孫,年十歲,佐少昊,二十即帝位,在位七十八年?!陡呒墲h語詞典》。主宰者是玄冥。這是個屬“蟲”的日子。它的聲音是“羽”聲,在音律中為“大呂”律。它的數(shù)是六。它的味咸,而且有臭朽之氣。在這個日子進行祭祀,(就得)祭祀先賢。
【(這也是立春節(jié)氣所在之月)大雁還在北鄉(xiāng),喜鵲開始建巢,野雞開始鳴叫,家雞開始孵雛。⑦此地當(dāng)是在中國中原地區(qū),比現(xiàn)在的北京地區(qū)緯度要低,所以說“雁北鄉(xiāng)”;此時此地氣溫也當(dāng)比北京略高,所以說“鵲始巢”。
【天子住北(玄,北)堂東偏處,乘走北路,駕鐵黑色的馬,插載黑色有鈴的旗幟,穿著黑衣,佩戴黑玉,吃黍與豬,所用器皿要閎大并要掩蓋起來。
【(天子)責(zé)成有關(guān)部門舉行舉國之“大儺”,在四方城門殺牲祭祀,建造代表季冬之月的地支“丑”——土牛(取其以土克水之意),送走陰寒之氣。此月如鷹隼般代表厲疾殺氣最盛之時。(用此大儺后)方可結(jié)束對山川以及帝王將相、上天神祗的祭祀。
《禮記》的成書年代和作者狀況眾說紛紜,但大致框架在周秦至漢時期——跨度大約也是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200年左右,由多個作者編撰,采集了不少古代章句。那個年代的“書”多是木簡或竹簡,用毛筆蘸墨手書文字于其上,再用繩子編卷起來。但繩子用久易斷,很容易出現(xiàn)“斷章”或脫句、脫字的情況。時人在采集前人的文章時,就很有可能前言不搭后語。
在對上述文字的解讀中,就可以感受到這種斷章脫句的狀況。比如前面引文中的“征鳥厲疾”一句,就有些莫名其妙,感覺是硬插了一杠子,前后不接。也難為了后世的注疏之人,學(xué)問倒是很大,可膽子比較小,不太敢質(zhì)疑古代圣人的圣書,只敢問責(zé)于非圣人的同類。所以在此句之后“乃畢……”的地方,就啰里啰嗦注疏了一大通,其實不外就是說自己同類注疏得不對,沒有把祭祀的順序弄明白,還扣了前人“熊氏”一頂大帽子——不顧“尊卑之序”:“故以為尊卑之序,無義例也。熊氏云‘孟冬祭宗,至此祭佐,唯天’,恐非也?!边@頂帽子可是不輕。
我國古代治學(xué)傳統(tǒng)中,早就有“六經(jīng)注我”與“我注六經(jīng)”的說法。其實通讀一下這些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原文文本來就有些亂,不少地方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你不怪原來的文本,只揪住后人的注疏,本末倒置,怎么弄得明白?還讓更后來的人一頭霧水,更加不敢質(zhì)疑原文文本的問題。所以有些注疏,尤其是歷史上權(quán)威人士的注疏,很容易成為后世解讀的陷阱。
方相氏傭頭,東漢(公元25-220年),1957年四川成都天回山出土,現(xiàn)存于四川省博物院。該傭僅存頭部和殘破身軀,俑身約高1米,右手執(zhí)斧,左手抓蛇,口吐長舌到腰際(舌長約56厘米)。這類陶俑在四川境內(nèi)崖墓中多有出土,代表了中國方相氏鎮(zhèn)墓驅(qū)邪,毆鬼逐方良(魑魅魍魎)的功能。方相氏所戴面具稱之為“魌頭”,氣勢洶洶,作猙獰貌。(陳珂攝于2012年)
值得注意的是,《周禮》和《后漢書》里有關(guān)儺的文字更多一些,但其文字文風(fēng)都不如《禮記》的古樸。
到了宋代,除了北宋第8任徽宗趙佶(在位:1100~1125,25年)和第9任欽宗趙桓(在位:1125~1127,2年),以及南宋后期第15、16、17、18任皇帝(在位:1264~1279,四任皇帝共15年)這幾位皇帝的在位期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民族戰(zhàn)爭以外,大宋王朝以其最具特色政治制度——文官制度,將社會治理得相對穩(wěn)定,生產(chǎn)力發(fā)達(dá),人民富有,市鎮(zhèn)林立,市民文化空前發(fā)展。新的藝術(shù)形態(tài)——中國戲曲形態(tài)正是成形于此時。同時,唐宋以來佛教影響日漸擴大,并對上層人士產(chǎn)生作用。方相氏所代表的兇狠勇猛的儺儀顯然有悖佛教意旨。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人們更愿意用和平溫雅的祈福來替代氣勢洶洶的驅(qū)鬼活動,寬容與妥協(xié)成為主流。宮廷儺里那個黃金四目、齜牙咧嘴的方相氏,從此不再受到重視。
在這一時期,從現(xiàn)有資料看,儺的世俗化、娛樂化得到加強。宋代宮廷儺已經(jīng)由教坊代辦,出現(xiàn)娛樂化、世俗化和戲劇化的特點。此時整個國家的禮樂系統(tǒng)與《周禮》的理想化形態(tài)相去甚遠(yuǎn),“以禮天地”的宗旨開始變質(zhì)為“娛人耳目”。最應(yīng)當(dāng)引起注意的是:中國戲曲的誕生,不單單是一種物化的表現(xiàn)形式的發(fā)育,更是一種內(nèi)在的形態(tài)在萌動萌生。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人的思想意識、精神靈魂的釋放。
北宋仁宗時期,是宋朝比較安泰上升的時期。這位太平皇帝“洞曉音律”,喜好自己作曲編舞。①中國古代的“曲”都是有歌舞表演配合的。所以王曾說其“虞(娛)人耳目”,即可供觀賞聆聽。他在宮里想了、寫了,覺得沒勁,還要給教坊互換,彼此切磋技藝,弄出了54個作品。
這位皇帝曾經(jīng)跟丞相王曾(977~1038)②王曾,字孝先,青州人,宋朝狀元,德才兼?zhèn)?,歷經(jīng)真宗、仁宗兩朝,選拔出像范仲淹、包拯這樣的人才。仁宗時,王曾官至丞相,輔佐仁宗,建太平盛世。對話,討論古今“樂”的異同。王曾告訴他古樂是“以禮天地”的,所以“聽者莫不和悅”;今天的“樂”離開這個古意甚遠(yuǎn),徒然“娛人耳目”、“蕩人心志”而已。其還話里藏話告誡皇帝,不要“流連荒亡”于此。皇帝聽了有些慚愧,帶點檢討意味地顧左右而言他,說自己是連技巧也不行,在宮廷內(nèi)外的宴游所聽所見的,也都勉勉強強,的確不怎么樣。這段文字見諸于《宋史·志第九十五·樂十七》載曰:
仁宗洞曉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賜教坊,或命教坊使撰進,凡五十四曲,朝廷多用之。天圣中,帝嘗問輔臣以古今樂之異同,王曾對曰:“古樂祀天地、宗廟、社稷、山川、鬼神,而聽者莫不和悅。今樂則不然,徒虞③樂趣或快樂。如虞樂(即娛樂);耳目之虞。——《高級漢語詞典》。(娛)人耳目而蕩人心志。自昔人君流連荒亡者,莫不由此?!钡墼唬骸半抻诼暭脊涛磭L留意,內(nèi)外宴游皆勉強耳。”
這說明宋代宮廷的藝術(shù)形態(tài)的確開始悖逆了《周禮》“以禮天地”的宗旨。有趣的是,從上面的對話中還可以看出,他們不是不懂這個,不是沒有意識,不是故意違背古意,而仿佛是有一股力量把這種藝術(shù)形態(tài)向“娛人耳目”、“蕩人心志”的方向偏移過去,連當(dāng)時的精英大臣也甚感無助和無奈,甚好此道的皇帝更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內(nèi)外宴游皆勉強耳”這種話,顯然是史官暗諷的筆調(diào),其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這股力量實際上就是人的覺醒——超越鬼神,關(guān)注己身的意識形態(tài)開始聳動。中國戲曲形態(tài)與古希臘戲劇在這一點上是同構(gòu)的,其內(nèi)在狀態(tài)由神鬼而人生,由向上仰望而平視關(guān)切,由祭祀天地、敬拜神靈而娛人耳目、蕩人心志……
樂起而儺萎。這個“樂”已經(jīng)不單單是為了獻給天地神靈,更是為了娛樂自己。儺的神圣性和莊嚴(yán)性開始萎頓,而娛樂性和世俗性則大大增強。以下這幅來自宋代《三禮圖》中的方相氏形象,已無一點漢代方相氏狂夫的模樣。方相氏此時已經(jīng)官僚化了——長衫官帽,說明他已經(jīng)被“招安”了。方相氏的功用和意義也都變成了象征性的擺設(shè)。雖然他還長著絡(luò)腮胡,但根根毛發(fā)都溫順垂落,形象自然也養(yǎng)眼。從此以后,這個“狂夫”再也不是怒目橫睜、須發(fā)橫飛的樣子。
宋代(960~1279)《三禮圖》中的方相氏形象
宋、金、元時代,前后400余年,無論是經(jīng)濟基礎(chǔ)還是上層建筑,從農(nóng)業(yè)及其延伸的各種副業(yè)、耕作技術(shù)、冶金礦產(chǎn)、制作工藝,以及市井生活、消費水平、城市化進程,直到教育、科技、藝術(shù)、文化,宋、金、元時代至少堪稱空前。這也是一個中華民族大融合的時代。新的血液注入到各民族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中國古老的文明更具有包容性和生命力。這更是一個引領(lǐng)全新的藝術(shù)潮流的時代——中國戲曲在此時誕生。它突破了中國文化中“詞”長期超越“曲”的文學(xué)大一統(tǒng),開創(chuàng)了藝術(shù)的新潮流。書齋化、精英化的文學(xué),被綜合進了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形態(tài)——戲曲中。表演化、大眾化的戲曲藝術(shù)躍上中國舞臺。從發(fā)達(dá)的都市到偏僻的鄉(xiāng)村,從田間地頭到皇家盛宴,中國戲曲從此成為中國人不可或缺的文化生活必需品。從戲曲發(fā)生伊始,儺儀便開始向儺戲轉(zhuǎn)化。宮廷儺儀蹤跡難覓,儺戲尚有保留。它原本具有的驅(qū)鬼性質(zhì)的儀式化已經(jīng)淡然褪色,娛樂性質(zhì)的表演化成為儺戲的主要特征。宋朝宰相王曾的那一番勸導(dǎo)皇帝的話語,就是這種轉(zhuǎn)化的另一面佐證。
也正是在這樣一個大融合、大洗牌的時代,古老的“以禮天地”的“大儺”開始退出它的宮廷舞臺。它的另一支脈鄉(xiāng)人儺,也開始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而衰微下去。以敬拜妖魔鬼怪為主的巫儺,開始在各地出現(xiàn),真正具有古代毆鬼驅(qū)疫意義上的儺儀已不多見。
至后世,尤其是明清以來,儒釋道漸次合一。人們逐漸把早期“妖”、“怪”和“鬼”的暴戾性淡化,進一步強化了其神秘性,“鬼”成了“神”,它們被頂禮膜拜而不再被“毆”和“逐”。古代的疫鬼——“瘟”,變成了神——“瘟神”;還有“龍”也從古代民間儺里的“怪”——傳說中被哪吒抽筋扒皮的“妖”,逐漸被神化為“龍神”了。
溫和的妥協(xié)方式取代了古代對峙的爭戰(zhàn)方式,人們開始巴結(jié)討好這些“妖”、“怪”和“鬼”,甚至哈鬼崇鬼。鬼的圖騰十分盛行,偶像崇拜處處皆現(xiàn)?!耙远Y天地”的崇高和去偶像化特色,僅僅保留在“國家級”的祭祀活動中。
豐都鬼城牌樓
豐都鬼城一覽
從皇親國戚到庶民百姓,此時的中國早已是“千妖競發(fā)”,“萬怪流傳”。從南到北,由東至西,不管東方西方,外來的本土的,只要是個靈怪,都一概崇拜。沒有影兒的,只要有需求,人們就造就新偶像來拜。甚至不惜附會構(gòu)想,建造了一個“鬼城”,①“鬼國幽都”之說由平都山而起,據(jù)《豐都縣志》和晉人葛洪《神仙傳》載,民間傳云,漢代王方平、陰長生兩方士曾于平都山修煉成仙,道家遂于此山設(shè)天師,并將其列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后人附會“陰、王”為“陰王”,平都山亦漸附會為“陰都”??梢娺@是一個人造的“鬼城”。在那里造就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讓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燒香磕頭。到了后世,人們造就偶像化的妖魔鬼怪更是牽強附會、胡編亂造、粗糙低俗、聳人聽聞。
下面的兩個鬼怪,以及相關(guān)說明文字都來自豐都鬼城。從中可以看到這種造鬼拜鬼的心態(tài)和意識的特性——媚俗且低級趣味:
(食氣鬼:此鬼靠吸食空氣果腹,因而對各種氣味特別敏感,能辨別天地間的各種氣味。閻王爺派他守關(guān),他能辨別出混雜在蕓蕓眾生之中的各種鬼魂的異味來,并將其擒獲。)
(慾色鬼:此鬼本名五通,原是精怪,源出于惡鬼魈魎,原型是喜淫人妻女的狒狒、猿猴之類,故在元、明、清時期主要以淫鬼面目出現(xiàn)于世的。后因人們難于治他,反而對他崇奉祭祀,尊其為神,并為他修了廟宇。宋代洪邁在《夷堅志》中記載了許多五通鬼淫惡的劣行。五通最喜淫,因而可隨人心喜慕而變形或現(xiàn)出本來面目,或現(xiàn)美男、或現(xiàn)蛟龍、或現(xiàn)猿猴,或如是蝦蜞等,體相不一,皆妖捷勁健,陽壯偉岸,實為天下第一兇險淫鬼。但有許多剛直之士偏不信邪,與他相斗,終將他打入地獄。)
這個時期,隨著儺的衰微,中國戲曲卻不斷發(fā)展成熟。儺在中國戲曲的發(fā)育發(fā)展中起了多大作用,產(chǎn)生過多大影響?到今學(xué)者已有眾多論述,其中有一點可以肯定,儺對中國戲曲的產(chǎn)生具有催化作用。
不過,還有一點也值得注意:就是這個時期的戲曲形態(tài)的成熟是伴隨著專制體制的愈加僵化以及民間意識形態(tài)的愈加萎縮進行的。同時,還伴有地方社會越演越烈的偶像崇拜、鬼文化興盛這樣的特殊背景。這使得儺所蘊涵的“以禮天地”、“驅(qū)逐疫鬼”的生命力,在清代以來傳統(tǒng)戲曲的花部中沒有被傳承下來。儺儀里對天地的敬畏,對疫鬼魍魎的憤怒逐漸淡化?!褒垺钡呐枷窕搅巳ヅ枷窕摹瓣惶焐系邸?,它成了人君的化身。簡單粗暴的“皇帝決定論”替代一切,壓倒一切。這些都是直接導(dǎo)致明清以降的花部戲曲庸俗不堪的“大團圓”結(jié)局的肇因。
在明清時代,宮廷儺進一步式微。在《明史》、《清史稿》這類正史中已沒有正式的宮廷儺的記載?!肚迨犯濉ぞ淼诎耸恕ぶ镜诹ざY七(嘉禮一)》有一點相關(guān)文字:
凱旋宴,自崇德七年始。順治十三年定制,凡凱旋陛見獲賜宴。乾隆中,定金川,宴瀛臺;定回部,宴豐澤園;及平兩金川,錫宴紫光閣。其時所俘番童有習(xí)鍋莊及甲斯魯者,番神儺戲,亦命陳宴次,后以為常。道光八年,回疆奠定,錫宴正大光明殿,是日大將奉觴上壽,帝親賜酒,命侍衛(wèi)頒從征大臣酒,馀如常儀。
材料所記的已經(jīng)不是宮廷儺儀,而是平定金川地區(qū)后,所俘虜?shù)摹胺辛?xí)鍋莊及甲斯魯者”,前來獻演“番神儺戲”。只是為了慶賀勝利,看看開心,“命陳宴次”,成為帝王筵席上的伴唱而已,已經(jīng)毫無儺所蘊涵的“驅(qū)疫”的意識和意義。在這樣的情境中,儺已經(jīng)徒具其形式而喪失其狀態(tài)了。所謂“徒有其表”耳!此儺非彼儺矣哉!
郭煌寫本S.2055《驅(qū)儺詞》,后由古文獻學(xué)家王重民定名為《除夕鐘馗驅(qū)儺文》,是迄今可以見到的有關(guān)文獻中鐘馗出現(xiàn)的最早記載。為一窺全貌不做斷章取義,錄全文如下:
正月楊(陽)春擔(dān)(佳)節(jié),萬物咸宜。
春龍欲騰波海,以(異)瑞乞敬今時。
大王福如山岳,門興壹宅光輝。
今夜新受節(jié)義(儀),九天龍奉(鳳)俱飛。
五道將軍親至,虎(步)領(lǐng)十萬熊羆。
衣(又)領(lǐng)銅頭鐵額,魂(渾)身總著豹皮。
教使朱砂染赤,咸稱我是鐘馗。
捉取浮游浪鬼,積郡掃出三峗。
學(xué)郎不才之慶(器),敢請宮(恭)奉口口。
從方相氏到鐘馗,這里面的混雜衍變有很多細(xì)節(jié)難以知曉或有待進一步考證。他們之間的基因流傳從形似到神似的基點似乎給我們某種啟示:民間傳說和歷史遺傳的混雜衍變雖然會給考據(jù)帶來迷霧,但也從其基因反映出的形神中,可以窺見其遺傳斷斷續(xù)續(xù)的軌跡。①參見:張兵、張毓洲:《從敦煌寫本<除夕鐘馗驅(qū)儺文>看鐘馗故事的發(fā)展和演變》,《敦煌研究》2008年第1期。《除夕鐘馗驅(qū)儺文》中的鐘馗形象,與漢代文獻所記載的方相氏形象,基本沒有多大變異;進一步,其具體功用、行為方式、規(guī)儀章法,也都大同小異。除了姓氏的不同,他們之間基本可以直接置換。
關(guān)于鐘馗的起源,歷史上的學(xué)者們說法不一,但最合理、最有文獻支持的說法是鐘馗來自于方相氏。在遠(yuǎn)古時代,方相氏的起源已經(jīng)無從可考,但學(xué)者們的推論仍可供參考。有人認(rèn)為,方相中的“相”是方向位置的相,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是古人很看重的四方。我們可以看到在甲骨文中的“鬼”字,是一個人在田野上向四方磕頭,這樣的一個象形文字足以說明在古代,毆鬼驅(qū)邪一定是有方向的,所以方相氏是由四方和方向演變而來的詞語。在春秋戰(zhàn)國后,中國人把五行學(xué)說之東西南北中這些方位觀念引進學(xué)說中,中央五土,這個位置就變得極為重要。在傳統(tǒng)三值思維的概念里,中、一、五、九,居中的五是最重要的方位,尚中觀就這樣定性下來了。驅(qū)鬼也從向四方驅(qū)鬼演變成了驅(qū)中鬼,“中鬼”的聲音也就被賦予了“鐘馗”這樣的一個諧音(此說的牽強之處也在于此),有了姓,有了名,成為了一個人格化的神,并且具備巫、薩滿的性質(zhì)。當(dāng)然這些說法,都顯得較為牽強,僅僅是推論而已。但從遠(yuǎn)古儺儀的方相氏在唐代演變?yōu)殓娯福@種說法是有文獻記載的,這就是鐘馗起源中儺儀說。除了前述的郭煌寫本S.2055《除夕鐘馗驅(qū)儺文》,還有敦煌寫本經(jīng)文3552《兒郎偉》記述:“驅(qū)儺之法,自昔軒轅,鐘馗白澤,統(tǒng)領(lǐng)居仙?!卑堰h(yuǎn)古到當(dāng)時的演變作了說明:從軒轅時代到當(dāng)時的鐘馗,就是在歲末統(tǒng)領(lǐng)眾人進行“驅(qū)儺”的首席角色,這個角色也就是古代的方相氏?!吨芏Y·夏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毆疫?!倍鼗蛯懕維.2055《除夕鐘馗驅(qū)儺文》則把鐘馗描寫為“著豹皮”、全身“朱砂染赤”的形象。這和方相氏“蒙熊皮”、全身“玄衣朱裳”基本相似。由此對比可知:鐘馗是自遠(yuǎn)古儺儀之“方相氏”演變而來。鐘馗就是遠(yuǎn)古儺儀的方相氏的繼承者,可以在這些文獻上看到他們的淵源。
第二種說法是木棒說。《周禮·考工記》說:“大圭(玉器)終葵首。注,終葵,椎也。齊人謂椎為終葵?!彼^“椎”者,棍棒也。清代顧炎武《日知錄》引馬融《廣成賦》中“揮終葵,揚關(guān)斧”,“蓋古人以椎逐鬼”。從音韻學(xué)角度看:“終”與“葵”二字反切,即“終”字聲母與“葵”字韻母相拼發(fā)“椎”音,“椎”即為大木棒,而大木棒在上古時期為驅(qū)鬼之用?!犊脊び洝酚终f“終葵”二字通“鐘馗”,后來人們逐漸把它人格化,鐘馗驅(qū)鬼的傳說也就由此產(chǎn)生了。這種說法一看就知道叫“推論”還不是有文獻記載的支撐之說,只能參考。
在唐代也有人說,鐘馗是神的名字,這成為鐘馗起源的人名說。唐代王仁熙在《切韻》中指出“鐘馗,神名”,即驅(qū)鬼之神。清人趙翼也在《陔余叢考》中記載:“古人名字,往往有取佛仙神鬼之類以為名者”,目的壓鬼拒邪、健壯長壽。據(jù)《北史》載:北朝有人叫堯喧,名鐘葵,字辟邪。魏獻文帝時有大將楊終葵、北齊武帝時有宦官宮鐘馗、隋朝宗室有楊鐘葵、漢王部將有喬鐘葵、漢朝以后朝野很多人爭相以鐘葵、鐘馗為名。北宋高承在《事物記原》中,更把鐘馗說成是唐朝遭奸人所陷,應(yīng)舉不捷的讀書人。清代金植在《不下帶編》中甚至把鐘馗的出生地也記述得一清二楚,“鐘馗乃靈璧人(今安徽省靈璧縣),至今后裔在焉”。
當(dāng)然還有很多傳說、文人的附會,但都不足以像敦煌寫本那樣有正式文獻的支撐,大多是“推論”,從邏輯合理性來看都有些牽強。但是,由遠(yuǎn)古儺儀的方相氏向鐘馗的轉(zhuǎn)變這種說法相對來說是可信的、相對經(jīng)得起推敲,同時它在外貌、形象、性質(zhì)、特點以及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系上也比較說得通。
縱觀整個毆鬼驅(qū)疫的歷史,方相氏由周漢以來一個呲牙咧嘴、威風(fēng)凜凜、光明磊落的狂夫壯漢,變成了宋代《三禮圖》中和和氣氣的文官模樣;到了明代宮廷的教坊劇《福祿壽仙官慶會》里,他更顯出一番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官場做派;①參見:林智莉:《論明代宮廷大儺儀式鐘馗戲——兼論鐘馗形象的轉(zhuǎn)變》,臺灣:《政大中文學(xué)報》第8期 。進入到清代,他則是有些墮落——他順服了,變乖了,腆著一個酒肉肚子,色迷迷、哼哼嘰嘰、搖搖擺擺雌性化了,落入溫柔鄉(xiāng),顯出一副醺醺然醉生夢死之態(tài)(見清王素《鐘馗圖》)。有此圖的說明為證如下:
此圖描繪五仕女簇?fù)碇谱淼溺娯敢箽w的情景。鐘馗作張髯大腹、步履蹣跚之狀,雙目斜視,左右脅各有攙扶侍女一人,后側(cè)一侍女護送。侍女頭部發(fā)髻烏黑光亮,臉部敷脂抹粉,體態(tài)輕盈,衣褶飄逸。鐘馗寬袍束帶,以淡墨疾筆寫衣褶,作蘭葉描。人物畫法,以工帶寫。左上自錄吳山尊雜詩一章,詩意:揭露世態(tài)炎涼,不如盡醉為樂。此畫是王素人物畫中的佳作。
這里的鐘馗——驅(qū)鬼的魁頭、毆墓的祖宗,周漢“狂夫”方相氏的嫡系后代,在清代文人的筆下,落得個醺醺然、步履歪斜、衣冠不整、色眼乜乜,別說齜牙咧嘴,就連那嘴角的笑意也毫無光明磊落之感。畫家真有傳神之筆,出神入化,把一個變質(zhì)的方相氏活脫脫刻畫在我們眼前。畫中的題記曰:“揭露世態(tài)炎涼,不如盡醉為樂?!币讶皇且桓比宓男膽B(tài)模樣,②按照歐文·豪(Irving Howe,1920~1993)的分析:極權(quán)主義有三個階段,(1)烏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誘發(fā)了狂熱,而狂熱則導(dǎo)致了(2)大規(guī)模的恐怖和人間地獄,然后,狂熱與恐怖被耗盡,于是,(3)人們變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即犬儒主義。再也看不到半分他的老祖宗方相氏勇猛悲愴的基因血脈。
(清)王素(1794—1877):《鐘馗圖》③
在一幅民間圖像中,“鐘馗”——這個遠(yuǎn)古的戲劇化角色,還帶著方相氏勇猛兇狠的遺像。只是其威風(fēng)凜凜的丈八兵器“戈”,已經(jīng)換成了小家子氣的劍,光禿禿的沒什么殺氣。(見下圖民間鐘馗像)
民間鐘馗像,木刻套彩年畫,現(xiàn)代
后世方相氏的衰落,不單是一種形態(tài)的衰落,更是一種精神和靈魂的衰落。在這里可以觀察到,盡管這幅民間鐘馗圖還帶有方相氏外貌的遺孓,但觀者一定能從中感受到這個鐘馗早已沒有了那股氣勢洶洶的悲壯勇猛之氣,圖中只是一個貌似方相氏的形象,流露出的卻是笨、傻、粗、弱的庸俗化信息。毆鬼驅(qū)邪、血氣方剛的方相氏轉(zhuǎn)化到明清以降后的庸俗化,代表著一個時代的庸俗化?!坝顾住北緛砗x就是“平庸粗俗”、“低級趣味”(vulgar;philistine;low)①庸俗yōngsú:[vulgar;philistine;low]平庸粗俗。——《高級漢語詞典》。,這也是它的基本特點。庸俗化,就是大家都降格下架。如果說,滑稽和幽默還帶有主動者和被動者、模仿者和被模仿者、你和我彼此相隔相比的對立關(guān)系的話,庸俗化就是把高大上和低矮挫關(guān)系整合在一起,你我不分,彼此合一,一起庸俗。庸俗化產(chǎn)生的心理機制本身,來自于我們?nèi)祟愖杂械囊环N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一旦在某種特定狀態(tài)下被激活,蔓延成一種多數(shù)狀態(tài)(還不一定是強勢狀態(tài)),庸俗化就開始了。
庸俗化也是精英文化向大眾文化轉(zhuǎn)化的一大特征。這是文化大眾化所要經(jīng)歷的必然階段。“我是流氓我怕誰”——說這話的人,一定不是流氓,因為真流氓不需要說這樣的話,也不會這樣說話。但說這話的不是流氓的精英卻要把自己庸俗化,這或許就是因為原來的精英傳統(tǒng)失喪了權(quán)威性——也即是在老百姓那里失喪了話語權(quán),需要用庸俗化來重新建立權(quán)威——奪回自己的話語權(quán)。但話語權(quán)也許奪回來了,但精英自己的精神內(nèi)核也許就找不著了——這也是庸俗化必然帶來的悖論。
精英——大眾,大眾——精英,歷史就是這樣旋轉(zhuǎn)上升,交疊更替。當(dāng)精英文化過度假大空時,精英文化必然被解構(gòu),權(quán)威失喪;大眾力量隨之壯大,但又不足以跟倘還高高在上的精英文化抗衡,庸俗化就會伴隨這種狀況發(fā)生。
從整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長河看,庸俗化是常態(tài),精英化是非常態(tài)?;蛘哒f,一般來看,社會、文化和藝術(shù)的庸俗化要多于精英化。過度的精英化將會對常態(tài)社會形態(tài)產(chǎn)生劇烈干擾,尤其是精英化還帶著專制的強勢時,這種專制的精英化會造成全社會的假大空,虛偽、矯情和謊言就會形成主流。
古代壯哉的狂夫方相氏,到了明清以降衍變?yōu)榫乒?、色鬼,從中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官僚體制在后期的高度專制和政治高壓下形成的文化犬儒化。“十惡不赦之罪”把思想罪列為首要,以及士大夫階層的奴才化,使得這種文化犬儒化甚囂塵上。這些特色在明清時代成為盛行的潮流,言情小說、春宮畫和各種色情猥褻作品風(fēng)靡一時,有的甚至成為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陋習(xí),比如讓女人包小腳的變態(tài)行為等。巫—方相氏—鐘馗形象的盛衰,也折射著中國整個文化潮流、思想意識形態(tài)和行為形態(tài)的變化特征。這是我們的討論所應(yīng)特別關(guān)注的要害所在,也是討論巫—方相氏—鐘馗衍變關(guān)系里的趣味和價值所在。
(組稿人:余達(dá)喜,責(zé)任編輯:高量)
[Abstract]The strong Kuangfu and Fang Xiangshi in ancient times,have evolved to drunkard and goat till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which reflect the cynicism of culture which is formed under a highly political pressure of the late ancient autocratic Chinese bureaucracy."Heinous crimes"takes ideological crime as a priority,and the literati class has gradually been slaves,which makes this cynicism of culture overspread.These features have been prevalent trend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romance,erotic art and a variety of obscene pornographic works have all raged,and some even become bad habits in a continuation of centuries,such abnormal behavior as making a woman's feet package.This is the basic premise where the new generation elite in Chinese modern history had to show a furious outcry and start the revolution.The image of the witch-Fang Xiangshi-Zhong Kui goes ups and downs,which also reflects the whole trend of the Chinese culture,and the variation of ideology and behavior patterns.This is the key that we should be particularly concerned about,and also is the interest and value in discussing the evolution relations of the witch-Fang Xiangshi-Zhong Kui.
[Key words]Fang Xiangshi;Zhong Kui;Etiquette world;Entertain;Cynicism
The Evolution of the Witch-Fang Xiangshi-Zhong Kui:Ups and Downs of the Role and Spiritual
Chen Ke
(Arts Management Department of The Central Academy Of Drama,Beijing China,100009)
B933
A
1008-7354(2016)01-0081-10
陳珂(1955-),男,江蘇無錫人,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劇管理系教授,戲劇戲曲學(xué)博士,中國文聯(lián)中國文藝輿情信息研究基地首席專家。
編者按:本文部分內(nèi)容曾作為“絲綢之路文化與中華民族文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專輯”論文發(fā)表于《絲綢之路》2012年第20期,作者此文在原文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進一步的深入考察,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