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生
在寫下這個題目時,我首先想到了王國維先生關于文學的“境界”說,一部《人間詞話》,半部在談境界??梢娢膶W的境界是何等的重要。記得在一次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討論過鹽城人散文書寫的意境,曾引起共鳴。由意境又說到了文學流派,我說鹽城如果能形成文學流派,一定是在散文上。贊同者有之。我對鹽城散文作家與散文書寫總有激動,總有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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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城散文作者隊伍龐大為全國地級市之最。1987年10月,《文藝報》、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與鹽城市人民政府曾共同主辦過“丹頂鶴散文節(jié)”。這是鹽城有史以來第一次為文學辦節(jié),影響久遠。新時期以來,鹽城的散文作者出版了近千部散文集,在各類報紙雜志上發(fā)表的散文作品更是難計其數(shù)??梢婝}城人對散文的鐘情。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群體,形成了一個散文創(chuàng)作的“氣場”。與其他地方相比,鹽城人的精神氛圍更為中庸,更為平和。這與鹽城的自然環(huán)境密切相關。鹽城沒有高山,但瀕臨黃海,是黃淮黃平原的一部分。隨著海退陸進,鹽城的土地伴著地球的律動生長。隋煬帝《泛龍舟歌》中“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與唐代詩人孟浩然《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中“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都告訴我們那時的揚州是緊挨海的。范仲淹筑堤捍海時,海已經(jīng)遠離揚州120多公里。又過了近千年,海退離范公堤又是100多公里。鹽城人一代又一代,就這樣慢慢地跟著海退而東進,由此蓄養(yǎng)了特別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這種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生活形態(tài)更適宜用散文文體來抒發(fā)情感,于是便有了鹽城作者們對于散文文體屬性的集體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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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寫作怎么才能達到無上的境界?有人說是謀篇布局,是文章的架構;有人說是語言,是語言的詩意與語言的節(jié)奏感;有人說是表現(xiàn)手法,是所表達的情感的飽滿程度;有人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浪漫情懷,等等,不一而足。散文理論家樓肇明則認為“最重要的是感覺”。丁立梅曾為桃樹困擾著整個童年,那時候,她家沒長桃樹,“卻有人家長著桃樹的。院前,或是屋后。最惹眼的是春暖花開時,一樹的桃花,紅粉艷麗,像仙女舞霓裳。襯得樹下走著的人,如在畫中走著。尋常茅舍,也全變成畫里的了。村莊安穩(wěn),世事靜好。所謂人間仙境婉轉清揚,莫不是那樣的了,有艷陽照著,有桃花開著,有人在走著。《桃花紅》”這是丁立梅的感覺。丁立梅是個注重細節(jié)描寫的作家,無論是《陌上花開蝴蝶飛》,還是《綠》,以及她出版發(fā)行的諸多散文集,她總是在心靈深處尋找表達,向讀者傳遞著不一樣的感受。丁立梅善于寫人物命運,之前,她寫得更多的是花草,寫它們的生存狀態(tài),但更多的還是借情花草,寫命運,也是那么細致。比如她寫油菜花,她寫她隨手丟在碗里的那半棵開了花油菜,“雖遠離原野,可它卻一點也不沮喪,不氣餒,拿水碗當舞臺,一招一式都絲毫不馬虎,瓣瓣染金,朵朵溢彩?!保ǘ×⒚罚骸痘ㄩg小令·油菜花》),它沒有“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那樣豪邁,但它面對現(xiàn)實,把現(xiàn)實當平臺,讓自己力所能及,這就是丁立梅筆下的那半棵油菜花。我們對生活,更多的往往是挑剔,總是發(fā)現(xiàn)不如意的地方,其實,你只要換個角度,讓自己心定神閑,你就會發(fā)現(xiàn),生活并非想象的那么糟糕,所有美好都會眷顧你,只等待你的回眸。與丁立梅不同,張曉惠感覺更多的是滄桑,“總是長長的小道,總是彎彎的河流,總是刮風下雨夏陽冬雪。走過了今天又是明天,一天又一天,月月年年?!杜c你共舞》”或許張曉惠人生際遇豐富了她的思考空間,讀她的作品,你會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的實實在在,有滋有味。糾結的愜意的,雖然不會重疊,但肯定會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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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巧云的散文從不刻意追求主題的深刻與語言的詩意,也不無病呻吟。她的《地攤歌手》把生活的感覺寫得入木三分。作者從地攤歌手的故事入手,寫關于感恩,關于理解與寬容,關于有尊嚴的生活,以及我們必須深思的價值觀。地攤歌手,他的職業(yè)不是唱歌,而是擺地攤,唱歌,只是他“擺”的一部分,其實擺地攤也不是他的職業(yè),他的職業(yè)是農(nóng)民,只是在田里的農(nóng)活忙完了,再到城里擺個地攤,以貼補家用。這就是地攤歌手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生存,他仍然放聲歌唱。他唱“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他唱他家鄉(xiāng)的沂蒙小調,他知道沒有前輩沂蒙人的犧牲,就沒有新中國,他就得討飯……或許,他的地攤讓政府的城管頭疼,也就少不了摩擦,但他的歌聲讓他的生活敞亮了許多,沖淡了些許不快與煩惱,守住了他做人的尊嚴……這是這位歌手的價值觀,也是朱巧云的價值觀。她在較短的篇幅內(nèi),讓“事件”接二連三,且跟進的敘述思潮迭起,充滿哲理,讀后思緒萬千。孔令玉散文告訴我們的另一種心情,那就是不舍,是揮之難去的不了戀情。這種戀,不做作,不矯情,一個個具體化的人物,一段段戀家鄉(xiāng)、戀親人的故事,刻骨銘心。這是孔令玉散文的一種境界。一位老人,因為遠在城里工作的兒子的牽掛,不得不離開故土,去城里與兒子生活,“夜來了,穿越田野的風拂過老人的白發(fā),淚水溢出眼窩,滴落在腳下的土地上,老人情不自禁的雙膝著地,用顫抖的手捧起一把土……”(《最后的依戀》)。人口的流動,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我們可想過這樣的背井離鄉(xiāng),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個中滋味,唯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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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個散文家而言,有一項能力十分重要,那就是發(fā)現(xiàn)的能力,即能不能從紛繁的世事中提煉出散文之美。著名作家阿英(錢杏邨)在《創(chuàng)作與生活》中說,發(fā)現(xiàn)善與美,比揭露丑與惡更重要。他的《敵后日記》,有相當大的篇幅是寫鹽城,在好極其艱難的環(huán)境里,他仍然發(fā)現(xiàn)鹽城海濱之美,鄉(xiāng)村之美,人情之美,他以美的書寫來激發(fā)人們保家衛(wèi)國的情懷。宗崇茂散文之美,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無限美好,無論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下,他都有美好的發(fā)現(xiàn),他所書寫,充盈著生活的質感?!拌€匙插進鎖孔,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還是那扇門,還是還那把鎖。左旋,右轉,‘咔嚓一聲脆響,門開了……在纖塵不染的沙發(fā)中坐下。兒子還沒放學,妻子尚未下班,太陽正走在西歸的路上。他靜靜等待。他知道今晚妻會到菜市場多買一些菜回來?!保ā稁е€匙去流浪》)寥寥數(shù)語,寫透了遠行的孤寂與回歸的溫馨。有人是沒理由的放縱自己,漫無邊際的行走;有人是為了生活,被迫奔波在外。崇茂沒有寫“人在江湖”的多么不容易,甚至是無聊,也沒有寫對家的思念與牽掛,單寫回到家里的溫暖時光,風塵已去,一切都已過往。關于家,有人說是身邊有一把鑰匙,有一扇隨時能打開的門。這樣的說法,盡管狹隘了點,但很實在。有的人手中有一串鑰匙,躺在自家的床上,可沒有歸宿感。這就是《帶著鑰匙去流浪》的深刻之處?;蛟S與崇茂謙遜的個性相關,他的散文純厚而溫潤,沒有一絲絲的怨氣與憤懣,文學的擔當全在人文關懷。鹽城市散文學會近年來曾選編過《鹽城市獲獎散文選》、《美在鹽城·品鹽城》等作品集,推崇的就是善舉與美麗的發(fā)現(xiàn)。寫城,寫海,寫平原;寫人,寫鶴,寫梅鹿;寫友情,寫親情,寫愛情,都在傳遞著真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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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陳義海的散文,我首先想到蘇珊·桑塔格關于詩人與詩人散文的一番話,她說:詩人的散文不僅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種特別的題材:“詩人的使命感的形式。”說白了,就是詩人的社會擔當與責任擔當,就是范伸淹那樣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義海在英國做學術研究時,曾參加了一個詩歌“朗誦團”,每一次朗誦時,主持人總是隆重推出“來自中國的教授和詩人”。義海很在意這樣的介紹,因為他們推出的是中國和中國的詩。因此,每一次朗誦,他都會參加。他每次朗誦完創(chuàng)作的英文詩后,他都要朗誦李白或東坡的詩,“我要讓那些對中國知之甚少或對中國懷著偏見的英國佬們知道:中國有詩歌,中國的詩歌比他們的要古老。這時,我的心中常常涌動一種民族自豪感;這時,我非常希望有我的同胞在場。然而,環(huán)顧四周,我很孤獨?!对谟收b詩歌》”。這就是詩人的使命感,在東西文化的碰撞中,不忘自己是中國人。他沒有錢去買幢莊園或買一艘油輪,炫耀自己的財富,但他讓人仰望,因為他是中國詩人。嚴宜春、孫曙、孫惠也都 是從寫詩到寫散文的,他們的表達總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但都有著同樣的“詩人的使命感的形式”。嚴宜春有一本叫《花事》的散文集,寫花事,寫人世,寫世事,總是在寫人與自然的和諧?!靶℃?zhèn)的柳不多,只在沿河的岸邊見到數(shù)株。很老的樣。不知是先有了古鎮(zhèn),還是先有了這些滄桑的柳。楊柳依依,依著江南的脈脈流水,依著欸乃的櫓槳之聲。漢唐風韻的千古足音,在拂面的萬條綠絲絳下,忘返又流連。《游人只合江南老》”我們總強調發(fā)展速度,我們總想在發(fā)展中力拔頭籌,使得古老的村鎮(zhèn)一個一個地消失。一座城,沒有一棵與其一起長大的樹,總感覺少個根,讓人不踏實;沒有一條古街巷,讓你漫不經(jīng)心地逛逛,總覺得這座城的浮躁,像個發(fā)了橫財?shù)男⊥梁?,沒底氣。一個文學人的擔當,起碼的不要只想著自己,只從自己的情緒中找感覺,而更多的是要想想生養(yǎng)我們的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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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文藝理論家狄德羅曾說過,“藝術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趙峰旻的散文更多的是寫家鄉(xiāng)與寫人物,從平凡中去不平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xiāng),每個家鄉(xiāng)都有我的存在。這就使“家鄉(xiāng)”成了永恒的話題。從《高高的村莊》、《紙上的故鄉(xiāng)》到《西溪印象》峰旻從同樣的鄉(xiāng)情中梳理出不一樣的鄉(xiāng)愁?!白哌M村莊才猛然覺得,那些紅的瓦白的墻將村莊一下子撐得高高的,瞬間想從這里打撈些什么。也許,這里是我回家注定的驛站,我呢,也說不清楚,只讓一份心事在闌珊里泛著輕淺的香……(《高高的村莊》)”孫曙有篇散文叫《生也有芽》,寫生命的形態(tài),從小雞寫起,寫小狗小貓小鳥,寫豆子大蒜絲瓜番茄,也寫人?!皵D在城市,除了生人,幾乎見不到生命的開始,對生命的體貼憐愛也就少了,生命相互應和悅意的快樂也就少了,沒了。”孫曙不談生存權、生命平等類似價值觀的東西,但從“小貓不狗”、“豆子大蒜”之類的靡不有初,說及人與人之間的縫隙,用心良苦。孫惠的散文有很多篇章觸及的是愛,友愛與情愛。這是個恒古不變的話題。她的《靈魂的氣息》告訴人們:世界暴露在陽光之下,惟一的秘密,便是愛。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一份愛,可這個世界恰無法給愛下定義。因為廣義的愛顯虛幻且蒼白,狹義的愛又那么自私與無聊。“如果能找出什么東西能保證永恒的話,多少愛都可以從來??上覀儾荒?。因為逝去的才是永恒。誰會為誰等待在風雨中?誰愿意讓執(zhí)花的手在風中顫抖?即使有,當懂得珍惜以后回來,卻不知道那份愛會不會還在?(《怎樣的愛可以重來》)”愛的可能與不可能,請在意當下吧,過了這個冬季,就不會再有這個冬季。春天里,不是所有的樹木都會發(fā)芽。無論是從平凡中找到不平凡,還是從不平凡中找到平凡,就一個散文家而言,關鍵是生活。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說:“要想使構思成熟,作家決不可脫離生活,一味地去‘苦思冥想。相反,只有始終不渝地接觸現(xiàn)實,構思才得以綻出鮮花、灌滿土地的漿汁?!弊骷宜囆g家深入生活的關鍵是觀察生活,理解生活,然后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再現(xiàn)生活。一個作家缺乏學習能力、觀察能力與思考能力,那是非常糟糕的。
縱觀鹽城散文寫作,仍覺不足。作者在寫身邊貼近的生活,得以應手,現(xiàn)場感強,可格局不大,甚至狹窄,不能足夠展現(xiàn)生活的豐富性與廣闊性,更缺少一種氣象宏大,意境高遠的景觀;個性張揚到位,自我訴求細致,涉及到集體情感時,纖弱無力;看重修辭與技法,文章達到了華美和精致,但丟失了天然與渾厚。如果彌補了這些不足,鹽城的散文會有一個全新的突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