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中國歷代名士中,我最喜愛的一個群體是“竹林七賢”,喜愛的原因很簡單,文人自古不愛抱團,多故作清高,像李白、杜甫這樣的好基友,并不算多,況且“人多了亂,龍多了旱”,七個人能喝到一塊去,堪稱奇跡。
在北京我們有一個酒局,一共六個人,叫六根,酒局叫醉醒客。六人都是北漂,在城里漂來漂去不知怎么地就漂到了一起,酒局持續(xù)了九年之久,至今沒有要散的跡象,反而一段時間不聚,就有人在微信群肉麻地說:“喝一下吧,想你們了?”于是約一地兒,不醉不歸。
有人叫我總結六根酒局持久不散的秘訣,我想了,有三點:一是沒有目的性,就是喝酒吃飯閑聊侃大山,隨性而來盡興而歸,沒有壓力。二是彼此熟悉,十分了解,因此時常童心大發(fā),不用戴著面具,時間長了,有了情感依賴。三是滿足于食物的分享,以吃為中心話題,符合原始社會的社交初衷。
50萬年前,一堆野人就是這么聚攏到一塊的。一支箭射中了獵物,野人們心有靈犀地聚向前去,或生食,或火烤。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第一塊肉敬給射中獵物的那位,等那位率先啃了第一口之后,其他人便甩開腮幫子大嚼起來。后趕來的人也不著急,在旁邊圍觀一會,過不了多久就會被邀請加入飯局,別看只有一道菜,多年之后的英國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這樣形容:“歡樂的氣氛能使一盤菜變得像一個宴會?!?/p>
中國人喜歡扎堆吃飯,這事兒是從皇帝那兒開始的。無論是古代典籍,還是歷史演義,包括那些爛大街的古裝影視劇,無數皇帝動不動就要大宴群臣。能參加皇帝飯局的大臣們,自然開心得不得了,能享用到美酒佳肴倒是次要,和皇帝一起吃飯才是大事,飯都吃不到一塊去,怎么能成為“心腹大人”
幾乎所有的皇帝都任性,忽然沒由來地開心了,想要“行禮”,于是便傳旨下去,讓家近的大臣們,先把手頭的事情放放,陪皇帝喝上一杯。據《明史》載,宣德五年冬,“久未雪,十二月大雪,帝示群臣《喜雪》詩,復賜賞雪宴”,下個雪都能成為大吃一頓的理由,可見朱瞻基也算是性情中人。
皇帝請吃飯是頂層的聚會,竹林七賢的吃飯是古代中產階層的抱團,其實在中國民間,集體吃飯更是一種傳統(tǒng)、一種文化。久遠的不說了,在我童年時,1980年代前后的農村,鄰里之間就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飯香,誰家蒸了白饅頭,誰家包了韭菜雞蛋餡的水餃,誰家燉了一鍋令人饞掉牙的下水,在空氣里隨便聞一聞就知道。孩子們的鼻子最靈,發(fā)現空氣里有不一樣的香氣,循著味兒就過去了,別人家的看家狗都攆不走。多數時候誰家飯好吃就在這家就地解決了肚子餓的問題;少數時候,鄰居們是會端著碗把好吃好喝的送過來的。要是平時在吃飯方面有迎來送往的交情突然中斷了,那一定是兩家發(fā)生了深仇大恨。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中國的飯局,充滿了儀式感,被提煉出來那么雋永的文化味道,也灌注了如此眾多的情感元素。
互聯(lián)網讓年輕人變成了一個個孤獨旋轉的個體,飯局文化也變成了人手一個手機刷朋友圈、搶紅包,好好地吃頓飯,居然變成了一件難事。有時候真想穿越到古代,或者回到三十多年前的童年,體會一下吃飯作為一個盛大節(jié)日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