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芷

我的家鄉(xiāng)乾安縣，在吉林省的西部，縣城方圓僅有二里二，它可能是全國最小的縣城了。二十歲以前，我從來沒遠離過它。1970年秋，我在離縣城五十多里某公社的集體戶插隊。第二年六月，下了一場記憶深刻的大雨。那時我和社員們正在田里鏟苞米，一個個被澆得落湯雞似的還不算，兩只腳被濕土粘成兩個大泥餅子。好不容易用鋤板兒把鞋上的泥刮掉了，沒走兩步，又粘上了?；卮鍟r，老鄉(xiāng)們有經(jīng)驗，甩掉鞋，一手拎著，一手拄著鋤把兒，光腳跑進村。我也想學(xué)他們的樣子，可既怕寒磣又怕傷了腳，只好盡情地享用著 “天浴”。更要命的“行路難”，是進村之后的路。平時畜踏車碾的，村中的路泥濘不堪，那條主路因年久失修，又是大車必經(jīng)之地，路中央陷得很深，已是一片“汪洋”。水下隱匿著凸凹不平的車道溝，人走過時，必得脫掉鞋子，將褲腿挽到大腿跟，深一腳淺一腳地蹚水過去。還得留心腳別被扎了，崴了?；氐郊w戶，換掉濕的衣、襪，坐在炕上，在縣城時下雨的情形一幕幕電影似的在眼前回放，這會兒才從內(nèi)心感到那是一種景致，一種享受。

縣城里的街道，原來兩邊稍低，中間略高，路的兩旁都有壕溝，且溝溝相通。住在路邊的人家，門前用幾根木頭橫在壕溝上，再鋪上谷草或秫稈，上面用泥一抹，一架“小橋”便成了。路，就從這里四通八達了。住在離街路較遠的人家，都在房檐下的地上往外挖一條水壟溝，讓雨天院子里的積水通過它，流進路邊的壕溝里。雨后，住在城邊的人們紛紛走出來，把城內(nèi)壕溝里的水再引到環(huán)城外的大城壕里去。整個夏天，那里面的水都是滿滿的，像條護城河。這樣不管下多大的雨，道路也不泥濘。雨過天晴后，孩子們像擺脫了牢籠束縛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出現(xiàn)在院子里、街道上。住在城邊的孩子們有將大人排水當熱鬧看的；有搶奪工具，與大人一起忙乎的，就是受到大人一遍遍 “礙手礙腳”的呵斥，也毫不在乎。孩子們有的光著腳丫呱唧呱唧在路上連跑帶顛，享受著踩在淤泥上的感覺；有的摳起一塊泥，摶圓了，再用手指在上面捅個窟窿，啪啪地摔泥炮炮的；有隨手找個東西劃出一個清晰的道盤，蹲在地上下五道的；還有對著天上的彩虹指指點點的……這時候，老人也陸續(xù)走出來，有拿著板凳坐在屋外邊曬太陽的，有拄著拐棍站在院門口的。或囑咐孩子不要扎了腳，或呼喚孩子不要走遠了，他們的神情也漸漸融入孩子們玩耍的境界中，在“嘖、嘖、嘖”的羨慕聲， “嘎、嘎、嘎”的笑聲里，一抹孩童般快樂幸福的笑意寫在臉上……

雨后，最讓人留戀的就是小壕溝往大城壕里的排水聲。雨越大，持續(xù)的時間越長。那聲音雖不似大江大河驚濤拍岸，也不似泉水叮咚，但那不緊不慢有節(jié)奏的“嘩——嘩——嘩、嘩——嘩——嘩”的聲音，給人一種愉悅、安寧、踏實的感覺。仿佛一首流水之曲，流淌著助人為樂，流淌著親情、友誼，流淌著快樂、美好，流淌著希望和未來，在小城人們的耳畔和心田奏響。有時，雖然雨已下過幾天了，那淙淙之音還會不時地響起，仿佛突然飄過的一陣酒香，令人陶醉。即便在嚴冬臘月，不知來自何方的誘惑，那淙淙之音也會驟然響起，讓人心馳神往……

記得有位長春市家庭成分高的女大學(xué)生，被分配在縣里某公社的中學(xué)教書。暑假回家途中，被雨隔在縣城里，聽到了雨后的流水之聲?；氐郊抑?，對愛人繪聲繪色一通描述后，鬧得愛人急不可待，非欲一聞而后快。于是，兩人來到縣城，專程來聽流水之音。老天似要故意考驗他們的誠意，一連十幾天滴雨不見。開始，他還搞點民風(fēng)民俗的調(diào)查，后來有點沉不住氣了，暑期里還有不少事要做呢。臨走那天，老天像是被感動了，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場雨，讓他足足過了一把癮。因與我家的鄰居相識，看到天要下雨，過來拿放在鄰居家的手風(fēng)琴。大雨過后，他走出來，凝聲屏氣聽了一陣流水之聲后，拉起手風(fēng)琴，引得我們一大幫孩子過去圍觀。開始，還能分辨出兩種聲音，似在互相媲美，互相襯托；漸漸的，兩種聲音似乎流淌在了一起。自己根本不懂音樂，只是覺得好聽，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音樂。后來還寫下一段文字：“那聲音時而低回，時而高昂；時而如清風(fēng)颼颼，時而如驟雨稠稠；時而似小橋流水，時而似大江東去……”再看那位老師，懷抱中的手風(fēng)琴隨著他優(yōu)美的動作一張一合，似乎與他已經(jīng)融為一體，分不出誰之為琴，誰之為拉琴者了；再看老師那張臉，欣喜中透著肅穆，肅穆中滲著忘情，一副已在酩酊中的表情，讓人大受感動。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又圍過來不少大人，也都是神情專注的樣子。當時的場面給我留下了有生以來關(guān)于耳聽與神醉的深刻印象。以后，每當回憶起這一幕，激動之余，總會為當時沒有請教那位老師彈奏的是什么曲子而遺憾。后來知道了俞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便想那位老師莫非奏出的就是《高山流水》的曲子？你想啊，這里的流水之曲與他的大河之歌相和，類似高低音二重唱，那該是怎樣的臻于美妙呢？這里的流水之美有他的高山之偉相襯，自然界中截然相反的兩種美的極致的統(tǒng)一，再通過韻律表現(xiàn)出來，那真該是奇聲絕人世了！盡管這種推測有些武斷，但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再后來的一天，又突然醒悟到，那位老師莫非自己的故鄉(xiāng)有一條小溪，而且就在自己家的旁邊，整日價流水聲不斷。當他問世時，最先捕捉到的就是這種悅耳的聲音。從此，溪水聲伴著他入睡，伴著他看奇妙的世界。待大一點，他或同小伙伴們坐在溪邊，將兩條腿伸進清水里上下?lián)芩?，濺起堆堆浪花，仿佛給流水的樂譜添了幾個重音符？或同小伙伴們在水中摸泥鰍、捉小蝦，勞作的愉悅感染得流水更加歡歌笑語？或同小伙伴們在岸邊的大樹上掏鳥蛋，綠地上摔跤，拉鉤上吊，陣陣開心的笑聲，仿佛是送給溪水聲一個個親切的響吻……原來，小溪是他生命中難以忘懷的場景，小城的流水聲，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身邊的那條小溪，那終日潺潺的基調(diào)……我恍然而悟，那位老師是在水聲里想念起家鄉(xiāng)，奏起一支《思鄉(xiāng)曲》吧！

那時，在雨后的第一個早晨，隨家長或一兩位學(xué)友來到離家最近的東城壕，坐在老榆樹虬龍般裸露地面的樹根上，面對細波粼粼的河水，不由得你不加快呼吸的節(jié)奏?？諝庵心怯旰筇赜械那逍挛兜缽膶Π稉浔嵌鴣?，老榆樹的潮香、草的澀香、莊稼的甜香、野花的馨香……比飽餐一頓的美味珍饈都來得清淡、自然、受用。這時放眼遠望，一兩位農(nóng)民正在犁地，鞭兒輕輕，牛兒悠悠，犁兒擺擺，隨著油黑的土浪翻滾。想來農(nóng)民們一定也哼著小曲，只是距離太遠聽不清楚而已。三兩個小姑娘在地頭田邊剜野菜，花衣服的顏色與田野中各種層次的綠色爭鮮斗艷，其中一個穿的紅小褂十分搶眼，成為萬綠叢中的一點紅。再將目光朝田地的南面移過去，那里是十幾戶的農(nóng)家院，炊煙正裊裊上升，沒有一絲風(fēng)，縷縷炊煙顯得又濃又直，好一會兒才能冉冉散去，被白云裹著，飄向遠方。正在專情尋找炊煙影子的當兒，一陣“咯嘎、咯嘎……”聲突然傳來，目光又掉轉(zhuǎn)過去，一會兒，從誰家的院子里飄出一群鵝，皆直頸向天歌，只是脖頸直的程度不同，顯得十分嫻雅歡快，好一幅羽衣仙人圖……

時間尚早，幾乎看不到行人，聽不到話語。整個空間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那時，于靜謐之中，水中的蛙鳴、草里的蟲鳴、樹上的鳥鳴，仿佛也被昨日的雨漂洗了一樣，沒有一點點塵世喧囂的痕跡，異常清晰、純凈，堪稱靜中之流韻，靜中之動感，靜的最佳伴娘。其時，一句脆生生的童音“爸爸，你看這螞蟻新修起一道矮墻”，一聲高調(diào)大嗓而又欣喜異常的“這場雨太應(yīng)時了，都能聽到莊稼的拔節(jié)聲了！”在清晨里傳了過來。

面對這景觀這氛圍，任何語言都是笨拙的，詞不達意的，只有心靈的感受才是美好的深刻的，才是恰如其分可以感染他人的。這時，自己仿佛幻化為一名舞蹈設(shè)計者，欲讓眼前的一切通過舞者美目的顧盼，腰肢的婀娜，長袖的飄逸，恰到好處的舉手投足表達出來，展開遐想的翅膀，舞出一個美麗、靈動、感人的空間……

彼情彼景，乃至家鄉(xiāng)的一切，對于一個離開家鄉(xiāng)半生有余的人來說，越發(fā)變得遙遠。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積淀起來的刻骨銘心的感受，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家鄉(xiāng)獨具的特色愈發(fā)彌足珍貴，愈發(fā)具有親和力吸引力。這是一種情結(jié)，一種伴隨游子經(jīng)歷而產(chǎn)生，又永遠揮之不去的思緒！

可愛的家鄉(xiāng)啊，你雨后的流水聲經(jīng)常在我的夢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