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過了驚蟄,春天才算是打下了江山,再過二十多天,大約清明前后,梨花就開了。梨花有點像苦日子人家里賢惠而美的小媳婦,是民間實惠而忍耐的花,因為梨樹多扎根在鹽堿地,莊稼無法成活,就只有種它了。
這個地方以前是一汪淺水湖邊的鹽堿地,早年間連個草都嫌棄,只有隱忍大氣的梨樹,幾十年里把自己長得像水桶那般粗。一棵一棵的樹,就是一個一個的老祖母,默默守望著這片土地,一年一年奉獻(xiàn)著春花又秋實。
晨起的公雞把夜色剛啼破了一個殼,巧禎就迎著第一縷曙色起床了,婆婆忙過來招呼著她,她擺一擺手,穿著衣服,說,媽,不用。巧禎洗漱的動作有些笨拙的臃腫,婆婆就垂著手站在那兒,看著,保持著隨時沖上去扶她一把的姿勢。她洗完了,說,媽,我想去給花授粉,天天躺這兒,也悶。
婆婆顯然沒有想到巧禎會要求去地里,一時愣在那里,眼睛就驀地濕了,轉(zhuǎn)過身,悄悄撩起衣襟。
巧禎喊,媽——婆婆回過神,隨著巧禎的手指,趕忙撲過去,把燈箱里的溫度調(diào)低一些,里面熏著花粉,太冷太熱粉的質(zhì)量都不行。剛才就是溫度高了。
婆婆收拾好花粉,開始做飯,中間看著巧禎,囁嚅了一陣,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不停地看燈箱里的溫度計。
巧禎別過臉,看著院子里的樹,并沒看婆婆,好像是對自己說,沒事了,媽,就是為肚子里的孩子想著,我也不再哭了。
婆婆聽著,眼淚一下子噎滿喉嚨,捂住嘴巴,手指縫里含混漏出強抑不住的斷續(xù)哭聲。
巧禎抬眼看外面,看見春天早已經(jīng)在那些楊樹、柳樹上搭建了一個個綠色的小帳篷,里面養(yǎng)了許多鳥聲,立在枝頭上的鳥像鈴鐺,風(fēng)一吹,叮鈴叮鈴的就響……巧禎想真是春天了,心里說長庚,你說好的三五天就回來了,到現(xiàn)在還不回呵……
吃飯的時候,巧禎一反常態(tài)地吃的很多,好像吃只是一個重復(fù)的動作。婆婆看得有一點欣慰,但更多的是心疼,把薄薄軟軟的雞蛋攤餅夾到她跟前,多吃點啊……這回沒有再流淚,潮濕的眼神一時沒有落腳的地方,就看屋子中央的靠墻的供桌上的松香,沒有掛照片,而是一份水果銷售的合同,香煙裊裊中,婆婆的視線慢慢地又要模糊。
吃了飯,收拾好花粉,聚在廣口瓶里,擦干凈授粉的粉槍、泡沫桿,搬出折疊的高凳。這時候太陽升到東半空,露水基本上也就干了,巧禎就由妹妹攙著,上梨園去。
路其實也被梨花包圍了,人就陷在大雪飛舞一樣的花海里,到處都是浮動的香氣。這香氣有一種樸實的情意,梨花,是他們的糧食。路上都是忙碌并且說笑的人群,見了巧禎,都止了聲,停下來柔聲問,巧禎,授粉?。繂柕娜硕夹⌒?。巧禎答,嗯。聽的人就一聲嘆息,風(fēng)吹起,梨花遂落了一地。
因為梨樹密集,花開得鋪天蓋地,僅靠蜜蜂和蝴蝶顯然不夠用,根本完不成授粉的任務(wù),花的傳粉期就太陽下這么有限的幾天,授不上粉,梨的產(chǎn)量當(dāng)然會大幅度地縮減。這幾天,是果農(nóng)們辛苦而興奮的日子,好像掂著鋒芒躍躍欲試的鐮刀對著一地成熟的金黃麥子,那種播種和收獲之間的關(guān)系你可以一眼踏實地看見。有這樣兩句話在果園里流傳:
梨子是對梨花的珍藏,
果實是對春天的報償。
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春天的忙是為了用汗水鍍亮秋天芳香的金黃。所以,這種忙碌和勤懇,讓人心緒亢奮而又覺得有依有據(jù)。
巧禎站在自家梨樹下往四處看,她的視線被重重疊疊的梨花給阻攔,看不見別家的梨樹,只能聽見一株株高大的梨樹下人們也像蜜蜂一樣嗡嗡地說笑著勞動。用泡沫蘸著瓶子里人工催熟的受精花粉,再一朵一朵點在梨花的花蕊中心,或者用專用的粉槍把花粉射在花朵中心綻開的花柱上,當(dāng)然前者更穩(wěn)妥并且節(jié)約花粉。
授粉是保證成果率最重要的一部分。
巧禎看著一樹樹密密匝匝的花,站在樹下,仰著臉,蘸著花粉,把綁在細(xì)竹竿梢頭軟泡沫上的花粉,小心點染到每一朵花心的雌蕊上,動作比蝴蝶的觸須還要溫柔,而且巧禎的手法快捷精準(zhǔn),點到為止卻花粉到位,花蕊著粉飽滿。巧禎授過粉的樹,坐果率最高,果子畸形也少。每到授粉的時候,長庚總愛看她,看著看著就夸她,巧禎,你授粉的樣子,可真好看?!痪湓掗L庚還不一下子說完,中間停頓片刻,看著她的眉眼,看不夠的樣子,過不一會兒就說一句,真好看,像是口頭禪,巧禎,真好看,老婆,真好看……巧禎嗔他,沒個正形。風(fēng)暖暖的,從一樹一樹的花枝中間磕磕絆絆地吹過來,帶來梨花芬芳的愿望,停泊在臉上……好像所有的花也開在巧禎心上,喊,長庚,給我換一瓶花粉撒。她把空瓶里殘剩的粉渣遞給他,有點故意居功的意思,因她授得快,一瓶花粉都用完了長庚只不過才用了小半瓶,巧禎就故意嘲笑他……笑聲落在地上,就應(yīng)聲開出小野花……
巧禎再看梨花時眼前就有些恍惚,下意識地說了一句,長庚也不回來了,他在,我授得快啊……一句話牽出妹妹欣瑤一串的淚。周圍的人都沒敢應(yīng)聲,只默默地把花粉傳到蕊心。明媚的陽光下,放蜂人的蜜蜂一片采花的繁忙聲音。
有蝴蝶在枝頭起落,就在花間翩躚地飛,有時候巧禎要把它們用指尖推一推,露出花蕊,讓她授上粉。往常巧禎喜歡踩著枝干像蝴蝶一樣在樹上面,她嬌小靈活,比長庚在樹上還得心應(yīng)手,還有一點,在樹上面,她授粉的間隙抬眼可以看得很遠(yuǎn),眼睛越過梨花雪,可以看見湖邊的桃花。真的,不站在最高的枝頭,真是體會不到白茫茫的梨花帶和紅灼灼的桃花園映襯在一起,是多么的美,美得巧禎想一甩胳膊就化蝶而飛。她也要長庚看,長庚也爬上來,陪她看向湖邊的桃花園,他們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
那片緩慢流淌的湖水,載走了他們兩人最初斟酌交換的誓言。
他們的結(jié)合沒有多少懸念,相鄰的村子,打小認(rèn)識,到了會羞澀和閃躲的年齡,不知不覺地就有了臉紅和好感。然后就想盡辦法的見面,時間的概念也忽然有了變化,有時顯得漫長,有時又快得驚心,當(dāng)然是見不到念想的時候時間煎熬的慢,相聚的那一會兒總是不夠用的。常常的,兩個人在湖邊的老樹下,說話啊、心跳啊、笑啊,動作的起承轉(zhuǎn)合無一例外地都充滿了急迫,手忙腳亂,推推扯扯,把誓言分解,妥貼,再逐慚商榷,探索,組合,你說說,我說說,一生一世就這樣相約終老了?!?
巧禎現(xiàn)在想想,就想笑,那時候多傻,多開心……兩人在湖邊的一幕一幕此刻又都浮現(xiàn)在巧禎眼前,時光和心緒交織在一起,陽光忽然就顯得不太真實,風(fēng)大面積掀動花瓣發(fā)出波濤的聲音,這聲音將她連同身邊的一切都漂浮起來,仿佛其他的人離得那么遠(yuǎn),只有長庚眉目分明的笑臉順流而下一直盛開在她的眼前……巧禎恍然間發(fā)現(xiàn)有水滴落在手背上,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眼睛在晴天里落了雨。
那時候巧禎還問他呢,不見我你想我不想?。块L庚便迫不及待地說,想啊想啊。一口咬定的認(rèn)真樣子,顯得很傻。巧禎就笑,故意逗他,那,怎么想的???長庚這就為難了,摸摸心口,搔搔腦袋,恨不得掏心掏肺,可又掏不出來什么證據(jù)給巧禎看,有些近于捶胸頓足了??吹们傻潖澭钩隽诵闹械男?,喊他,傻瓜。長庚卻一臉嚴(yán)肅,拉她的手放在胸口,我一天一天地想啊……快要急哭的癡樣子。
隔了多年,每一想起長庚那個可愛認(rèn)真的笨樣子,巧禎還覺得心里隨之柔軟。想一個人,還能怎么想呢——一天一天的,想。巧禎心底說,長庚,現(xiàn)在該輪到我也這樣想你了啊。
妹妹欣瑤端來茶水,說,嫂子,喝口吧,累了就別干了。把椅子放到她跟前,坐一會兒哎,嫂子。
她搖搖頭,姐不累。巧禎倒是喝了點水。多喝水,多吃水果,將來孩子的眼睛亮,長庚常念叨對她說的。她聽他的。
欣瑤接過杯子,欲言又止,反復(fù)了幾次,終于還是說了,嫂子,娘說不讓你往前授粉了,咱,回家吧。
巧禎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繼續(xù)授粉,沒事,待會兒讓咱媽回去做飯吧,我再授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再一次對欣瑤說,沒事,等你哥哥回來,讓他看看我可又胖了。
欣瑤眼里噙著細(xì)碎的眼淚,低聲喊,嫂子,哥都看見了……欣瑤的聲音里彌漫了水分。
巧禎是有點累了,動作明顯慢了下來,不時停下來輕輕拍拍肚子,小累贅,都怪你啊,媽媽慢騰騰的像個胖胖熊了……自己說著,就笑了。長庚經(jīng)常驕傲而憐惜地看著她隆起的肚子,逗她開心,巧禎,保不準(zhǔn)是雙胞胎哎。巧禎打他貼在腹部的頭,龍鳳胎哎,可有那個命吶。長庚就圍著她,纏她,說傻話,伺候她……幾個月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肚子更大了,巧禎想,不知道長庚這會兒見了會再說幾胞胎呢。
這個時候太陽快到了正空中,是一天中花最招展的時段,授粉后的坐果率也最高,雖然累,但公公、婆婆,還有欣瑤,都沒停歇,最多也就是踢踢腿腳活動一下長時間仰著的脖頸,抓緊時間授粉。他們有四十多棵三十多年的老樹,還有二十多株十來歲正當(dāng)年的梨樹,每年有十來萬斤的收成。
擱在價格合理的年份,他們家一年去了成本能收入五六萬或者還要多點??上У氖亲罱鼛啄甏说乩孀拥膬r格一直格外低靡,往外走不出去,說是有農(nóng)藥殘留,而且品種陳舊,口感達(dá)不到市場要求,但在本地銷售的實在是有限。這樣一來,辛苦了一年下來算算去了成本其實也剩不了幾個錢,所以很多人放棄了果園,甚至許多人開始砍祖?zhèn)髁藥状睦鏄洌姆N比較省事的麥子,轉(zhuǎn)而進(jìn)城務(wù)工,掙錢多,也沒有這么累這么操心。
巧禎看他百般勸說村民,連頓囫圇飯也吃不好,心里不忍,曾勸過長庚,你又何必費那么大勁呢,好好的在鎮(zhèn)子里當(dāng)你的農(nóng)技師,安安分分按月領(lǐng)你的那份工資就是了。
長庚看著巧禎,喊她,傻丫頭。點她光潔的腦門,緩緩地說,我不問,誰還會上心呢。聲音里有悲涼的成分。也是的,誰會關(guān)心這湖邊幾個村莊的果農(nóng)呢。隨著果子價格的走低,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離開土地,果樹得不到照顧,連同土地一起開始荒蕪。
他看著那些瘋長的枝杈白白開放的花朵,沒有人為她們授粉,只紛紛落在泥土里,長庚說他覺得心疼。梨花開時,一身縞素,像是落難民間的公主。長庚說這一朵朵的小公主,任她們在枝頭自生自滅地荒涼搖曳,沒有人照顧,作為一個上了兩年農(nóng)校的中級技師,一個在梨花開落中長大的孩子,他,甚至心酸又心疼的,想哭。
得給這片果園找一個新的出路。
尋思到最后,他要給老品種的酥梨更新?lián)Q代,嫁接成肉質(zhì)細(xì)嫩口感酥脆的新型“黃金梨”。在自家的樹上實驗了之后,比較來看,坐果率比本地梨高,成果外形美觀,摘果時淺黃,耐貯藏,過一段時間果皮是淡金色,咬上一口,汁液豐潤,沒有渣滓。好吃。
巧禎懂得他的心,但還是忍不住要問他,村里人會相信嗎,要是再賣不出個好價錢可咋辦呢?
長庚說,總得試試吧。
他把新品種的梨子給各家各戶送去一些,讓他們自己比較新舊品種的差別。傳了幾輩子的老樹,不能在咱們這一輩給糟蹋了,長庚說,該換換品種了。
巧禎說得對。村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對長庚的提議并無異議,但是誰又能保證價錢會升上去呢,最主要的是要銷到哪里去呢?
這是一個艱苦的動員過程?,F(xiàn)在的村人,許多人都覺得與其在家修整伺候這幾畝果樹還不如外出打工輕省。反反復(fù)復(fù)地勸說,利益權(quán)衡,苦口婆心,除了自家的之外,第一年秋天長庚在村子里嫁接了有百十來棵樹,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成績了。那一個秋天長庚成天撲在地里懸在樹上,眼見著往下瘦,瘦得巧禎恨不得對著他日漸消瘦的身子急喊一聲:停!但瘦沒有停,直到霜降后才算剎住,因為這時候樹都嫁接好了。
那些天里,長庚雖然消瘦,但他渾身充盈著干勁,眼睛里窩著笑意,耕作巧禎的動作亦是未有過的熱烈和深情,讓巧禎幾乎暈厥得羞紅,潮落之后,他往往枕著她美好多汁柳暗花明的墑情,把白天地里的進(jìn)展點點滴滴匯報給她聽,她間或插入一兩句詢問或評論,他說會賣出個好價錢的,巧禎也慢慢放心。她的男人,她相信。
那些嫁接的樹經(jīng)過了一年的護(hù)理和修復(fù),到轉(zhuǎn)年的時候,梨花落后,小小的果實出露,長庚的笑容也隨著果子一天天長大,枝枝丫丫,真是果實累累啊。到了初秋,看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枝頭,顯而易見,收獲日的笑臉掛滿秋之容顏。
好在那一年賣的還算順利,費死了勁,長庚聯(lián)系到了南方一個水果批發(fā)商,他先用自家的小貨車試探地送了一車,對方一見心喜不已,讓他把剩下的接著送去。簽了合同,長庚就租了大貨車,輾轉(zhuǎn)連送了兩趟才送完。
硬嶄嶄的鈔票揮舞在村人們眼前,那才是最好的說服力啊。接下來的一年連附近幾個村子只要有梨樹的村民,都紛紛涌到長庚家里,請他去嫁接。有點好玩的是翌年村子里改選,他們還把長庚推舉為村長。長庚對巧禎笑著說,咱也不圖那個權(quán),掛個名罷了,做點事就好。他說,巧禎,要是不嫁接這新品種,過幾年,咱們的湖邊都就沒有梨花開了,知道嗎?
巧禎當(dāng)然知道了。但是他們已不需要再去湖邊的果園里了,他的誓言已經(jīng)在她肚子里發(fā)了芽,巧禎這時候有了。當(dāng)年他老實的早已駐扎到巧禎內(nèi)部的柔軟,他還要用腦子和勤勉為孩子也為村子勾勒出一個更好的明天。
長庚說他最開心的是每年看著梨花在村子里開落,他說比這還開心的是他和她一起看著這開落。
梨花又開了,今年的花似乎比以往的年份開的都要多,巧禎說,長庚,你看到了嗎?
……
巧禎她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村莊還沉在夜色里,天還沒有亮,長庚吃過她起早做的飯,和村子里的幾個年輕人一起開車上了路。
他說,巧禎,趁現(xiàn)在價錢高,送了這趟車,過幾天就回來了。是剛開春的時候,讓他再送幾趟果子。按說他不去也可以的,但村子里的人覺得還是長庚去好些,有個主心骨。他就隨車去了。
自嫁接了新梨子以來,有許多次這樣的短暫離開,每一次都是頭天晚上,長庚把所有的柔情都注入進(jìn)那個夜晚,而巧禎則盡著一個妻子的本份,一遍一遍盡力把自己呼吸成一片溫軟的沙灘……送了貨就帶著村子里期盼的賣的水果錢,最多也就十來天就回來了。巧禎都習(xí)慣了。
但是那天,巧禎看著長庚進(jìn)了駕駛室,發(fā)動車子,上了路,慢慢走遠(yuǎn),卻好像男人是從她心里起了身、推開門一點點走遠(yuǎn)的,所以就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重量,巧禎立在那里,飄飄的要站不穩(wěn),仍然料峭的晨風(fēng)吹來,倚在門上的巧禎感覺一下子空了,虛空空的,衣服里面好像只是一縷荒涼的風(fēng)……
但是長庚說,巧禎,過幾天就回來了,莫掛心。
她就信,那是她的男人。她信他。
沒有人跟她說長庚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出了事?;貋淼娜丝拗f出事的時候長庚護(hù)住方向盤上的人,他卻……沒有人跟巧禎說。說了她也不信。長庚的葬禮也沒有讓她去,她懷著孩子,村人怕她使勁哭。這一切,她心里都明白,但她只愿意記得繼續(xù)等著他回來。他答應(yīng)過的。他說,巧禎,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她等他。
……
天還沒到晌午。因為妊娠,巧禎有點犯困,就按著腹部,靠在椅背上瞇了一會兒。欣瑤走過來把衣服披在她身上,看著她。風(fēng)聲柔和,翻過花朵,吹在臉上感覺毛茸茸的。巧禎做夢了,一回頭長庚就立在她跟前,眉臉分明,一如往常地對她溫和地笑,輕輕揉她頭發(fā),巧禎,我回來了。巧禎看了看,再看了看,看清楚了,是他,巧禎就哭了,打他,罵他,死人吶,你咋才回來……睜開眼,看見手里抓著的是欣瑤的胳膊?;剡^頭,看見地里頭都是人,村子上的人。
他們,在一天里最好的時段,先來幫著巧禎家授粉。長庚是他們的村長,這一年春上的普選,村民們選的還是他。村子里的人們說只要他們還活在村子里,以后選的都是他。
由欣瑤扶著,巧禎起身招呼眾人,她不知道自己臉上還掛著剛才夢里的淚,巧禎對村子里的叔叔嬸嬸們笑,她一笑,人們的眼神就如同此時的飄零梨花,圍繞在她周身落英繽紛……
村人們從自家?guī)Я嘶ǚ?,開始在樹下、樹上給梨花受孕。巧禎不聽人們勸說,仍然和大家一起授粉。人們有意攔在巧禎前面,先給那幾棵樹授粉,不想讓巧禎往前面的那幾棵樹去。
巧禎知道。但她只是淡淡笑笑。
一棵樹接著一棵樹,巧禎一點一點授著粉往前走,隨著巧禎的移動,村人們慢慢都沒了聲音,不敢看她,怕讓她看見他們眼里的淚水;但又不忍心不看她,擔(dān)心她會突然暈倒。
巧禎來到那幾株老梨樹下,停下來,她心里早就知道的,她笑了,像平常那樣數(shù)落他,巧禎說,臭人,回來了你也不給我說聲啊,看我是不是又胖了,記著你的話呢,你離開家我也要吃好喝好,才能給你生個胖寶寶啊……
——隔著泥土,她終于看到長庚了。
巧禎用她的眼淚為這座新墳授粉,那些草會開出花,長出長庚平日里看她的溫暖眼神。巧禎緩緩地坐下來,撫摩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躺在長庚身邊,好像許多年前,年輕的時候,偷偷跑到湖邊的果園,正午地里沒有人,他們拉著手并排躺在樹底下,閉著眼,聽風(fēng)的聲音……有時轉(zhuǎn)過身,相對看一眼彼此眼睛的羞澀的心跳,陽光灑了一地碎金子,風(fēng)一吹,花就紛紛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