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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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小鎮(zhèn)上的父親打來電話說，老灶在自家院里死了好多天才被發(fā)現(xiàn)。

我放下電話，默默站立了好久，老灶受盡風(fēng)霜的單薄身影緩緩凝結(jié)在空氣中，他仍然那么溫暖和氣，可我卻再次跌入罪孽的深淵。但是這一次我沒有逃避，毅然決然準(zhǔn)備去贖罪。

每次小鎮(zhèn)的記憶涌現(xiàn)，必然都是冬天的樣子。雪厚厚的在地上鋪了一層，冷風(fēng)繞過灰色的磚墻準(zhǔn)確無誤得刺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裹著紅色的小棉襖獨自去學(xué)校，冬日是如此的灰暗，但還是有最好的安慰：老灶每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巷口，他做了一輩子的灶糖帶給我們甜美，而烤了一輩子的紅薯則打敗寒冷帶給我們溫暖。

老灶原名是什么我從來不知道，鎮(zhèn)上的人們這些年用來辨識老灶的便是他那再也找不出更好吃的灶糖和紅薯。

寒風(fēng)劃過老灶瘦削黝黑的臉，留下一道又一道皺紋。每次我們一群孩子遞過手里的五角錢，老灶總是笑瞇瞇得遞過兩塊錢分量的灶糖和烤得最好的紅薯給我們，他蹣跚著，一瘸一拐，黝黑的臉上滿是疼愛。

我告訴爸爸我要嫁給老灶，爸爸笑問我為什么，我總想著老灶能做出這世上最好吃的糖果，我要是嫁給他便能每天都吃到灶糖了。

家里的長輩們總是哄堂大笑，我不能理解這其中的搞笑之處，難道嫁給一個能帶給自己糖果的男人有錯嗎？

后來老灶知道了我要嫁給他的這件事。每次挑著擔(dān)子走過我家門口的時候都會大聲喲呵我出去，我便急匆匆拿著爸爸為我從城里帶來的新物件跑出去，有時候是芒果干，有時候是毛絨小熊。

他每次都會問我為什么要嫁給他，接過灶糖再遞過我的東西時我總會歪頭說，因為可以吃灶糖啊。

老灶便哈哈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聚在一起，蹣跚著仿佛瘸著的腿支撐不住這份喜悅一般。

但是所有我?guī)ソo他的禮物，他只收下了其中的一件：一個樣子像葫蘆的老酒。那件禮物是爸爸吩咐我送給老灶的。

| 02

后來上了四年級，我便去縣城上學(xué)了。每個月回家一次，但每次回來還是會收到老灶的糖，以及被他的笑容感染，并且一如既往地告訴他，嫁給他是因為他有世上最好吃的糖果。

而我最后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那一次鄰家的嬸嬸聽聞我要嫁給老灶的時候瞟過來的一個眼神，她瞥了瞥我和老灶，咧咧嘴輕聲說道，老的小的都這么不要臉，說完就進了屋子。

我當(dāng)時不能完全理解那個眼神和那句話的含義，但是隱約之中我還是覺得有什么東西轟隆隆得裂開了，并且這隱形的裂縫使我感覺到了羞恥和疼痛?；仡^看看老灶，他臉色難堪尷尬至極。如今想來，他眼神里其實全是悲傷。

老灶仍然會在我回家的日子里送糖過來，就像舉行一道儀式，盡管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我?guī)У亩Y物越來越好，老灶卻從來不接收，我們就像避免觸摸一道傷口一樣再也沒有提及關(guān)于我要嫁給他的事情。

鄰家的嬸嬸來我家倒是越來越勤快，她常常眉開眼笑的夸我機靈夸我生得俊俏，我總是禮貌的笑笑，心里卻總是泛著一層寒意。

禮貌性問好后我走進自己臥室，但是這也不能避免那嬸嬸偶爾傳來的一些話。比如她總說，那老灶不是個好東西，老不正經(jīng)，欺負(fù)小女孩兒被別人打斷了一條腿才成了瘸子。

聽到這種話一次，我內(nèi)心的裂縫就深一些，可惜我從來不曾知道，爸爸曾嚴(yán)厲斥責(zé)那嬸嬸不要亂講話。

老灶再送來糖果的時候，我開始推脫，讓爸爸告訴他我不在家。

開始的時候偷偷透過窗口，我能看到老灶尷尬得一笑，然后卑怯得推辭父親的進屋邀請，顫巍巍轉(zhuǎn)身走了，我總會覺得鼻頭一酸。

后來越來越長大，我像是逃避也像是愧疚，因為那些念作“不要臉”“老不正經(jīng)”之類的詞語，推開了一切與老灶見面的機會，而這便成了如今我最大的罪孽。

| 03

得知老灶的死訊后，我胸口涌起一陣熱流一如當(dāng)年紅薯的溫度，但是現(xiàn)在它燙得我生疼，燙得我徹底忘記了那些詞語，只剩下老灶溫暖的笑和舌尖上經(jīng)久不息的灶糖香味。

我飛速下樓駕車回鄉(xiāng)，本來覺得會有一場催人淚下的盛大喪禮，他的兒女們會哭嚎著送他離開，在那種壯觀嚴(yán)肅的儀式中哭泣就不會顯得奇怪了。

可是并沒有，什么也沒有，我只看到老土門上掛著一副白色的對聯(lián)，那是爸爸的筆跡，而徒有四壁的家里靜靜地躺著一口棺材，只有爸爸在從容不迫的往紙盆里燒紙。

這樣的死寂沉重得壓下來，我“哇”得一聲就哭了，從頭頂蔓延到腳底的悲切卷著眼淚將我打倒。他究竟怎么不正經(jīng)了？他給了我那么多的甜蜜和溫暖。

在爸爸的懷里安靜下來以后，他遞給我一個筆記本和那個葫蘆樣的酒瓶。我輕輕翻開筆記本上面寫著：

“2002年七月，女兒也隨著她的母親消失了，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娘兩個連個影兒也沒有。這場車禍，我用自己的一條腿換來女兒一條命，但再也不知道我這廢了的人生里，是否還有機會再次見到我的妻女。”

“2006年七月，今天那李家的小女兒送了我一瓶葫蘆酒。她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實在是太像我的女兒了，而且女兒以前隨我去集市也常常抱著那葫蘆放不了手。唉！可悲啊！”

我捧著那個被磨得光亮的葫蘆酒瓶，流著眼淚跪在老灶的棺木前，為我那愚蠢的懷疑和逃避，為我那盲目的懦弱和自私，也為我曾那樣因為無知而誤解老灶的疼愛，深深得道歉。

這一生，我如此得傷害了一個愛我的人，如此得辜負(fù)了一個善良的人。

在漫長的再也吃不到那樣甜美溫暖的灶糖和紅薯的日子里，我不僅會捧著一束白色的菊花常去老灶的墳前探望，還會學(xué)著像老灶那樣，對身邊的人以真誠和愛相待。

（摘自青蔥白紙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