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峰

沿著儒家文化絢爛的歷史景觀大道，進入唐宋時期的江州潯陽縣蒲塘場太平鄉(xiāng)常樂里，即現(xiàn)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車橋鎮(zhèn)義門陳村，我們將領(lǐng)略到農(nóng)業(yè)中國古代廣大鄉(xiāng)村最為宏闊軒昂的世界家族奇觀。

史載，自宜都王陳叔明之五世孫陳旺于唐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于此開基奠業(yè)，十世孫陳伯宣并子陳崇于唐乾符四年（公元877年）遷來“合族共處”，至宋仁宗嘉秸八年（公元1063年）最后一任家長陳泰奉詔解析分莊，歷時三百三十余年，承襲十數(shù)代，人口達至三千九百余人……

據(jù)稱，累世同居，聚族合炊，財產(chǎn)共有，均等和同，家無私藏，廚無異饌，大小知教，內(nèi)外如一，擊鼓傳餐，百犬同槽，孝悌流芳，義名天下……

北宋名相呂端有詩唱贊：八百頭牛耕日月，三千燈火讀文章；永清潭底觀魚變，東佳岡上聽鶯吭……

王夫人者答太宗皇后日：堂前架上衣無主，三歲孩兒不識母；丈夫不聽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這，就是傳說中的“江州義門陳”——中國式的烏托邦、理想國、桃花源，儒家文化理想千秋構(gòu)建的家國典范。

1

先讓時間回到八百年前，權(quán)且就是義門陳鼎盛時期的宋天圣年間或嘉祜年間的一個槐月孟夏，我在陳姓族人的安排下，坐了一乘華麗的轎子，從蒲塘驛（今德安縣）出發(fā)，于一路愜意的暖陽與春風中，充滿了猜測、景仰、浪漫和招搖；當日下午晚些時候，轎子在一種負重的節(jié)奏中漸漸停了下來，然后輕輕落地；這時有人過來掀開轎簾，引我下來，優(yōu)雅地彈掃袖子上的浮塵，抬起臉來，才知道我已經(jīng)站在了太平里義門陳氏偌大莊園的旌表門前。

旌表門三間，四面丹飾，門外筑旌表臺，立義柱，方廣數(shù)丈；石柱上端有鳥頭，右柱頭鐫刻一“義”字，左柱頭鐫刻一“門”字；旌表臺為方形紀念碑坊塔樓，四立面記載了唐、宋兩朝七位帝王的屢次旌表和題贈，以及義門的榮耀和感恩。其后，是依附或協(xié)和旌表臺而擴建的義門陳正居的三進大門，為宋代風格的牌坊和牌樓混合式建筑。

一進大門上方匾額雕刻著唐僖宗李儇首次旌表、御封的“義門陳氏”，兩側(cè)主柱為其御賜楹聯(lián)一

九重天上旌書貴

千古人間義字香

二進大門上方匾額雕刻著宋太宗御封的“真良家”，兩側(cè)主柱為其御賜楹聯(lián)——

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

同居五百年世上無雙

三進大門上方匾額雕刻著宋真宗趙恒御封的“義居人”，兩側(cè)主柱為其御賜楹聯(lián)——

三千余口文章第

五百年來孝義家

三進大門后面是中國南方典型的宋代牌樓院門了，從院門及其逶迤四合的院墻朝里望去，但見林木參天，花草豐茂，堂構(gòu)崔巍，棟宇整飭，溪山掩映，水殿風來，祥瑞縈繞，萬千繁華，其景觀與態(tài)勢浩瀚的震驚和震撼里，頓覺昔日耳聞與眼前所見的江州義門陳，哪里是鄉(xiāng)間牧野充滿淳樸世風的一個家族的聚居村落，完全是大都城邑的國家氣象和風貌。

而這種氣象和風貌，在旌表臺前和一進大門外就鋪展開來，你不妨和我一塊兒來大致領(lǐng)略一下。大門正對著的是祭天地拜神祗的鎮(zhèn)場山和附屬建筑，左為漣漣清澈的“洗米池”和傳說神奇的“公婆±丘”，毗連蒼翠的鳳凰山；右是旖旎多姿的“貓兒塘”和風光迷人的“筲箕垅”，緊挨參差的“金雞石……

可能就在我四處張望、感嘆不已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把我的到來，向家長——陳旭、陳蘊，也許是陳泰進行了通報，家長親臨“望迎亭”，恭敬迎接我，作揖對拜，互致問候，簡明詢問了我的來意后，便叫了一名負責家族事務(wù)的主管，專門陪同侍奉我，一應(yīng)安排好我的飲食起居，并做我的向?qū)?。主管耳達目通，清爽利落，一身精明，對我笑語盈盈，躬身請讓，引領(lǐng)我出亭朝北，穿過院落，沿石階登上“義門堂”，然后西去，進入山水與建筑的圖畫里，先后到了“廨院”“打鼓樓”“議事堂”“嬉戲亭”“大戲樓”“饋食堂”“酒樓”“永清祠”“九里殿”“五祖殿”；再西北，就是“東佳書院”了，里面建有“接官廳”“大學(xué)院”“御書樓”“一字園”“三藏閣”；從書院往東，是“文昌閣”“都蠶院”“德星樓”“東皋祠”“酒坊”；轉(zhuǎn)過臉來，這時就看見巍然一山秀色與清氣的“義峰山”了，山的東邊是“大公堂”，折向東南，是“壽安堂”“刑杖房”“百犬牢”“秋千院”“門仙亭”，回望東北角，一片蒼碧森嚴，肅穆寧靜，那里便是義門陳開基始祖陳旺公至高亡靈安頓的陵園。

似有一年半載這樣每日風光地四處閱覽，我的記憶，似乎就在紛繁景致與雕梁畫棟間，發(fā)生了地理方位上的錯亂，數(shù)百年后，有人描繪，說西北處應(yīng)該是“大學(xué)院”“蘭宮”和“大公祠”，著名的“東佳書院”，應(yīng)在義門正宅的東邊；另“接官廳”的位置在大門的左側(cè)，與“望迎亭”形成對稱，這樣，無論是建筑布局，還是實用功能，都確屬合理；不過又有人說，對于義門陳偌大的氏族與莊園來說，“接官廳”遠不止一處，而是多處，根據(jù)需要設(shè)置；最重要的，是說“旺公墓”，不是在正宅的西北，而是在大門東南方那片碧綠蒼翠的鳳凰山下……

2

事實上，我?guī)捉?jīng)輾轉(zhuǎn)終于能夠來到仿佛世外與傳說的義門陳村，是“組織”幫了我的忙，這個“組織”是民間組織，即“江西德安江州義門陳文化研究會”。

那是四月末，春天將逝，初夏即來，已有炎熱的預(yù)示，我那天從婺源著實漫長地顛簸到達九江，已是下午晚些時候，還沒辨明我所處的方位時，及至立足未穩(wěn)，天說陰就陰，雨說下就下，而那時沒人知道九江大街上那個雨中狼狽逃竄的人，是來自中原他們祖先的故鄉(xiāng)，以至于那些出租車來往奔馳，都對我視而不見。終于趕上一輛，迅疾開了車門，我便一頭扎進去，像是一頭扎進親人的懷里。司機問我去哪，我說去汽車站汽車站?；卮鸷蟛朋w會到剛才司機問話里帶有慍怒，他的慍怒很明顯是因為我?guī)Я艘簧碛晁M來，把他的座位弄濕了。于是我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天太晚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去德安的汽車。我今天必須趕到德安。司機就調(diào)了車頭走，我取出提包里的毛巾來抹臉上的雨水，突然僵住在那里，定睛一看，雨竟是全面停了，發(fā)白的太陽于西天發(fā)自的云團里露出來，像一張掩著頑皮的笑臉。

怎會這樣調(diào)侃。平復(fù)一下心情，于是就往快樂里想，覺得剛才一陣急雨，果然是催促我趕緊往車站攆的吧，或者就是阻攔我，好讓我在九江留下來。我知道，之于我江西此行權(quán)且所做的中原人歷史南遷的追蹤和考察，九江——這“雄蟠贛北，瀕江扼湖”“山擁千嶂，江環(huán)九派”“士高氣清，富有佳境”著稱于世、于史的古江州、古潯陽，決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站。且不說鄱陽奇觀，匡廬奇秀，“自陶（淵明）謝（靈運）以來，儒風綿綿，相續(xù)不絕；高人閑士，蟬聯(lián)不絕”（見《九江府志》），迷倒、傾倒了天下無數(shù)的文人雅士，僅就當年大部分南遷的中原人而言，無論他們是從黃河、淮河、漢江、長江而來，再順贛江南下，到達閩粵贛“三邊”地區(qū)，及至后來的“土客械斗”引發(fā)政府的“湖廣填四川”的明清時期的返遷，九江都是中原客家重要的大驛站、遷徙地、集散地。那么我首先要感謝這一場大雨，同時我也只能向九江和九江的這一場大雨，表示我的歉意和抱憾，我真的沒有時間再做停留，饕餮于九江旅行與風光的盛宴，因為德安“江州義門陳”我還一定要去，就像我此次出來得這么久了，我的單位，一定要回，我的家，也一定要回。

九江就這樣被我放棄了，或者說被我無奈錯過了。九江終是原諒了我——到達車站時，九江給我留下了最后一班去德安的車。坐上車后，舒了一口氣，倏然，眼睛熱熱的，有些潮了。

天真的很晚了，又是雨后的陰晦，加之我如此匆忙要趕去的德安是完全的未知和陌生，窗外的暮色一起在心境里哨然升騰起獨自一人在外的凄涼。很簡單就想起那句俗語：在家干日好，出外一時難。家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感受，是具體的一個房間的感受，床的感受，被褥和枕頭的感受，毛巾的感受，襪子和拖鞋的感受，抑或是冒著熱氣的米飯、煎餅、青菜、香菇、小蔥、家常豆腐、熱干面、胡辣湯的感受。

當年那些躲避戰(zhàn)亂流亡南遷漫漫長途中的中原難民，也是這樣的感受吧，甚或更加簡單，也更加強烈。對于不離不棄的人們，家可能是壁壘，是圍城，是困擾；對于在外流浪的人們，家則是終極的歸宿，懷抱，港灣。

其實九江到德安不過50公里，車子搖搖晃晃競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提了行李下車，茫然四顧，街區(qū)空曠，行人稀少，夜色很暗，叫了面的去縣委招待所，路上有人招手，面的停下——原來德安的面的有公共汽車的性質(zhì)，招手即停，同一方向的人們可以同坐一輛面的，隨時上下，且無論遠近，每人都是2元錢。我不知道這是這座縣城的落后，還是優(yōu)化；之于我，既新鮮有趣，又哭笑不得。

第二天，天亮了，事情變得慶幸而疏朗，在經(jīng)過了一些小小的周折之后，我順利找到了德安“江州義門陳氏聯(lián)誼總會”暨“江州義門陳文化研究會”——德安縣永興路43號一座臨街的大樓。通報上我的姓名，——只需通報上我的姓名我就被熱情“認可”和“接納”了，我當時的感覺就是一到“家”了。

接待我的是陳建達、陳際陽、陳德軍先生，他們既是研究會的工作人員，也是我陳家的家人。他們不僅擔負組織義門陳文化的宣傳、研究、修譜、考訂的工作，還兼顧聯(lián)絡(luò)、聯(lián)誼、迎來、送往的事務(wù)。這包括像我這樣前來考察的全國各地的各色人等，也包括到德安來辦公事、私事、家事的陳家家人。因此“江州義門陳文化研究會”一定程度上是以組織的形式，傳達著當代一個和諧氏族的人文情懷和家族溫暖。

那天一個上午的咨詢和交談，讓我獲得許多義門陳歷史的基本輪廓和概念，晌午的時候，陳建達站起來，轉(zhuǎn)身去提了兩瓶“義門陳酒”，一臉親悅。說是午飯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下午我去義門陳村的接待吃住也聯(lián)系安排好了，車子也安排好了。

那一時的感激，讓我酒尚未喝，為親情的綿長醇厚，果真是要醉倒在家門口了。

3

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所謂乘了轎子去長樂里義門陳村，完全是一時興起對八百年前的臆想和虛構(gòu)，而我列舉的義門陳那些浩大繁華的建筑，也是根據(jù)后世對義門陳莊園故居的模擬圖示。那些圖示，就我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一共有三張：黑白“江州義門圖”“江州義門居宅寫意圖”和彩繪“江州義門陳宅居全圖”，皆不明繪制時間，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且三張圖標明的建筑名稱和地理方位也多有不同，甚或大相徑庭。猜想這些圖表除部分依據(jù)了現(xiàn)存的遺跡外，更多的可能都是來自典籍、野史、方志、家譜以及后世人們的附會、傳說、虛擬和妄想。那么是否可以說，江州義門陳的歷史宏麗和家族奇觀都是于一片廢墟之上的儒家文化建構(gòu)。廢墟提供了一切可能的重建場地，也提供了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因此我們已經(jīng)不能從現(xiàn)存的史料和圖繪中，找到那個龐大家族、世俗生活、悠遠歲月以及民間煙火的真實情態(tài)和情狀了。

我的這種判斷和體會，是我在那天傍晚的時候到達義門陳村時，發(fā)生的狹隘猜疑。那個傍晚，天下著小雨，早春寂靜近乎寂寞的山巒、田野、村莊，于淡淡霧靄中氤氳著莫名的凄惶和惆悵。于當年“義門堂”舊址上新建的“義門陳文史館”在寂寞的鄉(xiāng)野間便顯得有些唐突，里面的圖片噴繪、文物陳列和祖宗神位，只有即興招搖參觀的意義，全無瞻仰、渴慕與神圣的情境，我想向接待我的文史館的老陳請一把香，祭拜一下我陳姓遙遠的先祖，想想，還是罷了，最后捐了一點錢，讓老陳收下，更實際的說法，可能算是我接下來將在老陳家里吃住的費用補貼。肯定是不夠，但我也無法和他算計得細致。

僅僅是對老陳外表直觀的判斷，覺得這個手里提著一串文史館的鑰匙開門鎖門的老陳，可能是文史館的管理人員，但原本的身份應(yīng)該是這個村子里的農(nóng)民，或者說是村子里少有識得幾個字的農(nóng)民。我沒問他，是不必問他。老陳領(lǐng)著我從文史館出來，沿著大門外向西的坡道走了一截，進入一條小街的入口，往右是慣常見到的花花綠綠的小賣部、雜亂不整的小吃店，再里，老陳說有一處鄉(xiāng)村公共汽車站站點，那里立著一塊水泥的站牌，老陳說你回去的時候，就從那里坐車，雨天不開，晴天會有一班，早晨五點半，得有人盯著。老陳說著，我們就往小街的左邊拐，經(jīng)過一段徐徐的上坡，老陳就把我領(lǐng)到了他的家里。

老陳的家理論上應(yīng)該是門朝東開，兩層小樓，每層兩間，廚房在一樓堂屋的后面，為了通風和透亮，朝南開一個側(cè)門，通向后面的小山，堆放雜物的棚子和廁所就搭建在小山的坡上。我從側(cè)門上到坡上，急著去小解，小解完了出來，才關(guān)注到坡上長滿了年輕的松樹，松樹下面，間或生長著許多開黃花的植物，花瓣上落滿了晶亮的雨珠，山坡上依然寂靜近乎寂寞，但生機勃勃。

回到堂屋，老陳的夫人——我稱她為嫂子一不知從哪里走出來，說讓我晚上就住堂屋左邊的屋子里，說那是她大孫子的房間，大孫子上學(xué)去了，住校，晚上不回來。我便不住地向她感謝，說了很多感謝話，一下弄得嫂子不好意思了。嫂子去了后面的廚房，我就進了左邊的屋子，放下行李，從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相機和洗漱用品，再出來時，廚房里便飄散出誘人的柴火和飯菜的香味，那種香味無需嗅覺和味覺的辨認，就知道是鄉(xiāng)村農(nóng)家的香味，是鄉(xiāng)土的香味，是自己家的香味，如此稔熟和親切，又仿佛歲月與記憶一樣的綿長和悠遠。

那天晚上，老陳把他的媳婦們、孫子們都喊來了，圍了一桌，我和他們像一家人一樣，一起喝酒、吃飯、嘮著家常，天南地北，家長里短的，笑語喧嘩，氣氛融洽。老陳說，他的三個兒子都不在家，去了很遠的城市打工，很久都沒有回來……哦，咱不說這個，說這個會讓人掃興讓人傷感，家里來了自家的客人，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老陳說，我們喝酒。于是就繼續(xù)喝酒。老陳的酒量很大，喝了很多，喝得紅光滿面，禿腦門兒在燈影下泛著光芒；從我見到他，他就沒笑過，現(xiàn)在開始笑了，那種笑，在微微的醉意里，單純無掩，顯得很可愛。

吃過飯，我就給女人和孩子們照相。剛才吃飯時他們還那樣樸素自然，現(xiàn)在到了鏡頭前，他們都面目嚴肅繃緊表情做起“樣子”來，我怎么逗他們，他們都不能把自己放松下來。事后想來，固然他們是最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他們也知道，吃飯時他們是本我，不能裝假；在鏡頭前，他們就不是自己了，而是“角色”；雖然他們不會“扮演”和“作秀”，但他們要做出一個“樣子”。這個“樣子”，我以為；是文化心理，也是意識形態(tài)。

那夜稍晚一些時候，媳婦們和我打過招呼。便帶著孩子們回各自的家里睡覺了，我的內(nèi)心在夜黑里，重又與寂靜近乎寂寞的山巒、田野、村莊，覆蓋著淡淡霧靄樣的凄惶和惆悵。那些媳婦們，那些鄉(xiāng)村眾多的媳婦們，那些鄉(xiāng)村眾多年輕或者尚屬年輕的女人們，由于長久的農(nóng)業(yè)貧困和迫近現(xiàn)實的生活促狹，男人們都到遠方的城市打工去了，常年在外，留下她們，既要承擔土地上負重的韌性勞作，以及籌謀計劃、打理應(yīng)對、日常家務(wù)、親鄰?fù)鶃?、公婆照料、子女教養(yǎng)，同時還要漫長忍受每一個白天和每一個長夜里，間或停頓下來的身體對撫摸的渴望和精神對撫愛的渴求。這渴望與渴求，是生命本能，也是崇高人性。

許多個白天，許多個長夜，那些女人們不為人知的私行為與潛意識，在某一時刻，如玉溫潤，如花燦爛，如水淙淙，如火炎炎，其無論有著怎樣的關(guān)乎“生”的以至于“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直達“性”的以至于“寤寐思服”，我們似乎都可用眾所皆知的事實來做出一個最為鄉(xiāng)村通俗的比喻——無疑，男人們走了，女人就閑置了；同時，村子里也有許多的女人隨男人們也走了，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活就荒廢了。就像他們走后交付給老人看護或上了門鎖的房子，空有門臉、窗扇、柱梁、案臺，桌、椅、床、柜，鍋、碗、瓢、勺的簡陋但齊全的陳設(shè)，而那僅僅是些器具的存在形式而已，形而上，已經(jīng)不再是家庭的部分，就像家里的那個淘氣的小崽子那年吃撒的一粒飯粒，現(xiàn)在已經(jīng)堅硬干結(jié)在了桌子上，而女人那年隨了男人一起出外打工臨走時順手扔放在床頭上的那件藍格格夾雜些許小小桃紅點兒的內(nèi)衣，仿佛和時間凝固，像一件靜物……

我不知道我在義門村所獲得的這些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場景和尖銳感受，能不能有助于我對歷史的理解，包括對不遠處文史館陳列的我義門陳家歷史的理解。

那一夜，我失眠了。

4

義門村的清早在那一天，是一個緩慢的來臨。初到一地，加之失眠，我似乎從入睡就在看床前的那一扇灰白的窗戶，然后看手機上所對應(yīng)的時間，三點十七、三點二十八、四點零四分、四點十二、四點三十六……我望著窗戶，在任何一個手機顯示的時刻上，都沒有一點期望中的光線隨時的游走與變化；蛙鼓、蟲鳴、似有還無的雨滴，流水從一塊水田到另一塊水田通過缺口的聲音，都仿如幻覺，仿如寂寥中的節(jié)奏和韻律，清晰，委婉，那般地藝術(shù)。

最后，我終于拉開燈，只管穿了衣裳，帶著毅然和果決起床。老陳一家全部都在沉沉入睡，暗黑的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音，我輕輕摸索著門閂打開堂屋的大門，側(cè)身一閃，走了出去。雨還在下著，似有還無，也許那些雨滴散落自房檐或樹葉昨夜的積水；天色有點暗，但微微的晨熹已疏散滲透其中?？諝饫锸窃绱盒∮甑那邲?，我可能還打了個寒戰(zhàn)，一如你曾有的生活經(jīng)驗或體會；思維里，我開始尋摸夜間那些于黑暗里傳來的如幻覺的蛙鼓、蟲鳴和流水。前前后后的，竟是一下看出了老陳家房子的位置。

無論是在我的方向感里，還是如我所說理論上的，我們都權(quán)且認定老陳家的房子大門朝東，那么平視對面，便是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山，山很清秀，略帶些氣勢，樹木剛泛綠，植被淺顯，但可以想知不目的參差與繁榮。從老陳家和對面的山之間，是山洼，那里就是我昨夜于水流的聲音里猜想的一塊水田連著的一塊水田，呈淺淺的梯狀，向北緩緩而下，延伸至遠處，或極遠處，連成一片白色的天光和水光。田埂的彎曲錯落、連接相交和層次對比，都和諧唯美如國畫墨色線條不著意的勾勒和濡染，成為自然天成的大地的藝術(shù)。但這可不是老陳當初建房選址的動因和理由，老陳把房子建在這一面的山腳下，更多地考慮了地理和風水，且一定是挖了社會主義的山角，堅實打下自己房子的基礎(chǔ)。這里地勢高，視覺好，陽光也好，背有靠山，前面臨水，獨居一處，離街又不是太遠，于是心生佩服，覺得老陳真有居家的戰(zhàn)略眼光。

老陳家門口的道路于一個緩坡上來之后延伸向北，道路兩邊是莊戶、叢生竹、樟樹、水田和丘陵，城市晨練的人們，是找不到這樣一條美麗的道路的，因此，我有了往北奔跑的欲望。這時，山洼里的田埂上隱約出現(xiàn)了兩個人，給了我一早清冷孤寂的欣喜，我站在一處坡埂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兩個人下到水田里，先是準確地尋找到一個什么位置，然后彎下腰，從水里取出一個竹籠，那是他們頭天傍晚埋藏在那里的，無疑是一個關(guān)于捕獲的預(yù)謀。后來詢問老陳，得知那個竹籠，果然就是誘惑和捕捉黃鱔的器物。于是想起來在我們老家也有這樣的捕捉黃鱔的器物，竹篾子編的籠子，長約尺半，竹筍狀，在編制的時候，籠子的一頭設(shè)計有一個口，把用火燒過的焦黃噴香的蚯蚓，放進籠子里做誘餌，然后用一個草塞子塞?。涣硪活^稍微大些，尖利的竹篾在編制茬口時朝里彎曲，形成倒勾，黃鱔從外面能順利地鉆進去，但鉆進去就出不來了。于是捕獲者于頭天晚上把籠子分布在水田或水塘里，次日一早取出，從一頭把草塞子拔出，把鉆在里面的黃鱔，可能還有白鱔、泥鰍和蛇，一起倒入木桶或者魚簍。不同的是在我們老家，這種黃鱔籠子是單個的，他們這兒是把兩個編在一起，“人”字形狀，叫“牛背籠”。

天果然是亮了一些，我沿著路朝北走，已毫無目的。就在與老陳家間隔不遠處，有三間獨居的門戶，后來知道那是老陳小兒子的家。門口有一群雞，爭搶打鬧著，已經(jīng)在吃早餐；那只公雞獨立其中，身邊妻妾成群，它幸福地高昂著脖子，守護著它的家眷，驕姿威武，精神亢奮；也不吃食，警覺地四處張望，恪盡職守。這些雞們這么早就被從圈里放出來，猜想它們的主人也起得很早。那么剛才我似乎望見朝后山走去的那個挑著筐的女人，可能就是老陳家的小兒媳婦吧。再望時，那女人的背影已在土地和山坡的潮濕里消隱，仿佛是朦朧詩意鄉(xiāng)村清早的一個幻覺，及至剛才那兩個在水田里收取黃鱔籠子的人，我轉(zhuǎn)身再來看他們，他們也不見了。

近處，流水從一塊水田的缺口流向下一塊水田，下一塊水田已經(jīng)翻耕平整好了，我估摸著可能是準備用作下種育秧的苗圃。這僅僅是一年農(nóng)事中最初的預(yù)習(xí)和熱場，山里的季節(jié)總是要晚一些，因此農(nóng)人并不見忙，樹綠得慵懶，花開得怯生，流水從水田的缺口舒緩地流淌，雞子們悠閑嬉戲著進食，雨有一陣無一陣地下著，那用作培育稻秧苗圃的水田平整地鋪開，不過是一些可能的安排和構(gòu)思……

老陳的小兒媳婦起得這么早，以及挑著筐朝后山去，甚或表現(xiàn)了一個農(nóng)人、一個主婦持家的美德和勤勞，但在鄉(xiāng)村，不必驚異，那可能就是一個習(xí)慣，沒有那么多的意義；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像生殖繁衍，像傳宗接代，像無盡歲月，像一塊田到另一塊田的流水不舍晝夜……想到我今天的早起，不過是個偶然，那是一個情緒，即使煞有介事也手提或肩荷了一件勞動工具，自己都會覺得招搖。城市身份的表征在一個人的身體上，一眼就能辨認出來。你無法扮演，作假不了，而在廣大的世俗鄉(xiāng)村和煙火民間，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因此無論現(xiàn)實如何嘩然炫目，而生活干百年來還是如常的寂寞；無論歷史，及至是自己祖先與家族的歷史怎樣榮盛繁麗，而日子永遠都是這樣過著的，身在其間，單調(diào)而又鮮活，素樸而又豐美，艱辛而又詩意，仿如流水在時間的缺口，從神奇?zhèn)髡f流淌到具體一個父親的名字，從史記碑刻流淌到今天清早一個女人捱著籃子向雨后的山坡走去，從詩經(jīng)民謠流淌到一聲感人的散發(fā)著乳香的嬰兒的嬌啼，及至從一塊水田流淌到另一塊水田，源遠流長，生生不息。

天大亮了，我開始從那條路上折回頭走，老遠，就看見老陳笑盈盈站在那里，他是來找我，回家吃飯。

5

由于下雨，抑或由于我清早情緒化地對鄉(xiāng)村生活生發(fā)了另樣的體味和感受，早飯后，我便決意取消了那天我原定的一切考察計劃。譬如我想去看看“義門堂”尚存的那一截磚石殘垣，看看那埋沒在水田下的“百犬牢”，甚或稍遠一點的“旺公山”和新修的“旺公墓”“旺公陵園”，以至更遠一些的“一字園”或“東佳書院”的舊址等等。

而現(xiàn)在想，即使不下雨，即使去了，又怎么樣呢。于是我對老陳說，不知有什么“陳氏族譜”拿我看，老陳說有。這讓我一下激動起來，想，在這樣一個早春、早春的山野、山野淅淅瀝瀝的雨中、雨中自家靜寂的屋里，臨窗展開一冊我陳氏古舊的家譜，顫動微黃的紙頁和毛筆精細手書的墨漬印跡，依稀辨認諸多已知或陌生的陳姓家族的名字，間或讓我，能摸到祖先的臉，抑或能聽見他們的一聲咳嗽。

國有史，方有志，家有譜。家譜是記載同宗共祖的血親集團世系、人物、事跡的歷史圖籍。國史、方志、家譜，并為支撐中華歷史宏大建構(gòu)與書寫的三根礎(chǔ)柱。而“譜之于家，若網(wǎng)在綱，綱張則萬目具，譜定則萬枝在?！薄獤|漢末年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把家譜定義得理義精粹清澈，以至想象譜牒里的家族和文字，全是詩意鮮活地花枝繁茂，搖曳招展。

譜牒最初的起源，可能很簡單，就是為了“辨析親疏”和“凝聚族群”，前者對內(nèi)，很大程度上是說明血緣“有別”的功能，多半是為族群生育的優(yōu)化；后者對外，是有著脈系“認同”的要求，為族群生存的發(fā)展和壯大。固然隨著時間推移，朝代更迭，社會變化，家族遷徙，譜牒也與時俱進，不斷改篡重修，以至發(fā)展到了今天，家譜作為明血統(tǒng)、序昭穆，原本記載本族世系和重要人物事跡，及其歷史的榮耀與功績，煊赫與顯達，風范與德望的家族“光榮榜”“備忘錄”，已經(jīng)由貴族而士族而最大地平民化了，但除了趨向于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國家的威權(quán)政治不免有犬儒的屈從與功利的附會，一切還是于家譜的“別”與“同”兩大基本功能編制和展開。因此家譜、族譜、宗譜，抑或具體的一家一房之譜、一支之譜、一族之譜，包括統(tǒng)譜、通譜、世譜、會譜、大成譜、異姓合譜等等，其一般體例、格式、內(nèi)容皆大同小異，似曾相見。

我們現(xiàn)在按后來我見到的最新編著的一本《中華義門陳氏大成譜》的“總目”來“舉例說明”一下——

正文前是彩頁，從印有書名的扉頁始，之后是陳氏圖騰；“義門堂”圖片；專家、名人論述義門陳文化摘要；先祖像：黃帝像（中華人文始祖）、舜帝像（陳氏血緣始祖）、陳胡公滿像（陳氏封國始祖）、陳寰公像（陳氏潁川得姓始祖）、陳霸先公像（陳氏南朝稱帝始祖）、陳叔明（江州陳氏始祖）、陳旺公像（義門陳開基始祖）、陳伯宣公像（義門陳創(chuàng)業(yè)始祖）、陳崇公像（義門陳顯祖）；義門陳故居全圖（二幅）；世界陳氏宗親總會會歌（陳大絡(luò)詞、陳金涌曲）。

接下便是“總目”了，分別是：卷首篇，包括譜論縱橫，義門之榮，譜序選萃等；源流篇，包括氏族源流，遷徙分布，字派堂號等；族風篇，包括家法至善，家事至公，家德至效等；教育篇，包括東佳書院，教育先河等；俊彥篇，包括江州義門陳氏俊彥錄和中華陳氏俊彥錄等；文萃篇，包括詩詞、楹聯(lián)、文志選粹等；后記篇，包括總譜編輯紀要，中華義門陳氏大事記等；最后是“流芳篇”，即為義門陳故居恢復(fù)工程等捐款的集體和個人名錄。

還記得早飯后我問老陳索要“陳氏家譜”的吧，老陳說有，從屋子里半天出來，竟是拿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現(xiàn)代的印刷品給我，其中就有這本《中華義門陳氏大成譜》，十六開本，600多個頁碼，2008年10月印制。我當時看到這些印刷品，臉上一定布滿那種“哭笑不得”的略帶諧謔的表情，老陳看到了，疑惑不解，不知自己怎么錯了。我說對不起，我是想看一下那種家藏的老譜。老陳明白過來，搖了搖頭說，我們這沒得。我說我昨天在文史館，看到玻璃柜子里陳列的有??！老陳笑了，說那是舊譜的仿制品，照著舊譜的封面和包皮做成的假書，里面是處理過的發(fā)黃的空白紙，沒有字，還有那厚一點的“多卷本”“家譜”，好多都是空盒子。

老陳說過，我就明白了，無需多來解釋，只是再無讀譜的心情和興味。試想，家譜作為一個記錄家族全部歷史的獨特體例與書寫的文檔見證，具有典籍和信史的一切的真實與莊重，不是誰家里都有的，也不是誰都能讀到的，但所有的家族成員，都會對那本深藏的家族歷史“檔案”心懷敬慕和虔誠，久而久之，甚或成為一份精神的依存和守望，越是看不到，越是想偷窺一眼，以為只要打開來，就能見到過去的祖先，發(fā)現(xiàn)家族在久遠時間里的秘密。因此，家譜最初的編撰與后來的修訂、考證、添加、附會、修辭、夸張、虛美、唱頌，都在一種信仰的認定里，確鑿無疑。而泛濫的現(xiàn)代印刷品，首先失卻家譜應(yīng)有的那份莊重，也不再有家族歷史私藏的隱秘。一切都暴露無遺，一堆新舊混雜堆砌的史料，內(nèi)心再無對遠去的韶光蘊含詩意地猜測和懷想，更無對封存的家族密碼窺探的神往和敬畏。

對自家家譜的閱讀，即是對自家家族的閱讀，因此對自家家譜的敬意，即是對自家家族的敬意，嚴格說來，閱讀家譜，也是需要焚香、凈手，更是需要神圣和恭敬。在老陳家的那個雨天的早晨，依照我單純抑或文人的想法，當時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和場景——

先是老陳上到二層的樓閣里，從房梁檁條的暗處或者古舊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個用布厚厚包裹著的物品，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輕輕呈放在我的面前。那一時，我的心中已神圣如宗教的儀式，在兩手輕微的顫抖里，打開來那個包裹，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那是一本唐宋或明清的古版線裝的《陳氏宗譜》刻本。本色草紙的布滿時光塵埃與蟲蛀斑駁的書封、曾經(jīng)粗糲抑或纖細手指翻閱摩挲卷邊的頁角、墨漬陳跡于獨特的中國竹紙、麻紙、草張上的精細手書和毛筆畫像，抑或雕版拓印的獨有木板魅力和刀刻韻味的宋體字，都與一個偉大古老的家族存在于譜牒文本的意蘊，縈繞閱讀和默念的時光蒼黃和語境氛圍，文言和詞語都融入一種遙遠思維的翔實和簡淡，因此那不再是一個家族歷史與人物編年的記錄，而是一部家族日常生活優(yōu)雅而溫暖的敘事，我們不僅能依稀望見先祖的形體、容貌、神態(tài)、風度、秉性、癖好、手勢、談吐，也能依稀望見久遠的那個朝代里，于書院、祠堂、小鎮(zhèn)、鄉(xiāng)間那一個深濃的長夜、那一束昏黃的燈影、那一隅小小空間的孤獨和寂靜、那燈影恍惚中的一位文弱的謄寫者和他握筆的手指……

那么很顯然，當家譜成為現(xiàn)代書籍泛濫的印刷品，不過是文言和白話夾雜、古人和今人堆砌一起的文字史料，一切虔誠預(yù)設(shè)的閱讀和聆聽，都充斥于工業(yè)的喧囂和機器的嘈雜，那些依照家譜體例與世系排列的祖先的名字，是一長串與我無關(guān)的花名冊，我不能確認那些名字，是否與我的家族真實存在構(gòu)成的歷史節(jié)點和文化鏈條，更難以體察在動蕩、激越、災(zāi)難時代的大背景下，具體到一個家庭和家人的拼爭和絕望，堅韌和持久，生死和悲欣，也不能與歲月的刻度對應(yīng)，辨別出他們是誰。

……雨還在下著，緩慢而悠長，絮絮叨叨，仿佛一個無盡頭的總也講不完的家族故事?？h城的汽車一直沒來，老陳每天早起去小街的那個水泥站牌下，打聽和等候，回來時一臉的苦楚和歉意，仿佛那公共汽車，是他私家的交通工具，總是不來，即成了他的過錯。準備著讓我?guī)系囊焕︴r嫩的竹筍和蘆芽，也放了好幾天了。那些竹筍和蘆芽，就是那天清早老陳小兒媳婦，去雨后的山上采的，說是看我那晚吃得喜歡，她就上心了，次日就惦記著去采了許多回來，讓我?guī)Щ丶胰?。其實那天早晨過后，我再沒看見過老陳的小兒媳婦，想必她只把竹筍和蘆芽采來，放下后，就去忙她的孩子、水田和那一群歡喜爭食的雞子們了。她不需要向我說些什么，表達什么，也不要我的感謝。而這，可能就是生活本身，以至真實到?jīng)]有言辭、語句和情節(jié)。相對干百年義門陳被無窮演義的歷史，我更想在這個寂靜及至寂寞的鄉(xiāng)村，那般關(guān)注和闡釋這悄然中的人間情態(tài)和情懷，包括老陳每天早起，去小街的那個水泥站牌下打聽和等候汽車的消息，包括嫂子，每頓幾乎沒有聲息地做好了那些飯菜，也包括老陳的小兒媳婦，去后山為我采來那些鮮嫩的竹筍和蘆芽……

感恩大地，感恩義門陳村的山巒、水田、花樹、草叢，它們給了我如此多的真切情感和書寫啟示，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曾因為擁有一個軒昂闊達的陳氏家族以及仿如歷史奇觀的浩大矗立，而失去自己的寂靜和寂寞，節(jié)奏和律動，而在一個家族頃刻間分崩離析，星散四野，萬千建筑于兵火與戰(zhàn)亂的浩劫中，終于頹為瓦礫化為廢墟之后，我們一起看到了寬廣敞開的大地，我們最初也是最后的大地，它不僅承載了野心與夢想之上的一切的繁華和瑰麗，也承載了一個家族巨大災(zāi)變后的一切苦難和沉淪，并讓它們順著缺口潺潺的流水，洗濯傷口、平撫驚魂，漸日回歸到自然的本身，回歸到平民的本身，回到自己的田里，回到自己的家里。當有一天，我們在歷史的遙想和追尋中，轉(zhuǎn)過身來，我就看到了他們，認得了他們，其實呢，他們，就是在微醉里笑得像個孩子樣的老陳、沒有聲息地在灶前摸索的嫂子、捱著籃子去后山采竹筍和蘆芽的老陳的小兒媳婦……

也許由于雨，讓我在老陳家，終于沒能去到傳說中的義門陳實地殘留的遺跡和遺址，而短暫幾天屏蔽于山野的寂靜和寂寞，足以構(gòu)成這個早春我內(nèi)心的一部中國當代鄉(xiāng)村史。于是想，果然我去了那些遺跡和遺址，我可能同樣會加入當下眾多義門陳世俗乃至功利的喧嚷和神話，無度放大言辭的虛飾與煽動，最多不過矯情地生發(fā)一些天人之際的感慨和憂傷罷了。當然，我也許會在一些時候，對一些問題，大加質(zhì)疑、拷問、斥責和批判，但委實又怕我會敏感地觸痛和傷及我陳氏家族血脈里已然文化恒久積淀的那點完美和神圣，更害怕把我作為陳家的逆子，加諸我數(shù)典忘祖的罪名。因此我就覺得，這雨真好，在老陳家真好，這鄉(xiāng)村的寂靜和寂寞真好，虛擬我于千年前一乘轎子的風光招搖真好，乃至為寫作的那番忸怩作態(tài)真好……

一種預(yù)感不期而至，我可能會在明天早上，對，明天早上，就要離開義門村了。果然，就在那天傍晚的時候，雨停了，落霞凄艷，天光大開，心情就有了歡暢，隨之就成了郁結(jié)。那么這會兒，在雨后的清新里，我覺得，我需要再去向北的那條路上走走，再去看一下那連環(huán)如畫的山洼和水田，看水田里埋伏黃鱔籠子的那兩個鄉(xiāng)村捕獲者，看老陳的小兒媳婦從后山的小路上略帶早春的青春惆悵回來。

那一夜，義門陳村的最后一夜，我竟是如此安心和安穩(wěn)，我睡得很沉、很香。次日一早，老陳就來敲我的窗戶，不重，但急切，我應(yīng)了一聲，老陳在窗外，顯然是趴在窗臺上的，壓低著聲音對我喊，哎、哎、哎，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