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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斷與完整

2016-10-26 13:57
鹿鳴 2016年5期
關鍵詞:外婆母親

說起1954年,母親的臉便沉下來。這種“沉”不是陰沉,而是隱藏在記憶深處的一種震顫,是往事的激流沖出歲月地下河之后所展示的興奮的騰躍。母親就是這樣,從生活的平臺上,猛然往下一跳,她的雙手每次都下意識地抬起,像交響樂指揮一樣,她要指揮一場久違的洪水。那年春天,天空就像一只被打破的盆子,兜不住水,一天到晚雨下個不停。從春初到春末,田里的禾苗只有水喝,沒得太陽曬,葉莖長得又粗又長,谷子卻癟塌塌的,總是飽滿不起來。金江的水迅速上升,像一條暴長的巨龍,舌頭已經舔著了文家大院的階基。

懷著身孕的外婆坐在廂房里紡紗,她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因為外面難得地停了雨,天色很不好看,地表泥濘不堪,仿佛一支侵略軍撤退之后留下的廢墟。外婆把15歲的姨媽和11歲的母親喊過來,叫姐妹倆趕快去田里捋些谷子回來做粑粑。母親說,谷子還沒熟呢?外婆嘆了口氣,這死鬼天氣,谷子哪熟得了,再不鉆雨空子弄些回來,都會被洪水吞掉去。母親和姨媽就去了自家田里,因為靠近河堤,那些田叫邊丘。母親捋谷子時,手被谷子的尖齒劃傷了,她連忙把手指放到口里去吮吸,一抬頭,她嚇壞了:前方的水浪像從天上跑下來的魔怪,成群結隊地直向村子沖來。她要姨媽快看,兩個人立馬像驚弓之鳥一邊喊一邊往回跑,跑到家里,鄰居隔壁都在往外面搬東西,外婆依然氣定神閑地坐在廂房里紡紗。母親喊道,大水來了!外婆說,早幾天的大水剛到階基上,沒進屋,今天也不會的。她不知道,今天換了一撥大水,這是一撥窮兇極惡的大水,它們追著姐妹倆的腳后跟進屋,外婆的話音未落,屋子里已是浪打著浪了。外婆急忙扔掉手中的紗線,扶著屋里的婆婆(母親的奶奶),扯著年幼的小崽(我的舅舅),疾步往大院背后的高地駐馬坡撤。撤到半路,母親回頭望去,洪水已經淹到屋子的窗戶。她猛然甩掉外婆的手,劈波斬浪,回到自己家里,家里什么都淹了,只有一只碗柜腰板挺直豎在墻邊,準備就義。母親使出渾身之力,將碗柜推倒,任憑瓷碗嘩啦啦滾落水中,她借助水的浮力推著空碗柜出屋。剛到外面,轟!身后傳來巨響,房子垮了。這時,聽到外婆在駐馬坡上一聲嚎叫:“我的女啊!”她以為母親必葬身水底無疑。五分鐘后,當母親的小腦袋和碗柜一起漂到她面前時,她又是一聲嚎叫:“我的天啦!”緊緊地把母親抱在懷里。百多號人站在駐馬坡,眼見得黃湯漫漫,波濤洶涌,周圍房屋像積木一樣倒塌,不時響起百年老墻英勇就義時喊出的壯烈口號。

這場大洪水結束了1954年春天的雨季,也摧垮了歷時百余年的文家大院。據(jù)母親說,那個大院住著文姓六七家,有兩個天井,還有回廊,不亞于我們現(xiàn)在買門票去看的古鎮(zhèn)。水退后,外婆家損失最為慘重,只搬出了一個碗柜。被子、衣服都是從泥漿里掏出來的,怎么也洗不干凈,穿在身上硬梆梆的,像一件鎧甲。外公用杉木在駐馬坡搭了一個稻草棚,一家六口在稻草棚里住了三個月。當時沒有募捐一說,政府對每個受災戶的救助措施是發(fā)一根有兩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楓木。把這根楓木鋸成板子,加上自家山上的杉林,外公又在金江河邊建起了一座土磚屋,上面蓋著稻草。我一歲到六歲半時,就是住在這個屋子里度過了一段天真的童年。

建屋時,姨媽和母親都被當做全勞力使用,尤其是15歲的姨媽,和成年男人們一起搬磚擔泥,每口磚有二三十斤重,每天起早摸黑地干,經常累得身子散架。

10月,外婆躺在新屋的床上,兩眼望著屋頂?shù)牡静荩匆娨黄瘘S的稻浪,像飄揚在天空的一面金黃的旗幟。一個金黃的嬰兒向她招手。她眼睛一閉,心里一熱,細姨出世了。

母親只身沖進洪水救出一只碗柜的壯舉,在村里傳為美談,旋即傳到鄉(xiāng)里,傳得就有些神乎其神,似乎加進去了只身救母之類的傳說。母親個子高,懂事早,眉清目秀,沒人不相信她在大難臨頭時會做出些常人莫及的事情來。她開始受到非同一般的關注。但緊接著,人民公社弄得全體社員餓肚子,三年自然災害更是雪上添霜,身體一直很好的外公餓到肚皮貼到背上,瘦高個子看上去仿佛一張豎起的人皮。這張人皮終于豎不起了,一倒下去就再沒有站起。1959年,外公被活活餓死,外婆從此守了整整40年寡。

外公去世讓這個缺乏勞力的家愈益窮困。那時的人們像大地一樣寬厚、淳樸,好多人都想幫助她們——除了尚年幼的舅舅,外婆家一字排開全是女性:外婆的婆婆、外婆、姨媽、母親、細姨。外婆的婆婆年邁,外婆當家,姨媽是個埋頭做事、不太說話的人,細姨剛學會說話。如果家里要站出來一個人,只有母親了。母親想出去闖蕩,因為憋在家里無法改變局面。這時,母親已經讀了四年初小、兩年高小。她聽到一個機會,說縣文化館要招一批農民作家,條件是要寫一部長篇小說的讀后感和一篇關于家鄉(xiāng)的散文、一首富有時代感的詩歌。寫得好的將被錄取到文化館去培訓20天。年輕的母親對文學毫無概念,貿然報了名。她從生產隊長家里借一本《紅巖》,寫了一篇《紅巖》的讀后感。關于家鄉(xiāng)的散文,她寫的是參加民兵的感受,題目叫《金江青松》。詩也寫好了,一起寄到文化館。自己底子薄,母親沒抱太大希望。過去很久了,沒有音信,就沒想起這回事。幾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問題頗蹊蹺,一是她收到文化館寄來的寫作資料,資料中稱她為學員;二是她竟然收到一本從北京寄來的《中國青年》雜志和8元錢稿費,上面赫然刊載了她的《金江青松》。奇怪啊,除了把文章寄給縣文化館,她從不知道投稿一事。不久,事情水落石出,原來是母親的粟姓表姐在村上拿了縣文化館寄給母親的培訓錄取通知書,她沒有給我母親,而是自己冒充“文淑桃”去了,結果去了那里,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塊搞寫作的料,上幾天課又回來了。那時的郵政不送到個人手里,所有信件放在村供銷社柜臺的一角,由熟悉的人互相代為拿回。母親家離村供銷社有六里地,她不常去那里,那時不使用身份證,我說我是誰我就是誰。沒想到,這一次只是開了頂替的先河。

寫作培訓不能改變命運,母親沒放在心上。很想讀書的她,進了不要學費的農業(yè)中學;沒料到農業(yè)中學一天到晚挑河沙、煉鋼鐵、燒水泥,晚上在人家祠堂里上幾節(jié)課,還沒有老師。母親決定去考正規(guī)的九木中學,學校離家不遠,那里后來成了我姐、我和我妹妹的出生地。母親考上了,交不起學費,外婆把1954年大洪水之后政府救助的楓木剩下的板子賣了10塊錢。母親讀中學僅僅交了這一次學費,以后全部由獎學金墊付。初中畢業(yè)之前,全國掀起中學生返鄉(xiāng)的熱潮,根正、苗紅、家貧的母親又被學校敲鑼打鼓、披紅戴彩地送回了家。母親在大隊擔任團支書、會計,得到重點培養(yǎng),相繼參加縣、市各種表彰會議。

1962年,母親早早達到她人生榮譽的巔峰,作為長沙縣僅有的兩名代表之一,參加了湖南省首屆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代表大會。另一個女孩馮建,是養(yǎng)豬的勞動模范代表。馮建和不久前意外去世的雷鋒是好朋友,他們密切的通信致使組織上一度以為馮建是雷鋒的女朋友。那時,長沙縣很大,包括現(xiàn)在的長沙縣和望城縣,雷鋒和馮建實際上都是望城人。馮建送了一張雷鋒的照片給我母親。我讀小學時還在家里的影集里見過這張照片,大約是夏天拍的,雷鋒穿著背心,挎著槍,很英俊。遺憾的是,一位長沙的彭姓知青和我媽同在羅嶺小學教書,他喜歡畫畫,一定要借了照片去畫雷鋒像,不慎遺失。每次談起這張遺失的照片,母親就眉頭緊鎖,心疼不已。

母親本有一躍龍門的機會,馮建就作為湖南省首屆知青大會的代表到了北京,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母親卻回到了她的村莊,繼續(xù)和鄉(xiāng)親們打成一片。

1963年8月,長沙縣政府和望城縣政府分別推薦我母親和馮建到湖南農學院讀大學。馮建去了,回鄉(xiāng)后成了一名農技干部。我母親事先沒有得到消息,農學院把錄取通知書寄到了公社。公社徐社長看了說:“淑桃(母親叫文淑桃)家里窮,給她一份工作才對頭啊!”他跑到縣里幫母親弄到一個民辦教師的指標,然后將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給了他自己的兒子。徐社長邀功似的告訴她事情真相,要母親感謝他。母親痛心疾首,淚眼盈盈。

不覺到了1964年。21歲的母親經歷種種沉浮、跌宕,決定與我的父親結婚。父親從長沙師專俄語系畢業(yè)分配到九木中學時,母親已經回鄉(xiāng)。現(xiàn)在要花點筆墨談談父親的羅曼史。父親一生對黨感激不盡,因為黨治好了他的先天性對子眼,還送他讀師專。他學的專業(yè)俄語碰巧讓他和一位俄羅斯女孩交上了朋友,魚雁往返,深情款款。但不久,連國家之間的蜜月都度盡了,個人交往更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幾十年后,父親的這樁情史由母親講給我們聽,父親在一旁抽煙,茫然看著遠方。我們嚷著要他表演幾句俄語,當初能用俄語暢述衷腸的他卻只記得一句“這是一支鋼筆”。

跨國戀失敗,重整旗鼓的父親與同班一名余姓女生好上了,畢業(yè)時把女朋友帶到羅嶺家里:僅有兩間房,家徒四壁,一個老母親,還有一個比母親更老的奶奶。小余一離開羅嶺便寫信告吹,父親氣憤不已,一口氣寫了8頁信,怕她收不到,親自送到岳麓山后面她家里,用筆把她無濟于事地罵了一頓。父親到九木中學后,經常和同事去母親家,母親是九木中學的優(yōu)秀校友,和很多老師成了朋友。父親一個梁姓同事,曾當過母親的班主任,從中撮合。母親沒有多想,答應了這門親事。大約我讀小學三年級時,這位梁伯伯到我家里做客,聽說我會下象棋,提出要與我廝殺一盤。梁伯伯鼻梁上架著的眼鏡片厚得看不見后面的眼眶,我急中生智,把兩只象開過河,殺得他片甲不留。他輸了棋,極有風度,對我豎起大拇指曰:“神童,神童。”父親說,梁伯伯是九木中學的象棋冠軍。

父親的家羅嶺距離母親的家金江約30華里。小時候我們經常走路往返外婆家。父親156公分,先天對子眼,讀師專時由政府免費治好。母親家窮,屋里總還有幾口人;父親家窮,屋里除了兩個老人,他的姐姐和妹妹都逃難出去了。好多年后,我的大姑和小姑才找回娘家,她們一個在長沙城里,一個在五美鄉(xiāng)下,都嫁了不錯的人家。

父母結婚的第二年,我姐出生;兩年后,我來了;再過兩年多,妹妹呱呱問世。一家子湊齊了。我算得上是“應運而生”。1967年初,文革之火燎原全國,素質優(yōu)異的母親在缺席情況下被選為公社革委會主任。母親堅辭不干。上面堅決不允。最終,母親以懷孕在身為由,推掉了這個“主任”。她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就是我。后來我問母親,當時為什么態(tài)度那么堅決?母親說,搞四清運動時她在鄉(xiāng)下,看見人們把一個老實巴交的生產隊長斗成了殘疾,從此決定遠離政治,好好當一名老師。這與我1989年大學畢業(yè)之后的決定,何其相似乃爾!

姐、我、妹,三個都出生在九木中學。這個學校不知何時變成了養(yǎng)豬場,好像還做過工廠,后來似乎關閉著,但整體輪廓至今猶在。我們現(xiàn)在去姨媽和舅舅家,經常經過那兒。九木中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防空洞,我一哭鬧,缺乏耐心的父親就把我扔進黑黢黢的、要繞幾個彎的洞里。其實,我六歲半以前大部分時間在外婆家。外婆說,我出生時被羊水嗆了,體質不好,我一歲前最親密的伙伴是感冒病毒,百日咳差點要了我的命,父母沒工夫帶孩子,我和姐姐、妹妹的童年都是在金江河畔度過的。我矮小、精瘦、烏黑,像一條泥鰍,總是攪得水嘩嘩直響。我成了金江的孩子王,帶領伙伴們摘果子、偷黃瓜、采毛粒籽。長大了才明白,我之所以能當那個孩子王,不是我有多大本事,而是外婆和母親在當?shù)氐某绺呗曂?。“文淑桃的兒子”這一身份,在金江任何地方,就是特別通行證,是綠卡,是VIP,是諒解備忘錄與和平協(xié)議書。

但我對母親的印象一直很淺淡、模糊。小時候,只覺得外婆和舅舅是最親的人,把父母當陌生人。不記得三歲還是四歲,有一天,一個高挑的女子進了家門,她大大咧咧,一來就成為家里的中心。她頭發(fā)烏黑,一對粗短的辮子,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漂亮。她坐在堂屋里,對面墻上掛著一副木梯。我調皮地爬到木梯上,對著她笑。她也在對我笑,一邊和外婆大聲說話。忽然,掛在墻上的梯子受不了我的重力,脫離墻面,直對著那女子倒去。說時遲,那時快,女子伸出雙手,右手奮勇擎住梯子,左手把從梯子上摔下的我攬入懷中。我驚魂未定,她依然笑著,親了親我的額頭,喊道:“我的崽喲!”這是我記憶中,最早認識母親的一幕。我就是在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下認識母親的——我從天上掉進了母親的懷里。

舅媽進門,中止了我們在外婆家的美好歲月。舅媽脾氣大,城府深,計謀多,她和外婆關系不好,和舅舅總是吵架,把細姨趕出了家門。細姨在她18歲那年嫁給了一個她從未見過面的男人。舅舅只能把煨熟的魚片悄悄送到姐姐就讀的金江小學。外婆偷偷把生雞蛋塞進姐姐的褲口袋,被舅媽發(fā)現(xiàn),她要把那個雞蛋追回來,姐姐猛跑,摔倒在地,褲子里外全是黃白相間的雞蛋汁。姐姐瀑布般的淚水讓金江河水漲三尺。

而父親那邊,自奶奶中風去世后,羅嶺的老屋因無人居住而坍塌,一點可憐的家具寄在鄰居家。鄰居捎信給父親,如果再不把那些破家具搬走,他們就砍了做柴燒。無奈,毫無積蓄的父母借了一筆巨款,400元,在羅嶺河南岸山腳下,挖山建屋。土磚青瓦,五間房。九木中學上百名師生無償?shù)卦谀抢餅⑾铝撕顾?。父母對我最大的教育是感恩,因為我們的成長都是建立在他人的奉獻與犧牲上。這種犧牲談不上壯烈,它是那么單純,那么樸質。人在美好時,就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在險惡時,則如洪水滔滔。

1974年8月,母親接我離開外婆家,我們住進自己家里了!六歲半,我在羅嶺小學發(fā)蒙,也就是母親教書的學校。母親上過姐姐的課,沒上過我的課。但小學五年級,母親是學校少先隊輔導員時,我是大隊長。有一回少先隊搞活動,母親把我們拉到一座山上,分成兩組進行“野戰(zhàn)演習”。由于巧妙采用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我領導的那組大獲全勝,母親給我們頒了獎,每人一個作業(yè)本?;氐郊依?,母親對我說,這一仗打得不錯,但你應該身先士卒,不能躲在戰(zhàn)士們后面。我臉紅得像關公。

小學畢業(yè)我沒有考上重點中學,隨父親去路口中學讀書。路口在金江和羅嶺之間,父親是路口區(qū)文教辦主任。我和他同住在路口中學后院的一個單間里,共著一張床。我的成績上中學后突飛猛進,高居年級第一。我的班主任陳長孺是父親的學生,現(xiàn)居石家莊。她要求學生很嚴,對我更是如此,上課時她總是把眼睛罩著我,我不敢動彈。上其他課時,她經常站在窗戶外,用眼睛盯住我,我照樣不敢動彈。我的成績直線上升,而且我學會了玩。

上小學時,我體質不太好,母親把門板卸下來教我打乒乓球,清早命令我出去跑步。到了中學,我仍然堅持晨跑,打乒乓球和籃球的條件比羅嶺小學好多了。我在乒乓球比賽中奪得亞軍;還是班籃球隊的主力,帶球過人和三步上籃是我的絕技。不過,過人之后一般球就丟了,三步跨過之后球也不往籃框里蹦。我養(yǎng)成了講究動作的壞毛病,站在三分線跳投一定要雙腳并攏,腳尖朝下,像芭蕾舞演員;如果我覺得沒做到位,下次拿球時必定會再做一次。初二很不妙,我的視力從1.5直降到0.2,原因不詳,我被迫戴上一副黑框眼鏡,自此從班籃球隊退役,在體育上專攻乒乓球。

我繼續(xù)當少先隊大隊長,唱歌、跳舞、演講、歌詠隊指揮,加上雷打不動的第一名。我在初二時榮獲湖南省優(yōu)秀少年,頗有母親當年的發(fā)展勢頭了。母親有一段時間因為進修住在路口中學,她耳聞目睹我的先進事跡,為我感到驕傲。我無意中看到她在進修期間寫的一篇作文《我的兒子》,說“每次看到兒子的捷報,心就像掉進了蜜糖罐里”。這句話對我有極大的刺激,我以后勤而奮之,捷報頻傳,巴不得母親掉進蜜糖罐里出不來。

母親為我驕傲的時候,卻在為姐姐擔心。姐姐聰明、俊俏、成績好,常有驚人之舉。比如她上大一那年暑假,纏著父親教我們三個游泳。父親最喜歡姐姐,滿口答應。我家前面是一口占地不到兩畝的水塘,正當父親在水塘里跟我講解要領時,他突然不做聲了,眼睛瞪得像山洞那樣大,原來姐姐穿著從城里帶回的三點式泳裝娉娉裊裊向這邊走來。我敢打賭,在五分鐘之內,塘基上就站了十幾個青年和少年男子。暴躁的父親待要興師問罪,發(fā)現(xiàn)自己也光著膀子站在水里,氣急敗壞地憋得滿臉通紅,起碼三天沒和我姐搭過腔。這是小事,我姐竟鬼使神差迷上了戀愛,先是愛上我的中學政治老師,臨近高考還在寫愛情小說,1981年名落孫山。母親這一年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我和妹妹跟著轉為國家糧,姐姐因為年齡超過15歲只能保持農村戶口,考不上大學意味著就得當農民作田。她稍事努力,第二年恰好沾了湖南師大分數(shù)線的邊。她一進校又和輔導員轟轟烈烈談起戀愛。為這事,一輩子沒吵過架的父母大吵了一次,我親眼看見滴酒不沾的父親灌了自己半瓶白酒,躺在床上大喊母親的名字。當時,不少時候我都是姐姐的同謀,我佩服姐姐的聰明和勇氣,母親也沒覺得大不了,但父親視之如洪水猛獸,他幾次棒打鴛鴦散。其實,父親是用力過猛,他不打也會散的,姐姐那些事都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再尋常不過,是父親的高聲大氣增添了事情的恐怖氛圍。

姐姐考進師大的1982年,我到長沙縣八中讀高一。這年除夕,我的鄰居、小學同學、兒時玩伴童孟雄患急性腦膜炎驟然死亡,給我的心靈以巨大沖擊。每天早晨,她母親邊走邊哭邊喊著兒子的名字,她的悲痛讓空氣變得異常凝重。我傻呆呆地想,如果我死了,母親一定也會這樣傷心吧?頭一暈,產生了幻覺,恍惚死的就是我,母親在邊走邊哭邊喊著我的名字。我突然慟哭,母親只覺得我是為同學哀傷,拍了拍我的肩背。從此,我特別注意保護自己,不諱疾忌醫(yī),不亂橫馬路,不扯皮打架,不做自己目標范圍之外的事。我會盡最大努力,不讓母親像童孟雄的母親那樣,而是讓她心里永遠充滿著有一個好兒子的驕傲。

我在八中的成績差強人意,數(shù)學和物理大拖后腿,我決定轉到以文科著稱的九中,何況父親、姐姐都是九中畢業(yè)的。一進九中,我便在文科班獨占鰲頭。我擔任校學生會主席,相繼奪得長沙縣作文與演講比賽的冠軍,讓母親扎扎實實在蜜糖罐里泡了幾回。高考前七天,我和校長一同宣誓入黨,享盡作為一名中學生的殊榮。但遺憾的是,高考因腳傷發(fā)揮失常,我離夢寐以求的北大分數(shù)線差2分,而莫明其妙地進了姐姐就讀的湖南師大政治系。母親卻不為此失落,相反,她高興得很,她不想我走得太遠。在她看來,自從1984年表哥溺亡后,安全就是一切。大學畢業(yè)后,在參加工作的20年間,我有過多次南下或北上就職的機會,最終都放棄了,留在長沙,留在母親身邊,這是我的宿命。

1986年,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我和沈劍峰、劉安華、吉榮華三位同年級同學籌備自費考察湘西北。父親不允,我求告母親。母親問要多少錢,我說,我有100元獎學金。母親又遞給我50元錢,恩師戴海贈涼席以壯行,《湖南日報》發(fā)簡訊報道。我們從長沙坐火車到麻陽,再到鳳凰、王村、永順、吉首、桑植、天子山、張家界,歷時一月,行程千余里,每人僅花120元。尤其在永順,我們長途跋涉,到了人跡罕至的“麻瘋村”。在麻瘋村的那天,將永遠清晰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自此,四人形如兄弟,寒暖同體。痛心的是,四年前,時任沅江市一中副校長的劉安華在來長沙治病途中意外身亡,我和劍峰、榮華,還有十幾位同窗,連夜趕赴沅江為他送行。爆竹轟鳴,煙花紛亂,故人驟逝,情何以堪!

大學四年,我延續(xù)著學生時代的風光。當上了校學生會副主席、文學社副社長,獲得師大首屆“楊樹達獎學金”。這時,母親因治療坐骨神經吃了太多中藥,一頭烏發(fā)變得花白,但子女出息、家庭和睦讓她的幸福指數(shù)直線上升。有一年,他們學校發(fā)票,我們母子倆去鎮(zhèn)上劇院看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滿劇院的人都看得淚水成了洗發(fā)水。不久我寫了第一篇關于母親的文章《媽媽》,末尾一句是:“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1987年7月,我家賣掉了老家羅嶺的房子,在父親工作所在地榔梨鎮(zhèn)筑屋定居。父親命令我不得外出,在家搬磚挑土。我不愿,又不能不聽。工程本來包給了別人,那些事不由我們做。但父親為了激發(fā)我的斗志,他不停地搬,不停地挑,忙得不歇氣。我噘著嘴,在學校里呼風喚雨的校園詩人,哪里受得這樣的委屈,公然偷工減料。父親不由分說,沖上來狠狠敲我一栗鑿。那個痛啊,快20歲的我忍不住流淚?,F(xiàn)在想起來,母親的偉大在于,她從不在父親處罰我的時候,與父親作對來袒護我。但她的心里比我還痛,那天晚上我聽到他們壓低聲音的爭執(zhí),父親被母親說得啞口無言。我第二天就解甲從文,那也是父親最后一次打我。

畢業(yè)前夕,母親聽到我們學校出了點事情,怕我受到影響,忙托人帶來口訊:“外婆病危,速歸?!闭l都知道外婆在我們心目中的分量。我撒開腿往家里跑,外婆住在我家,笑吟吟地接著我,說是母親怕我出事,用計召回。可是,剛過三個月,我畢業(yè)留校上班還不到30天,妹妹跌跌撞撞跑進來,泣不成聲:“外婆死了?!蓖馄旁谖壹彝话l(fā)腦溢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上帝接去了天堂。我將此事遷怒于母親,認為她不應該在6月份說那樣的話,致使一語成讖。我好長時間不理母親,竟不知母親喪母的錐心之痛。我也好長時間不適應沒有外婆的日子,很想寫篇關于外婆的文章,卻遲遲拿不起筆,直到外婆十周年祭日我才寫下了長篇散文《外婆》,刊發(fā)在《創(chuàng)作》雜志上,算是對自己內心有一個粗略的交代。

大學畢業(yè),我本有較好的從政機會,但經過深思熟慮毅然選擇當一名編輯記者。那時候我苦讀佛禪之書,一年吞噬一兩百本,雖不能說心如止水,但理想的航船已向文學的彼岸啟程。我跟母親說起此事,母親笑了,不置一詞,她是否想起少年時曾有過當農民作家的夢想呢?我每次發(fā)表了作品,都要拿回樣報樣刊樣書給母親看。每次母親必得抽出專門時間認真地看,她很少說好或者不好,看完放在一邊,整整齊齊摞好,有客來了,隨手拿起給客人看,淡淡地說:“我兒子寫的?!比缓笳J真傾聽客人對她兒子的表揚。

1994年,大事不好,父親得病。80年代末,父親騎自行車下鄉(xiāng)檢查工作,不慎摔入深溝,頭破血流。雖康復,卻遺留下老年癡呆的后患。1994年,他開始出現(xiàn)異常,做飯時提了炊壺去淘米。我?guī)较嫜裴t(yī)院,被確診為腦萎縮——老年癡呆的書面語。父親以為自己得了重癥,我們再三解釋,他總是滿腹狐疑。

為了把父親的腦萎縮鎖定在“早期”,母親和我們想了一切辦法。土法洋方用盡,效果均不佳。父親除了脾氣暴躁外,幾乎是道德上的完人,煙酒不沾,不貪財,不愛名,不好色,輪到他評先進,他讓給別人;輪到他漲工資,他也讓給別人。囿于鄉(xiāng)村,他自己的人生雖沒有太大發(fā)展,卻教出不少優(yōu)秀學生。其中一位叫黃曉鶴,定居美國多年,父親后期基本上是靠她從美國寄回的一種藥物養(yǎng)著,才比醫(yī)生判定的多活了好幾年。

父親患病,漸漸地,先是不認識自己的崽女,只“覺得面熟”;接著連母親都不認識了,晚上睡覺,他問母親為什么不回家去。但他的視野里一刻都不能沒有母親,只要母親稍不留神,沒關照上他,他不是大發(fā)脾氣,大耍威風,就是奪門而出,認為此地詭秘,不可久留。因為家里人少,好幾次父親溜出家門走失,害得母親滿鎮(zhèn)找尋。有一回,母親在瀏陽河邊上找到父親,嚇出一身大汗,父親望著母親,甜甜地笑著說:“哎呀,你怎么來了,好久不見呵!”母親一聽,什么氣都化為烏有。

進入21世紀,父親病情惡化,被迫臥床,母親的負擔更重了。我們忙于工作,頂多雙休日回來看看,特別是2002年我主持《大學時代》雜志社的日常工作后,平日的清風明月頓時成了昏天黑地,2005年終于把自己給累垮了,住了一個月院。父親每況愈下,頭童齒脫,目瞪口呆,形貌支離,精神萎靡,2003年底住進醫(yī)院,那個春節(jié)母親從家里到醫(yī)院兩點一線,不停地穿梭。2004年正月十六,醫(yī)院第三次發(fā)病危通知,我趕到病室,只見父親的兩個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手上被針鉆得烏紫一片;翻開被褥,父親全身潰爛,散發(fā)出臭腐之氣。除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xù)、似有似無的呼吸,父親其實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舅舅建議停止治療,讓父母雙雙得到解脫。母親淚如雨下。姨媽把我扯到一邊說:“孩子,這事得由你做主。你媽狠不下這個心。這樣子拖下去,都遭罪呢?!蔽易叩礁赣H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他的臉,然后請主治醫(yī)生停止供氧,把父親運回家里。晚上九點,父親安息。

父親患病十年,母親和他幾乎寸步不離。父親一生算不上順利,但因為有了母親,他真是幸福的;母親的一生更加跌宕起伏,但由于父親對他的摯愛,她也是圓滿的。安葬父親那天,母親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對他說:“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蔽荫R上想起,我寫母親的作文說:“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蔽也挥傻瞄_心笑了,多好啊,下輩子,我還是我,他們還是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去世后,我們姊妹有意識地鼓勵母親多出去玩。姐姐帶著她去桂林、三峽、衡山,她和姨媽一起去北京,和朋友們結伴去上海、蘇州、南京、泰國、柬埔寨等地。她看到了21世紀的中國和世界,現(xiàn)在再大的洪水也無法像1954年那樣肆虐,再嚴重的歉收也不會像1959年那樣餓死人,再無知的言論也不會像“文革”那樣荒唐透頂。她看北京奧運會和廣州亞運會一場不拉,看新聞聯(lián)播一天不拉,還經常看時裝表演和各類選秀節(jié)目。我呢,繼續(xù)寫文章,把發(fā)表了文章的書報刊拿給她看,她依舊每篇都讀得那么認真,每當來了客,就隨手拿起給客人看,淡淡地說:

“咦,我兒子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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