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公元前636年,春王正月,公子重耳立于船頭。對岸漸漸近了,晉國迎面而來。
瓜熟蒂落。重耳是一個耐心的人,他忍耐并等待了十九年,從十七歲到三十六歲?,F(xiàn)在,不是他奪回晉國,而是晉國準(zhǔn)確無誤地落到他的掌中。
他回過頭,卻見狐偃立在身后,面容肅然,雙手捧著一枚玉璧。他認(rèn)出,那是他當(dāng)年賜予狐偃的玉璧,是他和狐偃主從關(guān)系的信物。
河風(fēng)凜冽,重耳覺得身上每一根汗毛森然而立。
狐偃說:“臣負(fù)羈紲從君巡于天下,臣之罪多矣。臣猶知之,何況君乎?請由此亡?!?/p>
巡于天下?呵呵,說得多體面!那可不是什么巡于天下,那是喪家之狗!野狗一樣奔竄、乞討,被人嘲笑、輕賤,不知前途何在,不知明天睡在哪個窩里!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他們走了,他們看不到希望。只有這個人,重耳確信他將不離不棄,狐偃,狐子犯,他的舅舅,更是他的兄弟,沒有子犯他早就熬不住了。而現(xiàn)在,晉國就在眼前,國君大位就在眼前,這個人竟然要走。我跟隨您周游天下,有太多的過錯,我自己都知道,我把這玉璧還給您,從此解除我們之間神圣的誓約,我要浪跡天涯去!
重耳接過玉璧。玉冰涼。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滔滔黃河,把玉璧扔到河中,與狐偃明誓:
“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如果我回到晉后,有不與您同心的,請河伯作證。
玉璧沉入河底。它見證著一份新的誓約:此刻,在他即將成為君王的時刻,他和他的追隨者重新確認(rèn)關(guān)系。
狐偃說:過去,我們是兄弟,船到對岸時,我們不再是兄弟而只是君臣,對嗎?
重耳說:不。我們是君臣,也永遠(yuǎn)是兄弟。
船靠岸了。晉國的大地一望無際,無數(shù)的人在等他,各懷其心。
那天夜里,他終于來了。
——寺人披。史書上是這么稱呼他的。
寺人,閹人也。被閹割,一刀割去了對祖先、家族、后世和自身的責(zé)任,從此他與世界的關(guān)系僅僅是他與他的主人的關(guān)系。
這個叫披的人,其實也不叫披,他本名勃緹,“勃緹勃緹勃緹”,叫順了嘴就叫成了“披”。
一個被強行簡化的人,從身體到名字。
寺人披是歷史記載中最早的一位武功高強的閹人,從重耳的父親獻公時代起,披的職責(zé)就相當(dāng)于后世的東廠,他負(fù)責(zé)“干臟活”,替國君殺人,當(dāng)然,他必定消息靈通,他聽得見草葉輕動吹起的風(fēng)。
這個人,此時就站在重耳的門外,他說:
我只是盡我的全力執(zhí)行命令,“君命無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我不會思考為什么殺人,古往今來,如果每個人都要思考和選擇,那么軍隊和監(jiān)獄都將無法運轉(zhuǎn)。所有的君王,不管是你的父親、你的弟弟、你的侄子還是你,都離不開我這樣的人。
公元前636年,公子重耳在秦國軍隊支持下橫掃晉國,登上君位。然后,他就每天坐在宮中,忙碌地結(jié)算恩仇。
流亡十九年,有恩的恩重如山,有仇的仇深似海?,F(xiàn)在,結(jié)賬的時候到了??v馬大地,快意恩仇,重耳正處在人生最亢奮的巔峰。漫長的十九年里,在孤寂、困苦和絕望中,支持他熬過來的,恰恰就是此刻——背棄他的人、蔑視他的人都將跪倒在他面前祈求寬恕,為糊涂油蒙了心而后悔而戰(zhàn)栗;而那些追隨他的人,那極少數(shù)人,他們的忠誠和情義將得到報償,他們將從他的手中獲得榮耀、權(quán)力、財富和土地,他們和他們的子孫都將永遠(yuǎn)慶幸他們做出了對的選擇。
重耳如神,立于群山之巔,分配雷霆或雨露,決定和更改人的命運。太陽照耀著他,舞臺上的聚光燈照耀著他,萬眾矚目,所有的人都在圍觀這人世最盛大的戲劇高潮。
不知晉文公重耳是否意識到他所具有的原型意義,在后來的中國人心中,恒久地存有一個根本的想象,而他恰恰就是這想象最初的源頭,公元前636年的重耳,他所做的一切都將被模仿、被滑稽模仿。
這是因為,他差不多是中國史上第一位起于江湖的王者。他是公子,但他曾經(jīng)落入最底層,他帶領(lǐng)一個小小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長期戰(zhàn)斗,他將是后世的劉邦、劉備、許許多多掙扎于泥濘的人夢想成為或夢想遇見的那個人。這樣一個人,必有無數(shù)的恩仇要料理,而料理恩仇在后世的民間想象中就是故事的高潮、結(jié)局和意義。
重耳看不到那么遠(yuǎn)。他不是看戲的人不是觀眾,他知道,料理恩仇其實只是開場。晉國經(jīng)過十九年的動蕩,正處于權(quán)力和利益的真空,現(xiàn)在,他在重新分配一切,讓每一個人在新的晉國得到自己的位置,分得準(zhǔn)不準(zhǔn),分得是否妥當(dāng),這關(guān)系到能不能擺穩(wěn)他的君位、他的江山。
——他毫不猶豫,立刻殺掉了晉懷公子圉。那是他的侄子,但他沒有這個侄子,他面對的只是一個死敵。還在秦國時,他就迎娶了懷公留在秦國的夫人、秦穆公的女兒。他曾經(jīng)有所猶豫,但身邊人幾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心理障礙:娶了此女對獲得秦國的支持至關(guān)重要,而你與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棄,以濟大事,不亦可乎?”
他不是你的侄子,她也不是你的侄媳婦,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然而,對在這十九年中留在晉國的人,那些曾經(jīng)效忠惠公、懷公父子的人,他必須顯示足夠的寬大,他不能把所有留在晉國的人殺光,必須棄小怨而安眾心。所以他大度地赦免了曾經(jīng)攜款背叛的頭須,在后來的《韓詩外傳》中,人們甚至想象他和這個仇人手牽著手舉行了招搖過市的游行。重耳深知,在報恩報仇之外,他必須寬恕,寬恕是君王的德行,更是君王必須善加運用的權(quán)力。
但有些人斷難寬恕。比如,披。
披現(xiàn)在站到了門外。他向新主人報到,而且有情況要匯報——
披來了?重耳一聽就蹦了起來:
他還敢來?好啊,你們?nèi)枂栠@王八蛋,十九年前,我爹派你來蒲城殺我,限你一天一夜趕到,你呢,倒是腿快,沒掌燈你就提著刀到了。我跳墻逃命,倆手還扒著墻頭呢,你丫一刀就砍到袖子上,差點沒把手給我剁了!
還有,我跑出去跟著狄人在渭河邊種地,我弟又派你來殺我,限你四天時間,結(jié)果呢,你丫第三天就到了,你當(dāng)你是高鐵呢這么提速,你急什么急?你丫還有臉見我,滾!
然后,披就做了剛才那一番自辯。披冷冷地說:
我還以為你這回回來,長了見識,知道該怎么做主子了,卻原來你還糊涂著呢。我滾,可以,只怕照這樣該滾的人就多了去了,剩下你一個等著倒大霉吧。
——現(xiàn)在,我們必須注視這個披,就在此刻,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倫理問題,這個問題在這種情景下提出,在中國精神史上具有隱秘的原創(chuàng)意義。
披這個人,讓人想起埃希曼,那個集中營里的屠夫,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如果他來到集中營,他會成為埃希曼。
披和埃希曼,無情地追殺無辜者,或者漠然地像運送物資一樣把千百萬無辜者送往死地,他們都是有罪的。
但是,我不敢肯定,在正常境遇下,他們一定就是惡人。比如披如果穿越到一個法治國家成為一名警察,他也許像《悲慘世界》里的沙威警長那樣不近人情,但他必定鐵面無私。而埃希曼,如果讓他管理鐵路或民航,我相信,必會安全、正點。
也就是說,他們還是他們,他們可能是值得尊敬的人。
那么,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呢?
漢娜·阿倫特對此反復(fù)闡述,她認(rèn)為披或埃希曼的問題是“不能思考”,在阿倫特以及她所理解的康德看來:“每個人在開始行動時都是他自己的立法者。通過使用實踐理性,人們發(fā)現(xiàn)能夠也應(yīng)該成為法則的準(zhǔn)則?!?/p>
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是,以賽亞·伯林嗤之以鼻,他說:“我無法接受阿倫特的邪惡之庸常性的觀點……那些欽佩她的人,不過是會擺弄字母的文人,他們不用腦子思考?!?/p>
阿倫特說披和埃希曼不思考,伯林說阿倫特及其粉絲不思考。
那天晚上,晉文公重耳認(rèn)真思考了。他走出門,重新認(rèn)識了披,現(xiàn)在他不會讓披滾,他想明白了,他需要披。
此時的重耳確認(rèn),維系一個王國、一個政治共同體的運轉(zhuǎn),需要堅硬的責(zé)任倫理,必須有人把一種價值中立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當(dāng)作最高法則,否則任何一個政治共同體都無法存續(xù)。
果然,披告訴他,有人謀反。披準(zhǔn)備以同樣的熱情和干勁執(zhí)行他的命令。
重耳無情地鎮(zhèn)壓了叛亂者。殺了該殺的,賞了該賞的,用了該用的,文公重耳是完全合格的,萬民很滿意。
寂靜的綿山下,一個人與老母黯然對坐,他遠(yuǎn)遠(yuǎn)地、冷冷地看著世間的烈火烹油、煎炒烹炸。
他叫介子推。介子推屬于公元前655年跟隨重耳出逃的那幾十人的小集團,現(xiàn)在,他回家了,和十九年來倚門望子的母親團聚。
據(jù)司馬遷說:“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賞從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睆椆谙鄳c,各得其所。但是,偏有一個人被忘了,這就是介子推。介子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你不說,也就沒有了。忘了也就忘了,很可能就這么徹底忘了。
在某一個晚上,介子推與母親說起了這件事。
“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荨褵o親,外內(nèi)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為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難與處也?!?/p>
——在這陰暗的小屋里,說出的是重要的話,請屏息靜聽。
介子推完全否定了文公和臣下之間的江湖和廟堂邏輯,當(dāng)所有人都在談功勞和報償時,他在談?wù)撎臁谶@里,天既是超驗的,也是中國人所體認(rèn)的“勢”。晉獻公九個兒子,現(xiàn)在只剩下重耳?;莨?、懷公父子又不爭氣,那么,除了重耳還有誰呢?上天支持重耳興起,可他們卻認(rèn)為是自己的功勞并以此向君王索取。偷人東西,尚且稱為盜竊,何況把天所成就的功績說成是自己的力量?他不愿與他們同列。
對當(dāng)時的晉國來說,選擇的余地有限,重耳能夠順利奪位,傳檄而定,確實是勢所必至。但是,天意在上,人事在下,你不能說人的行動毫無意義。當(dāng)介子推標(biāo)舉天意時,他激憤于人的虛偽和貪婪。十九年的流離,介子推是親歷者,他必是深知這十九年間人的軟弱、人的動搖、人的愁苦困頓,這一切即使在史書上都不慎有所流露。而現(xiàn)在,那些人把這一切全忘了,他們正在爭吵著比較自己的功勞,他們的忠義原來也不過是貪婪,他們像一群投下重注的賭徒,競相索取回報,而晉國竟如同等待分割和烹煮的羔羊!
這并非是憤世嫉俗,介子推看到的,文公重耳必也看到了。
——在船上,狐偃還璧的時候,重耳必定有一瞬間感到面前這個人如此陌生。這是赤裸裸的要挾,狐偃代表著那一群忠誠的追隨者:趙衰、魏武子、胥臣等等,他們要求明確他們在新晉國的特殊地位。在那一刻,重耳清晰地知道,原來他和他們并不同心,原來他們另有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心。
重耳不是介子推,他毫不遲疑地滿足了他們。他知道,這就是江湖的邏輯,也是廟堂的邏輯,人世正是如此運轉(zhuǎn)。在后來的歲月中,這群人和他們的后代始終是晉國的核心統(tǒng)治集團,最終三家分晉,三家之中就有趙、魏。
重耳和介子推都看明白了。重耳看得開,而介子推看不開。這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在那個小集團中他必定沒有一個朋友,重耳把他忘了,別人更不曾記起他,這很可能是心照不宣的蓄意遺忘。
母親說話了:“何亦求之,以死,誰懟?”
你也去說說呀,不然就這樣待到死,又怨誰呢?
在這里,話開始分岔。介子推是在鄙夷那些爭奪奔競的人,而母親是從基本的人情世故上理解兒子:這么大怨氣,不就是因為沒有輪到賞賜嗎?咱也去說說!
介子推像很多兒子一樣,有時對母親的話感到無語,我在談天道和真理,而你只關(guān)心我的心情。
“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p>
讓我像他們那樣,我不是更下賤了?況且,我已經(jīng)口出怨言,我壓根看不起他們君臣,又怎么能再去端那個飯碗!
母親不甘心,母親進一步勸說:
“亦使知之,若何?”
還是想想辦法吧,給人家提個醒。
介子推有點惱了:
“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p>
我已經(jīng)決意從此遁世,怎么能再說廢話!
“能如是乎?與汝偕隱?!?/p>
——母親到底也不懂兒子的心思,還能這樣???難道可以在付出一切后放棄和拒絕人世的榮耀和報償?但是,母親說,我和你一起走。他們分別太久了,母親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和我的兒在一起。
在那個清晨,兒子背負(fù)著母親,隱沒于山林。介子推再沒有說過什么話。他歸于沉默。
介子推母子的對話最早見于《左傳》,《史記》基本照抄,但《史記》中另有一處重要的補充,那就是,介子推是黃河船上那一幕的目擊者:“是時介子推從,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乃自隱渡河?!?/p>
我很懷疑這一段是太史公想當(dāng)然所加?;蛟S他看出了《左傳》中介子推母子對話所隱含的疑難。
在《左傳》中,我們面對的僅僅是這幾段對話,即使是這篇對話,也遭到了眼尖的錢鍾書先生的質(zhì)疑:既是母子對話,誰聽見來?但這其實不是問題,問題是,在《左傳》的語境下看這篇對話,或許會覺得介子推的議論不過是矯情的牢騷,如果文公沒忘了他,他很可能早就歡天喜地領(lǐng)賞去了。南宋呂祖謙《東萊博議》中就此洋洋灑灑發(fā)了一大篇議論,介子推是老實人,吭吭哧哧幾句話哪經(jīng)得住呂祖謙那一張利嘴:“今既推咎文公之濫賞,又怨文公之不賞,此近于人情乎?吾是以知推之言,特借理而逞怨也。天下固有跡高而心卑,形清而神濁者矣,如推之徒是也!”
——經(jīng)他這么一說,介子推簡直就是一個小人。
但讀完這篇高論,我卻對呂祖謙頓生厭憎,此人好一支刀筆,不該論史,該去做狀師。他不像是活在南宋,倒像是活在21世紀(jì)的互聯(lián)網(wǎng),所求者不過是占一個吵架的上風(fēng),他所遠(yuǎn)的,恰恰就是人情。放下呂祖謙,再看那篇對話,反覺得在說與未說之間曲盡人情,那一定是介子推與母親真實的交談。母親的眼里只有兒子,母親不懂政治,母親不理解兒子在想什么,母親只是覺得兒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你為什么不去說呢?咱想想辦法,別這么憋著呀。而兒子,他是在說著自己的話,他并不是在訴委屈,但他同時也不得不回應(yīng)母親,媽我不能那樣,那樣做更讓人看不起……
呂先生和介子推他媽的眼界一致,他也是覺得介子推受了委屈,母親為兒子的委屈而焦愁,呂先生卻大喜過望:哈哈,你果然是個小人!
而司馬遷,我不知道他寫下河上那一幕時有何依據(jù),但他終究是有遠(yuǎn)比呂祖謙高貴的心。當(dāng)他讓介子推與文公、狐偃在河上斷然分手時,他已經(jīng)清晰地對后面的對話做出了判斷,那不是什么牢騷,問題的要害也不在忘不忘、賞不賞,這是一顆清潔的、可能過于清潔的心在這濁世做出的決絕選擇。
介子推,他決不茍且,他蔑視算計和交易,他對這一切感到羞恥,他拒絕參與這個游戲。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偏執(zhí)而狹窄,但這種偏執(zhí)和狹窄中有一種森嚴(yán)壁立的力量:他竟然不遵從江湖的邏輯也不遵從廟堂的邏輯,他在無可選擇中做了一個選擇,從人群中走出,孤獨地隱入山林。
隱何其難也,人世之牽絆竟不能斷。介子推大概有兩三個弟子或仆從,他們很可能在最終的隱退之前一直追隨著他。這實際上也解釋了錢先生的質(zhì)疑,至少,在介子推與母親說話時,《左傳》并沒有說明是否有人在場?,F(xiàn)在,他們顯然和母親一樣,認(rèn)為必須說,為什么不說?他們把陳情書寫在絹上或帛上,掛到了宮門外:
“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p>
重耳聞報,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介子推!
怎么就忘了他,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太忙了,這都忙昏了頭了!快!把他找來。
——或許真是太忙,百廢待興,諸事并舉。也可能是想起了,想了想又放下。或許介子推看得明白:上下相蒙,在上者等待著在下者的渴望、競爭和乞求,只有這樣,一種依附關(guān)系才能夠確立,一份效忠契約才能夠達(dá)成。而一個人冷冷地等著,一言不發(fā),你為什么要想起他,他根本就不會感激涕零。但是現(xiàn)在,不能再忘,這份公開的陳情把問題提到了另一個層面,那已經(jīng)不是介子推的安排問題,而是君王是否公正,是否對得起臣下的忠誠。
一場聲勢浩大的尋找介子推的運動展開了。
顯然沒有結(jié)果。
在茫茫群山中找兩個決意不見你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最終,重耳做出了一個象征性的姿態(tài):把綿山周圍封為介子推的祿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當(dāng)然,介子推是不會來領(lǐng)這份祿的。
然后,大家不肯放過介子推。
他們說,介子推有大恩于重耳,他在流亡途中曾經(jīng)“割股奉君”,割下大腿上的肉熬了一鍋湯給重耳喝。
重耳搜山找不到介子推,想出個三面燒山的主意,想把他逼下山來。結(jié)果,山燒光了,介子推母子抱樹焚死。
因為這件事,文公重耳下令每年此日不得舉火,必須寒食,所以有了寒食節(jié)。
他們后來又把清明和寒食混到一起,清明也是為了紀(jì)念介子推。
人們越來越不理解介子推是何等樣人,但人們對介子推不能釋懷。他走進山中,永不歸來,人們無法解釋他的心思,但人們每想起他都會感到巨大的悲涼和傷感。在中國文化中,幾乎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紅火的、熱鬧的,充滿對現(xiàn)世的迷戀和肯定,而人們把唯一無火的、冷清的、寂寞的節(jié)日留給他,這個名叫介子推的人。
一千七百多年后的寒食那日,貶謫黃州的蘇軾提筆寫下《寒食詩》,最后四句是:“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死灰吹不起。也許蘇軾所想的正是傳說中那場燒遍綿山的大火。
公元前636年的人們,文公重耳、狐偃、寺人披,他們誰都不曾想到,他們之中最長久地被記住的,竟是那個當(dāng)初被忘記的人——介子推。
責(zé)任編輯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