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麗
摘要:傳統(tǒng)的“道德”標準是迄今為止一直起作用的評價方式。尼采對于這種“道德”的視角集中力量進行攻擊,他認為道德(視角)用一種邪惡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和他人:這個世界不應(yīng)該存在,應(yīng)該有一個更好的世界,“真實世界”,不欺騙人的世界;任何人都必須遵循他們這類人認同的“客觀”價值、“普遍”原則,這也是他們強制他人的手段。在尼采看來,道德就是首先否定他人,并把他人與自身對立起來從而肯定自身。尼采主張非道德主義即徹底的虛無主義:一方面是反對至今為止一直起作用的道德的評價,另一方面他也為存在確立了新的視角,新的評價方式。道德的評價只是解釋的一種,還有其他不同的解釋,生存應(yīng)當是多元的、多樣化的,因為視角就是多種多樣的。超越道德不是簡單地否定,而是在肯定中實現(xiàn)非道德的目標,即對生命的肯定。生命是自我超越的,它沒有外在的目標,不依靠外在的規(guī)定性,生命由于自身的生成與豐盈而要求自我實現(xiàn)、自我超越。
關(guān)鍵詞:真實世界;虛無主義;道德;視角;生命
中圖分類號:G4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9-0146-02
叔本華說單一是真理的標志,尼采因而反詰道,“難道雙重是個謊言?”由此想到真實世界的雙重標準,真理來自現(xiàn)實世界還是彼岸世界?這兩個世界哪個是更真實的?“道德,只要它就其自身進行譴責,而不是從生命的角度、理由和意圖出發(fā),就是一種特別的謬誤,我們就不必對它表示同情,它就是一種退化的特異體質(zhì),它已經(jīng)釀成無窮的禍害!”在生命的形成和發(fā)展、衰亡的過程中,道德(尤其是基督教道德)又帶來了何種災(zāi)害?在尼采多元視角主義下,尤其他以“非道德”的視角對西方傳統(tǒng)道德的批判與重估是有重大作用和深遠影響的。
一、“真實世界”——一部錯誤的歷史
柏拉圖主義通常被理解為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原因在于,它研究的不是直接呈現(xiàn)給感知覺的東西,對這些東西的理解超越了感官經(jīng)驗和常識推理。這個源頭可以追溯到巴門尼德,自巴門尼德之后的西方哲學,思想家們有一點共識,即把人的精神與感官分離。哲學家之所以是高于常人的“愛智者”,就是因為他能離開現(xiàn)象世界,然后進入另一個領(lǐng)域——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夠達到的世界,只有像柏拉圖那樣的“神之盟友”的哲學家才能夠達到那種境界。對于這種感性事物與超感性事物的區(qū)分,巴門尼德提出一個重要的概念——上帝,或者說絕對存在、第一本原,盡管沒有呈現(xiàn)給感官,但是仍然比現(xiàn)象的東西更實在、更真實、更有意義。尼采用“真實世界”來稱謂這個超感性領(lǐng)域,在《偶像的黃昏》中他以“‘真實世界如何最終變成了寓言”為標題道出了柏拉圖主義的演變歷史,他還給這個過程加上了一個副標題——“一部錯誤的歷史”,其批判和否定態(tài)度不言而喻。
根據(jù)柏拉圖,有著兩種原因的類型,作為認識和存在者的實存之條件的必要性,作為存在和善存之原因的神性。通過讓善作為幸福被人認識,神性將人引人正確選擇的自由(見《蒂邁歐篇》)。由柏拉圖設(shè)定的作為真實存在的超感性領(lǐng)域不僅被貶降,從高級降到低級,而且已經(jīng)淪為非現(xiàn)實的和空無所有的東西。尼采把這部歷史分為六個階段,它們很容易被標識為西方思想的最重要的時期,而且也徑直引向尼采自己的哲學的新的開端。他的這種敘述方式揭示了柏拉圖主義從存在(超感性領(lǐng)域)一非存在(感性領(lǐng)域)的等級結(jié)構(gòu)上來構(gòu)造“真實世界”的策略的錯誤。從心靈出發(fā)(柏拉圖一基督教)和從感官出發(fā)(經(jīng)驗主義一實證主義),保持一個存在物,一個實在,這是雙重的錯誤,柏拉圖主義走出了一條自我摧毀的路線。但是,柏拉圖主義沒有那么輕易地退場,而是保留了它的基本的原則。原因在于“形而上學家對現(xiàn)實的怨恨”。(WP:579)
道德的世界秩序作為道德原則的起源,在基督教神學中等同于上帝,而上帝這個概念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基督教的上帝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人性化的上帝,有兩個來源。從邏輯方面來看,來源于柏拉圖的兩重世界理論,從道德方面來看,則來自猶太人的“復(fù)仇”——一種由于生命力衰弱而產(chǎn)生的道德?!鞍咽澜绶殖梢粋€‘真正的和一個‘虛假的世界,無論是以基督教的方式,還是以康德的方式(畢竟是個狡猾的基督徒),都只是頹廢的一種意志移植,——沒落的生命的一種征兆……”。人之所以需要另一個區(qū)別于現(xiàn)世的“真正的”世界,正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力衰退,因此需要閹割自己的激情,以減少痛苦。就這樣,道德不再符合人的本性,成為反自然的道德。在尼采看來,兩重世界的理論必然會產(chǎn)生上帝這一概念。因為在那個真正的理念世界里,有“最高的概念”,作為現(xiàn)世的一切存在和事件的根據(jù)。“所有第一等級的東西,必須是其自身的原因(causa sui)。來源于其它被視為異議,視為價值的不可靠。所有最高的價值均隸屬第一等級,所有最高的概念,存在者,絕對者,善,真實,完美——這一切不可能是生成的,也就一定是其自身的原因。不過,這一切也不可能彼此不同,不可能自相矛盾……由此他們有了自己那令人吃驚的概念‘上帝……”。對另一個世界的信仰產(chǎn)生了一系列最高的概念,這些完美的概念相互之間不可能矛盾,綜合在一起就成了“上帝”。
建立在上帝,天國,自由意志等基礎(chǔ)上的基督教神學是生命力衰落的象征,是居無定所的受壓迫的猶太人的復(fù)仇的哲學,這樣的哲學以削弱自己的生命力建立一套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道德規(guī)范,并將其作為神圣的原則。這種道德是去自然化的道德,是頹廢的表現(xiàn),是對生命力的扼殺?!熬芙^本能、抵抗本能的生活,其自身知識一種疾病,另一種疾病——完全不是通向‘德行,‘健康和幸福的回歸之路……必須戰(zhàn)勝本能——這是頹廢的公式:只要生命在上升,幸福等于本能?!睂で榈目謶质且环N極端的反常的表現(xiàn),同時是軟弱的象征。因為人的生命力高揚時,激情不會受到如此強烈的抑制,人會試圖以某種方式釋放自己的激情,激情恰恰是生命力旺盛的標志?;浇掏ㄟ^自由意志等概念,讓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進行道德的自我規(guī)范,以此扼殺人的激情,損害人的生命力。基督教神學家以“上帝”和“彼岸世界”來麻痹人、束縛人,同時否定了生成,否定人的本能、欲望和激情,因此尼采說,“基督教是劊子手的一種形而上學……”。
二、“槍擊道德”——價值重估
“我們這些非道德主義者是否會對德行造成損害?——恰恰同無政府主義者給君主們造成的損害一樣少。只是當他們遭槍擊后,他們才重新穩(wěn)坐王位。道德:人們必須槍擊道德。”在《看哪這人》中,尼采就曾稱自己為非道德主義者的早期代表之一,他要做一個真誠的人,不靠任何宗教的或形而上學的安慰來生活?!暗赖滤赣牧α恐皇钦嬲\,后者終于轉(zhuǎn)而反對道德,揭露它的神學……”(WP:5)正是對信仰問題的認真,導致他對信仰的可靠性的苛求,結(jié)果是失去一切信仰,走向了徹底的虛無主義。但他的這種虛無主義是積極的,自覺而公開的,是向創(chuàng)造新價值的一個過渡。
“虛無主義最極端的形式就是認為:任何信仰、任何信以為真都必然是錯誤的,因為根本不存在一個真正的世界。于是,一種透視的假象,其根源是在我們自身(只要我們還繼續(xù)堅持需要一個狹窄的、縮略的、簡化的世界)?!保╓P:15)用一個簡短的公式來表達,就是“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周國平先生認為,前一句話針對世界而言,后一句話針對人而言。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大前提是存在著一個“真實的世界”,它被視為現(xiàn)實世界和人生的根據(jù)。
視角主義標志著尼采的解釋世界的思想,一切都是解釋,“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 這是他對于生命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自覺,他把價值與生存問題關(guān)聯(lián)在了一起。不存在兩個世界,也沒有所謂的“真實世界”,除了我們對它的信仰。我們只有一個世界,這是視角主義的世界:世界顯現(xiàn)給視角的樣子乃是視角從自身條件出發(fā)對世界的解釋。而尼采的視角就是對道德、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價值重估是價值基礎(chǔ)和價值標準的根本變革。海德格爾曾說:“價值重估不只是在迄今為止的價值的老位置上安上新價值,而且首先和永遠是指重新確定位置本身?!薄袄衔恢谩笔侵赋行允澜?,自在的真、善、美等超驗價值的世界。而重新確定的位置則是把一切價值建立在現(xiàn)實世界的基礎(chǔ)之上。過去,人們天真地幻想著一個理想的世界,“為了給世界以最高解釋,也許還不曾給過我們的人類生活以一種平凡卑微的價值?!保╓P:32)現(xiàn)在要把立足點移過來,為了肯定人類生活的價值,不妨拋棄對世界的最高解釋。由于一切形而上學都直接或間接地把道德樹為最高價值,因此,重估的重點是道德。尼采相信,廢除了“真正的世界”及其邏輯和心理前提道德,“一種新的價值秩序就必定會應(yīng)運而生”(WP:461)。實際上也就是恢復(fù)了生命作為最高價值的權(quán)利,在某種意義上向柏拉圖之前的希臘世界觀復(fù)歸。如果說柏拉圖主義完成了歐洲歷史上第一次價值重估,用道德化過程毀滅了異教世界,那么,尼采的價值重估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通過非道德化過程來重建他心中的希臘異教世界——酒神世界。
三、非道德視角——還原生命的本真
尼采主張“非道德主義”,不是不要道德,他是站在另一種類型的道德上提出對基督教道德的價值重估。尼采的“非道德主義”也是一種視角,但是這種視角明顯對于道德的視角具有顛覆的作用。尼采所注重的“virtue”,跟基督教的美德沒有什么關(guān)系,也不是康德的道德律令,它是馬基雅維利意義上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超越善惡對立的行為。
尼采曾在遺稿中(WP:853)自述:形而上學、道德、宗教、科學——這本書中這些東西不過被認為是謊言的不同形式而已,正是借助于它們,生命才受人信仰?!吧鼞?yīng)該激起信心、得到信仰”--這樣的任務(wù)過于龐大。為了承擔這項任務(wù),人天生就應(yīng)該是說謊者,人應(yīng)該超過一切別的藝術(shù)家。而人也的確如此做了,因為形而上學、宗教、道德、科學——這一切只不過是人要藝術(shù)的意志,要說謊的意志,要畏懼“真理”的意志,要否定“真理”的意志,它是怪物。才能本身只因靠了這頭怪物才用欺騙的辦法強奸了現(xiàn)實性的。這頭怪物乃是人的真正的藝術(shù)才能——人和所有現(xiàn)存的東西都具備此種才能。人本身的確就是現(xiàn)實、真理、自然的一部分。人,難道不也是天才的說謊者之一嗎!為了生存,人需要謊言,需要藝術(shù),但生命自身并不需要什么拯救,它就是現(xiàn)實、自然、真理的一部分。藝術(shù),作為偉大的興奮劑,只不過是生命力高昂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罷了,在壓制生命力的傳統(tǒng)基督教的道德影響下,藝術(shù)可能承擔的使命是對受苦人的拯救,是 “通向痛苦和被希望、被神化、被圣化狀態(tài)之路”,是“痛苦變成偉大興奮劑的一種形式”。
尼采的藝術(shù)哲學可以說是生命的哲學。未來哲學不再是對智慧之愛,而是對生命之愛,是狄奧尼索斯對命運的愛,是超人對大地的愛。通過提出“生成意志”,尼采確立了一種新的沉思生活方式。對于古典哲學來說,作為生命沖動的愛欲最終指向的是智慧,所以“哲人”的含義是“愛智慧的人”。但尼采的生成意志不指向智慧,而是指向永恒,指向生命。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生成意志。生成意志既是愛欲,又是愛欲的對象,它意欲的是自身。尼采否認有純粹的智慧和真理,不相信認識和理性。取而代之,尼采提出了身體和感覺來取代傳統(tǒng)形而上學中的靈魂和理性。哲學“是最具精神化的生成意志,是對自然應(yīng)當是什么和如何是的規(guī)定,而不是對獨立于意志或決斷的真理的愛”。
我們可以這樣說,只要“真實世界”的根源還存在著,那么尼采“顛倒柏拉圖主義”的任務(wù)就是沒有完成的。對于尼采來說,在虛無主義的中間期,這也是一個混雜期,必須積蓄力量,用“積極虛無主義”的精神反對一切基督教的世俗形式和根源——尤其是其道德價值評判標準。尼采雖然宣布了“真實世界”是虛構(gòu)物,它應(yīng)當被廢除,但是他與“真實世界”的各種思想根源的斗爭沒有終結(jié)。只要這個斗爭沒有停止,他對柏拉圖主義的“顛倒”就沒有完成。形而上學或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的根源和前提,這是頹廢的生命在心理和生理條件上的犯病,這才是尼采所要真正解決的問題。所以,顛倒柏拉圖主義,不是像海德格爾所理解的又被所顛倒的東西的本質(zhì)俘獲的單純的“顛倒”,尼采的這種工作走得更遠。不管他是否成功,他都觸及了形而上學更深層的問題。
參考文獻:
[1]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2]柏拉圖:《蒂邁歐篇》,謝文郁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
[3]Friedrich Nietzsche:The Will to Power, Translated by Walter Kaufmann and R.J.Hollingdale, New York:Randam House-Vintage Books, 1976, p311.引用的《權(quán)力意志》由筆者英譯漢,英文只注相應(yīng)節(jié)數(shù)。
[4]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5]周國平:《尼采與形而上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
[6][德]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
[7]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上》,北京:新世紀出版社,2008年。
[8]周國平:《尼采與形而上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
[9]施特勞斯:《注意尼采<善惡的彼岸>的謀篇》,見劉小楓編《尼采在西方》,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