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逢彬
楊樹達(1885—1956),語言文字學(xué)家,曾任中國科學(xué)院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委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長。
我父親(楊樹達第九子,楊德嘉)的堂姐,我稱為“玖姑”的楊德莊女士曾告訴我,楊家的事情,足以寫好幾部《家》《春》《秋》。此言不虛。有一位表姑——多倫路的左聯(lián)紀念館有她的照片,就曾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寫了一部反映大革命時期武漢工人運動的長篇小說《不盡長江滾滾來》,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刊行;祖父(楊樹達)的《積微翁回憶錄》也至今為學(xué)界所津津樂道。我未能躬逢其盛,又乏生花妙筆,只能圍繞著1956年2月祖父去世后發(fā)生在長沙楊宅的瑣碎小事,記流水賬般寫幾筆。同年7月,我出生在長沙河西至善村5號楊宅;因為記事甚早,又長期承歡祖母膝下,這個話題還能說個子丑寅卯。
楊樹榖、楊樹達兄弟的兒子共九人,大排行:其中二、五、六、七、八、九是楊樹達先生的兒子,而七、八、九以及他們的兩個姐姐是我祖母張家祓所生。九人中,楊伯峻(德崇)先生為老大,同輩稱之為壽哥,我稱之為壽伯伯;我父親德嘉為老九,哥哥姐姐和學(xué)生稱之為九弟。七伯父由于是右派,八伯父由于有肺病,都結(jié)婚甚晚,所以我實際上是祖母血緣意義上的長孫。當(dāng)年,祖父的追悼會剛開完,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唐麟(1959年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文革”中跳樓自殺)就召集祖父兒子中的四個黨員文玄(德鑫,六)、德豫(七)、德慶(八)、德嘉談二姑父的事情:“周鐵錚隱瞞反動歷史,本應(yīng)嚴肅處理,看在你們父親的面上就不處理了?!逼鋵嵍酶甘莻€獻身學(xué)術(shù)不問政治的學(xué)者,抗戰(zhàn)時曾經(jīng)追求過他的某女孩,代他報名參加了一個學(xué)會性質(zhì)的“健新學(xué)會”,僅此而已。
喪事辦完,緊接著開家庭會商量如何處理祖父的藏書——有好幾萬冊,其中不乏善本。一邊倒的意見是,全部捐獻給祖父最后供職的湖南師范學(xué)院。會上,抗戰(zhàn)時曾集體加入國民黨的大姑德嫻怯生生地提出想保留一套《李太白全集》做紀念,新中國成立前夕擔(dān)任地下黨清華中學(xué)書記的八伯馬上正色操著京片子道:“我們喝勞動人民的血已經(jīng)夠多的了!”大姑于是噤口不言。20世紀80年代初,我曾親見八伯為此向大姑道歉。父親的兄弟姐妹因為出生成長在北京,相互間都說一口京片子;我母親是北京人,父母之間也說北京話。
祖母按照舊社會的規(guī)矩,認為人都死了,還住單位的公房似不合理,就加緊物色合適的宅子。這樣,我出生只有一個月的時候,楊家便舉家從岳麓山腰的至善村(湖大校長李達1952年到武大任校長后,楊家遷入李達住的院子。平房,籬笆墻。楊家遷出后,湖南師院黨委書記遷入),遷到長沙市北區(qū)興漢門的湘春中路36號——安莊。這是用祖父的畢生積蓄的一半——6000元人民幣買下的,這宅子占地約四畝,是有著前后院和菜園的洋房;濃蔭蔽日、寒蟬高鳴,葡萄架和桑樹上碩果累累,涼亭依偎在池塘邊。這在經(jīng)過文夕大火之后的長沙,已經(jīng)是座“豪宅”了!一名抄家無數(shù)的紅衛(wèi)兵后來說,這是當(dāng)時長沙最大的三座宅子之一,其余兩座是省委書記張平化的住宅,以及先是何健、后是程潛的蓉園。
洋房兩層,坐北朝南,大門左右各有幾間平房。廚房在后院靠西,廁所在后院靠東,分男女廁,都是蹲式抽水馬桶。住的人除祖母外,就是我父母和我、尚未結(jié)婚的八伯、已經(jīng)和上海大伯(大排行老二)離婚的大伯母王舜芝帶著祖父的長孫逢甲、大姑家、二姑家、保姆何月英。還有空房——即原有的圖書室、兒童活動室、儲藏室等。剛收拾停當(dāng),居委會出面了。他們毋庸置疑地說,很多人沒房子住,你們卻有空余,因此必須出租;租金每戶每月為一元。這樣,一下子又搬進來幾戶。住在大門左右平房的是小崔、小李,住二樓的有一戶漢口人、一戶上海人。小崔小李都是青年工人的家眷,為人極和善,見到祖母就畢恭畢敬稱呼“楊老太太”,老家捎來的土特產(chǎn)也必定送給老太太嘗嘗。小崔的兒子叫“小狗子”,比我小,成天跟在我后面。我讀大學(xué)時他媽和他還來看過我,請我到他家吃飯。樓上的兩戶經(jīng)常干仗,每次爭吵,樓下基本上只能聽到漢口女人的大喉嚨;不用說,她總是勝利者。她有兩女一兒,兒子最小,喚作“苕貨”,又白又胖,成天在院中裸奔。為裸奔配樂的,就是他媽媽拖長聲音的大叫:“苕貨!苕貨!”這一奇妙音樂每天在花園洋房上空回蕩,至今還縈回在我腦際。
洋房原本是一個劉姓資本家的,大約估計遲早不保,于是趁早賣掉,遠走香港。據(jù)說改革開放后,他成了化工部顧問。他開的是一家安裝公司,所以這個宅子取名“安莊”。洋房正面有一排高高的梧桐樹,劉先生在其中一棵刻上:“別了,安莊!”1964年元月一日,一年級的我在這四個字下面刻上了“元旦”。后花園西邊有小門與安裝公司的鐵工廠相通,東邊與木工廠相通。“大躍進”時,我曾親見鐵水奔流、鋼花飛舞。休息時,工人們就來到后花園,聊天喝茶。有一位名叫顧自棟的男技術(shù)員,上海人,總愛抱著我玩,我因此稱他為“顧媽媽”。熱鬧歸熱鬧,有件事可苦惱了我——很多人沒有便后沖水習(xí)慣,后花園廁所里屎尿橫溢、無法下腳。小小的我,每天都為排泄發(fā)愁,又羞于對大人說。那時是用煤、黃泥和水?dāng)嚢璩珊隣睿瑫窀闪俗鋈剂?,燒火做飯,好幾次?nèi)急,我將大便解在燃料桶里并與燃料攪在一起,以為掩飾,結(jié)果可想而知。以后多少年長輩談起這事時,都說我小時候如何調(diào)皮惡作劇,在此我要鄭重為自己平反昭雪!
不知什么時候,漸漸感到吃不飽飯了。肚子一餓,就喜歡往廚房跑,發(fā)現(xiàn)蒸飯的鍋變得奇大——先在鍋里放上水,然后放進許多裝著米和水的搪瓷杯;吃飯時,每人一杯半干半稀的飯。我那一杯很快吃完了,祖母就從她杯中舀出鴨蛋大的飯給我;牛奶訂不到了,她便在湘春街一家奶羊場給我訂羊奶。當(dāng)?shù)厝朔Q這時期為“過苦日子”,即所謂“三年困難時期”。
一天,祖母花一百塊錢從某人手里買下一大缽豬油。做飯時,保姆在廚房大叫,原來那是一缽石膏!我爸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聽肉泥罐頭,加上許多白菜,讓我媽媽包餃子,那一頓至今讓我齒頰留香。
1957年,老大伯峻、老五德驤、老七德豫和我父親都成了右派。我父親在新湖南報社工作,省委顧慮到祖父與偉大領(lǐng)袖的關(guān)系,改為留黨察看,降工資三級。而在北京工作的老大、老五以及在廣州工作的老七就沒有這份運氣了。兩個姑父也成了“歷史反革命”,終究是“嚴肅處理”了。
祖母雖然受過高等教育,畢竟是家庭婦女,沒經(jīng)過“洗澡”,不懂得“劃清界限”,還經(jīng)常帶我去看她的親家周娭毑。周娭毑生活雖然異常清貧,但非常整潔,一塵不染;也絲毫不減禮數(shù),除了泡茶,還要擺上兩碟點心。祖母顯然也感受到了政治斗爭的嚴肅性,每次走訪后,都囑咐我不要說。
有一段祖母懨懨然臥病在床,這時一位北京中國書店的人來家收購祖父的遺稿。祖母見來人持有祖父老朋友馬宗霍的信函,就讓他自己到樓上儲藏室去找。那人將收集到的東西裝滿一擔(dān),列了一紙清單,請祖母過目簽字;祖母未暇細看,就簽了字。后來,其中的《積微居日記》四十九冊被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買走,另一種重要遺稿被中央民院圖書館買走,而凝結(jié)了祖父畢生心血的《文字形義學(xué)》定稿則不知所終了。楊伯峻先生知道此事后,曾試圖挽回。那人拿出祖母簽字的清單為證,伯峻先生無可奈何,曾于1963年4月29日給七伯父去函有所抱怨?!斗e微居日記》尚遺留兩冊在家中。20世紀80年代為使這份珍貴的近現(xiàn)代史資料成為完璧,楊家無償將它們捐給了中科院圖書館,只是索要了這兩冊的復(fù)印件。近年來,不下七八家出版社對我說很想出版《積微居日記》,最后都未能如愿。我曾建議有的出版社不妨先將這兩冊(第46冊:1948年11月初至1949年9月;第50冊:1952年11月至1954年5月)付梓,以為引玉之磚。
祖母用錢是大手大腳的,兒輩所寄贍養(yǎng)費每月約70元,似乎總是不夠。人們常說她老有福氣,每當(dāng)經(jīng)濟上緊張時,就有一筆稿費來。稿費一般是祖父的,如《鹽鐵論要釋》《積微居讀書記》等;也有七伯父的,如《朗費羅詩選》?!翱嗳兆印边^后,祖母又恢復(fù)了上街購物的習(xí)慣,我都有幸陪同。如路途稍遠,必定乘三輪車,風(fēng)雨無阻。去得最多的是“沙利文”食品店,買新出爐的面包和蛋糕。這時,必定給我買一包牛肉干。各食品店的營業(yè)員全都笑臉相迎,服務(wù)周到。祖母表示感謝時,他們總是說:“您是毛主席的師母,這樣做是應(yīng)該的。”
楊家又經(jīng)常高朋滿座了,尤其是過年期間,來看望祖母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般都是祖父的學(xué)生、生前好友和他們的晚輩。有位個頭不高白白胖胖毛線帽上有倆小球的柳伯媽笑聲爽朗,極為健談。我后來才知道她是伯祖父、祖父一生至交好友李肖聃先生的女兒李淑一。我還記得她挽祖父的下聯(lián):“大師捐館舍,相見何慳一面緣”,是說1956年春節(jié)她正要來拜年,祖父就過世了。據(jù)說她的健談救了她。1957年,她供職的長沙十中已內(nèi)定她為右派,只等宣布了。周日,師范學(xué)院幾位學(xué)生來看她,她便談到毛主席最近寄給她的那篇《蝶戀花》。幾位學(xué)生回去后,馬上就把這首詞發(fā)表了,一時十分轟動。十中黨支部便悄悄撤下了李的材料,這事直到“文革”檔案外泄才“東窗事發(fā)”。她老真是“福從口出”?。?980年暑假我到北京,還在三里河南沙溝她家見過她老一面。
每到春秋佳日,還一大家子同游岳麓山。先乘輪渡到水陸洲,過了浮橋到瀠灣市,一行人迤邐往二里半而來。來到師范學(xué)院傳達室,守傳達室的李惠慈是祖母的表妹夫。土改時,祖母的表妹沈莉君從寧鄉(xiāng)逃到長沙楊家,住了下來,祖父憂之:萬一自己不在了,表妹將何所托乎?何況姑娘年齡不等人。于是祖父找到了出身貧農(nóng)、老實忠厚的李惠慈……1954年,他們的兒子出生,請祖父取名??紤]到沈莉君多病,還有政治上的風(fēng)險,便取為“定萱”——萱草代表母親。沈莉君多病,李惠慈忙里忙外,雖然工資不高,卻把個家打理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祖父墳?zāi)股系陌貥?,也是李惠慈種的。李定萱1977年考入師院外語系,后來到美國去也。他雖是我的長輩,小時候卻是一起玩的。
閑言少敘。在李家稍坐,便到至善村——師院教師大多住此。祖母人緣極好,各家都爭著搶著請她老去坐坐,楊家其他人則去給祖父上墳——山高路陡,祖母有心無力。墳上完后,即從至善村斜插到愛晚亭,然后白鶴泉、麓山寺,直到主峰頂上的云麓宮。大家坐下,吃熱包子,喝茶。那時購買力低下,游山的人極少。包子吃完,年輕人即去看飛來石,謁黃興墓,中老年人則陪著祖母在云麓宮一邊喝茶聊天,一邊極目遠眺:岳麓林海之東,湘江宛如一條碧綠的腰帶,迤邐北上,再看過去就是市區(qū)的閭閻十萬了。1955年6月20日,祖父與毛澤東、周世釗等人同游岳麓山,毛澤東有《七律·和周世釗同志》記游:“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fēng)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莫嘆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