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有一年出差,遇到一個據(jù)說懂周易的家伙,給我打了一卦,說我命里缺水,遇水則旺,我聽了,很不以為意。
那一年,大水
我出生的那年,進了八月,開始下雨。
下到三號?!疤煲呀?jīng)合不上了,”我媽說,“天都是白的,都下白了,停不住了?!?/p>
大水淹了整個華北。水庫決了口子,開始人們還高高興興地撈魚、煮魚、煎魚吃,后來,農(nóng)村的房子一間一間地倒了。
再后來,人們開始轉(zhuǎn)移了。逃命。
京廣線經(jīng)沙河有一座三孔橋,顯然形成了泄洪的障礙,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急了眼,打算扒了京廣鐵路泄洪。
這還了得,驚動了上面,來了部隊。
雨不停地下。海河告了急?。?!
有一個老片子叫《戰(zhàn)洪圖》,六零以前的各種后們都有印象,說的就是那年的大水,天津靜海的一個村子,為了保天津和京浦鐵路,決定炸堤分洪,老百姓的房子,地里的莊稼都不用想了。這工作得有多難做,想一想拆遷吧,馬上理解了吧,不同的是,沒有補償。
肯定有落后分子,必須有階級敵人。
壞分子(老地主)陰狠地詛咒:下吧!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吧!
大雨下了七天。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大院汪洋一片。
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人能記得我從什么時候開始拉肚子了。各種藥物、輸水,止不住地泄。
我爸打著傘,我媽抱著我,著到膝蓋的水送我到所里的醫(yī)院,止不?。∞D(zhuǎn)院,水已經(jīng)到了大腿,送到大院對面的和平醫(yī)院,還是止不住。
再從和平醫(yī)院出來,水已經(jīng)沒了腰了。
我爸抱著我,我媽撐著油紙傘,其實傘已經(jīng)不重要了,全身濕透了,只是為了給我擋著雨。其實擋不擋也沒多大必要了,醫(yī)生說沒救了。
我媽說我的頭已經(jīng)完全癱軟了,沒魂兒了,幾乎沒有氣息了。
只是,他們不舍得就這么扔了我。
回到家里,爸和媽輪流抱著我。各種愛撫,各種偏方。
大雨下了七天。
天津周圍的農(nóng)民舍了房子舍了莊稼,舍了莊稼人能有的一切,從保堤固壩,到提閘、扒壩、破堤導(dǎo)流、分洪,終于保住了海河,保住了天津和京浦線。
水退下去了。
我慢慢地回陽,活了。
那一年,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根治海河?!?/p>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第二年,中國開始建三線。將重要的科研、軍工轉(zhuǎn)移到內(nèi)陸的四川、陜西、貴州(戰(zhàn)略大后方,幾百萬人),準備打仗了。
戰(zhàn)爭就像是一觸即發(fā),蘇修和美帝都沒閑著,磨刀霍霍呀!
六九年,我們家搬到陜西寶雞大山里的一個山溝里,從河北出發(fā)的時候,一切都是秘密的,鄰居都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到哪兒去,我也不知道。
火車一路向西,過三門峽水庫,是夜里,燈火輝煌,有一個小站賣道口燒雞,黑乎乎的一個荷葉包著,好吃得不要不要的。
后來常常有人問我,哪里會打仗呢,瞎忽悠吧!可是我們都記得,即便到了坐三天三夜火車才能到的大山里,晚上山頂上會升起信號彈,戰(zhàn)士們爬半夜到山頂,看到的是用定時器發(fā)射的信號彈?,F(xiàn)在想想,真是十分詭異。
后來聽住在海邊的同學(xué)說,那些年刮南風(fēng)的時候,老蔣也用降落傘往大陸這邊發(fā)折疊傘和糖果等種種小玩意,還有反共的傳單。
總之誰都沒閑著。
過了潼關(guān)就入了陜。
車到寶雞,進入寶成線,過秦嶺,隧道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
對劉邦、項羽的故事有一丁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陳倉者,寶雞是也。兵家必爭之地,入川之門戶。
李白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亦是由此入川。那是沒有可以通車的道路。
抗戰(zhàn)期間,國民政府內(nèi)遷,三四年修了第一條公路。人們相信,日本人到不了這兒。果然是。
解放后,五四年,寶成線開工了,四年之后,開到成都。據(jù)說通車的首發(fā)列車上,坐的都是勞動模范,他們自豪地向沿途的老百姓揮手致意,多有范兒,那年頭的勞模。
寶雞站出來到雙石鋪,就換上了電力牽引車頭。雙石鋪是抗戰(zhàn)時難民坐車西行避戰(zhàn)的終點站。也是翻過秦嶺的第一站。
秦嶺古時不叫秦嶺,叫終南山。
是雙石的孩子,不是黃石的孩子
雙石鋪這個地方大名鼎鼎。
寫過《西行漫記》的埃德加·斯諾,與另一個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路易·艾黎,抗戰(zhàn)時在此建中國工業(yè)合作協(xié)會,生產(chǎn)軍需及民用品,為延安的共產(chǎn)黨人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們同時還辦了掃盲班、醫(yī)院,組織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識字,為過境的難民檢查身體、治病。
周恩來從重慶返延安,都是在雙石鋪停留,去見路易·艾黎。路易·艾黎住在柏家坪窯洞,前些年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去那兒玩,窯洞前已經(jīng)是荒草漫漫了。
周潤發(fā)演過的一部電影《黃石的孩子》,故事真實的發(fā)生地是雙石鋪,所以應(yīng)該叫“雙石來的孩子”。
路易·艾黎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且一直留在了中國,去世前要求埋在甘肅山丹縣。上世紀八十年代,他重回過雙石鋪看望那里的鄉(xiāng)親,因為那兒發(fā)了一次大水。
這就是我要說的大水。
三線
我們坐的火車經(jīng)過秦嶺、黃牛埔、紅花鋪、油房溝、風(fēng)州、七里坪、雙石鋪,穿過44個隧道,終于到了。
紅二方面軍曾在此過境,三五九旅在此突圍,習(xí)仲勛在此搞過“兩當(dāng)起義”。再往上溯,絲綢之路的一個驛站。還往上,玄奘高僧由長安出發(fā),過境往西方取經(jīng),那小鎮(zhèn)由此得名“唐藏”,我記得有一棵巨大的古樹,樹身有什么東西劃過的痕跡,當(dāng)?shù)厝苏f那是八戒用耙子劃的。為什么呢?
這么說來,選這里做三線,亦是紅色根據(jù)地了。
我們與外界的往來通訊都只有信箱號,老家的孩子打長途時問:“你們都住在信箱里么?”我媽頓了一下說:“差不多吧?!彪娫捘穷^說:“哎呦!那得多大個箱子呢?”
我們家的孩子聽了樂,一點小小的優(yōu)越感。在這兒,我們家住了13年。
八一年,洪水
那一年我大二,回家過暑假。
七月就開始下雨,時晴時陰的天。八月中旬,小雨轉(zhuǎn)成大雨,之后是暴雨。
21日,我們高中幾個女生聚餐。自己燒的小菜,到所里的商店買的果子酒,很甜的那種勾兌的酒,后勁兒挺大。
中午一點,在宿舍樓的四樓可以看到山洪下來了,河里的水變得渾濁,慢慢地上漲。雨還在下。
我們看到的河是嘉陵江的上游。這條大河環(huán)繞著我們宿舍區(qū)東邊、南邊,把宿舍區(qū)和工作區(qū)切割開,南邊有一個橋連接著河南岸的工作區(qū)。這么說吧,三線的所有單位都是沿河而建。
嘉陵江發(fā)端于嘉陵谷,代王山南側(cè),故此得名。年年夏季暴雨過后,都會下來山水。
空山新雨后,空氣是甜的。
嘉陵江清澈的水變得渾濁,下游水庫的魚逆流而上,我們用紗布做成小魚網(wǎng),都可以撈到不少小魚。
女孩子們有了酒,變得狂放,學(xué)著壞人的口吻說:下吧下吧,下個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然而,水漲得太快了。不到兩點鐘,已經(jīng)漫堤了。
真正恐怖的是,大片大片的山體轟然倒到河里,揚起陣陣塵土,轉(zhuǎn)眼間半個小山?jīng)]了,讓河水吃掉了。
再往河的上游看,家屬區(qū)的東面已經(jīng)變成一片望不到頭的黃水了。菜地和木工房轉(zhuǎn)瞬不見了。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黃色的、波濤洶涌的水。
河水不斷地漲,不斷地漲——我們趴在窗戶上,沒有人再說話了。
眼見著東邊來的大水漫過所里最高處的河堤,一點一點地漲。以前幾米寬的嘉陵江,已經(jīng)漲到50米寬、100米寬——我們面面相覷,臉都是白的,嘴唇也是。
要不要往山上跑呢?
可是,所有的山都在塌方,樹林和莊稼,像人身上掉下來的皮癬,一片一片地掉下來,掉到河里。
工作區(qū)和家屬區(qū)之間只有一座橋相連。那橋離著水面十幾米。橋的南邊靠山的一面水非常深,從前我們游泳越往那邊游水越?jīng)觯心懘蟮哪猩鷱臉蛏贤绿氨鳌薄,F(xiàn)在,水浪已經(jīng)拍上橋面了。
大水發(fā)出沉悶、巨大的轟鳴聲。是沖下來的巨大的、房子那么大的石頭,一個成年人也抱不過來的木頭,相互撞擊發(fā)出的響聲。我們看到水面上漂過一個拖拉機,無數(shù)的巨大的木頭,房子的半邊墻,還可以看到?jīng)_下來的牛、羊、豬。
我們跑下了樓。
家屬區(qū)的孩子們往橋邊聚集,等著家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驚慌。
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工作區(qū)上班。
孩子們看到橋的欄桿被水拍掉了一半,看到?jīng)_下來的巨石和木頭一下下撞擊著橋梁。這時候有了哭聲。
大人們陸續(xù)奔跑過橋。每一個人通過,這邊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怕被水拍到河里,怕橋突然倒塌。
山里的天短,平原的夏天七、八點鐘,天還亮著,在山里七點天就完全黑了,雨天,六點就黑了。
我見到了我的媽媽、哥哥,最后撤出工作區(qū)的是爸爸。爸爸沒有回家。所里的干部撤出工作區(qū)直接到了招待所前的空地,扎起帳篷,成立“抗洪救災(zāi)指揮部”。所有的黨員,自發(fā)的,都去了那個帳篷前。
那天夜里沒有燈。高壓線沖斷了。
商店里所有的手電、電池、蠟燭,都作為非常時期的重要物資,被統(tǒng)一分發(fā)到了夜間巡邏的同志,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手中。
從指揮中心發(fā)出的指令是,夜里不要出門,因為不知河水會沖垮哪里的道路。同志們在家里避險。
青壯年隨時待命。
我緊張地哆哆嗦嗦地?zé)崃藷峒依飪H有的饅頭,煮了幾個咸鴨蛋作為晚飯,抓了兩個饅頭和兩個咸蛋飛奔到指揮部,送給我爸。
我看到他們皺著眉頭看通訊班在調(diào)試電臺。
公路、供電、通訊,全部中斷了。
那一夜我們都沒睡著。所有的擔(dān)心。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艱難的等候
天亮之后,雨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著。洪水開始退了。
可是,所里的糧店被水沖走了。工作區(qū)幾個車間沒了。醫(yī)院沖掉了一半。人們蜂擁到食堂打飯。指揮部馬上指示食堂開始限量提供饅頭。
沒有菜了。很快咸菜也沒有了。
電臺終于和上級聯(lián)系上了,這一線所有的三線單位損失慘重。泥石流淹了一半縣城。寶成鐵路大面積塌方,從寶雞出發(fā),火車只能開到雙石鋪。
糧食還能吃多久?不夠一個月。醫(yī)院的藥品還能用多久?氣象預(yù)報是否能預(yù)測出未來會不會有大雨?
所有的單位都在等候救援。
洪水退到堤壩之內(nèi)(還有堤壩的地方),所里開始組織青年突擊隊去縣里背糧食。一百多公里山路,兩天一個來回,能背回來多少?路途險峻,何況縣里很快也缺糧了。
那時候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共產(chǎn)黨員,上!”
關(guān)于救援,據(jù)說有過N種方案。
山區(qū)海拔在900米到3000米之間。連綿不斷的群山,地勢復(fù)雜,風(fēng)速風(fēng)向受大氣環(huán)流、大地形、中小地形影響,平均風(fēng)速隨海拔高度加大;不同海拔,日變化差異明顯,飛機從3000米高度空投物資,在地質(zhì)、氣候、風(fēng)速、風(fēng)向都極復(fù)雜的條件下,空投準確率非常低。飛行風(fēng)險大。何況,雨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著,云低霧濃,能見度有限。
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建筑,群山,讓大洪水沖了個七葷八素,沒有幾處完整的房子,曾經(jīng)翠綠的山就像狗啃了一樣,東一塊西一塊沒了植被,裸露著黃色的山體。
因為沒有電,夜比從前更黑,更令人絕望與不安。
沒有菜,糧食限量,得不到外援。
焦慮和絕望的情緒一點點蔓延開來。
九月,開學(xué)的日子到了,聽說寶成鐵路當(dāng)年無法通車,滯留在家的大學(xué)生開始議論要不要試一試走出去,走到寶雞坐火車。
走
開車到寶雞近一天。如果坐火車,要先坐四小時汽車到縣上,再坐三小時火車。到九月,還沒有聽說有人走出去。但是我打算走出去。
所里的領(lǐng)導(dǎo)、孩子的家長,仔細論證了方案,最后決定,與其艱難地苦熬救援,不如冒險徒步去寶雞。
出發(fā)前的夜里,雨依然在下,雖然是九月初,一天比一天清寒了,我們都已經(jīng)穿上了毛衣,晚上已經(jīng)穿上棉衣了。爸爸難得地從指揮部回到家里,沉默地坐著看我媽給我收拾東西。兩個哥哥都在昏黃的蠟燭下,趴在一張地圖上一遍遍地研究行走的路線。
我的心是恐慌的,亦是決絕的。前路不可測,充滿了風(fēng)險,媽給我收拾東西的一雙手常常就抖了起來,東西就落到了地上。爸只是坐在那里抽煙。
我躺到床上的時候,爸問睡了嗎?我沒敢吭聲,咬著牙,一松口眼淚就會流下來——不知道還有沒有大水,不知娜一天夜里大水會把他們沖跑,爸媽是否能逃過那一劫。
早晨,在老虎口集結(jié)。我們打算走北線,沿著河往上游走,這條道近,而且上游的水量要小一些。每一個學(xué)生都有一個家人護送。
我實在無法忍受坐在家里枯等出發(fā)時的壓抑、緊張和內(nèi)疚,先到了老虎口,遠遠地見到一個老鄉(xiāng)拎著一個柳條筐過來,我跑過去看是賣魚的,立馬掏出錢買下了魚,飛奔回家給我媽送去。一想到這幾天他們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不安的心就得到一點兒安慰。
在路上,遇到了來送行的媽和鄰居,媽接過魚對鄰居說,這孩子心真重。
半個所的人來送我們出征。一大半的家長都在抹眼淚。
我特別感謝媽沒有掉淚。鄰居的阿姨都在流淚,用胳膊捅捅我媽:“老周,你真行??!”我知道媽不是不擔(dān)心,是怕哭了不吉利。按我們的方案,大哥送到唐藏,二哥送到寶雞。
我們揮手和家人告別,幾十人出發(fā)。走出去很遠了,回頭還能看到蒼黃的天底下,媽向我揮手。
累極
我們沿著沖斷了的公路走,嘉陵江橫七豎八地形成了許多支流,要不斷地涉水而行。每次都是二哥先游過去,拿出背包里的繩子,一頭拴在一棵牢固的大樹上,另一頭栓在腰上,游回到我們這一邊找個樹拴上。我們一個一個下河,抓住繩子奮力游到對岸。這時二哥再解了繩子游過來,二哥一直是所里、大學(xué)的游泳好手。
大哥為我背著包,里面是雨衣和工具,極少的食物。他身體弱,半天到了唐藏,體力已不支。二哥接過大哥背的帆布包,我們繼續(xù)走。大哥回所里。
晚上到一個三線廠里,有我們所胡新華的丈夫徐叔叔,見到我們大驚,給我和二哥做了晚飯,這是我們一路上吃的唯一一次熱飯。在他家,休息了一夜。
我們的隊伍有的投親靠友,有的在沒沖垮的廠房里借宿。
這是一路上唯一在干凈的床單上睡的一夜。我的頭一沾上枕頭就黑睡過去。
第二天,沿著去紅花鋪的路行走。有的人沒有跟上隊,太累了,走不動了,漸漸地,人就少了。有的人從這里返回所里了,他們放棄了,有女同學(xué)也有男同學(xué)。
在路上,不知何人在石頭、大樹上劃出了一個個的箭頭,我們沿著箭頭走,省了不少力氣。
我記得草都瘋長到一人高了,許多地方根本沒路了,但是水里,草里,甚至樹上有那么多的蛇,好在它們自顧不暇,也不招惹我們。二哥帶了把小砍刀,在前面砍樹枝和草,殺出一條路來。后面跟著的人每一個與前面一個拉出五米的距離,以防被撥開的樹枝劃傷,但又可以互相提醒和照應(yīng),不能太遠掉了隊。
時不時地下起雨來,穿上軍用雨衣,簡直沉到不能承受。中午休息的時候吃徐叔叔給烙的餅,坐下去根本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二哥一把把我拽起來,粗暴地吆喝大家開路開路!
不停地走哇,蚊子咬得渾身是包,還要提防草里的蛇,天氣冷得像冬天一樣,心里是荒涼的,真后悔沒有帶上棉衣。衣服始終是濕的,到處都是濕的,沒有一寸干的地方。
沒有標志的時候,二哥用指南針和地圖判斷我們的位置和方向。
到了隘口,終于見到了個采藥的山里人,他說從隘口左側(cè)翻廟兒嶺到黃牛鋪有一條近路,這樣可以不繞紅花鋪,兩鋪相距七公里。但是山水已經(jīng)把路沖得很難辨認了,而且地勢險峻。
我真的是一點不想走了,走不動了,后悔出來了,累死了。有同學(xué)開始發(fā)燒了,家長決定不走了,可是在大山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怎么過夜呢,山里是有狼的,還有狗熊,只得求山里人,跟他去他住的窯洞歇一歇,還有的人怕走錯道,二哥和他們爭執(zhí)起來。
那時已經(jīng)四點了,二哥堅持抄近路,務(wù)必天黑前趕到黃牛鋪,堅決不走夜路,一是地形不熟,二是沒有月亮,單靠手電極不安全,萬一掉下山去小命就沒了,更何況深山氣勢變化無法掌握,雨下大了有可能滑坡,總之不宜久留。原本就不多的人,在隘口分手了。
二哥和政治部副主任于文翰的兒子于建敏一塊兒商量,讓女同學(xué)走在中間,楊新和幾個男生開路,建敏和二哥殿后。山高林密,路滑難行,我們必須加快速度,在天黑前趕到黃牛鋪。
隊伍里開始有女生的哭聲。我心里怕得要命,天黑前如果趕不到黃牛鋪,在山上過夜簡直不能想象,危險重重。拼了老命地走,害怕掉隊。
這一片有狗熊出沒傷過所里采橡子的人。
兩個小時后,翻過廟兒嶺,在天黑前趕到了黃牛鋪。那是個有幾十戶人家的村子。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商店,二哥買了一個肉罐頭和一只大餅,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二哥一直控制著我,害怕把我撐死。我們住在生產(chǎn)隊閑置的房子里,睡在潮濕的茅草上。有無數(shù)的蟲子在茅草里出沒。
能夠躺下,那就是天堂??!
離寶雞只有一天的路了。
哥哥沒有告訴我,他哭了
第二天從黃牛鋪出發(fā),沿著鐵路線走。
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二哥不知從哪個樹上摸了個青蘋果,塞到我嘴里,沖我吼:“吃!吃蘋果!”我睜開眼時簡直不知今夕何夕身處何地。
蘋果太酸了,二哥用鐵鉗子一樣的手捏我的兩個腮幫子,讓我吃!吃!一邊把我架起來,我機械地吃著酸蘋果,漸漸地清醒過來,又可以跟在人們后面走了。
傍晚,終于見到一列火車,是秦嶺站搶修工程的車,工人們很好,讓我們上車,把我們拉到寶雞。我們終見到了光,燈火通明的城市,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寶雞的一夜,二哥找到軍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拿出介紹信,說明了所里的情況,馬上有吃有喝,安排了食宿。
第四天,二哥把我送上蘭州到青島的火車,給我買了身新衣服,出門穿的衣服已經(jīng)讓樹杈掛爛了。還有路上吃的點心水果,我激動得要命,終于可以回校上課了。二哥沒告訴我,他下車的時候眼里都是淚,是心疼最小的妹妹,這一路的艱辛、危險,還有不舍。
在軍區(qū),二哥得知,我們是縣里三線第一批走出來的人,有楊新、賈連群、張小紅、于建敏、二哥和我。
當(dāng)天夜里,爸從指揮部回到家里告訴媽:“他們走出去了,到寶雞了?!彪娕_發(fā)來電報。此前,我們一同出來的人陸續(xù)有回去的。三天三夜,沒有一點我們的消息,不知生死。我們走出去的消息沒有聲張,因為還有的人在路上,家里全是牽掛。
兩天后我回到山大。系里知道寶成線斷了,大吃一驚。
821大水的直接后果是,三線軍工受到重創(chuàng),導(dǎo)致了在三線的撤離中,加快了回城的步伐。
九月中旬,雨停了,空軍開始空投大米、壓縮餅干、罐頭。十月二十日寶成線通車。
我從來沒有對二哥說一句謝謝!
那一年,我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