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上篇
劉河生下來第二天,她父親劉文炳離家出走了。劉河落地時臨近中午,劉文炳是次日早上走的,也就是說,女兒來到人世不滿一天,他就匆匆忙忙棄下了這個家。他匆忙得連女兒的名字也沒取。劉河的名字是母親取的。劉河有兩個姐姐,大姐叫劉清,二姐叫劉溪,母親猜想,依照那個不要天良的人的意思,這老三不論是男是女,都該叫劉河。他們住在普光鎮(zhèn)中街,打開后門,虛樓底下就是一條河:清溪河。清、溪、河——那個不要天良的,借婆娘的肚子完成了一條河流的名字,就不要這個家了。
劉文炳走的那天早上,霧氣從河里滾滾蒸騰,矗起數(shù)十米高的霧山,隨后轟然崩塌,頃刻間,鎮(zhèn)子被霧掩埋,也被水腥味兒和潮氣掩埋。普光鎮(zhèn)是條狗腸子街,也就是一條獨(dú)街,約定俗成地分為上、中、下街,劉文炳邁著長腿,在青石板路上走,他要從中街走到下街,再走過綠的草灘和黃的沙地,才能走到河沿;他家的房子跟河挨得太近,虛樓的柱頭就插在河水里,反而到不了河沿。他笨重的身軀很賣力地朝前擼,每跨出一步,晨霧就把他吞得更深些。他的兩個女兒,光腳跟在后面(那時候劉清九歲,劉溪七歲),你一聲我一聲地叫爸爸。劉文炳說,你們各人回去。兩個女兒說,爸爸,你也回去,爸爸,爸爸……她們越叫越急,“爸爸”聲成了根直線;步子也越邁越快,成了小跑。但這時候劉文炳已經(jīng)到了河邊,從石礅上解下他家的舢板,向下游劃去。
兩個女兒趴在濕漉漉的沙地上,大聲呼喊,眼淚和鼻涕破布一樣掛在晨風(fēng)里。
劉文炳只劃了幾槳,就看不見他人,只聽見槳聲。
兩個女兒像是把河霧或者把槳聲叫爸爸。
肚皮底下的沙地慢慢發(fā)熱。霧散了,太陽出來了,空蕩蕩的河面,波動著爛金似的光芒。
父親為什么出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十七年,從不露面,劉河的母親和兩個姐姐的說法,很不一致。母親說,那個天煞的,他早就想走了,他以為自己是條大魚,嫌普光鎮(zhèn)池子小,養(yǎng)不活他。事實(shí)上,走之前他從未透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他的那些想法,是母親在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摸”出來的。母親說,婚后不滿半年,她摸著的就不是劉文炳的身體,而是他的想法。那個大霧彌漫的清早,劉文炳的想法結(jié)出了果子,他站在客廳里說:燕,我走了。母親當(dāng)時正斜在床上奶孩子,聽見那話,奶頭嚇得一哆嗦,從孩子嘴里蹦出來,淡白的奶水射了孩子一臉。你這就走了?再不回來了?他說不回來了。她正要起身,他卻打開了門。她大喝一聲:你回來!他沒有回來。她把孩子丟開,跳下床,追到門口問他:你連三個女兒也不管了?不管了,他說。徑直朝下街走去,頭也沒回。
每次母親說到這里,就陷入沉默。
母親沉默下來,劉河就用想象去填補(bǔ)后面的情節(jié)。其實(shí)不需要多少想象就能填補(bǔ)上,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被丈夫以這樣的方式扔掉,還要獨(dú)自領(lǐng)著三個孩子……
母親名叫夏燕,在鎮(zhèn)上的工作,是為獸防站一頭配種牛割草。那頭牛也有個名字,叫東風(fēng)。夏燕的收入,大半拴在東風(fēng)身上:每成功配種一次,獸防站收母牛主人三塊錢,夏燕六成的工資來源,是從中提成。大河兩岸的農(nóng)戶,半數(shù)以上窩在深山老林里,很不愿意拉著發(fā)情期的母牛,翻石窖,下陡坎,涉險灘,走那么遠(yuǎn)又那么難走的路,到獸防站給牛配種,還那么貴。但這是規(guī)定,否則以損壞公物論處。這罪名聽上去牛頭不對馬嘴,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罪名;何況人家也有道理,因?yàn)樽寲|風(fēng)配種,是給牛改良。
東風(fēng)的出生地,在川陜交界的白花鎮(zhèn),那地方山是一般的山,水是一般的水,養(yǎng)的牛卻不是一般的牛,特別是公牛,高大得像面山岳,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都到白花鎮(zhèn)買配種牛。東風(fēng)是用大卡車和大貨船運(yùn)到普光鎮(zhèn)來的,其時牙口剛圓,年華正好,站立時,頭高高昂起,項(xiàng)上的肉鬃沉沉垂掛,石墻般堅(jiān)實(shí),聞到母牛的氣息,它絕不像本地那些土老帽,亂蹦亂跳,仿佛全世界的喜事都給自己碰上了;它巋然不動,直待母牛近到身前,才穿山渡水地長鳴一聲,后腿直立,跨上去。它太驕傲了,免去了鼻息的交融、舌頭的梳理以及所有的溫存。而被它騎跨的母牛,在它面前就像個孩子,一壓就塌。只要連跨三次都不成,它就把家伙收起來,冷酷地望著別處。因此,能配上種的時候是那樣少。在夏燕的印象里,東風(fēng)成天都是在配種和配種失敗當(dāng)中度過,此外就是吃草。它一頓要吃六七十斤草,而割草的任務(wù),由夏燕一人完成,只在她坐月子期間,才臨時請人。
鎮(zhèn)上哪有草讓她割?河灘上長的,多是豬鼻孔和車軸草,牛不吃的。她要去山里。大河兩岸,這面是老君山,對面是楊侯山,老君山林木茂密,不大長草,多數(shù)時候,她得駕著那條小舢板,渡過清溪河,去楊侯山;自從丈夫把舢板推走,她就只能沿河下行,走三里地,再過清溪河大橋。那些日子,她瘦得像是她自己的影子。
想到母親的這些事,劉河總禁不住淚潸潸的。
可兩個姐姐瞧不起她的淚水。
劉清說:“河,你信媽呀?她是在扯謊!”
劉溪說:“河,你曉得爸爸為啥子出走?”
劉清接言:“是遭媽逼走的!”
夏燕六十七歲了。
她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熟人。她的朋友和熟人,不是離開了,就是慌慌忙忙死去了;不一定是真的離開或死去,只是從她記憶里溜掉了。每天早上醒來,夏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把門打開。鄉(xiāng)下老婆子這樣做,為的是把關(guān)了一夜的雞放出去,讓它們拉屎、吃土坷垃,夏燕這樣做,是要認(rèn)人。
那些街坊鄰舍,跟她做鄰居做了幾十年,她卻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了。
這件事可能是相當(dāng)緩慢地進(jìn)行的,但很突然地讓夏燕明白了這一點(diǎn)。
那天傍晚,中街接到通知,說要停一夜電。遇到停電,夏燕都特別恐慌。她害怕黑夜。很久以前,她就覺得黑夜只針對她一個人,像追著她咬的狗。自從三個女兒都不在身邊,她睡覺也開著燈。那天聽到通知,太陽還歇在楊侯山頂?shù)乃啥馍希脊廨p盈,把鎮(zhèn)子罩起來,可夏燕覺得那霞光像塊黑布,太陽也不是太陽,而是一粒充血的眼珠。她去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蠟燭,但沒找到。好在旁邊賀秋陽的店子里有賣,于是她出了門。左拐不到四十步,就是賀秋陽家的柜臺。他家的柜臺霸氣地橫著,堵住整個門面,而且那么高,個子矮的人,會感覺那是一面墻。好在夏燕是高個子,盡管駝了背,也還擋不住她的視線。她看見賀秋陽光著腳板,盤腿窩在一把破舊的藤椅里看書。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這樣度過的。普光鎮(zhèn)擴(kuò)建過后,買賣都移到了下游,這段街面上的生意,就像煮了一大鍋菜,卻沒放一粒鹽。夏燕也曾在家的前廳開著個鋪面,賣些雜貨,進(jìn)賬不多,倒也能緩緩悠悠地打發(fā)日子,后來,那些“日子”只管停在她的貨架上,落滿灰塵和不知從哪里來的毛發(fā)。五年前的七月間,她鬧胃燒心,沒吃什么東西,肚子卻脹鼓鼓的,喉嚨到胸口,又像滾水在淋,她就把鋪面關(guān)了。這一關(guān)就關(guān)老實(shí)了。
天色昏暗,賀秋陽捧著書,更像是捧著他自己的臉。他的臉跟發(fā)黃的書頁一樣皺巴。
畢竟是七十出頭的人了。
夏燕把嘴咧了一下,想喊賀秋陽。
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賀秋陽的名字。
把整條街上的名字都忘完,也不該忘了賀秋陽。
忘了名字,她可以喊賀站長。賀秋陽很年輕的時候就在普光鎮(zhèn)獸防站干,后來去市畜牧學(xué)校讀了半年書,回來就當(dāng)了站長,一直當(dāng)?shù)将F防站撤銷。夏燕心里清楚,賀秋陽除名字以外還有個稱呼,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稱呼,可是她同樣忘記了!
她連賀秋陽姓啥也想不起來。
太陽無聲無息,從山頂滾進(jìn)了河里。哪怕天上只有太陽的一根胡須,青石板街都像涂了釉彩,漂浮著溫暖的亮光,一旦太陽被山驅(qū)趕,被河吃掉,那亮光就迅速變涼,暮色隨之洇開,眨眼間天就黑了。普光鎮(zhèn)的傍晚和黑夜是連在一起的。普光鎮(zhèn)沒有傍晚。夏燕在自己胸膛上薅了兩把,薅得惡狠狠的,像賀秋陽的名字藏在她的皮肉里,這么一薅就能薅出來。結(jié)果忘得更深,更遠(yuǎn)。她分明看見那個名字在背向她奔跑。
這比黑夜還令她惶恐。
她只好拍打柜臺。柜臺上的玻璃裝得不夠瓷實(shí),一拍亂響。賀秋陽以為遇到棒老二呢。沿河的水碼頭上,總少不了棒老二,那些家伙不屑于像早年的搶匪,拿根大棒在僻靜處行事,他們就在街上搶,整張臉用頭套蒙住,只在眼睛處開兩個小洞,手執(zhí)利斧或仿制手槍,來了就敲柜臺,把東西搶到手,就從水上逃走。
賀秋陽兩腿一彈,書飛向腦后。
待他看清柜臺外面站著夏燕,臉沉下去了。夏燕給了他驚嚇,他很不滿。
夏燕知道他不滿,說對不起,我要……蠟燭,對,是蠟燭。
賀秋陽氣呼呼地抽出一捆,問要幾支,夏燕說把整捆都給我吧。
“有二十支呢,又不經(jīng)常停電,要這么多干啥子?”
夏燕很想說,只要今晚不來電,她就要從黑點(diǎn)到亮,怕不夠點(diǎn),所以多要。但說這些有啥意思呢?她只是付了一捆蠟燭的錢,就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家。
她是把蠟燭點(diǎn)上才關(guān)家門的。
直到這時候,她還是沒想起賀秋陽的名字。想不起就算了,懶得想了。幾十年了啊,那個人……可到底放不下。就如同心里涌起一首老歌的調(diào)子,熟得不能再熟,卻就是想不起它的歌詞,把調(diào)子哼過來哼過去,哼得口干舌燥,歌詞也喚不出來。
這是讓人相當(dāng)難受的。甚至可以把一個人逼瘋。夏燕就曾親眼見過一個因?yàn)橄氩黄鹗煜さ臇|西被逼瘋的人,那人名叫周安,瘋后鼻涕口水,又哭又笑。因?yàn)橐娺^瘋子的模樣,夏燕不想瘋。她決心不再去想賀秋陽的名字,她寧愿讓賀秋陽的名字永遠(yuǎn)瞎在那里。
可她并沒因此平靜下來。她知道人的心就跟面前的蠟燭一樣,瞎掉的,就再也不會亮起來了,而且只要蠟燭還在燃燒,就會不斷瞎下去。她本是躬腰坐在沙發(fā)上,這時候像被人從后面抽了一棒,身體內(nèi)部尖叫一聲,使她猛然站起,左右逡巡。逡巡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目標(biāo),于是繞過茶幾,顛顛撲撲走到對面的電視機(jī)旁,將按鈕戳了一下。電視機(jī)沒理她。戳好幾下也沒理她。蠟燭的光焰迸跳起來,譏諷她:你這老婆子,今晚不是停電嘛!
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跟她作對,都在把她往邊緣上擠。
三個女兒呢?她想到了三個女兒。女兒很久沒跟她通過電話了。老幺有時還打電話回來,老大老二么,只要她不打電話去,也就聽不到她們的聲音。
女兒不需要她,她卻需要女兒,特別是在今夜。這種需要讓她傷心,讓她感到隱隱的屈辱。但她顧不了這么多,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重濁地呼吸著,開始撥女兒的電話。
她把每一個數(shù)字都按得很實(shí)沉,生怕按輕了,那號碼也會瞎掉。
這天夜里,劉清、劉溪、劉河,三姐妹正聚在一起。
是又一次相聚。近一年來,她們聚了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大姐劉清召集。劉清和劉溪住在巴州市內(nèi),劉河住在竹江縣城,巴州市、竹江縣和普光鎮(zhèn),呈三角形分布,普光鎮(zhèn)往東,沿國道可到巴州市,往北,水路直通竹江縣城,竹江縣城至巴州市,既通水路也通公路。三者之間,鎮(zhèn)子離縣城最近,但所用時間相差無幾,都在兩個半小時左右。
劉清召集,自然是去市里。
聚會的目的都是同一個:尋親,尋找她們的父親。
去年秋天,差不多也是這時候,劉清的兒子上了大學(xué),兒子一走,她突然覺得家里像少了七八口人,兒子在時,地板和墻壁都會說話,現(xiàn)在連人也不會說話了。許多時候,家里就她一個人。兒子剛上高中,她就為自己安了個病,辦了病退手續(xù),她把十之八九的精力,撲在兒子身上,留下十之一二給丈夫。眼下她照樣那樣撲,只不過把給兒子和給丈夫的比例,顛轉(zhuǎn)過來。
卻撲了個空。
丈夫張占軍,是市衛(wèi)生局辦公室主任,他的家不在家里,是在單位、酒桌和牌桌上。對此,張占軍自己很不滿,常向妻子抱怨,說這日子簡直沒法過,陪領(lǐng)導(dǎo)通夜通夜地砌了長城,還要往酒缸子里泡,好好的一副身板,活生生被敗壞得奇形怪狀。可劉清發(fā)現(xiàn),丈夫的領(lǐng)導(dǎo)并不是天天喝酒,也不是天天打牌,特別是眼下,風(fēng)聲緊,領(lǐng)導(dǎo)喝酒打牌的時候,比先前少了大半。退一步說,就算跟先前一樣多,也不是回回都讓張占軍去陪的。不讓他陪,他就回家來,他開門進(jìn)屋時,是那樣疲乏,像把臉舒張開也要費(fèi)去最后的力氣,因此他閉著嘴,沉著眼皮,換鞋時還發(fā)出輕微的吁吁聲,然后,他把自己往沙發(fā)上一甩,剛甩下去,就扯起了鼾聲。
不知從哪天起,劉清便無法從丈夫的鼾聲里判斷他是否真的睡著,因?yàn)樽疃喑渡先迓暎桶咽謾C(jī)掏出來,眼睛翕開一條縫(他過于肥胖,眼睛差不多只剩一條縫了),在手機(jī)上劃個倒三角,解了鎖,發(fā)短信,或者打電話。他打電話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劉清坐在他旁邊也難以聽清,對方是怎么聽見的?短信和電話的內(nèi)容倒也沒啥秘密,都是問別人在干什么,若對方有事,他會再次躺下去,再次扯起鼾聲。但很快,又發(fā)短信,又打電話。即使不發(fā)也不打,別人也沒聯(lián)系他,他照樣隔兩三分鐘就掏出手機(jī)瞄一眼。這么折騰著,直到把人約上了,他才變成一個真正的活人,對妻子說:“我有應(yīng)酬?!背鲩T的時候,他精神百倍。
劉清覺得,自己在丈夫眼里,只是一件陳舊的家具,一直在用它,卻沒注意過它,甚至沒正眼瞧過它。遇到別的女人,即使不把怨氣發(fā)在明處,也要把守活寡的哀怨掛在臉上。但劉清從不。她是個知事的女人,明白巴州市六百多萬人口,市衛(wèi)生局辦公室主任卻只有一個。她打心眼里覺得,丈夫不是故意把她撇在一邊,而是在為這個家受苦。丈夫受苦,她擔(dān)寂寞,她覺得天經(jīng)地義。只要當(dāng)家的有個一官半職,哪個女人又能不寂寞?所有寂寞,劉清都自己了結(jié)。兒子走后,她養(yǎng)過一條貴賓犬,別人送的,只養(yǎng)了半個月就賣了;接著養(yǎng)貓,一只純種波斯貓,也是別人送的,但很快也賣了。倒不是貪那點(diǎn)小錢,而是她對寵物過敏:打噴嚏,打得骨頭稀軟。她既不跳舞,也不打牌(她覺得女人動不動就往牌桌上鉆,有損丈夫的名譽(yù)),寵物又不能養(yǎng),確實(shí)想不出多少法子打發(fā)時間。幸虧有電視。她成天都開著電視。但有一回,她在電影頻道看了部老片子,對里面的女主人公極其厭惡,便恨屋及烏,連別的節(jié)目也少看了。
日長無事,她想到了父親劉文炳。
其實(shí)也并非無事才想到父親。她一直想著。
父親是她心里一塊沉睡的傷口,現(xiàn)在那塊傷口醒過來了。劉清的內(nèi)臟痛起來,胃痛,肝痛,心痛。潛伏了三十七年的傷口一旦醒來,就是為了咬人的。
這么痛了幾天,她給二妹去了電話,讓二妹趕緊來她家里,有要事相商。
劉溪住在城南,與大姐所住的城西,有個垂直的拐角,路程倒不遠(yuǎn),不堵車二十分鐘就到了。只是劉溪出門不是太方便——她跟丈夫的關(guān)系不那么順。
若干年來,巴州城自然而然形成了這樣的格局:東邊住窮人,西邊住貴人,南邊住富人,北邊住怪人。這種概括不一定適合所有個體,但用在劉溪夫婦身上是準(zhǔn)確的。劉溪的丈夫王成江,年紀(jì)輕輕就炒股,很短的時間內(nèi)賺了一大筆錢,后來跟妻子合伙炒房,賺了更大一筆錢。這兩大筆錢,讓他們有理由坐享其成,且把女兒送到了澳洲讀高中。而今他們在南城傍濕地公園的地方購了別墅,買賣也見好就收??蓛扇硕疾潘氖鲱^,四十出頭的人總得有點(diǎn)事情做,否則無聊起來,真是要命。人這輩子,可怕的不是窮,而是無聊。不過這只是王成江的想法。劉溪不怕無聊,因?yàn)樗龔臎]無聊過,她對每一種生活都滿懷熱情,比如幾年前,她去南海邊玩了一趟,撿了個蚌殼回來,就經(jīng)常把蚌殼貼在耳邊,聽海嘯的聲音。
她越這樣,王成江越覺無聊,于是又開始了折騰:忙著聯(lián)系開飯館、開酒吧。奔了二三十天,飯館和酒吧都沒開起來。其實(shí)他不是真要干這事,可當(dāng)他明白自己想干的事沒干成,就更加恐慌。這類同于那些老煙鬼,在某一個時刻,并不是真想抽煙,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煙盒里一支煙也沒有,煙癮就會像點(diǎn)燃了的汽油桶。
王成江折騰的時候,劉溪也沒閑著。劉溪這人,豁達(dá),愛笑,笑起來哪怕只瞇一下眼睛,也像渾身都在笑,因此人緣好,朋友多。她就去找朋友們玩。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巴州市的玩法基本上是打麻將,劉溪和王成江以前都不怎么打,現(xiàn)在劉溪仿佛突然知道了麻將的好處,離不得。正是在麻將上癮過后,她才感覺到自己也怕無聊。沒人約,她就怕,就主動往茶館里鉆。巴州市的茶館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陸上有,水上也有。市外的那條河,名叫州河,屬嘉陵江水系,接納前河及中河跟后河匯成的清溪河,水勢浩大,河面密布著彩船,白天亂旗招展,入夜燈火通明;每艘船都有兩三層,一層是餐廳,二層打麻將,如果還有三層,就搞按摩。劉溪的腳步頻繁地在陸地和水上游走。
沒干成想干的事,王成江哀聲嘆氣,劉溪便拉他也去打麻將。他就是不肯。她的癮越大,他越不肯,連以前的偶爾為之也賭氣戒掉了。王成江是個多疑的人,也是慣于把什么事都夸大的人,他把沒開成餐館酒吧,當(dāng)成了某種警示,認(rèn)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成功的時候了。他哪有心思去打麻將?
有天后半夜,王成江突然搖著劉溪的肩,悲愴地說:“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眲⑾菚r候正做夢:她張開雙臂在空中飛,累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感覺馬上就要墜入深谷,而后面追她的人卻步步緊逼。最近這段時間,她老是做同一個夢,夢中的景象陰風(fēng)慘慘,那個追逐者長啥樣,她從沒看清過。那天夜里聽了丈夫的話,她還以為是追她的人在說話?!拔幢厥莻€死人在追我?”劉溪肩膀一抖,發(fā)出模糊而綿長的慘叫。
這聲慘叫成了王成江的證據(jù)。王成江覺得,妻子在夢中一定想著別的男人——在他們?nèi)兆舆^得最順、夫妻關(guān)系最好的時候,他就這樣懷疑過,妻子是在為那個男人痛苦。劉溪清醒后,王成江忘記了自己的苦惱,而是追問妻子剛才在想誰。劉溪把夢告訴他,重復(fù)三遍,他也不信,劉溪惱怒地說:“我不做對不起你的事,連想想別人也不行?”
語言也是物質(zhì),一旦出口,就像某件東西擺在那里;跟東西不同的是,東西可以扔掉,而它扔不掉,你越想扔,它越抓你的心。從那以后,王成江和劉溪就別扭起來。王成江像突然衰老了似的,雄心沒有了,啥事也不想做。劉溪看他可憐,為消除他的疑慮,只要不是牌客約她,別的任何人,哪怕是先前再好的朋友約她,她都盡量推掉。
可既然姐姐有要事相商,她不能不去。
那天劉清把二妹迎進(jìn)屋,焦躁地說:“溪,我們是從小就沒爸爸的人吶!”
對沒有父親的日子,劉溪早就習(xí)慣了,但習(xí)慣的只是表層,經(jīng)姐姐這么一說,表層的泡沫被捋開,露出了皮里的爛肉。她生動地回想起了自己和姐姐趴在沙地上望著父親被河霧吞蝕的景象,同時也想到了自己眼下所過的墓地一般的日子。
“也不曉得爸爸咋樣了……”
劉清趕緊說:“我叫你來,就是想把爸爸找回來?!?/p>
“找?都三十多年了!”
“你說是三十多年,我說只有一天。”
劉溪無言以對。因?yàn)榘l(fā)現(xiàn)自己跟姐姐對爸爸的感情重量不等,她很是愧疚。
于是她模仿著姐姐的憂傷,說:“能找回來就好了……咋找呢?”
“我也不曉得,”劉清抹了把臉,“所以才找你來商量?!?/p>
她們商量了很久,想了許多辦法,覺得都不可行,便又找了劉河。
劉河在縣職高教語文。職高是從中師改過來的,最近幾年,雖說職高不太愁生源,但跟先前的中師相比,那種落寞幾乎可說是驚心動魄。劉河身上就帶著落寞的氣息。只要不在課堂上,她很少說話。但她腦瓜子靈,這一點(diǎn)兩個姐姐都承認(rèn)。
劉河去了市里,聽了姐姐的意思,很不解:“為啥要找他?”
盡管每次召集她都去,但每次她都要這樣問。
這天夜里——普光鎮(zhèn)上的母親去賀秋陽店里買了蠟燭的這天夜里,她還是這樣問。
自然,她又被兩個姐姐狠狠數(shù)落了一通,說她沒心肝。
劉河不服,說真正沒心肝的,是他。
說到父親劉文炳的時候,劉河都不叫爸爸,而是叫“他”;她從小就沒叫過爸爸,現(xiàn)在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口。她倒是能很順溜地把公公叫爸爸。她認(rèn)定了自己只有公公這樣一個爸爸。但兩個姐姐提醒她,把公公叫爸爸,是因?yàn)橛凶鶚颍煞蚓褪悄亲鶚?,沒有那座橋,你那個寬皮大臉愛逗樂取笑的公公,就是你的陌生人。你需要的是一個血肉相連的爸爸。我們趴在沙地上看著遠(yuǎn)去的那個爸爸,才是我們血肉相連的爸爸。
每當(dāng)聽姐姐們這樣說,劉河都心生嫉妒。人以為一生很長,可懵里懵懂的,就到了回顧往事的年紀(jì),而姐妹三人最重要的往事,她卻不能參與。許多時候,她有種古怪的感覺:懷疑自己跟清和溪不是親姐妹。這種古怪的感覺常常轉(zhuǎn)化為怒氣。她說:“你們當(dāng)然嘍,你們見過爸爸,我沒見過!我生下來不滿一天他就走了,總不能說我見過他!你們說的那個血肉相連的爸爸,對我來說就好比空氣,我總不能把空氣叫爸爸!”
老大跟老二對視一眼,然后喝了口水,又喝了口水,給自己添水之前,給老三添上了——算是原諒了老三的怒氣。放下水壺,老大把椅子朝老三挪近了些,柔聲說:“河,就是曉得你不能把空氣叫爸爸,我們才要去把爸爸找回來呀?!?/p>
劉河的眼眶濕潤了。唯她自己清楚,姐妹三人,最想找回爸爸的是她。她們都知道自己有爸爸,她不知道,她要讓那個被稱為爸爸的人,站到她面前,承認(rèn)她是他的女兒,然后像父親摟抱女兒那樣,把她抱進(jìn)懷里……
劉溪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劉河,劉河接過來擦眼睛的時候,坤包里的手機(jī)響了。
是媽媽打來的。
劉河的手機(jī)里沒存“媽媽”,存的是“夏燕”?,F(xiàn)在的不法分子,偷了你手機(jī),還要尋你手機(jī)里的聯(lián)系人,對他們實(shí)施詐騙,比如說你親人出車禍了,正在醫(yī)院搶救,火速匯幾萬塊錢到某賬戶。媽媽接到這樣的電話,必定想也不想,就往儲蓄所跑??墒撬龥]有那么多錢。她有好多年沒領(lǐng)過工資。獸防站撤銷后,除站領(lǐng)導(dǎo),別的人都停發(fā)了工資。直到五年前,又才給他們落實(shí)政策,停發(fā)的工資不再補(bǔ),但從今往后,每月可領(lǐng)八百塊。要不然,那年媽媽再害胃燒心,貨架上的東西再是積灰長霉,也不敢關(guān)了鋪面。有這筆收入之前,劉河和兩個姐姐,每人每月給媽媽五百塊,現(xiàn)在再給那么多沒有必要,由五百降為了三百。一千多塊錢,無非也就是生活費(fèi)。媽媽塞不住騙子的牙縫,只能借。最方便的借處,便是她的鄰居賀秋陽。
賀秋陽,那個被姐姐們說成伙同媽媽把爸爸逼走的人。
幾十年前的事了,可姐姐們說起來,就像發(fā)生在上個星期。有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卻什么事也沒有,有的事情早已過去,卻一直尾隨在你身后。媽媽夏燕與賀秋陽之間的事,屬于后者。但真正說起來,又簡單得很,簡單到語焉不詳。那家獸防站,那間牛棚,就是制造和隱藏全部秘密的處所。劉河懂得那些流言蜚語的時候,獸防站已經(jīng)不存在了,改作了酒廠,原是牛棚的地方,也砌成磚房,作了酒廠的職工宿舍。至于那頭名叫東風(fēng)的種牛,早就蛻變成另一種物質(zhì)。在鎮(zhèn)上念中學(xué)的幾年里,劉河有空就朝酒廠方向去。若不是因?yàn)樯w了頂棚,簡直可以說那是個露天酒廠,當(dāng)年的若干房間被拆除,整塊地面打通了,備料、選料、粉碎、入庫、蒸餾,全套程序,都在這沒有遮攔的空間里完成,栗黑的酒糟堆積在門口,堆成了山,等著趕場天讓鄉(xiāng)下人來把這座山搬走。鄉(xiāng)下人把酒糟買回去喂豬。劉河到這里,眼睛幾乎派不上用場。越是敞亮的地方,眼睛越是派不上用場。她只是聞。
酒的氣味。酒糟的氣味。
把這氣味往前推,是田野的氣味。
再往前推,是糧食的氣味。
玉米的氣味。小麥的氣味。豆子的氣味。
那時候,也就是母親為種牛東風(fēng)割草的時候,普遍缺糧。但獸防站比別處好些。這全仰仗了東風(fēng)。為保證它的產(chǎn)精量,給它配了專用口糧,玉米、麩皮和豆粕,每月三十斤。賀秋陽把這三十斤糧,分成兩份,每份各半,一半拿回家,一半給東風(fēng)。后來他重新分配,依然是兩份,一份二十斤,一份十斤,二十斤的給自己,十斤的給東風(fēng)。再后來,十斤的給了夏燕。劉河聽兩個姐姐說,媽媽拿回那些糧食,給他們做粑粑吃。但爸爸不吃。爸爸是煙葉收購員,掌上的煙油有半寸厚,手不管伸向哪里,就把那里的東西粘住,因此他的手掌上隨時響起撕裂之聲。他把撕下來的東西扔開,說:“人要講良心?!边@話當(dāng)然是說給他妻子聽的。他妻子聽了,自己也不吃,背上花籃出了門。盡管老是配種失敗,但東風(fēng)所做的,到底是損元?dú)獾氖?,東風(fēng)的飼料被她拿了,東風(fēng)沾不到飼料,整個身軀,就是一副骨架子,往它身上一摸,硌手,肉鬃也變薄了,像片干肉。夏燕一去就好幾個鐘頭才回來。她用自己的勞苦,為吃了牛飼料贖罪。
可劉文炳的那句話,卻不單純指這個。
母親應(yīng)該聽得懂他的意思,但她裝著不懂。
她照舊在月尾的時候,拿回十斤糧食。
她把糧食放進(jìn)草花籃,仔細(xì)掩了,再背回家。但這瞞不過鎮(zhèn)上人的眼睛。其實(shí)是瞞不過他們的鼻子。饑荒年月,人和動物,鼻子別無一用,就為聞食物的氣味。鎮(zhèn)上早有傳言,說東風(fēng)的飼料被賀秋陽吃了,因?yàn)橘R秋陽也要跟東風(fēng)做同樣的事。賀秋陽倒是比東風(fēng)有情義,東風(fēng)只顧自己,賀秋陽還要顧母的。
父親就是這樣被逼走的嗎?
往常,劉河看到“夏燕”兩個字,不經(jīng)任何過渡,就自然而然地反應(yīng)出那是媽媽。媽媽就是夏燕,夏燕就是媽媽??蛇@天夜里,她覺得夏燕和媽媽之間,似乎并不能畫等號。夏燕是把父親逼走的女人,媽媽是生養(yǎng)她的女人。這是兩個女人。
她現(xiàn)在從手機(jī)里看到的,是把父親逼走的那個女人。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姐姐們一樣,輕視那個女人。
劉河的手機(jī)響之前,清和溪的都響過,還不止響一次。她們看了一眼,都沒接。劉清是寂寞著并且害怕寂寞的人,她奇怪丈夫有事無事把手機(jī)摸出來看,其實(shí)她自己也是這樣,三姐妹這么商量著尋找父親,她也忙里偷閑,將沉默的手機(jī)看了七八回。雖然跟她聯(lián)系的人并不多,但有人來電話,她是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媽媽打來的,她不可能不接。劉溪正跟丈夫鬧別扭,生怕丈夫查問,要是王成江來電話,她不僅要馬上接聽,還要故意讓丈夫知道她現(xiàn)在是跟姐姐和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說,那電話不是王成江打來的。也肯定不是牌友打來的。劉溪沒接聽的電話,只可能同樣是媽媽打來的。
想到這一層,劉河心里有些酸。
她覺得媽媽對大女和二女比對幺女好。不是現(xiàn)在才感覺到,是從小就有這感覺。別人家有了好吃好喝,都是先給老幺,老幺最弱,多受些照顧理所當(dāng)然;而媽媽總是先給老大老二。輪到給老幺的時候,眼神里有一絲遲疑,也有一絲憐憫的味道。小時候的劉河,倒是希望看到媽媽那種眼神,這證明有好東西吃,比如面條里埋個荷包蛋——那是當(dāng)年最常見的好東西。長大了,劉河才隱隱約約感覺到委屈。而媽媽那眼神究竟意味著什么,她一直沒讀懂。但這天夜里,她猜出媽媽給老大老二打了好幾個電話,老大老二都不接,才想到給她打,她便發(fā)現(xiàn)媽媽那眼神并不復(fù)雜,無非就是不愛她,無非就是覺得她不如前兩個女兒重要。
以前媽媽來電話,除非在上課,劉河沒有不接的,今天她不僅沒接,還把手機(jī)關(guān)了。
三姐妹又回到正題上。
劉清說:“爸爸推著那條小船,從清溪河到州河,州河下去是渠江,渠江下去是嘉陵江,嘉陵江下去是長江,長江下去是東海。三十七年啦,還不夠他走到海上去嗎?說不定他早就成了海里的野人了……河,你比我們靈光,你得想個辦法。”
沒等劉河回話,劉溪突然想到中央電視臺有個尋親節(jié)目,不如……
“你比我還笨,”一口茶水剛進(jìn)嘴里,劉清就打斷她。茶水沒包住,往下滴了一串。
“老球了!”劉清解嘲地說,扯了紙巾先擦嘴,再擦地板。
劉溪笑起來。劉清拍了劉溪一掌,自己卻比她笑得更響。
為這件小事開心了好一陣,劉清才解釋為什么說劉溪比她還笨:“那些去電視上尋親的,都是走掉的親人找不到家在哪里,我們爸爸是他個人不愿意回來,你上電視有屁用!”
這話在理,但劉清真正的顧慮在于:如果上電視,爸爸多半看不到(要是他到了海上,更看不到),卻很可能被熟人看到。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那樣一個爸爸。普光鎮(zhèn)的老輩人當(dāng)然知道,但后生知道的不多,縣城和市里更是無人知曉。不管怎樣,這都是丑事。如果遇到好事者,不僅關(guān)心她們爸爸為啥出走,還要刨根問底,弄個水落石出,就是更大的丑事。她們丈夫都不是很清楚呢。但劉清沒把這層意思說出來,她又轉(zhuǎn)過臉,盯住劉河。
大姐的話提醒了劉河,讓她想起念大學(xué)時讀過的兩篇小說。一篇是美國人寫的,說有個男人,某天突然心神不寧,便離家出走。他走了很多年,他的妻子成了寡婦,孩子成了孤兒,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因?yàn)樗]走遠(yuǎn),他就在鄰街,只是再沒有回家的勇氣了。另一篇是巴西人寫的,這篇跟“他”更像:一個本分的父親突然劃走一條小船,開始了他在河上漂流的歲月,其實(shí)他哪里也沒去,就在家附近的河里劃來劃去,只是從不上岸。
劉河把這兩篇小說講給姐姐們聽,但沒說是小說,只說有過這樣的事?!八币部赡苓@樣?!澳銈兿?,”劉河說,“他的那條破船——照你們說起來,那條船不僅小,還破,稍微大些的浪頭子就能把它打散,能走多遠(yuǎn)?清溪河和州河倒還算平穩(wěn),渠江你們是去過的,渠江里流的不是水,是浪,全是浪,他的那條破船,穿不過那些一浪高過一浪的浪!”
中 篇
劉河回了普光鎮(zhèn)。
這是個星期五,她下午上完兩節(jié)課,家都沒回,就去坐船。到普光鎮(zhèn)已是黃昏。普光鎮(zhèn)連傍晚也沒有,別說黃昏,因此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在這個星期五的晚上,劉河回了鎮(zhèn)子。船停在下街碼頭,她去碼頭斜上方的攤子上買了幾份熟肉,拎著往中街走。
而今的普光鎮(zhèn),依然是條狗腸子街,但朝下游延伸了數(shù)倍。延伸部分稱為新街。十多年前新街建成,又著手改造老街,老街全是陳舊不堪的板房。然而,剛拆了上街的半間,就被緊急叫停,說普光鎮(zhèn)是巴國故都,那些老房子是文物,里面可以繼續(xù)住人,但不許損壞和拆建。當(dāng)然已經(jīng)搬到新街的鎮(zhèn)政府除外,鎮(zhèn)政府原在老街盡頭,砌了四丈多高的堡坎,蓋的又是青磚瓦房,并不在文物之列?,F(xiàn)在的老街兩頭,各立了塊刻著“巴人街”的石礅,且給每個住戶編了號:巴人街1號、巴人街2號……但巴人街只是官方的叫法,民間對石礅和號牌視而不見,都把這段青石板街叫老街,上了些歲數(shù)的,還固執(zhí)地保留著老街上中下街的區(qū)分。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捆綁下移,加上巴人街的強(qiáng)制性保護(hù),使老街除了變得更老,別的都可以忽略不計(jì)。
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叫得五花八門:劉河、河、三妹、大炮。每個稱呼都是她的一段人生。“大炮”是她念小學(xué)五年級時班主任給封的,是因?yàn)槟菚r候,她很有些不負(fù)春光、野蠻生長的味道,手腳渾圓,還特別愛說,而且啥話都敢說。后來苗條了,也不愛說了。并不是落寞的職高讓她的嘴皮子也落寞下去的,上初中過后她就不愛說了。她真像河流,以前說到河流,會自然而然想到奔騰和喧囂,而今那樣的河流越來越少。
劉河聽著別人叫她,如同穿行在她自己的叢林里,剛走進(jìn)花骨朵滿枝的初春,又一腳踏進(jìn)了炎熱的盛夏,納涼的扇子剛搖開,微風(fēng)又送來秋天的氣息。三十七歲的女人哪。她的歲數(shù)太好記了,當(dāng)姐姐們說:爸爸離家有二十年了,她就是二十歲;當(dāng)姐姐們說,爸爸離家有三十七年了,她就是三十七歲。
劉河發(fā)現(xiàn),別人叫她河、三妹和大炮的時候,她都會涌起莫名的羞愧。唯有叫她劉河,她才心安理得。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親熱。就連跟丈夫和女兒也是。女兒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親熱。女兒在縣中讀書,操心的事全由她爸鮮春做了。鮮春是天底下的頭號暖爸,從沒訓(xùn)斥過女兒,更沒罵過、打過;不僅如此,當(dāng)女兒還是個系著羊角辮的小學(xué)生時,他跟她說話就臉紅。人言,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真像。這種聯(lián)想更加敗壞了劉河的心情。如果那句話成立,她就是個被拋棄的情人,一個出世不滿一天就被拋棄的情人。
真不該去找他!
而她這次回來,就帶著找他的任務(wù)……
不知不覺,到了賀秋陽的柜臺前。天完全黑下來了,賀秋陽卻沒開燈,窩在那把破舊的藤椅里看書。劉河三姐妹都遺傳了父母的高個子,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一張茶幾,一個方凳,一把藤椅,再就是藤椅里黑乎乎像是炭化了的人。如果賀秋陽長的不是貓的眼睛,不可能看清書上的字。他事實(shí)上沒有看書。即使在看,也肯定不是看捧在眼前的書。他看的書,寫在跟風(fēng)一樣流逝的時光里。那書上除了有他本人,一定還有夏燕,同樣少不了周安。
當(dāng)年,周安跟賀秋陽是最好的朋友,兩人也都是鎮(zhèn)上有名的讀書人,只是賀秋陽沒有周安身上那股讀書人的香氣。周安的那股香氣,讓下街的冉芹吃了大虧。冉芹是鎮(zhèn)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好看,也利用自己的好看,對某個男子本來毫無感覺,也故意兩眼虛虛地跟人家說話,臨別時再用力看對方一眼,像有無限情意。男子被看得發(fā)酥,再去找她,找到的卻是一塊冰。但那可憐人已丟了魂,按上街張中醫(yī)的說法,是丟了幽精,幽精一丟,人就著了迷道,得不到回應(yīng),便只能躲到某個角落,悲苦地去害相思病。這些人中,包括賀秋陽。只是賀秋陽跟別人不同,相思越苦,他越要做出誰也不配我喜歡的樣子,那段時間,滿場鎮(zhèn)都聽見他的說笑聲。街坊私下談?wù)?,說要是冉芹不能嫁到縣城,鎮(zhèn)上怕是沒人配娶她了,因?yàn)橘R秋陽家境好,人又能干,還長得高高大大,濃眉底下的關(guān)公眼,英氣逼人。誰能料到冉芹中意的是周安?周安除了書讀得好,可說一無是處,窮、矮、黑,三個字就把他說盡了。桃李豐潤的冉芹,卻為他水米不進(jìn),緊跟著發(fā)癔癥,說胡話。句句胡話都離不了周安。
這事傳出去,鎮(zhèn)上很多姑娘撇嘴,認(rèn)為冉芹是裝的:她假裝說胡話,其實(shí)是想別人知道她的心。沒有人懷疑冉芹也對周安丟過眉眼,看來周安沒接招。周安可能是迷進(jìn)書里去了,或者以為冉芹在他面前,無非只是習(xí)慣性地賣弄風(fēng)情,再或者,是忌憚賀秋陽。賀秋陽行事霸道,說出去的話就從不收回,卻對冉芹的拒絕隱忍,是因?yàn)樗抵薪?jīng)營自己的勢力,終有一天,他會成為普光鎮(zhèn)的地頭蛇。作為朋友,周安比別人把他看得更透些。不管怎樣,周安不理冉芹,讓別的姑娘高興。她們也對周安身上的香氣著迷。
獐子因?yàn)橄銡舛猾C殺,周安也必須付出代價。鎮(zhèn)上誰都清楚,是賀秋陽設(shè)絆子,把周安當(dāng)成牛鬼蛇神,關(guān)進(jìn)了牛棚。那牛棚本是專供種牛東風(fēng)躺臥,但那些天,東風(fēng)搬進(jìn)了天井。
周安在里面不能看書,不能聽廣播,也無任何人交流。劉河聽母親說,當(dāng)時由她負(fù)責(zé)給周安送水送飯,可有人提早打招呼:不許停留,不許出聲……其實(shí)誰愿意在里面停留呢,那正是三伏天氣,太陽烤,河水蒸,普光鎮(zhèn)成為火爐,而牛棚是火爐的中心,盈尺厚的牛糞,又臭又燙;不光牛糞,還有人糞,周安只能像牛一樣在里面拉屎拉尿,且不給他手紙。此外還有蚊蟲,黑壓壓的,飛起來比河水還響。周安似乎不怕蚊蟲,他光著膀子,在牛棚里踱過來,踱過去,想他看過的書報(bào),不僅在心里想,還大聲說出來,相當(dāng)于背誦。
有天中午,他丟了飯碗,開始背曹操手下的戰(zhàn)將,照《三國演義》的出場順序,依次往下背,背到第二十四個,突然忘了是誰。怎么可能呢?他不信,但那是事實(shí)。第二十四個名字瞎掉了。他從頭再來,每次背到第二十四個,都卡了殼。連續(xù)兩天,夏燕給他送飯,都聽到他在重復(fù)前二十三個名字,被卡住之后,他急得頸項(xiàng)上青筋暴起,雙手在身上亂抓。他那指甲很久沒有修剪,一抓一條槽,槽口結(jié)滿熟葡萄似的血珠子。夏燕想對他說:你背這個有啥用呢?記不住第二十四個,不可以從第二十五個開始嗎?但旁邊住著看守,她不敢說。她也想過找人查一查書,把那第二十四個名字寫在紙上,將紙條埋進(jìn)飯里。但那比直接告訴他更加危險,還會連累了幫忙查書的人。何況,自從忘了那個名字,周安就連飯碗也沒瞧過一眼了。
又過去一天,黑屋子里響起非凡的動靜,先是碗被砸爛的聲音,接著是拳頭猛擊板壁的聲音。一群小將沖了過來,邊跑邊解腰帶。但賀秋陽出現(xiàn)了,賀秋陽向小將們求情,說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吧。這群嘴上無毛的娃娃,本就受賀秋陽調(diào)度,于是按兵不動,任周安去砸。碗就那么兩只,一只裝水,一只盛飯,都是齜牙咧嘴的土碗,砸了就砸了;牛棚是砸不爛的,關(guān)東風(fēng)的時候就固若壁壘,把周安關(guān)進(jìn)去后,又在板縫處打了補(bǔ)?。ㄖ饕菗踝√旃猓?/p>
周安砸了幾袋煙工夫,停了,又開始背曹操的戰(zhàn)將,背到第二十四個,有了短暫的靜默,然后傳來抓扯自己的怒吼,怒吼一陣,又從頭再來。
背到第五天中午,周安瘋了。幾天以來,他沒吃過,也沒大睡過,此刻又哭又笑,抓起蒼蠅蓋面的飯菜,卻不是往口里塞,而是拍成餅,捏成團(tuán),藏進(jìn)又深又臟的頭發(fā)里。
一個瘋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周安死后,鎮(zhèn)上人悄悄說,賀秋陽治周安的那一招,毒啊,殺人不見血啊,如果當(dāng)時賀秋陽讓小將們把周安揪出來,哪怕是揪出來暴打一頓,周安就跟外界有了聯(lián)系,就會從那個自設(shè)的迷宮里逃走,就不會瘋,也不會死。
但這些都是假設(shè),周安瘋了,也死了。幾十年來,他成為普光鎮(zhèn)的傳說,傳的都是他對書本的癡狂和過目成誦,最多再說到漂亮的冉芹為他憔悴,沒有誰再提起他被關(guān)了牛棚,更沒有誰提起他在牛棚里的遭遇。世事早就教會了普光鎮(zhèn)人選擇性遺忘的本領(lǐng)。那些難堪的歷史,只要沒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也就沒必要記住。再說周安早死了,他的家人也悉數(shù)遷到了外地,而賀秋陽還活著,且一直住在老地方,說那些事,討不了周安的好,卻得罪了賀秋陽,實(shí)在犯不著。
不知道賀秋陽自己是怎樣想的。
劉河總覺得,當(dāng)他在黑暗里“看”書的時候,其實(shí)很希望別人能分擔(dān)他的記憶。
幺女快到家門時,夏燕正拿出手機(jī),又準(zhǔn)備給女兒撥電話。
近些天來,她能記住的事越發(fā)稀薄了,但給女兒打電話這件事,她記得牢牢的。打過去,有時候通了,有時候沒通,有時候接了,有時候沒接——多數(shù)時候是沒接。但不管怎樣,她都要打。這是她與外界最可靠的通道。
此刻,她把手機(jī)蓋翻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把女兒的號碼忘了。她不會存電話,也不會從手機(jī)上查找電話,女兒的號碼她是往心里記,也可以說,女兒的號碼是長在她身上的——竟然也忘了!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被割走了。幾天前她就有預(yù)感,怕忘,將三個女兒的電話從心里騰出來,記在一張廣告紙上,但那張紙放在哪里,完全想不起來。她不僅被割了器官,還丟了魂。是電燈不夠亮么?她連忙抽出沒用完的蠟燭點(diǎn)上,而且一次點(diǎn)了兩支。
但蠟燭也不能幫她。
她進(jìn)了里屋,一陣亂翻。
門虛掩著,劉河推門進(jìn)去,看不到母親,只見客廳里亮著電燈,卻又在茶幾上燃著兩根蠟燭。這讓她大惑不解。蠟燭的光焰一聳一聳的,不像燃燒,像發(fā)射,因此反而讓屋子里呈現(xiàn)出彎曲的暗影。掛在西墻上的一面小圓鏡,反射出雙倍的暗影。
“媽!”
在忙亂中聽到喊聲,夏燕還以為是寫在那張紙上的電話號碼在喊她。她循著聲音,轉(zhuǎn)過頭,見到的卻是一個人。一個號碼變成了一個人。確切地說,在夏燕心里,是三個號碼變成了一個人。可她分辨不出這是哪一個。清、溪、河,那個不要天良的,借她的肚子完成了一條河流的名字,就屁股一拍走了。唯有這件事清晰得刺目。人世間的所有事,最終都會反映到眼睛里,哪怕那件事已經(jīng)朽了,眼睛已經(jīng)瞎了。而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她卻叫不出來,證明這個人要來到她眼里,還有一段路程?;蛟S是一段遙遠(yuǎn)的路程。
劉河再次看到了母親的遲疑,就像小時候母親給她遞好吃的。只是沒有憐憫了。母親的眼神遲疑而空漠。此刻是在母親臥室里。劉河往客廳走,母親也跟著走。進(jìn)母親的臥室之前,劉河吹熄了茶幾上的蠟燭,這時候母親又去點(diǎn)上,很慌亂的樣子。窗外有風(fēng)路過,幾縷被秋天染成青灰色的夜風(fēng),斜著身子探進(jìn)來,撩動得燭光跟母親一樣慌亂。
這景象似曾相識。
那是發(fā)生在時光背面的景象。那時候獸防站還在,周安還活著,劉文炳也沒出走。那時候盡管也有蠟燭,但能點(diǎn)蠟燭的人家屈指可數(shù),絕大多數(shù)只能點(diǎn)桐油燈。大河兩岸的山里,盛產(chǎn)桐子。如豆的燈盞閃閃爍爍,在高山長河間顯得格外魅氣,格外孤獨(dú)。那時候劉河還沒出生,可她真的覺得對那景象似曾相識。她并不認(rèn)為是自己翻過地方志的緣故,也不認(rèn)為是來自于老人們的回憶,而是堅(jiān)定地相信,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存在”。
當(dāng)年的普光鎮(zhèn)老停電,可有段時間,家家戶戶接到指令:夜里不許黑燈瞎火。原因是美國衛(wèi)星到了普光鎮(zhèn)上空,不能讓美國人知道我們連燈都點(diǎn)不起。于是通夜燈煙繚繞。這與其說是需要,不如說是象征。老實(shí)巴交的普光鎮(zhèn)人,在那個年代學(xué)會了理解象征,甚至學(xué)會了制造象征。比如賀秋陽,就是制造象征的高手,他覺得自己這本事無用武之地,就找到了周安。在賀秋陽看來,既然周安是他最好的朋友,就一定樂意配合他。事實(shí)證明他是對的,周安以想不起曹操第二十四名戰(zhàn)將就發(fā)瘋的方式,向世人宣示作為朋友能夠達(dá)到的絕對境界,但同時,又謙卑而傲慢地暗示了誰才是貨真價實(shí)的高手。的確,要說制造象征,周安比賀秋陽高明多了,賀秋陽以為他勝了,其實(shí)真正的勝者,是那個表面上敗下陣來的人。周安不僅勝了,還用死亡把勝利帶走,賀秋陽再想跟他比試,已經(jīng)沒有了機(jī)會。
那么母親呢?劉河想,母親同樣是高手,她不用任何言語,只是隔段時間拿回十斤牛飼料,就成功地把一個男人逼走了。
劉河很想再去吹熄蠟燭,可在大姐家的那種感覺又一次泛起:她面對的,不是生養(yǎng)她的女人,而是把父親逼走的女人……
或許是用力過猛,將彈簧拉過了的緣故,夏燕開初雖然不知道回來的是哪一個女兒,畢竟知道是她女兒,但很快連這個也忘了。就像沙漠還在繼續(xù)沙漠化。
劉河任她坐在跳動的燭光前,自個兒進(jìn)廚房做飯去了。肉是熟肉,冰箱里又有半碗萵筍湯,劉河只需要壓飯。不到十分鐘,飯菜就上了桌。
吃飯的過程無非也就是進(jìn)食的過程。
夏燕很快吃完。她丟了筷子,出聲地清點(diǎn)桌上的菜品。她叫不出牛頭皮、煙熏鴨、蠶絲兔、豬耳朵這些名字,便數(shù)1、2、3、4,然后把大腿一拍,喊叫著說:“嗨呀背時婆娘,你瘋球啦,你啥時候?qū)W會這樣子糟蹋的?你瘋啦!”言畢站起身,進(jìn)了廚房,摩挲一陣,拿只食品袋出來,走到餐桌邊,把空袋子抖摟幾下,端起煙熏鴨就往里傾。她以為自己是在餐館吃飯,不然哪來這么多菜?裝了煙熏鴨,又去端牛頭皮。
可這時候,她的眼神咯吱一閃,盯住了對面的女人。
她拿不準(zhǔn)這些菜是她的,還是對面那個女人的。
對面的女人垮著臉,很不高興的樣子。這么說來,是她的了?
夏燕又模糊地罵了一聲,是怪罪自己怎么能把別人的菜拿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袋子,離開了餐桌。旁邊茶幾上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兩股驚慌失措的青煙,追隨她進(jìn)了臥室。
劉河完全摸不著頭腦。
當(dāng)母親閉了臥室的門,她覺得,母親是在裝精作怪。反正不喜歡我,就想以這種方式,把我像逼“他”一樣逼走。我巴不得走,今晚沒船,明天清早就有;我甚至可以不睡,讓今夜和明晨連在一起,也就不算我在這家里過了一夜。
話雖如此,洗罷碗,劉河就關(guān)了客廳的燈,推開了左邊的臥室。家里就兩間臥室,母親睡右邊,她和姐姐們睡左邊。以前是三姐妹擠一床,當(dāng)她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大姐就去外地念書了,讀到五年級,二姐又去外地念書了,因此在劉河的印象里,她在這床上睡的時間最長;事實(shí)上也是,自從參加了工作,特別是結(jié)了婚,她回來的時候最多。
站在臥室門口,她伸手到板壁里側(cè)去摁開關(guān)。伸兩次都沒摁著。以前在她半睡半醒的時候,也能一摸一個準(zhǔn)。她心里一沉,仿佛這才明白,自己有好長時間沒回來看過母親了。在高一點(diǎn)、低一點(diǎn)、長一點(diǎn)和短一點(diǎn)之間,丈量出的是地老天荒的距離。但畢竟,開關(guān)就在傍門的壁子上,多摸幾次總是能摸到的。燈亮的一剎那,劉河被晃得抬手一擋。不是被光線,而是被房間里的整潔。她每次回來,房間都是這樣整潔,地板纖塵不染,床墊和被褥,厚薄應(yīng)時而變,枕頭平平展展地橫著,被蓋折一半攤一半,像是在等她。有好幾次,包括這次,她回來之前都沒跟母親說??磥恚詮牟婚_店,母親每天的事務(wù),除了照管自己的吃喝,就是收拾女兒的房間和床鋪,然后等著女兒回來睡這床鋪。
母親是在為她長時間不回來生氣嗎?劉河不知道,她只感覺累得慌。
把父親逼走的女人,生養(yǎng)她的女人,這兩個女人在她心里打架。
可是,父親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從小就只有母親。
劉河記得,她大學(xué)剛畢業(yè),母親的背就駝了。母親說,她的背早該駝了,但一直為三個女兒留著,現(xiàn)在幺女也出息了,因此她的背可以駝了。果然就駝了。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母親是憑什么不僅把三個女兒養(yǎng)大,還讓她們讀了書?劉河不愿去細(xì)想。
走進(jìn)臥室,坐到床上去,她將攤開半邊的被子扯過來,搭住膝蓋。并不是冷,秋老虎才剛剛過去,河里的水才泛藍(lán),天上的云才吐穗,兩岸山崖上的巖鷹,才把絨毛褪掉勉強(qiáng)成熟的幼崽趕出領(lǐng)地。劉河把被子扯到身上,只是想跟被子合為一體。被面爽脆,手一碰就沙沙響。那是蓄在被面上的陽光的聲音。隨著那響聲,陽光的氣息彌漫開。
為啥要找他呢!劉河想。
就像一個地方痛,或者癢,只要想著,就證明是真痛,真癢。
她是個被拋棄的人,而拋棄她的人她卻不認(rèn)識。如果是被丈夫拋棄,或者被母親和姐姐們拋棄,她都知道拋棄她的人長啥樣,都覺得好受些,而她是被虛空拋棄,被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拋棄,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心里念著那個人,卻享受著母親給予的整潔和舒適,劉河覺得很可恥,斷然地站起身,關(guān)了臥室的燈,讓自己看不到那整潔,也不許眼睛被舒適誘惑。
這種自欺欺人讓她覺得更加可恥,于是走出臥室,提張竹凳,去了虛樓。
拉開虛樓沉重的木門,首先感覺到的,是對面黑魆魆的山峰,峰頂一顆淡星,從橫天褐云里深遠(yuǎn)地露出影兒,水和水生物的氣息,在夜色里浮動,也在虛樓上浮動。虛樓很窄,削薄的木板,踩上去如踩在行船上,一波一波地漾。虛樓底下就是河,但不必?fù)?dān)心掉下去,與時光偕老的杉木板雖然薄,卻韌性十足,而且外沿裝了半人高的欄桿。這欄桿是母親裝上去的,在劉河滿地爬的時候。母親說,清和溪都很“芷雅”,只有河“千煩”,不滿九個月,爬起來就一陣風(fēng),“比兒娃子還能爬”,賀秋陽的小兒子比河還大半個多月,也爬不贏她。虛樓和正屋之間,臥著半尺高的門檻,母親說,只要虛樓門忘了關(guān),或者酷暑天熱得不敢關(guān),打個噴嚏的工夫,河就爬到了門口,屁股一撅,人就翻過去了。怕出意外,母親就裝了欄桿。每顆釘子每根木條,都是母親從當(dāng)時下街的家具廠撿來的廢棄物。
“芷雅”是方言,文靜的意思。小時候文靜的清和溪,長大了卻風(fēng)風(fēng)火火。劉溪且不說,美院畢業(yè)直接就去波峰浪谷的樓盤里混;現(xiàn)在她出門打牌,電話一接,就能把起床、穿衣、刷牙、洗臉、化妝、拎包、穿鞋等等一系列動作,變成一個動作。劉清讀的是衛(wèi)校,學(xué)護(hù)理,病人的呻喚,在別的護(hù)士聽來,如同在鐵匠鋪里聽到叮當(dāng)聲,因?yàn)榱?xí)慣,早已麻木,而劉清卻能從呻喚里聽出病人的需要,她就為那些需要奔忙,剛在這個床前吸了痰,轉(zhuǎn)眼又在那個床前導(dǎo)尿。當(dāng)時她是市二醫(yī)院最好的護(hù)士,可惜早早地辦了病退。
不過也沒啥可惜,正如她丈夫張占軍,還是個毛頭小伙的時候,就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外科醫(yī)生,三十歲剛過,就是全市公認(rèn)的“一把刀”,且有多篇論文在國家級醫(yī)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因成績突出,他被調(diào)離一線,坐了辦公室。有些老專家覺得可惜,但張占軍自己不覺得。坐了辦公室的張占軍跟手術(shù)臺前的他,完全變了個人,變得肥胖,也變得平庸??蛇@同樣是別人的說法,張占軍自己特別享受坐辦公室的滋味,也似乎特別享受平庸的滋味。
他不是變了個人,只是跟所有人一樣,身體里埋著很多個“分人”。光陰不止催人老,還要挖出每個人的分人。挖出這個分人的同時,另一個分人要么被放逐,要么被斬首,所以人總是在不斷地處死自己的某一部分。劉河想象不出自己野蠻生長的歲月,更想象不出“比兒娃子還能爬”的歲月,現(xiàn)在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比兩個姐姐慢幾拍。她們掉過來了。這一掉,使她們有了不同的境遇。命運(yùn)不是由個人的性格決定的,而是比個人更小的分人。一生中的關(guān)鍵時期由哪個分人出場,才真正決定著你的命運(yùn)。
比如冉芹,在那些據(jù)說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霸占在她體內(nèi)的分人,狂熱地追逐周安身上讀書人的香氣。她說胡話沒多久,周安就被關(guān)起來了。對此她并不知曉。周安死后,賀秋陽去她家里,沉痛地告訴了她這一消息。賀秋陽說周安是搭急病死的,但話音未落,冉芹就吐了他一口。冉家父母嚇得面如土色,接著父親猛扇女兒幾個耳光,以此來向賀秋陽道歉。賀秋陽卻沒跟她計(jì)較,當(dāng)天晚上就著人去提親??删驮谀翘旌蟀胍?,冉芹從普光鎮(zhèn)消失了。她是偷跑的。跑出去嫁過四次人,最終落腳在長江邊的萬州。她每棄下一個男人,都是嫌那男人窮(不知道是否還要加上矮和黑)。也就是說,她體內(nèi)被讀書人的香氣迷住的分人,在她第一次嫁人后,就毅然退場。劉河讀大一那年寒假,冉芹回了鎮(zhèn)子,這是她跑掉后第一次回來,在形如枯槁的父母家,住了整整五天。恰好那五天里劉清和劉溪也回來了,三姐妹都目睹了這個傳說中的美人。其實(shí)是慘不忍睹。要說,雖然老了,還是能見出她臉上的每個器官都長得好看,但合在一處,就如松散的皮影。賀秋陽特意去見了她。賀秋陽顯得很隨和,隨和到親切的程度。她回應(yīng)著他的親切。賀秋陽離開時,給了她一千塊錢,她把錢接過去,捂在臉上抽泣。
再比如他,那個名叫劉文炳的人,在那個大霧彌漫的清早,體內(nèi)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渴望尊嚴(yán)的分人,所向披靡,強(qiáng)迫他拋棄妻女,走向河沿,走向霧的深處,走向不歸路。他不歸,是因?yàn)闅w路被他自己切斷了。即便到某一個時候,那個強(qiáng)蠻的分人死去,另一個懦弱的分人繼位,懦弱的分人想回到家的懷抱,也因?yàn)榕橙醵桓一貋怼?/p>
深入骨髓的憐憫,讓劉河心頭一震。
對他,她第一次有了這種感情。
母親屋里亮著燈,一直亮著,從格子窗漏出的燈光太近,反而使腳下的河水更黑。河水激蕩和沖撞柱頭的響聲,同樣是黑色的。河心倒是有一小片亮光,那是別人家的燈光逃進(jìn)了河里。
夜已深,沒睡的不止劉河一人。
她以為母親也沒睡,其實(shí)母親早睡了。往天,到半夜夏燕都睡不著,今天很奇怪,走進(jìn)臥室,往床上一躺,就安詳?shù)剡M(jìn)入了夢鄉(xiāng)。她在夢里記起了今天回來的是她幺女,她在夢里跟幺女?dāng)[龍門陣,說她近來突然老了,老得轟的一聲,緊跟著精神不濟(jì),眨個眼睛就忘事。忘事不怕,忘人可怕,分明是熟得稀爛的面孔,卻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連面孔也記不住,對面走過,也不曉得打招呼,人家招呼你,你卻接不上話頭。這多得罪人!就是怕得罪人,除了去菜市場,平時她連門都不敢出。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并不悲傷,只是笑,她笑著對女兒說:“要是某一天,我把你跟你姐姐們都忘了,就該死得了?!贝嗽捯怀?,她確實(shí)悲傷了,她在夢里抹眼睛,把一只叮在眼袋上、因吃得過飽反應(yīng)遲鈍的蚊子,抹得粉身碎骨。
對此,劉河一無所知。她被河心的那束亮光吸引了。
與水面接觸之前,光線只是蒼茫的粉塵,一旦跟水擁抱,就亮如星子。那是兩個秘密的擁抱。劉河盯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光點(diǎn),好長時間也不把眼睛移開,仿佛這么一直看下去,就真的會有個精靈古怪的秘密從水里蹦出來。那是關(guān)于河水的秘密,關(guān)于兩岸山野的秘密,也是關(guān)于鎮(zhèn)子的秘密;據(jù)說是她父親的那個男人,居于秘密的中心。
但什么也沒有。被亮光罩住的河水,固體般紋絲不動。
夜風(fēng)從柱頭底下的黑暗里升起,吹著淺淺的哨音,穿過虛樓的板縫,鉆進(jìn)劉河的裙子。裙子被驚醒,撲地一聲扇開,待知道是風(fēng),又想回來,但風(fēng)越來越盛,回不來了。
這其實(shí)不是夜風(fēng),是晨風(fēng)了。每年春秋二季,只要不起河霧,都會吹一陣晨風(fēng)。
天光在遠(yuǎn)處,晨風(fēng)把天光吹到鎮(zhèn)上。
這樣一來,劉河就真的一夜沒睡。
她搓了搓眼睛,起身進(jìn)屋,把前門打開。反正都回來了,她想,還是去街上看看吧,看那個人是不是真像那個美國作家寫的,就躲在家附近的某間房子里。
與此同時,她的兩個姐姐也在收拾,準(zhǔn)備去江上尋找父親。
姐妹倆頭天就出發(fā)了。
出發(fā)之前,兩人再次碰頭,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回憶,確認(rèn)父親當(dāng)年駕著那條破船,是朝河的下游劃去的??墒撬^確認(rèn),或許只是一個緲遠(yuǎn)而固執(zhí)的錯誤。
姐妹倆碰頭,不用說,又是在劉清家里。劉溪住著別墅,房子又寬敞,又豪華,但劉清通常不愿意去。她是老大,不能隨便動步往老二家走,特別是有事情商量的時候;另一方面,只比劉溪大兩歲的劉清,像是大了二十歲,甚至四十歲,覺得掙錢只能“憑本事”,她認(rèn)為炒股也好,炒房也好,都算不上本事,不憑本事,別說掙套別墅,就是掙一座王宮,她也不羨慕。不羨慕的意思并非心平氣和,而是鄙薄,只因是自家妹子,不好把鄙薄的話說出口罷了。她就在心里這么想,讓自己安慰,也讓自己生氣。她曾經(jīng)到過二妹家兩次,一次是二妹從香港旅游回來,下機(jī)時崴了腳,又給她買了很多禮品,她去看望,順便把禮品提回來;第二次是外甥女要去澳洲上學(xué),她去送行。每次去了都吵頭痛。
在她自己家,她就神清氣爽了。姐妹倆說到三
十七年前那個清早,她眼圈發(fā)紅,等到居然拿不準(zhǔn)父親去的是哪個方向,她呼吸急促,明顯是缺氧的樣子,卻也不頭痛。
那是夜里,劉溪把王成江帶來了,張占軍也暫時在家,這兩老挑平時就很少交流,現(xiàn)在也是菩薩似的窩在沙發(fā)上,當(dāng)然比菩薩忙:張占軍翻手機(jī),王成江看電視。劉清姐妹坐在沙發(fā)的背后。那座虎背熊腰的皮沙發(fā)將客廳隔出了兩個單元,正面的作客廳,背面的叫憩島,是一種很古也很時興的叫法,如果你嫌客廳吵,去里屋又嫌寂寞,就可去島上休息或假寐,那里照樣有茶幾,有軟凳,還有張通上電就能幫你按摩的搖椅。姐妹倆就是坐在島上的。當(dāng)為父親的去向糾纏不清時,劉清轉(zhuǎn)過頭,面朝兩個男人的后腦,著急地說:“你們也幫忙想一下呀!”
兩個男人如從夢中驚醒,面面相覷。
他們根本就沒聽清兩個女人說什么。
聽清了也幫不上忙。
兩老挑都不是竹江縣人,對岳父,只是從情理推斷應(yīng)該有這么個人的存在,事實(shí)上卻并不存在。關(guān)于數(shù)十年前普光鎮(zhèn)的那場大霧、那個清晨和那條舢板船,劉清和劉溪或隱或顯地給自己丈夫提起過——劉清說的是當(dāng)時家里缺吃的,爸爸出去找吃的,再沒回來;劉溪說的是爸爸心血來潮,想出門闖世界,結(jié)果世界把他扣留了。兩個男人像聽古老的故事,聽了也就聽了。沒想到妻子要去把他們的岳父找回來。這事他們最近才聽說。
張占軍覺得很荒謬,幾十年又不是幾天,沒一點(diǎn)線索,上哪里去找?說不定那人早就死了??伤X得是個好主意,盡管劉清從不管他三閑,畢竟背后留著雙眼睛,兒子上大學(xué)后,那雙眼睛仿佛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盯住他的脊背,她有了事情做,他的脊背就松快了。
王成江跟張占軍的想法完全相反,他沒有事情,也不想妻子有事情。他覺得妻子有事他沒事,就是妻子對他的背叛??善拮涌偸潜人氖虑槎?,這讓他難過。他很清楚,并非妻子比他的事情多(真比他多出來的事,無非是打牌),而是妻子比他的朋友多。她本來就有很多朋友,現(xiàn)如今又把朋友圈從陸上擴(kuò)到了水上。她陸上的朋友王成江認(rèn)識一些,水上的一個也不認(rèn)識,這加劇著他的不安。最近這些天,他開始限制妻子出門。事實(shí)上也限制不了,但他能讓妻子不愉快地出門。如此,兩人之間像繃緊的皮筋,空氣里也能聽到“緊”的聲音。他覺得總有一天,皮筋要繃斷的,為此他深懷恐懼,但他紅了眼,也只能顧到眼前。他的“眼前”就是:當(dāng)有人給妻子來電話,妻子急著出門的時候,他要想盡辦法,延宕妻子的腳步,把出門這個簡單的動作,演變?yōu)橐粓銎D難的斗爭。
現(xiàn)在妻子要去找父親,這讓他無話可說,但心里照樣起疙瘩。劉溪知道他有疙瘩,請他一塊兒去,他又不愿意。他既不愿去,也不關(guān)心。除了約束妻子,他眼下對任何事情都不關(guān)心。女兒在澳洲讀完高中,想繼續(xù)留在那邊念大學(xué),征求他的意見,他兩個字就打發(fā)了:“隨便?!贝丝趟吹碾娨暎侵v如何培植巧克力味的草莓,他更不可能感興趣。這證明他眼睛盯著電視,其實(shí)并沒看。他跟老挑面面相覷過后,老挑把脖子扭到背后,意思是要劉清再說一遍,而他已經(jīng)又盯著電視了。
知道男人幫不上忙,劉清沒再重復(fù),朝張占軍揮了下手,又跟二妹從頭回憶:那天早上,母親追到門口,問父親是不是連女兒也不管,父親作了肯定的回答,母親返身回來,沖進(jìn)姐妹倆的房間,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將她們抓起來,直接往地上一丟,說快去追你們爸爸,你們爸爸跑了!是的,說的就是個“跑”字。這個字在普光鎮(zhèn)有特殊用法,意思里面有放棄的無奈,也有拋棄的決絕,總之是不要這個家了。九歲的清和七歲的溪,都懂這個字,聽了母親的話,腦門心嗡的一聲,鞋都沒穿,拔腿就追。
她們以前只聽說過“跑”的人(最常聽到的是說某家的媳婦跑了),從未見過,沒想到“跑”的人竟是那樣從容。爸爸的兩條長腿雖是很賣力地朝前擼,可他平時就這樣走路。他的步態(tài)跟平常沒啥兩樣。這讓姐妹倆更加恐懼,翻著腳板,越追越快。想起來了,跟著追去的,不止她倆,還有一條狗。那是賀秋陽家的狗。那時候賀秋陽家養(yǎng)著一條土花狗,就叫花兒,花兒的四條腿,像是安著彈簧,但它只跟姐妹倆平行追趕,絕不越位。追到河邊,姐妹倆趴在沙地上,花兒坐著,朝鉆進(jìn)霧里的舢板吠叫,吠得像哭,又像勸說和指責(zé)。再后,它朝舢板消失的方向奔了一程,過一會兒回來,粘了滿身的蒼耳子……
這就對了!普光鎮(zhèn)外的河岸,無蘆葦野蒿之類的高稈植物,只在下街下游百米開外,才有一小片跟狗身差不多高的蒼耳子。
沒有錯,父親就是向下游劃去的。
確定過后,更大的難度又來了。
下游的戰(zhàn)線實(shí)在太長,正像劉清說過的,清溪河下面是州河,州河下面是渠江,渠江下面是嘉陵江,嘉陵江下面是長江,長江下面是東海。東海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呢!
但劉河說得對,爸爸走不了那么遠(yuǎn),他那條破船,穿不透渠江一浪高過一浪的浪。也就是說,渠江是他能走的最遠(yuǎn)的路。而且還不是渠江的全部,最多走到渠江中游,過了中游的東林縣城再往上,便如老三峽,好多新制的大船,也在那里三下五除二,土崩瓦解。
他會不會連渠江也沒進(jìn),只在州河或者清溪河,甚至像劉河說的那樣,只在家的附近劃來劃去?這不可能。那兩條河流程短,她們也很熟悉;至于家的附近,更不可能,普光鎮(zhèn)外的河道,既無高稈植物遮擋,河心也無沙洲,一眼就能望透。
如果爸爸真的飄蕩在江河上,就該是在渠江上游了。
姐妹倆決定,先坐汽車去東林縣城,然后坐船往上游走,這樣既找人,又回家。
出了市區(qū)就是盤山路,翻過綿延的、風(fēng)光旖旎的兩座大山,一條深長峽谷的遠(yuǎn)處,隱隱露出塊狀白光,那就是東林縣城。近了才知,東林縣城并沒在峽谷里,而是步步高似的依山而建。渠江放蕩不羈,十年中有六七年鬧水荒,把峽谷變成河床,縣城低處也多被掃蕩。這讓當(dāng)?shù)乜嗖豢把?,可也得了不少好處。國家發(fā)放的救災(zāi)款,遠(yuǎn)遠(yuǎn)多于遭受的損失。由于此,遇到?jīng)]發(fā)大水的年份,縣里上下都要罵龍王爺?shù)淖孀诎舜?,然后想方設(shè)法自殘,把某些爛尾樓推倒,再從江里抽水,同時發(fā)動成千上萬人去江里挑水,一齊往街面上傾倒,街面很臟,大水一沖,濁流滾滾。為做得逼真,還把家具扔進(jìn)水里。誰家扔了,扔了什么,都有記錄,事后把舊的當(dāng)成新的補(bǔ)貼。且調(diào)來若干活豬活牛,投進(jìn)波濤,讓它們掙扎鳴叫。諸般景象,當(dāng)?shù)仉娨暸_會錄成帶子,送了省臺,再送中央臺,播放之后,領(lǐng)導(dǎo)下來走走(就是防這一招,不然將往年的帶子稍作剪輯送去就可以了),大筆救災(zāi)款便接踵而至。
漲大水通常是在七八月份,也就是說,劉清姐妹到來時,不管是真漲水還是假漲水,都過去了。世界太平,她們不會受到驚嚇和打攪。
按張占軍的意思,他給東林縣衛(wèi)生局打聲招呼,讓他們出面安排一下,但劉清不肯。市里有幾位領(lǐng)導(dǎo)夫人,因?yàn)樨潱惨驗(yàn)樘摌s,支使丈夫做這樣,要那樣,結(jié)果把丈夫推下了懸崖。劉清覺得那些夫人連愛瑪都不如。愛瑪,就是她曾在電影頻道看的那部老片子的女主人公。那個艷麗的女人,被欲望燃燒,讓劉清厭惡到極點(diǎn)。劉清當(dāng)然不是厭惡她的艷麗,甚至也不是厭惡她的欲望,而是覺得,她跟自己一樣閑。愛瑪是閑出來的欲望。這無異于是對她劉清的羞辱。但愛瑪?shù)挠?,是燒掉自己,附帶才燒掉了丈夫和女兒,那些夫人的欲望,首先就把丈夫燒毀了。有些?dāng)丈夫的,至仁至義,要么先讓夫人帶著兒女去國外,要么就說,一切都是他自己所為,夫人概不知情,待他進(jìn)了監(jiān)獄甚至下了地獄,夫人便另尋新歡了。
劉清寧愿丈夫平庸(她只是不承認(rèn)丈夫后來的平庸),也不要他冒險。她首先從自己做起,丈夫請下屬單位安排一下這樣的小事,她也不要他做。在她最忙的時候,家里也不請保姆。她把丈夫和兒子打扮得像她的丈夫、像她的兒子,而她自己,穿了好幾年的衣服也舍不得丟,衣服起了線球,用帶顆粒的塑膠手套一抹,就看不出來了。
但這并不證明走出市區(qū)的劉清同樣儉省。
她們到東林縣城時,是下午五點(diǎn)半剛過,不可能馬上坐船往回走,需住一夜,當(dāng)劉溪說住來陽賓館劉清卻要住萬象酒店的時候,劉溪暗暗吃了一驚。萬象酒店比來陽賓館貴兩倍多,來之前劉溪就在網(wǎng)上查過,也把價格告訴過姐姐。但既然姐姐這樣說了,劉溪便依從,而且搶在姐姐之前付了費(fèi)。其實(shí)劉清根本就沒打算跟她爭。
進(jìn)房間收拾了一下,姐妹倆出去吃飯。汽車坐得太久,又是在山路上跑,五臟六腑都還懸吊吊的,想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裝,便只在酒店二十三層的露天旋轉(zhuǎn)觀光臺吃點(diǎn)心,喝飲料。萬象酒店位于縣城中段,也就是半山腰,直直地聳上去二十三層,最頂端的街道也可俯視。傍晚時分,人如蟻聚。劉清不知是累了,還是對明天的旅程懷著過于深切的期待,只吃喝,不說話。吃喝也是懶心無腸的。這簡直是對劉溪的折磨。往天這時候,她正坐在牌桌上,無論王成江怎樣阻攔,她都在牌桌上,而此時此刻,卻住在陌生的縣城里。渠江她們走過,東林縣城卻從沒來過,姐姐可能新鮮,她不新鮮!自從迷上打牌,沒有麻將聲的環(huán)境都讓她悶。同時,對明天的行程她也沒有期待。不僅沒有期待,還暗自覺得可笑。她只是跟著姐姐而已。
啞巴似的清坐一會兒,劉溪說:“姐,我們?nèi)ス涔浣职??!?/p>
劉清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沒動。
至少五分鐘過去,她才突然問:“你記得么?”
劉溪等著她說下去,可她正等著劉溪的回答呢。
“記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東林來的?!?/p>
是有人這么說過。好多年前聽說的。據(jù)老輩人講,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東林去了。當(dāng)時東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學(xué)上稱為三河流域——最窮,被稱為“稀飯縣”,說他們喝稀飯的聲音,飛機(jī)上都能聽到。凡在當(dāng)?shù)鼗觳幌氯サ?,就往東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謂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見見他們就好了?!眲⑶逭f。
劉溪不答話。周安一家并沒搬進(jìn)縣城,按他們當(dāng)時的條件,不可能搬進(jìn)縣城(再是“稀飯縣”,縣城也比普光鎮(zhèn)好),你到哪里去“見”?就算在縣城,常住人口也有幾十萬!
更大的問題在于:你見他們干啥子呢?
劉溪本來從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過于微妙的東西,可這時候她也感覺到,姐姐是生活在遠(yuǎn)處的人。那個遠(yuǎn)處已經(jīng)過去。很可能早就過去了,在張占軍不當(dāng)外科醫(yī)生的時候就過去了;最晚,在她離開醫(yī)院,回家當(dāng)起全職太太的時候就過去了。
“姐,你說媽為啥對河比對我們疏遠(yuǎn)些?”
“誰說的?”
劉清目光凌厲,讓劉溪垂下了眼,又低下頭。
她本以為,這件事她和姐姐早已心照不宣,她只是想利用跟姐姐單獨(dú)外出的機(jī)會,挑明了說說。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怕姐姐,從小就怕。父親出走過后,母親坐不成月子,父親出走的當(dāng)天上午,她就出門干活去了,整個白天,她幾乎都不在家,有時要天黑許久才回,回來后的母親,從頭到腳只掛著一個字:累。劉河需定時和不定時地喂奶,母親出門總是帶著她,要么放進(jìn)草花籃,要么用布條扎在胸前,家里的事,全都交給了劉清。劉清要打掃屋子,要做飯,要領(lǐng)二妹上學(xué),要督促二妹完成作業(yè),時候一到,要催二妹躺到床上去。雖然劉溪只比姐姐小兩歲,但小一天也是小,何況父親走后,姐姐就沒有了童年,迅速成了個行事果決的大人;姐姐是她倆之間的絕對權(quán)威,稍有忤逆,巴掌上身。劉溪怕她,卻也依賴她。從某種程度說,她們在失去父親的同時,也失去了母親。那幾年里,母親只是劉河的母親,劉溪的母親是姐姐劉清。
照理說,母親該對劉河更加親密才是,但事實(shí)恰恰相反。
劉溪看在眼里,卻不知道為啥。
她只是想跟姐姐說說而已。
濤聲壯闊。這時候,姐妹倆在小火輪上。她們出了艙室,爬上頂棚,扶著欄桿望水。浪頭子瘋狗似的,追著船狂吠,兩岸山崖上的樹葉,被枝條拋棄,一片,一片,在空中無奈地掙扎一番,終被白色的漩渦含進(jìn)口里。劉清覺得,每個漩渦都長著牙齒,別說樹葉,就是石頭,也能嘎嘣嘎嘣嚼碎。這局面令人尷尬,你把頭抬起來,看到的就是山,還有山間零落的房舍,房舍周圍一律見不到人,卻偶爾能看到一只拴在樹叢中的羊子;你把頭低下去,看到的就是水,還有水的大口,水的牙齒。
就是沒有古老的小舢板。
劉清以問話的方式回答二妹過后,嘆了口氣,離開欄桿,走到中間部位。那里有張長條木椅,船員放上的,他們有時要上來抽煙,椅腿底下,躺著幾個踩扁了的煙頭。劉清坐上去,劉溪傍她坐下。其實(shí)劉溪不想坐,可既然姐姐坐了,她便照辦。這種屈從的感覺并不愉快。上大學(xué)過后,劉溪在姐姐面前就意識到了這種感覺。她很難說清自己畢業(yè)后不照所學(xué)專業(yè)找工作,是不是對那種感覺的反抗。她學(xué)的是工藝美術(shù),工作是比較好找的,至少在巴州市好找,姐姐也表示要為她尋去處,但她自作主張,沒等姐姐把去處找好,就去城南“陽光地產(chǎn)”上班了。她也很難說清,自己那幾年興致勃勃且卓有成效,究竟是找對了路子,還是掙脫控制的渴望和喜悅,幫她由藤長成了樹。她知道姐姐看不起她,有次姐夫問她丟了專業(yè)可不可惜,她還沒回答,姐姐就甩出一句:“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說啥可惜不可惜!”在姐姐眼里,她不是樹,連魚也不是,她就是蝦。她跟王成江結(jié)婚,姐姐更看不起?!皟蓚€無業(yè)游民!”這話沒說出口,但寫在姐姐臉上。至今還寫在臉上。
無言無語坐了幾分鐘,劉溪正要說風(fēng)太大,不如進(jìn)艙室里去,劉清卻先于她開了口。
“你說,河像哪個?”
這把劉溪問住了。
姐妹仨,都稱得上漂亮,最漂亮的是劉河,但要說她像哪個,真說不出來。
“還是像媽……”劉溪期期艾艾。
“像媽哪里?”
又把劉溪問住了。媽跟她們姐妹倆一樣,是圓臉,而劉河是瓜子臉;媽也跟她們姐妹倆一樣,眼皮是內(nèi)雙,而劉河的雙眼皮,寬得像條路。
河不像媽,可能像爸,劉溪想。然而,爸爸沒留下過一張照片,爸爸的樣子,比渾水里的月亮還花。
“河是油皮子。”劉清說。
是的,劉河顯黑。在劉溪看來,如果說皮膚黑算缺點(diǎn)的話,這是三妹身上唯一的缺點(diǎn)。
“河的上嘴唇兒比較的短一點(diǎn),”劉清又說,“不說話的時候,也會露點(diǎn)牙齒出來?!?/p>
同樣沒錯。劉溪吃吃笑。她可能會這樣去觀察別人,從不會這樣觀察家里人。
劉清沒笑。她把被江風(fēng)撩亂的頭發(fā)抿到耳后,抿過去又吹前來,如此三四回,她才不再管它,透過欄桿的縫隙,望著江里涌動的水脊,挑揀著詞句說話。說她做護(hù)士的時候,遇到過一件蹊蹺事,當(dāng)時是在產(chǎn)科,產(chǎn)科差人手,她臨時去頂班。這期間,一個姓宋的女人生出個娃娃,竟是紅鬈毛,娃娃的爹媽都不是這種頭發(fā)。后來她聽說,宋是從國外回來的,好像是比利時。這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那孩子在國外就懷上了。當(dāng)時她也這樣想,結(jié)果根本不是,宋已回來兩年多,一年前才跟楊結(jié)了婚。本來就沒啥問題了,可楊不依,逼問孩子的頭發(fā)咋回事。宋既驚訝又驚慌,答不上來。待她仔細(xì)看了娃娃,臉色變青了,反過來逼問楊:孩子的鼻子咋回事?娃娃長的是尖鼻頭,而楊和宋,都是圓鼻頭。夫妻二人沒有得子的喜悅,而是反復(fù)爭吵。從他們的爭吵當(dāng)中劉清聽出來,宋在國外有個相好,長的就是紅鬈毛,楊之前也有個相好,長的就是尖鼻頭。娃娃確實(shí)是他們倆的,但在制造這娃娃的時候,他們各人想的是各人的相好,娃娃順從父母的心愿,就把兩人的相好都長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說完,劉清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盯了二妹一眼。
如果不是盯這一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劉溪,還不會往深處想。現(xiàn)在她不得不想。她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周安,一個是冉芹。周安皮膚黑,冉芹的上嘴唇比較的短一點(diǎn)。周安的黑,她是聽老輩人講的,而冉芹的樣子,是冉芹那年回鎮(zhèn)上時她親眼見過的。
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劉溪接著往下想。這一想讓她無限哀傷。姐姐無非是說,母親當(dāng)年跟鎮(zhèn)上的眾多姑娘一樣,暗戀周安,而賀秋陽渴念的是冉芹,母親跟賀秋陽私通,生出了劉河。這完全沒父親什么事了。父親比那個姓楊的人還慘。姐姐的意思還要說,母親之所以對劉河疏遠(yuǎn)些,或者說不喜歡些,就因?yàn)樗R秋陽私通,賀秋陽想的卻不是她,她就把對賀秋陽的怨,轉(zhuǎn)移到了劉河身上。劉溪覺得姐姐太過分了。盡管母親逼走了父親,但還不至于無恥到這地步——她想著別人,卻不許別人想別人。何況如果母親真的跟過賀秋陽,也是為了十斤牛飼料,用不著去計(jì)較賀秋陽想不想別人。再說了,按姐姐的意思,要是母親一直暗戀周安,她們姐妹身上就該都有周安的一部分。在老輩人口里,周安最重要的特征,一是聰慧過人,二是窮、矮、黑,而她跟姐姐只能說不笨,絕對說不上聰慧,并且個子高,膚色白。
劉溪空空地咽著唾沫。是在暗自鼓氣,把她想說的話,老實(shí)不客氣地對姐姐說出來。
但她沒機(jī)會了。劉清根本沒征求她的意見,就站起身,走向艙口。
讓她去吧,我還要坐一會兒,劉溪想。
可這想法還沒成形,她也跟著下去了。
雖如此,有些東西其實(shí)已經(jīng)改變了。
下 篇
“你這小姑娘,是啥時候來的呀?”
小姑娘學(xué)著夏燕:“你這小姑娘,是啥時候來的呀?”
“快坐快坐?!?/p>
小姑娘又要學(xué)她,但夏燕忙著把沙發(fā)上的一個靠枕拿開,去拉小姑娘。
卻拉了個空,小姑娘不見了。
夏燕迷惑地左顧右盼,終于又看見了。
“你這背時女子,還跟我藏貓呢?!?/p>
“你這背時女子,還跟我藏貓呢。”
“哎呀你為啥盡學(xué)我!”夏燕揮了揮手,笑起來。
小姑娘也揮了揮手,也笑起來。
“你越長越乖了……不準(zhǔn)學(xué)我!”
小姑娘很調(diào)皮,又要學(xué),夏燕連忙打斷她:“你爹媽在做啥子?”
這回小姑娘沒再調(diào)皮了,苦著臉回答:“我爸抽調(diào)到老君山何家嘴煉鋼去了,要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我媽……”說到這里停住了,抽泣起來。
“你媽咋啦?”
“她在大食堂打雜,昨天,她偷了食堂半把綠豆,遭捉住了?!?/p>
小姑娘咧開嘴,放出哭聲。
“這樣啊……后來呢?”
“食堂罰我們一天不準(zhǔn)吃飯。聽說這事傳到了何家嘴,那里也要罰我爸餓一天?!?/p>
夏燕抹著眼睛,把手都抹濕了。但她勸小姑娘:“別哭,哭起來更餓。你莫怕,我還留了半碗,是給我二姑留的,她去羊角彎砸碎石還沒回來,我端來你先吃了。”
“不要不要,”小姑娘連忙阻止,“我爸媽沒吃,我吃不下去?!?/p>
“你吃一半,留一半給你媽帶回去?!?/p>
小姑娘搖著頭:“帶回去我媽也不會吃,因?yàn)槲野殖圆怀?。?/p>
夏燕怔怔的,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因?yàn)轲I,才沒去上學(xué)?今天是禮拜二呀?!?/p>
小姑娘哭得更厲害了。
夏燕知道,小姑娘特別喜歡讀書,成績非常優(yōu)秀,從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是全班第一。她沒去上學(xué),很可能不只是因?yàn)轲I。
“你說,是不是因?yàn)槟銒屇羌拢瑢W(xué)校不要你了?”
小姑娘點(diǎn)著頭,每點(diǎn)一下頭,淚水就落一串。
夏燕伸出雙手,去抱她。
她抱住的是自己。
她是站在客廳西墻的鏡子前面,跟自己說話。
從那天起,夏燕就每天對著鏡子,跟自己說話。自己的那些事情,她不僅沒忘,還比剛發(fā)生時更清楚。她從自己當(dāng)小姑娘的時候,一直往下說,說到她長成了大姑娘,去獸防站上班,說到周安被關(guān)了牛棚,說到她嫁給劉文炳,說到劉文炳懷疑她,打她。
說到這個地方,她像陷進(jìn)了漩渦,接連轉(zhuǎn)了好些天。
劉文炳手上的煙油啊,既能把布條木器粘住,也能把肉粘住。有天她提回一條魚,剛進(jìn)屋,劉文炳也進(jìn)了屋,劉文炳把魚奪過去,朝屋外扔,卻被粘住了,他便摳住鰓撕,欻拉一聲,魚被撕開,血殷殷的,小半在他左手上,大半在他右手上。那魚的眼睛是用紙屑蒙住的,蒙住眼睛的魚,離水一兩個鐘頭也不會死,劉文炳撕它的時候,它還活著;她看見,被撕開后,留在劉文炳右手上的魚尾還在彈動。劉文炳懷疑這魚是賀秋陽給的。確實(shí)是。賀秋陽從漁夫那里買了兩條,把小的這條給了她。那時候,清才兩個多月,她的奶子就成空袋子了,清咀著她的奶頭,咀幾口就哭,哭幾聲又咀,兩個多月的孩子,竟有那么大的力氣,把奶頭咀出血來。清就舔著那血。她也想活命,就顧不得媽了。當(dāng)媽的想用這魚發(fā)奶,劉文炳卻用粘著魚尸的手,左右開弓打她,魚刺扎進(jìn)她的臉。然后他把魚從手上刮下來,跑到虛樓上,扔進(jìn)了河里。
他疑心她跟賀秋陽上過床,其實(shí)沒有。是說那時候沒有。那時候她恨賀秋陽,恨他對周安的毒。她承認(rèn)自己喜歡周安,喜歡他那么能讀書。她覺得周安本身就是書。賀秋陽把周安逼瘋了,逼死了,等于是把書逼瘋了,也逼死了。所以她后來含辛茹苦的,也要讓女兒讀書,是要讓她從小就喜歡的書活過來。
后來她跟賀秋陽上床了。她是主動的。當(dāng)時就很朦朧,而今更是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主動。賀秋陽不是她想的、也不是人們說的那樣壞。他的心確實(shí)毒,但不是對所有人。他對她的窮,對她女兒的瘦,對她經(jīng)常遭丈夫毒打(他并不知道原因),很是同情,才給她魚,偶爾還給她一些別的東西,后來還給她牛飼料。他的毒,只對他的競爭對手。周安不僅是他愛情的競爭對手,更是他各方面的競爭對手。許多時候,她覺得賀秋陽簡直是可憐的。她跟他的第一次,他還哭了。她知道他這是在為冉芹哭。那一刻,她只為他傷心,覺得冉芹不知好歹,甚至不要天良。他很可能還在為周安哭,這就越加不可挽回了。
然而,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她還是想給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主動跟賀秋陽上床的理由。上面的話構(gòu)不成理由。她說:“你劉文炳那樣對我,我偏要做給你看!”
這更不像話了。
“你哪是那么心狠又那么不要臉的人啊?!?/p>
但她接著罵了一句:“真不要臉!”
鏡子里的人也罵她:“真不要臉!”
被罵了,她要辯解?!拔視缘?,”她說,“你是沒得辦法,那年頭,日子雖不像你當(dāng)姑娘的時候緊張,可也只是有了不緊張的氣象,其實(shí)還是緊張的。他掙不了幾個錢,你更掙不了幾個錢,沒娃娃還好說,可你是有娃娃的人,你總不能讓娃娃餓死?!?/p>
說到這里,她和鏡子里的人都被感動了。為她作出的犧牲。
可真是這樣簡單嗎?當(dāng)時你不那樣做,孩子真的就會餓死嗎?劉溪出生后,你幾年沒懷,日子也一天天好轉(zhuǎn),你為啥還是跟賀秋陽攪在一起?
她說不明白了。
轉(zhuǎn)了好幾天都說不明白,只好跳過去,接著說劉文炳的出走。
哪是她給女兒們講的那樣啊!河生下來(跟清和溪一樣,河生在家里,連個接生婆也沒找),臍帶還沒剪,劉文炳就給了她一拳。她生怕他打剛出生的嬰兒,那樣的話,一巴掌就會要了嬰兒的命。但他沒有。他這人,心到底是善的。他說嬰兒像賀秋陽,后來河長大了,哪一點(diǎn)又像賀秋陽?那個不長眼睛也不長良心的!他打了她,床上的血都不幫她收拾,就不見了。她身子虛,又累又餓,也沒人管她。她爬起來,找剪刀剪孩子的臍帶,卻怎么也找不到,就用牙咬。她的牙齒比肉還軟,不是咬,是磨,像磨了幾個時辰才磨斷。
他是天快黑才回來的,回來后木登登的,一聲不吭。
過了好些天她才聽說,那天中午,他先去河邊坐了幾個鐘頭,連班也沒去上,然后他袖著一塊石頭,去了獸防站,在天井找到賀秋陽,當(dāng)著幾個人的面,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栙R秋陽是不是睡了他婆娘。他準(zhǔn)備等賀秋陽狡辯一聲,就把石頭砸在那張標(biāo)致的臉上。他打死也沒想到賀秋陽會那樣回答。賀秋陽說:“是啊,全鎮(zhèn)人都在傳這事,我以為你早就曉得呢?!闭f完,賀秋陽瞄了一眼他籠在袖筒里的手。賀秋陽猜出那手里握著石頭。他等著那塊石頭。
可是,劉文炳聽了他的話,被徹底擊倒了。
那塊石頭落到地上,蹦跳著,蹦到了賀秋陽腳邊。
賀秋陽彎腰撿起來,遞還給他,說:“自家的婆娘,好好待?!?/p>
說完賀秋陽就去了牛棚。那時候正有人拉母牛來配種,賀秋陽要去幫助東風(fēng),讓它把事情做得順利,免得連跨三次都不成,它又把家伙收起來。
劉文炳夢游似的走出了獸防站。他不記得自己從賀秋陽手里接過了石頭,也不記得石頭還被他握住。有人看見,出獸防站沒幾步,石頭掉下來,砸在他自己的腳背上。
他回到家里,枯坐著。是她這個剛產(chǎn)了孩子的女人,去生火做了飯。她把飯碗往他手上遞,心里想的是挨一拳,再破只碗、損失一碗飯。可奇怪的是,他幾乎是溫柔地把碗接過去了。接過去并沒吃,放在桌子上。然后繼續(xù)枯坐,坐了整整一夜。
天剛亮,他說:“燕,我走了?!?/p>
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而她一句也沒說,后來她給女兒們講的“連三個女兒也不管”之類的話,是她添上去的。她聽見他那樣說,感覺那個“走”字非同尋常,接著又聽見門響,門就是平時那樣響,可她也覺得非同尋常,便驚驚慌慌下床來,追到門口。他已消失在霧里。她知道自己追去無濟(jì)于事,就去把兩個女兒抓起來。結(jié)果女兒也沒能把他留住。
她問鏡子里的人:“不管三個女兒的話,既然他沒說,你為啥要給女兒那樣講?”
鏡子里的人回答:“他不是最終也沒管么?!?/p>
“管沒管是一回事,可他并沒說?!?/p>
她無言了。但她心里清楚,她那樣做,是想激起女兒們對他的恨。她嫉妒那個一走了之的人!隨著女兒們逐漸長大,她發(fā)現(xiàn),女兒——特別是大女和二女——跟她越來越遠(yuǎn),跟那個一走了之的人卻越來越近。她們把所有責(zé)任都?xì)w了她,覺得只有自己才在想那個人,她沒有。如果她真沒有,她就不會在感情上去虧欠幺女。她很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虧欠了幺女,這讓她心里痛,但她沒有辦法;她認(rèn)為正是幺女的出生,才把他逼走了。
自他出走后,她就再沒跟賀秋陽上過床。她重新恨他了。是他的霸道把她的男人轟出了她的生活。賀秋陽倒也沒為難她,該給她的,照樣一宗不少地給她。為此,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傷感。那個強(qiáng)蠻一世的家伙,心里一輩子裝的是冉芹。其實(shí)他并不一定真的那么愛冉芹,如果周安不是他各方面的競爭對手,十個冉芹去愛周安,他恐怕也不會對周安下毒手。但冉芹吐了他一口。當(dāng)時冉芹的姨媽在場,多年以后,也就是冉芹回到鎮(zhèn)上,賀秋陽給了她一千塊錢過后,她姨媽才把這事講出來,意思是夸賀秋陽為人大度,又重情義。她不知道賀秋陽看重的,是冉芹給他的傷害。對唯我獨(dú)尊的賀秋陽來說,挨一泡口水,是多么大的傷害,他就把那傷害養(yǎng)在心里。那個強(qiáng)蠻一世的家伙呀,原來強(qiáng)蠻也只是表面的。
現(xiàn)在連表面也不能維持了。
她想起那回去找賀秋陽買蠟燭,她敲著柜臺,竟把他嚇一大跳。
“老了。他也老了……”對著鏡子,她悵然地說。
都老了。那個人也該老了。可留在她記憶里的,卻始終是他出走之前的模樣。那是個可憐人,打小就沒了爹媽,硬是靠著牲口一樣的倔強(qiáng)活了下來。后來有了她,他就把全部的愛給她。可是他不會愛,越想愛,越不會愛,終于把愛變成了毒。她飲不下那毒,才起了外心。但這并不證明她不在乎他,他走后,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她現(xiàn)在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開門,開始她自己都以為是要認(rèn)街上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那些人與她有啥關(guān)系?忘了就忘了。她是看他是不是站在門口。她窩在家里不出去,也是怕他回來過后,見門鎖著??墒撬麤]回來,也不會回來了。他多半是中途上岸,找了另一個女人。
再后來的事情,她想不起來了。離得越近的,越忘。
這讓她犯了難。她本來以為可以無窮無盡地說下去,結(jié)果現(xiàn)在沒得說了。
于是她從頭再來:“你這小姑娘……”
后來她簡直離不開鏡子了。一旦離開,那個跟她說話的人就不見了。電視里的人多,但那些人只顧自己說話,或者只跟電視里別的人說話,不跟她說話;只有鏡子里的這個人,才愿意時時刻刻跟她說話。
因此她把鏡子從墻上摘下來,捧在手里,睡覺也不丟開。
再后來,跟鏡子的須臾分離也讓她無法忍受,比如她總不能拿著鏡子掃地,拿著鏡子做飯,而不拿著,就沒人跟她說話。
又一個清晨來臨時,她決定就這樣捧著鏡子,躺在床上,不再起來了。
這一天恰好是冬至。
在三河流域,冬至這天要吃羊肉;也不止三河流域,很多地方都有這風(fēng)俗。據(jù)說冬至節(jié)吃羊肉,最能養(yǎng)生。這天從凌晨到子夜,沿江沿河的大小寺廟,誦經(jīng)聲浮于濤聲和市聲之上,是僧人們在為成千上萬的羊子超度。那些草地上柔弱的性命,為人類奉獻(xiàn)了健康和狂歡,愿它們死后進(jìn)入天堂。但這樣的風(fēng)俗,其實(shí)也就是城里有,鄉(xiāng)村和鎮(zhèn)上都沒有。鄉(xiāng)村里的冬至,只是提醒農(nóng)人施好臘肥,防止霜凍,鎮(zhèn)上則幾乎記不住這節(jié)日,能記住的老輩人,也無非是說兩句“清爽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清爽年”之類的諺語。
冬至這天是星期五,劉河的女兒中午在學(xué)校吃,丈夫鮮春便煮了面條,兩口子簡單吃些,等女兒放晚學(xué)回來,一家人再去羊肉館。
劉河不能跟丈夫和女兒親近,但在家里,她其實(shí)是受到很多照顧的,鮮春只要有空,就絕不讓她下廚房,許多時候還是把碗遞到她手上。凡吃面條,鮮春都會在她碗里加個荷包蛋,而且不是放在面上,要埋在碗底。他是偶然發(fā)現(xiàn)妻子這一喜好的,那天他無意間那樣做了,妻子吃出荷包蛋來,詫異地停住,然后很香地吃下去。以前他也這樣做過,只是把蛋放在了面上,妻子就沒吃這么香。下一回煮面,他又把蛋埋起來,妻子仿佛猜出了什么,接碗的時候,下力地看他。他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笑。他不光對女兒說話才臉紅,對誰都一樣。他有害羞的毛病。這毛病限制了他的發(fā)展,在天然氣公司工作多年,連個股長也沒當(dāng)上,但也讓他過得自在。他恐怕永遠(yuǎn)也猜不出妻子為什么會那樣看他。她是看他眼神里是否有遲疑和憐憫。
這天,當(dāng)鮮春又把碗遞給她,照例的,她又下力地看他。丈夫害羞的笑,讓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暖過來。她的心冷得太久了,從那次回普光鎮(zhèn)找父親開始冷,一直冷到現(xiàn)在。
——那個秋天的清早,她從母親家里出來,站在階沿上張望,下游的新街倒是有了出沒的人影和隱約的人聲,老街上卻唯有一只貓,若有所思地從上街那邊游過來。扁窄的街道上,撒著路燈朦朧的黃光,朦朧到渾濁,像是燈光浸泡在淚光里。
如果“他”就在家的附近,只可能住在老街。大姐就是這樣交代的,大姐說:“河,我跟溪在這邊想辦法,你回鎮(zhèn)上去,把老街挨門挨戶查問一下?!甭犚娺@話,劉河很驚訝。未必大姐把她轉(zhuǎn)述的故事,當(dāng)成了父親的現(xiàn)實(shí)?故事是與現(xiàn)實(shí)競爭的手段,但現(xiàn)實(shí)如鐵,從沒在競爭中輸過,作為曾經(jīng)見慣生死的護(hù)士,大姐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劉河覺得,大姐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但也怪不了大姐,劉河自己同樣需要這樣的儀式,否則就不會說“他”也可能像故事里那樣,更不會真的回普光鎮(zhèn)找“他”。
那只迎面而來的貓,明顯不歡迎她,更不信任她,還有十米遠(yuǎn),就站住了,然后脊背一躬,前腳一撇,消失得無影無蹤。劉河的眼里,只留下它被燈光放大的影子。她一直走到上街盡頭。更東邊是狹長的河岸,岸上青草尨茸,但現(xiàn)在看去,還只是起伏的暗黑。對面橫臥的大山,像是沒睡夠,被晨光冒犯,很生氣,把晨光攆回去了,天地反而不如在虛樓上見到的明亮。老鎮(zhèn)政府遺下的堡坎,雄踞于黑暗之中,使黑暗巖石船堅(jiān)硬。
劉河就站在那里等。等天亮。
仿佛等了一生一世,天也遲遲不亮。劉河感覺到?jīng)鲆?,想回屋。這時候,她似乎忘記了是出來找父親的,只想到還沒跟母親好好說幾句話。可是,母親開著燈,卻又點(diǎn)兩支蠟燭,是啥意思?是祭祀還是詛咒?若是祭祀,祭祀誰?那個……被你逼走的男人嗎?若是詛咒,那個男人早就自己詛咒了自己。他把自己的根都斬?cái)嗔?。母親又為啥不理我,還做出那些古怪舉動?就算對老大老二偏心,總不至于偏心到連老幺認(rèn)都不認(rèn),老幺飯都沒吃完,你就要把菜收走!
劉河曾經(jīng)以為,自己被母親拋棄,比被父親拋棄更好受些,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像是真的被母親拋棄了,傷心得想哭。
回縣城去好了,那里才有我的家……她轉(zhuǎn)過身,快步往中街走。
街燈已上完夜班,閉了眼睛歇息,街面暗了一瞬,緊接著,天光從青石板上浮起來。
天真的亮了,碼頭上的船要開了。
吱呀一聲,右手邊開了扇門。那門上貼著紅紙,看上去不是門開了,而是紅紙?jiān)诔T后躲。紅紙躲開的同時,一個身軀龐大的高個子老人堵在門口。他實(shí)在太胖,阻擋了天光的降臨,使他身后的屋子黑得像是沒有屋子。劉河瞥過去,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見過這個人。昨天回來時,聽到一片聲的招呼,就以為滿老街的人她都熟悉,結(jié)果大清早碰到的第一個,就是沒見過的。正是這念頭,讓她打了個激靈。在姐姐們的回憶里,“他”就是個又高又胖的人。在那個年代,他幾乎是普光鎮(zhèn)唯一的胖子,就連賀秋陽,一月吃掉二十斤牛飼料,也瘦成根竹竿,而他很少吃過飽飯,卻長出一身泡胙肉。老人就是這樣的,他穿著長袖汗衫,但能明顯看出胸脯和肚皮在汗衫里肥碩地垂著。老人的臉,幾乎只有臉的形狀,裂得很開的皺紋,使他滿臉都長著嘴。
劉河停下來,看了老人好幾眼,卻啥話沒說,就離開了。
她從沒想過拋棄她的人是這副模樣。如果真是他,她會很失望。
她很清楚,這不可能是他。這條街上藏不下一個數(shù)十年的秘密。
但實(shí)在的,她真希望是他!她要讓他知道,任何一種對世俗情感的蔑視,都需付出代價,她要讓他付出代價!你女兒站在你面前,卻不跟你說一句話,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這想法并沒給劉河帶來好心情,因?yàn)槔先艘矝]跟她說話。老人無言無語,像個古人。包括母親,同樣像個古人。很可能是巴人街害的。別看他們口頭上不承認(rèn)巴人街,但巴人街是個概念,概念是個口袋,一旦張開,人就被吸進(jìn)去。大多數(shù)時候是主動鉆進(jìn)去。沒有牢籠,就自設(shè)牢籠。周安當(dāng)年也是這樣。他嫌賀秋陽給他的牢籠太寬敞,便自己動手,扭緊螺絲;強(qiáng)迫自己背出曹操的第二十四名戰(zhàn)將,就是他自設(shè)的小牢籠。還有姐姐,還有母親,包括她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diǎn),劉河渾身冰涼。
從秋天涼到了冬天。
此刻,丈夫羞澀的笑,像為她拆除了柵欄,透進(jìn)來的陽光,讓她暖和。她盯著丈夫,卻沒接丈夫遞過來的碗,而是抱住了他的臂膀。
鮮春不防,碗摔在地上。荷包蛋從面條的網(wǎng)里掙扎出來,朝一邊滾出老遠(yuǎn)。
她根本不管,站起身,撲在丈夫肩上。鮮春很驚慌:“啥事?。磕氵@是啥事???”她不管,擁著丈夫進(jìn)了臥室。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鮮春面皮羞澀,對房事卻要求很強(qiáng),每次她都依他,像一根木頭依從一個人。鮮春從沒怪過她。今天,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
劉河一家走進(jìn)羊肉館的時候,劉清跟張占軍也開飯了。
這頓飯吃得張占軍百感交集。
從渠江回來后,劉清像是受到了神秘的打擊,變得有些神思恍惚。張占軍覺得,這只是尋親未果的暫時性反應(yīng)。雖是暫時性反應(yīng),他還是不能理解。在他看來,以那樣的方式,去找一個失蹤快四十年的人,找不到是自然的。妻子跟她二妹的那趟行程,說成旅游更合適,陸路和水路,沿途都風(fēng)光絕美,特別是陸路,綿延山體上的奇峰異石和大葉杜鵑,在天下名山里也難見到;市里幾年前就計(jì)劃打隧道修高速路,正是舍不得那些風(fēng)光,才遲遲沒有動工。分明是旅游,妻子非要說是去找父親,在張占軍聽來既荒唐,又矯情。沒找到還神思恍惚,就更不像話了。但張占軍沒多加過問。他是故意避開了不問,免得妻子把心思又轉(zhuǎn)移到他身上。
十余天后的一個下午,張占軍去參加市政府召開的衛(wèi)生系統(tǒng)會議,從雙順街路過,意外地看到劉清在那條街上。她在那條街上并不意外,可她蹲在花臺旁邊,跟一個仰臥在花臺上的流浪漢說話。那流浪漢傲慢地把臉掉向一邊,并不理她,她卻神情恭順,越湊越攏。張占軍眉頭一皺,下車去查看。原來,她是覺得這個流浪漢像她父親。簡直瘋了!那人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怎么會是你父親?張占軍當(dāng)然不知道,在妻子心目中,就如同在岳母心目中一樣,那個名叫劉文炳的人,永遠(yuǎn)都定格在了三十多歲。
張占軍是從不呵斥妻子的,但這天他呵斥了她,說她無聊。鑒于開會時間快到,他呵斥幾聲,氣沖沖地離開了。那天晚上,又有人請酒,且是兩臺,他喝過酒回去,已是子夜過后。他本來早已忘了那件事,但進(jìn)屋時,見到處亮著燈,劉清在一間屋子里忙碌。那間屋一直沒住過人,床鋪上堆了許多雜物,劉清已將雜物清理出去,正在拖地。張占軍的酒醒了大半,問這是干啥?她快樂地說,她已找到父親了,她要把父親接回家來住。
五雷轟頂。
她當(dāng)真把那流浪漢當(dāng)成父親了嗎?她要把那流浪漢接回家來住嗎?如果這事傳出去,將成為比天還大的笑話……在場合上,張占軍總是以自己老婆自豪,自豪的是她從不管他,他的同事和朋友也知道劉清的好處,說像劉清這樣的老婆,給五個都不嫌多。又說:叫劉清開個培訓(xùn)班,主題就是如何做老婆,讓我們的老婆都去班上學(xué)習(xí)幾天。這下好了,她要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養(yǎng)在家里!
張占軍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了,當(dāng)夜他讓她忙,第二天他請了假,說老婆病了,要送醫(yī)院。他并沒送她去醫(yī)院,而是請來巴州師范學(xué)院一個教授,那教授是教傳播學(xué)的,但也是心理咨詢師,跟張占軍有過一面之緣,彼此留了電話。巴州師院本身離市區(qū)有三公里路,加上心理咨詢師職業(yè)道德的約束,張占軍不擔(dān)心他會說出去。劉清可能是頭天夜里太過勞累的緣故,躺在床上睡,張占軍不想驚動她(怕她起床后就去請她“父親”),將妻子的情況毫無保留地說給教授聽。教授先沒談意見,而是狠批某些人對心理醫(yī)生的輕蔑,說什么心理咨詢將價值疑難和信仰危機(jī),完全簡化為技術(shù),是對人生深刻問題的逃避和扭曲,教授說,那些人根本認(rèn)識不到心理咨詢正是探尋那些復(fù)雜問題的鑰匙;問題大(就如房間大),鑰匙小,而鑰匙卻能把房間打開。此外還說了很多,且提到一大串外國佬的名字。張占軍聽得云里霧里,最后才聽到關(guān)鍵性的話:他的老婆劉清,得了孤獨(dú)癥,是抑郁癥的一種。
她孤獨(dú)?張占軍搖了搖頭,接著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仿佛這結(jié)論既離譜,又中肯。
教授接著說:“嫂夫人大概從她父親消失后就孤獨(dú)了,雖然她有母親,有妹妹。作為女兒,她認(rèn)為父親是天,父親不在,天就塌了。在她必須自我承擔(dān)的時候,可以無所畏懼,雷厲風(fēng)行,一旦不需要她承擔(dān)什么,就會陷入焦慮和頹唐,并因此孤獨(dú)無依。”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占軍不得不信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把那個流浪漢趕走。不需他趕,那人已經(jīng)不在巴州城了。其次他覺得,他再不能像往常那樣逍遙了。想到這里他就痛苦。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能失去她,他無法想象她因?yàn)橐钟舭Y而有個三長兩短。別的事再痛苦,也比不上失去她的痛苦。
從那時起,張占軍每天下班就回家。為避免誘惑,回家后,他把手機(jī)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手癢得心慌,也不過去翻看,更不主動給別人打電話,別人打來,只要不是領(lǐng)導(dǎo)吩咐有什么急事處理,他都要么不接,要么說脫不開身。他辦公的地方離家有四站路,以前都是坐車,現(xiàn)在步行,他氣喘吁吁地跨著大步,用體力的消耗來清除心頭的雜念。這樣兩個月下來,他的體重減輕了許多,呼吸暢快了許多,自然,妻子也高興了許多。以前他沒覺得妻子不高興,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了女人高興和不高興的區(qū)別,不高興的女人很獨(dú)立,高興的女人有依賴。妻子依賴他了,如果他應(yīng)該到家卻還沒到家,她就會打電話——以前從不這樣。
冬至這天張占軍比哪天都忙,近些年來,食品安全問題頻發(fā),衛(wèi)生局要負(fù)責(zé)監(jiān)管。他忙到六點(diǎn)過才結(jié)束,叫劉清出去吃羊肉,劉清卻說她早就做好了,外面做的不放心,不如自己做。其實(shí)是她舍不得錢。她做的是小火鍋,煨在餐桌上吃。劉清的臉紅撲撲的,這是她少有的臉色。
張占軍長舒一口氣。
她終于緩過來了,這太好了。
讓她再養(yǎng)一陣,他想,等翻年過去,就給她找個事情做……
或許是累了一天的緣故,再加上食物過于可口,張占軍實(shí)在想喝酒,實(shí)在懷念跟朋友們聚會的日子。只要她有了事情做,他又可以過那種日子了。
清、溪、河三姐妹,只有劉溪沒跟丈夫一起。
上午九點(diǎn)多鐘,劉溪出了門。那時候王成江還在睡覺。其實(shí)他沒睡著,可他也沒阻止妻子出門。他現(xiàn)在連這個也沒興趣了。劉溪到了州河北門,北門是水門,泊著“云天號”等幾艘大船,劉溪上了“云天”,直奔二樓的“月明閣”,那里有三個牌客在等她。牌打到中午,就散了。另三個牌客不想散,說在船上隨便吃點(diǎn),繼續(xù)戰(zhàn)斗。是劉溪要散。劉溪說,今天是冬至節(jié),要跟家人一起吃飯。另三個說:“冬至節(jié)算個屁節(jié)呀!”其中一個燙著鬈發(fā)、比劉溪年長幾歲的婦人,對現(xiàn)在節(jié)日的繁多頗為不滿,說那都是商家搞出的噱頭,無非是想把你包里的錢吸出來。劉溪邊清賬,邊笑笑地應(yīng),應(yīng)著的同時,已起了身。
她沒回家,而是去了仁華街。這是城北一條相對冷僻的小街。仁華街中段,有家“胖姐餐廳”,這餐廳只有一個包間,那包間里又有個人在等劉溪。
這人名叫孫小光,巴州市礦務(wù)局的,比劉溪大八歲,五十出頭了。面相上倒是看不出來,頭發(fā)黑黝黝的,臉很緊致,特別是,說話肝精火旺,聽著就讓人振奮。
劉溪就跟孫小光過節(jié),吃干蘿卜卷燉羊肉。
吃過了,劉溪先走。走之前孫小光給了她一張卡。房卡。來之前,孫小光就在他鐵哥們兒經(jīng)營的惠東賓館開好了房。因?yàn)槿サ妹芗?wù)生都熟悉了劉溪,盡管從來沒說過話。
這事情,在劉溪從渠江上回來不久就發(fā)生了。
但她不愿去回想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只是感覺到,每次往賓館走,她都焦慮不安,而越有這種感覺,她的步子邁得越急,如果坐在車上,就嫌車子太慢;每次泡在賓館里,她都無比快樂,快樂到忘記一切;每次結(jié)束后離開,她都無比沮喪,沮喪到想起一切。今天尤其沮喪。孫小光比她先離開,她沖完澡,衣服還沒穿好,就有牌客來電話。接著來了無數(shù)個電話。她一個也沒接,可電話的聲音讓她恐懼。不知道為什么,每響一聲都讓她恐懼。她只想盡快離開房間,離開賓館,她覺得只要離開了賓館,她就安全了。但越著急,越?jīng)]了先前的麻利勁兒,靴子的拉鏈拉了幾次,都卡在半中央。
好不容易走出賓館大門,心慌意亂的感覺卻并沒減輕。在巴州城的格局里,北邊住怪人,可她覺得別人都正常得很,只有她怪,怪到街景在她眼里,全都變形。她無端地憶起前段時間經(jīng)常做的那個夢:陰風(fēng)慘慘地被人追逐的夢。現(xiàn)在她不做那夢了,因?yàn)槟菈粢呀?jīng)顯形,來到了她的生活當(dāng)中。
早上出門,晚上才回去,對她而言是常事,可今天才下午兩點(diǎn)過,她就焦急地盼車來。她出門打牌,很少自己開車,大多是坐出租,跟孫小光好上過后,就從不自己開車了:興之所至,他們會喝兩杯。城里的出租據(jù)說每年增加數(shù)百輛,可這數(shù)百輛就如一把沙子投入州河。終于來了輛空車,她怕被別人搶了,迎著車跑過去。
“南城,沁香華庭?!眲傞_了車門,還沒坐上去,她就對司機(jī)說。
沁香華庭是她住的地方,是濕地公園旁邊的連排別墅。
以往回去得再晚,她也沒想過要給王成江解釋,王成江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釋,今天她覺得,盡管他不需要,她也應(yīng)該解釋一下。還沒想好怎樣解釋,已打開了門。
“成江。”
沒人應(yīng)。
又喊一聲,還是沒應(yīng)。
往天她是不會喊的,今天喊了,卻不答應(yīng)。
不過這倒讓她心里輕松了些,想他可能轉(zhuǎn)路去了。
她突然感到很累,走進(jìn)臥室,外套和靴子也不脫,就往床上一橫,腿掉在床外,只扯了被子搭住胸口。
等她頭暈?zāi)X脹地睜開眼睛,見外面暗沉沉的,一看時間,已是六點(diǎn)過!
她的腿又冷又麻,麻得站都站不起來,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qiáng)下地。
王成江還是沒回來。
手機(jī)里有無數(shù)個未接電話,都是牌客的,沒有王成江的。
她走到客廳,坐到沙發(fā)上,給王成江撥電話?!澳銚艽虻碾娫挄簳r無法接通。”連撥數(shù)次,都是機(jī)器發(fā)出的同一個聲音。機(jī)器把暫時變成了永久。他是把我設(shè)了呼入限制嗎?孫小光跟我在一起時,就會把老婆的電話設(shè)成呼入限制,王成江也這樣嗎?不會的,我又不像孫小光的老婆那樣,動不動就過問丈夫。我從不過問。
空虛。空虛得比那個夢境還要沉重。她不丟手地給王成江撥電話,每次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他會不會就在家里,故意這樣氣我?肯定在家里,平時他都是窩在家里。
房子有三層,她上下跑,上下查看。房間看過了,又去花臺,去陽臺。都沒有。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丈夫平時是否全窩在家里,她其實(shí)是不知道的。她對他一點(diǎn)也不了解,特別是近段時間。因此,她想出門找他,也完全沒有方向。
人沒找到,卻在二層的陽臺上,看到了她從南海邊撿回的那個蚌殼。以前她經(jīng)常把蚌殼貼在耳邊,聽海嘯的聲音,好久沒那樣過了,蚌殼上落滿灰塵。她小心翼翼,像捉一枚炸彈似的,把蚌殼捉在手里,將口子周圍的灰塵拂了兩把,往耳朵上貼。
還沒貼近,轟隆一聲,海嘯聲就奔涌而來,嚇得她趕緊扔掉。
她回到底層的客廳,又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就那樣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來。
其間,她多次聯(lián)系丈夫,全是無法接通。而每次給丈夫撥電話時,總有個人影跳到前臺。那是孫小光。這讓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最想聯(lián)系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孫小光。到夜里九點(diǎn)過,她忍不住了,要給孫小光打個電話。剛摁下兩個鍵(她沒存孫小光的電話,只把號碼記在心里),卻又停住了。第一次,孫小光就對她說,她跟他聯(lián)系,只能在他上班期間。當(dāng)時她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是自尊心讓她這樣做的??纱藭r此刻,她心里堵得慌,非常難受。他倆是在牌桌上認(rèn)識的,有個周末,牌打到很晚,孫小光非要送她回家。那天他開著車,她坐在副駕上,他一只手伸過來,撫住她的腰,她把腰挺起來,挺得硬硬的,但他還是那樣撫住。她逮住他的袖子,想把他的手拉開,而那手卻用力地將她一抱。那種不可一世,讓她屈服。她的腰軟了。第二天,他們就去開了房。你勾引了我,而你……不許我在你下班后給你電話,你可以給我打,我并沒有那樣的規(guī)定。不來電話,至少來個短信。然而沒有。此前一直都這樣,她沒覺得什么,可是今天,她仿佛才看清了這當(dāng)中的無恥。
又是兩個多鐘頭過去,王成江依然沒回來,電話也依然無法接通。
肚子很餓,可她不想弄東西吃。她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手機(jī)。而她的手機(jī)除牌客讓它響過(她同樣一個都沒接),就一直沉默。屋里漆黑,窗外不遠(yuǎn)處的桉樹林里,有烏鴉在聳動翅膀。烏鴉讓她害怕,可只有烏鴉陪她。烏鴉比孫小光貼心!然而,誰又說過孫小光要跟你貼心的?第一次開房,孫小光就告訴你:“我們都只滿足需要,別動真情?!睂O小光一眼就把你看穿了,知道你同樣需要。不同的是,你需要的不是性,而是要讓自己成為媽媽那樣的人。姐姐越是看不起媽媽那樣的人,你越是要成為那樣的人!你比孫小光都不如,孫小光并沒利用你,而你利用了他。你在利用他的時候動了真情,那是你自己的事……
“媽媽?!彼p輕叫了一聲。
今天是冬至節(jié)吶,怎么不給媽媽打個電話?
她慌慌忙忙在手機(jī)里調(diào)“媽媽”。“媽媽”藏得很深,像那個蚌殼,也像她的整個家,被灰塵蒙住了。當(dāng)“媽媽”現(xiàn)身,她甩了甩頭,把披散的長發(fā)甩到背后去,才摁下綠鍵。
通了,卻無人接聽。撥了七八次都無人接聽。
她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她覺得自己過得一點(diǎn)兒也不幸福。
她的媽媽夏燕,是聽見手機(jī)響的,但手機(jī)放在客廳里,而她躺在床上。從早上起,她就下了決心,從此跟鏡子待在一起,不再起床了。
同時想到媽媽的,還有劉河。
劉河跟家人圍住熱氣騰騰的湯鍋,她把最好的肉塊,給女兒夾了,又給丈夫夾。女兒異樣地看著母親,打著抿笑。在她心里,母親一直很嚴(yán)肅,嚴(yán)肅到冷??山裉斓哪赣H目光柔和,滿懷深情。她心里樂。她想要這樣的母親。看著女兒快樂的樣子,劉河的心思回了普光鎮(zhèn),回了自己念中學(xué)時的光景。那時候,她的母親不能讓她快樂,是因?yàn)槟赣H自己也不快樂。女兒不快樂,母親會更不快樂?,F(xiàn)在的母親依然不快樂,是女兒沒給她快樂嗎?……
她似乎完全理解了、更不去計(jì)較母親對她的“裝精作怪”,想現(xiàn)在就給母親打個電話。從鎮(zhèn)上回來后,她還沒主動給母親打過電話呢。
可是太吵了。羊肉館門口,密密麻麻倒掛著砍成半邊的羊子,剛?cè)∠乱簧?,又一扇立即補(bǔ)了上去,正如剛空了一桌,另一桌人立即填了進(jìn)來。到處是人群,到處是聲音。
干脆再等些日子吧,劉河想,到臘月二十幾,回去把母親接來,讓她在縣城過個春節(jié)。春節(jié)后她還想住的話,隨便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這事情她還沒跟丈夫和女兒商量,但她知道,丈夫和女兒不僅不會說二話,還會很高興。
這么想著,劉河對前來續(xù)茶的店小二說:“再來半斤羊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