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葵芬

摘要：《貓城記》在文體上是鮮明的寓言小說體，在風格上是諷刺的藝術，在內(nèi)容上則是無情的國民性批判，然而其最為核心的是悲劇精神，基于毫無希望的現(xiàn)實性和徹底絕望、直面消亡的悲劇感，悲劇精神便也在于此。

關鍵詞：《貓城記》；悲劇精神

《貓城記》是老舍從英國歸來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受到較多爭議的作品。在此之前，作家先后創(chuàng)作過《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小坡的生日》以及《大明湖》等。前三篇小說是老舍在倫敦教書時的創(chuàng)作，經(jīng)同在倫敦的好友許地山的介紹發(fā)表在《小說月報》，這幾篇小說雖然是各有藝術上的、內(nèi)容上的硬傷，但參照老舍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尤其是他中后期成熟作品，這三篇小說對老舍創(chuàng)作有著巨大的作用。簡而言之，即藝術上的幽默風格及敘事的多樣性；在內(nèi)容上對于整個國民性格的關注，對于國運的關心?！缎∑碌纳铡肥亲髡咴跉w國途中旅居新加坡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完成，在此不作細究；《大明湖》并沒有傳世，毀于上海一二八事件中日本的炮火，后來，作者據(jù)其內(nèi)容改寫成中篇小說《月牙兒》。從《月牙兒》來看，小說內(nèi)容與國民性批判有關無疑?！敦埑怯洝肥亲骷冶容^成熟的作品，延續(xù)了其國民性批判、幽默風格等藝術特色。

《貓城記》是一部寓言幻想體小說。它是寓言體小說，用幻想的世界替代現(xiàn)實的存在說到底，它是現(xiàn)實的，是作家回國之后的經(jīng)歷所感所想，它是現(xiàn)實地“真”，而非幻想的“虛”?！敦埑怯洝番F(xiàn)實的“真”是作家基于人的良知與道德、理想與憧憬審視下的中國三十年代的國民性與整個國家，它所貢獻出來的是人性墮落絕無希望的典型社會，最為可貴的是作家賦予的悲劇色彩以及形成的悲劇精神?！敦埑怯洝酚兄敃r作家的青澀與本真的敏感，還有夢想破滅之后真實的世界觀。老舍自身在此后幾十年對這部作品的評價前后不一，細究之下，種種認知，其序言講得真切：我自己還有一點點不滿意。不很幽默。作家只是不滿意它的形式與風格上“不很幽默”，僅此而已。

一、《貓城記》的鮮明藝術特色

《貓城記》寫于1932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一種獨特的存在，也是老舍文學道路、文學作品中獨特的存在。作品的藝術特色鮮明，在文體上融合了寓言與小說，在風格上，轉幽默趨向于諷刺，在內(nèi)容上，絕對的國民性批判。

《貓城記》的故事開始于“我”因飛機失事墜落在火星上的貓國，學會貓語以后，通過“我”在貓國中的見聞，講述貓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風俗等方方面面。小說文體是寓言小說式的，融合有二者的特征，即寓言的象征、幻想、荒誕與小說的情節(jié)、語言及結構。正是借用寓言的寫法，使得這部小說在結構形態(tài)、人物（貓人）形象、語言敘述方式等層面都有別于老舍其他小說。老舍小說以幽默、通俗、流暢見長，《貓城記》中老舍則用寓言的筆調(diào)寫了一個荒誕的故事。在這部小說之前，中國現(xiàn)代小說沒有這種寫法，風格稍微類似的唯有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同為主人公轉移到另一層顯然非同的世界，然而沈從文的小說更像是科幻小說或者說是童話與小說的結合體。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一書中，把《貓城記》看作是具有“感時憂國的精神”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加以評論，“現(xiàn)代中國小說，雖滿紙激凌哀怨，似富于寫實。二十年代末期和三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作家，以忠于寫實為務，運用諷刺的筆調(diào)，把中國寫成一個初次受人探索的界域。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一九二八），老舍的《貓記》（一九三二），是這類作品的代表。他們都是當代的名作家，繼承李汝珍和劉鸚的諷離寫法，在其感時忱國的題材中，表現(xiàn)出特殊的現(xiàn)代氣息。他們痛鴛國人，不留情面，較諸魯迅，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此書成為中國作家對本國社會最無情的批評?！盵1]與前幾部作品運用幽默的手法不同，《貓城記》所運用的手法是諷刺手法。諷刺與幽默并不等同，前者含有明顯的貶意——嘲笑，批評和抨擊；諷刺有善意的，有惡意的。幽默同樣令人發(fā)笑，但卻是善意的，或者是無惡意的?！敦埑怯洝沸≌f中，作者對于貓國的批評，社會的、個人的現(xiàn)象，針針見血，多為貶抑。透過小說，比照社會，則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對于社會各層次的諷刺。例如，對于教育的諷刺，任何人只要一入學就畢業(yè)；對于不休止的學生運動的諷刺，對運動中的人們的殘暴的揭露。

國民性批判是現(xiàn)代文學第一個十年最為引人關注的主題，魯迅先生是這一主題領域最為重要的作家。老舍《貓城記》先前的小說對于國民性的批判相對而言是比較弱化的，人們所普遍熟悉的仍然是其幽默的風格、曲折的情節(jié)，然而，對于國民性的批判已經(jīng)顯露出來。《貓城記》對于國民性的批判最為集中、最為具體，貓國人自私自利、沒有骨頭、崇洋媚外、缺乏信仰、怯弱、勇于內(nèi)斗等，“每個地主必須養(yǎng)著幾個外國人作保護者。貓人的敬畏外國人是天性中的一個特點”?！霸诠糯麄円才c外國打過仗，而且打勝過，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殘殺的結果叫他們完全把打外國人的觀念忘掉，而一致的對內(nèi)。因此也就非常地怕外國人；不經(jīng)外國人主持，他們的皇帝連迷葉也吃不到嘴”。[2]貓國人上上下下，外國人說一不二。遭到外敵入侵時，皇上帶頭遷都逃跑，國家正規(guī)軍（“大蝎軍”、“紅繩軍”合稱“國家夫司基軍”）也爭相逃跑。跑不了了，扭頭迎降，“我們?nèi)ネ督?，誰先到誰能先把京城交給敵人，以后自不愁沒有官做?！边@里的人性惡、欺騙、懶、內(nèi)亂、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貪婪，唯有人性的墮落與腐爛，徹底絕望而毫無希望。

二、深沉的悲劇精神

《貓城記》并不只是在以上所述及藝術手法上取得突破，盡管這種突破并不能掩蓋其本身藝術層面的不足，在其思想內(nèi)容上，也有諸多突破，徹底而深沉的悲劇精神就是其中之一，也是這部小說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悲劇精神是西方自亞里士多德以來文學作品與文學理論重點研究的領域，其所涵蓋的范圍包括悲劇的生成、價值、作用、意義等，作為西方文藝的舶來品，悲劇為當時學者所重視，自王國維到魯迅皆受到西方悲劇精神的深刻影響。老舍在英國教書游學六年，浸淫、涉獵西方文藝多年，潛移默化中對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的形成不可避免地生發(fā)作用。

《貓城記》先前幾部小說，雖然不缺乏一些憂傷的情緒，悲哀的感情，但對于作品的整體上的幽默風格并沒有突破。它們不缺少溫情，不缺乏幽默，而內(nèi)容上的一切都融化在其中。使得人們形成了對于老舍形象的一生的標簽——幽默作家。然而事實上，老舍的作品自《老張的哲學》到《趙子曰》、《二馬》，筆調(diào)趨于沉重與哀傷，脫稿于《大明湖》的《月牙兒》轉至幽婉凄厲，幽默與諷刺全然不顯，老舍文學風格得以大變，而其文學的內(nèi)核越發(fā)趨向于國民性、人性與個人的悲歡離合，沉淀于民族的人性深處。如果說《月牙兒》是一首哀歌，其蘊含的則是悲劇。至此，悲劇精神始終貫徹在作家文學作品中，從《貓城記》開始，其后《駱駝樣子》、《四世同堂》等都有一種深層的悲劇精神，不缺乏悲劇力量。

《貓城記》的悲劇精神表現(xiàn)為作品傳達出來的那種毫無希望的現(xiàn)實性和徹底絕望、直面消亡的悲劇感。貓國是毫無希望的國度，沒有人性、沒有道德、沒有倫理等社會的隱形秩序，沒有正直、誠信、勇敢、愛國等良好的品性，充斥了惡、欺騙、懶、內(nèi)亂、自私自利、鼠目寸光，是徹底的絕望，所以它的滅亡是徹徹底底的滅亡——它的滅亡是最后兩個貓人在面對敵國入侵國家傾倒時刻相互爭斗內(nèi)亂完成的。作家勇敢地面對這一切，審視著一切，把所有的存在都毀滅、消亡，與只有毀滅這一切，徹底地告別過去、告別傳統(tǒng)、告別失落，才能真正地開始，走向新的世界。前面已經(jīng)述及，《貓城記》寫作于1932年，作家游學英倫6年后回歸故土，又小說本身是寓言小說體，深沉地來看，這是作家回國所見所感之余對于國民性、國家與民族的徹底觀照，其借助文學深沉地觀察、直面現(xiàn)實與事實、以悲劇精神貫徹其中?！氨瘎〉膬艋饔镁褪菐椭^眾把過強或過弱的恐懼與憐憫之情轉變?yōu)檫m度，充分發(fā)揮審美欣賞對于人的好的有益的一面，即通過充滿快感的審美獲得知識，使悲劇潛移默化地提高道德水準?！盵3] 《貓城記》悲劇精神的凈化，既在于對讀者精神的、審美地凈化，更在于作家精神的、審美地凈化。

對毫無希望的現(xiàn)實性無情地鞭撻、揭露，終至于徹底地毀滅，作家是毫無所懼地展現(xiàn)出這一幻滅感的消失，表現(xiàn)在小說中則是無盡的悲劇、無止的悲歌，悲劇背后盡是悲涼，作家的、文化的、民族的悲涼。

參考文獻：

[1]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5：542.

[2]老舍.貓城記[A]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165.本文所引《貓城記》原文皆出自該版本，不另加注釋.

[3]朱茜.亞里士多德與尼采的悲劇觀比較[J].新聞天地（論文版），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