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1976年出生,貴州修文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貴州師范大學中文系。2007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小說《百鳥朝鳳》《蠱鎮(zhèn)》等。
很小的時候,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訂閱了很多文學期刊。印象最深,也最喜歡看的是《當代》,刊物上好多都是文學史無法繞過的名字。捧著書就想,當個作家該是如何榮耀的事情??!有次小學語文老師問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幾乎沒有思考,我說我要當個作家。老師立刻就笑了。我不怪他,他差不多六十歲了,問過很多學生這個問題,那些小時候豪言要做科學家、政治家的,最后都做了農(nóng)民。我的老師笑完后,又問我,為什么要當作家呢?我說當作家有面子。我的老師很真誠地對我說,其實,當個村支書更有面子。
好像是1985年第一期吧,《當代》刊載了作家李斌奎的一個長篇,叫《?。±錾健?。好多字不認得,就去問爺爺,老頭子讀過幾天私塾,在鄉(xiāng)村也算高級知識分子了??次遗踔臅?,他說你娃連一二三四都還沒捋清楚,就看這個?我說我要當個作家,將來也把自己寫好的字印在這本書上。爺爺呵呵大笑,說你娃要真成了,我拿手心煎雞蛋給你吃。
我的童年屬于典型的放養(yǎng)。父母總有忙不完的事情,根本沒有時間對我們兄妹幾個進行有效管理。夜晚歸家,從大到小點一遍,只要還活著就阿彌陀佛了。雖然在物質(zhì)上極度貧乏,但是精神卻很自由。就拿讀書來說,我都讀到五年級了,我父親還不知道我連兩位數(shù)的加減法都捋不順溜。
放養(yǎng)有放養(yǎng)的好處,父母的不作為讓我擁有了極大的精神空間。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總是主宰著我。放牛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牛,會不會遭到這些原本就是牛的家伙的排擠;看見村子里面最邋遢的那個人,就想他身上的虱子會不會為了搶奪一塊肥沃的地盤而進行群毆。
沒日沒夜的遍地亂跑,讓我和那片土地建立了樸素而深厚的感情。如今,一旦空閑下來,我就會回到那里住上一段時間,聽老人們絮叨往事,看風掠過村莊,聞烈日下苦蒿的味道。我小說的場景和人物,幾乎都和那片土地有關(guān),只要一想到他們,我就特別來勁。
后來,父親調(diào)到鎮(zhèn)上做了一名中學老師,我也跟著到了鎮(zhèn)上。做了中學教師的父親這個時候騰出手腳準備教育我,但是為時已晚。放養(yǎng)時間太長,圈養(yǎng)幾乎不可能了。我的初中生涯和課本關(guān)系不大,眼睛長年累月都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女孩是我鄰居,漂亮得慘絕人寰(后來進城開了眼界才知道,這屬于誤判)。不過很遺憾,由于我姿色平平,整個青春期一直被密集的青春痘籠罩,所以那個女孩對我?guī)缀蹙蜎]有正眼瞧過。我愛的人不愛我,弄得我極度自卑,就開始用大把的時間來閱讀。
那陣子我們鎮(zhèn)上有個租書的小鋪子,里面有金庸全集,借回來就開始讀。按理說,初中二年級文化水平閱讀金庸小說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可悲的是那些書全是盜版,而且盜得還很不要臉,有時候一整段都不知所云。于是先怒火萬丈地問候了盜版者的祖宗十八代,接著就開始自己組織文字,盡量讓上下文能有效地銜接。等把金先生的十五部村級盜版書讀完,我的作文水平居然冠絕全班。老師一次在給同學讀我作文的時候很興奮地表示:肖江虹的作文有濃郁的古典氣息。
上高中后,學校有個小型圖書館。讀得最多的古代典籍,最喜歡《三國演義》,這本書至今都是我的最愛,讀了多少遍記不住了。反正很多精彩段落都能背誦,比如隆中對,比如舌戰(zhàn)群儒,比如罵死王朗。我甚至能說出書中每一個人的名字,包括那些一出場就給干掉的可憐蟲。
不用說,閱讀讓我的語文成績一騎絕塵。每次考完試,我的語文老師拿著我的試卷笑得花兒都謝了。其他科目就慘了,到高三畢業(yè),我連一個簡單的化學方程式都配不平,化學老師有次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敢肯定,你的腦髓是豆渣捏的。
嚴重的偏科,上好大學是不可能了,最后上了一所師范院校。我特別沮喪,父親卻高興得又唱又跳,逢人就說:后繼有人了,后繼有人了。
大學畢業(yè),我被分配到一所鄉(xiāng)中學當了一名語文老師。開始干得特別起勁,調(diào)動起自己多年的閱讀儲備,每堂課都上得風生水起,學生們更是興致勃勃??梢豢荚嚲蛻K了,那些把課上得讓人想投湖自盡的老師,考試成績好得一塌糊涂。獎金自然是沒有了,還會遭人白眼,暗地里還要貶你:學生喜歡又如何?還不是花架子。慢慢地,興致沒有了,自己也熱愛上了全國通行的填鴨式。學生精氣神沒有了,但是分數(shù)卻節(jié)節(jié)攀升。這樣的結(jié)果,郁悶是難免的,然后就把自己的一些思考寫成文字寄給縣里的一份報紙。巧的是,我們教育局局長有次正好讀到我一篇文章,他對我的一些想法很贊成,當即拍板把我調(diào)到局里。
離開學校那天,我心里高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得意勁就甭提了。在縣教育局,我被安排到辦公室上班。才三個月,我就開始懷念在學校當老師的日子了。每天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這種日子帶來的不是愜意,而是恐慌,心想,我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后背發(fā)涼之余,無可奈何又開始寫。
2007年春節(jié)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一支嗩吶隊伍,嗩吶隊的領(lǐng)頭人是我的發(fā)小,他的父親當年就是鎮(zhèn)上有名的嗩吶匠。攀談中我問他:鎮(zhèn)上的年輕人幾乎都出門打工了,你為什么還在吹嗩吶呢?他無限傷感給我說,他父親死的時候他答應過守住這門手藝的。
這事像顆種子,在心里慢慢生根發(fā)芽。然后花了近一年的時間,完成了《百鳥朝鳳》的初稿。
稿子寫完,心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給就給大刊物,要給就給名編輯。又聽說《當代》有個叫周昌義的,對無名之輩特別關(guān)照,找來郵箱地址,咬牙切齒把小說發(fā)了過去,還附了一句外厲內(nèi)荏的話:聽說你是現(xiàn)在中國最牛的編輯之一,給你投稿有些心虛,心虛的不是我東西不好,心虛的是怕你不看,能不能發(fā)表我不在乎,能得到你的指點我很在乎。多年后我在北京見到了周昌義老師,我說起這件事,問他是不是這句話讓他讀了那篇小說,他笑笑說誰的稿子我都會認真看,你這一套早過時了。
周老師的嚴格,準確說應該是《當代》的嚴格實在是讓人畏懼。《百鳥朝鳳》前后改了三稿還是四稿記不住了,那時剛上道,對他提出的一些修改意見還吃不透,不得要領(lǐng)地改,改完了發(fā)過去,得到的是一兩個短句:沒改好,結(jié)尾還要再琢磨;還是結(jié)尾,多想想。
至今回想起那段經(jīng)歷,它對我今后的寫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從那以后,我開始把寫作的速度降下來,從一年兩三個中短篇降到一年兩個中篇,再到現(xiàn)在的一年一個中篇?!懂敶返膰栏?,讓我開始對這門手藝心懷畏懼,每一次下筆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百鳥朝鳳》發(fā)表在《當代》2009年第二期。作品發(fā)出來后,《新華文摘》等有影響力的選刊都給選了,還獲得了《小說選刊》年度獎等諸多獎項,也引起了國內(nèi)文壇很多評論家的注意;還是因為這篇小說,魯迅文學院點名讓我參加了第十五屆高研班的學習;因為這篇小說在國內(nèi)的影響,貴陽市委宣傳部將我從修文縣文聯(lián)調(diào)到了貴陽市作家協(xié)會工作。
可以說,這部小說改變我命運的同時,也讓我真正踏上了文學之路。
從2010年開始,就有導演聯(lián)系這部小說的電影改編,先后有六七個吧!但是因為這部作品只適合做成純粹的文藝電影,投資成了最大的問題。好多導演最后都因為這個原因放棄了。
2011年年初,剛過完正月十五,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人在電話那頭說他是吳天明,問我《百鳥朝鳳》的電影版權(quán)還在自己手上沒?我說在,他說那太好了,這東西他想拍,我說你不是好多年沒拍電影了嗎?他說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好東西。
十五剛過我就去了北京,和吳導談改編的事情。
他開始的意思是讓著名編劇蘆葦給他寫本子,說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說這個我還真沒什么想法,你不如問問這部小說的責編,也是中國著名的編輯周昌義。他說這個人我知道,《當代》我?guī)缀趺科诙甲x,我的電影《老井》就是從一九八五年的《當代》雜志發(fā)現(xiàn)的,作者是山西作家鄭義。
然后他說這樣,你去趟《當代》雜志,把老周請過來,我想當面聽聽他的意見。我說這個怕有點困難,他每天的生活規(guī)律得像個鐘表,據(jù)說中午的游泳是雷打不動的。吳導說你就說我的電影大多和這本刊物有關(guān),想當面表示一下謝意。
當天我給周老師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想去雜志社看看他。在雜志社我把吳天明的意思給周老師說了,周老師說我可以去,但完全就是為了這部小說。
到了吳天明工作室,幾乎沒有寒暄就切入了正題。周老師給吳導說:這個作品幾乎就不需要什么改動,按著小說老老實實拍出來就是個好東西。
接下來不管吳導怎么說,周老師都堅持這個觀點。其實周老師不知道,這部電影最終對原著沒有顛覆性的改動,就是因為他的堅持。
當晚,吳導請周老師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周老師說了很多話,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時代,關(guān)于審美,還有關(guān)于電影。這是我聽他說話最多的一次,很多深刻的洞見至今都還留在我的腦子里。
2011年夏天,吳導讓我去趟北京,說電影的投資找到了,可以開始弄劇本了。
見面后的第一句話,他就說:劇本還是你來弄吧!
我嚇了一跳,之前都是寫小說,沒接觸過劇本。我說我怕是不行,沒弄過。
他揮揮手說:簡單得很,比寫小說簡單多了,你先弄,弄完了我來改。
接下來的差不多一個月,我就住在吳導工作室對面的酒店里寫劇本。那段回憶不是太美好,反正都快寫吐了,劇本和小說差距太大了,屬于兩種不同的語態(tài)。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一篇小說沒寫過。寫劇本的時間太長,小說的語感找不回來了。
印象最深的還是和吳導的爭吵,每天都有一段時間用來聊劇本,聊到分歧處就各執(zhí)一端,誰都不讓步,接著就開始吵,吵的結(jié)果大多是年輕一方妥協(xié)。也有局部的勝利,比如他要在電影里加個女的,還要和男主角有情感糾葛。這個我堅決反對,瞪著眼一二三四說了一通,那頭思索良久,覺得這樣也不太適合,最終放棄了。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吳導其實還是想在影片質(zhì)量和市場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他也不想投資方血本無歸。但最后藝術(shù)良知還是讓他放棄了對市場的考慮。當然,這部電影最終的結(jié)局,他是看不到了。
2012年,電影《百鳥朝鳳》在陜西合陽縣拍攝完成,吳導很興奮地給我發(fā)來了好多高清的劇照,說演員都很賣力,基本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做完后期,他給了我一個小樣,說讓我看看還有什么意見,我說有意見你也不見得會改,他說那倒是。
接著好消息不斷,先是獲得了金雞獎的評委會特別獎、華表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等。記得金雞獎頒獎結(jié)束,他給我發(fā)來短信:沒求人,沒公關(guān),能給這樣一個獎,說明影片本身質(zhì)量還是過硬的。
獎拿了不少,發(fā)行卻成了大問題。看過片子的發(fā)行商都說這是部好電影,但鐵定賠錢。吳導沒有放棄,總算說服了幾家院線同意排片,正當一切準備就緒,噩耗傳來了。
2014年3月4日中午,吳天明因心梗離世,享年75歲。
一代巨匠,就此隕落。
一直反對他拍攝《百鳥朝鳳》,也是演員、制片人的女兒吳妍妍,在吳導去世后,悲傷之余開始為了完成父親的夙愿四處奔走。奔忙的結(jié)果并不盡如人意,直到遇到方勵。
方勵在圈內(nèi)鼎鼎有名,對文藝片情有獨鐘,制作拍攝了很多賠錢的藝術(shù)電影,有些甚至被禁掉。吳妍妍找到他,給他看了《百鳥朝鳳》的樣片,方勵看完流淚了,對吳妍妍說:你缺什么?吳妍妍說缺錢,我現(xiàn)在沒有足夠的錢來做這件事。方勵說你缺多少錢我給你補多少,一定要把這部電影放出去,讓觀眾都看到吳天明導演這么好的一部作品,這樣我們才對得起這位藝術(shù)家。
電影至此峰回路轉(zhuǎn)。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之前大家都說好了,這部電影如果能掙錢,所有的贏利都將注入“吳天明青年電影基金會”,用來扶持青年導演。
上映時解決了,可排片卻少得可憐,很多場次甚至被安排到了凌晨。上映7天票房僅360萬。眼看著《百鳥朝鳳》就要就此告別影院,方勵急了,于是就有了那驚天一跪。
事后很多媒體問我如何看待方勵的那一跪。我說方勵不是為了錢,他從這部電影里拿不到一分錢。當然更不是炒作,以他在圈內(nèi)的聲名,哪里還需要去炒作。他那一跪,我理解是為了情懷而跪。
最后,《百鳥朝鳳》的總票房接近九千萬元,就文藝片而言,這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但沒有那些話題、爭論和最終演變成的文化現(xiàn)象,這部電影結(jié)局又是什么呢?中國藝術(shù)電影面臨的困局,當然不能總靠《百鳥朝鳳》這樣的個案來解決。
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草青草黃,雪停雪飛,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今年電影上映的時候,我買了一張電影票,拿了一本刊有《百鳥朝鳳》小說的《當代》雜志,在爺爺?shù)膲炃盁袅耍蚁M芸吹?。跪在墳前我說爺爺,當年說的事情如今變成真的了。當然,我沒有提用手心煎雞蛋給我吃這件事。
離開時,我回頭看著裊裊的青煙,想起周昌義老師的那句話:每部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運,作家該干的,是把你的作品寫好。
就在寫下這段文字的前兩天,北京一個導演給我打來電話,說《犯罪嫌疑人》就要開機拍攝了。
順便說一句,《犯罪嫌疑人》也刊在《當代》,2011年第5期,責任編輯還是周昌義。
責任編輯 陳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