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泰 李涯
“絲綢之路”印度洋上的客家人——以印度加爾各答的客家人為例
李國泰 李涯
1778年(清乾隆四十三年),客家人楊太釗(或叫楊阿釗)乘一艘叫“寵恩”號的中國商船,在孟加拉灣遇到了大風暴,船被吹送到了加爾各答海岸。楊阿釗在此地長期定居下來,成為到印度定居的第一個客家人。
1778年后,楊太釗因食糖工廠生產的需要,獲英國總督批準回家鄉(xiāng)引帶工人,大批客家人陸續(xù)隨楊阿釗到這里落腳生根。上世紀70年代,皮革暢銷歐洲,塔壩的華人皮革廠趁勢擴大規(guī)模,到80年代中期已達300余家。使加爾各答的制革業(yè)成為印度三大皮革中心之一。塔壩中國城曾聚居過2萬多客家人。
研究印度華僑華人史,對完善海上“絲綢之路”的資料具有重大的意義。本文就這一課題作為引子,期待更多的學者對海上“絲綢之路”印度洋線路及這條“海絲”路上的梅州客家人進行關注和研究。
筆者曾在1986年對印度華僑較多的三鄉(xiāng)地區(qū)作了較系統(tǒng)的調查研究,采訪了張其勇、鐘其林、鐘雪芳、廖義隆等一批旅印度的華僑和歸僑,對他們離鄉(xiāng)到印度的原因進行解剖和分析。
(一)經濟落后、在家難于立身是出洋的普遍原因
山區(qū)農民均為佃農或耕種嘗田。佃耕的土地租佃極其沉重,“拿起禾籃無米煮”。據(jù)調查,三鄉(xiāng)有8000多散居在各國的華僑,70%都是因生存難而出洋的。
(二)社會動亂、外出避難是出洋的社會原因
第二次國內革命失敗后,共產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有大批人出走印度洋避亂。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一部分人為了避亂而選擇出印度。
(三)關防開放、親友引帶是出洋的特殊原因
清末和民國初年,有關無防,出國出境非常方便。依靠著親友有的引帶,使出走的人多集中在印度。
雖然明、清兩朝實行過海禁政策,但是具體政策還是有差異。當時的海禁政策并未真正執(zhí)行,甚至康熙十五年(1676)時,任江蘇巡撫的慕天顏在《請開海禁疏》也說:“記順治六七年間,彼時禁令未設”。乾隆二十二年(1757)到1842年,乾隆以“海防重地規(guī)范外商活動”為理由,諭令西洋商人只可以在廣東通商。乾隆宣布撤銷寧波、泉州、松江三個海關的對外貿易,只留下廣州海關允許西方人貿易。即便只有廣州一個口岸,海外貿易額依然大幅上升。乾隆關閉三個口岸后,從1758年至1838年鴉片戰(zhàn)爭前夕的80年間,到達廣州海關貿易的商船共5107艘,是以前4個口岸的16倍。
印度洋的貿易路線歷史上一直控制在波斯人手里,后來被歐洲控制,中國從來沒控制過這條航線。印度加爾各答“新地亞輪船公司”的商船一直在開行香港—加爾各答的航運。也可能清政府考慮到沿海的軍事和經濟威脅主要是來自東洋和菲律賓方向,因此,對印度洋方向未執(zhí)行嚴格的海禁政策,印度洋方面的人員和貿易往來一直較為頻繁。
(四)水客與過印度洋的路線
凡出洋到印度的人,只要有落腳點的,可以叫水客聯(lián)系,訂好船票(稱扯‘辦房徽’),然后出洋的人把錢還給水客。無錢的人,到印度后做工償還。出走時,船上的費用均由水客付出,往往只是“系條褲頭帶出門”。水客領著出洋的人,由汕頭乘船到香港,由香港乘印度加爾各答“新地亞輪船公司”專跑香港—印度的“圣哥拉”或“新地亞”號輪船,沿北部灣,經馬六甲海峽到印度洋,全程大約7000公里,通常要坐26至30天才能抵達加爾各答港。
加爾各答(Calcutta)是西孟加拉邦首府,位于印度東部恒河三角洲地區(qū),大市區(qū)的人口為14,681,589人(2006年1月),是印度僅次于孟買和德里的第三大城市。在殖民地時期,從1772年直到1911年的140年間,加爾各答一直是英屬印度的首都。
在加爾各答東郊有一片沼澤區(qū),那里大大小小的水塘星羅棋布,是原始制革業(yè)的理想之地。沼澤周圍聚集著眾多貧民窟,已有一些低種姓印度人在小規(guī)模地進行皮革生產。這片沼澤地就是塔壩。230多年前的塔壩僅有0.8平方公里旱地,后經客家人填平水塘建廠,現(xiàn)在從衛(wèi)星圖上看呈三角形,東北邊長2210米,西邊長2450米,南邊寬2040米,約為2.3平方公里。
2010年12月,作者專門到印度加爾各答對客家的華僑華人做了一個星期的采訪。 作者訪問了81歲的老華僑李嘉祥,他是梅縣三鄉(xiāng)觀梅峰村人,是一個“加城通”。關于塔壩的開發(fā)和客家人在塔壩的情況,我根據(jù)采訪記錄整理,作為李嘉祥的口述資料:
第一個定居在加爾各答的客家人是楊太釗(或稱楊阿釗)。他在清朝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乘一艘叫“寵恩”號的中國商船,載著茶葉和糖從廣東來,在孟加拉灣遇到了大風暴,船被吹到了離加爾各答不遠的胡格利河岸,在加城長期定居下來。他在650比加(Bigha,印巴國家面積單位,各地不同,在加城1比加約為1333㎡作者注)的土地上(約1300畝作者注),建起了孟加拉省第一座糖廠,那個地方是在加城郊外9英里處。他在1778年從梅縣帶來了110個人,1782年2月他給總督的信里說“這個氣候適合中國人,我?guī)淼?10個人中只死去2人,其中一個還是害病死的?!?/p>
哈斯丁總督不僅鼓勵楊太釗在加城的郊外定居下來,他也給各種的保護,防止他的工人們被別人引誘。為了鼓勵這個中國人開發(fā)這些土地,總督對這0.8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是象征性每年收取45盧比(2010年1元人民幣比值6盧比作者注)租金,他是印度孟加拉省的第一個中國企業(yè)家。
楊太釗帶來的人又回家鄉(xiāng)梅縣帶回很多同鄉(xiāng)、親戚。到1837年,定居在加城的客家技工人數(shù)在362位;到1850年是847人;在1910年人口增長到1391人;在1961年加城的華僑人口有8814位;1981年的華僑人數(shù)不詳,據(jù)我估計在加城的華僑人口是4000位。在有200年歷史的加城華人社會里,只有6個中國人和印度人通婚。加城的華人主要是兩個工種——鞋工和木工。
在加城的華人和其它各種族完全不同,他們的語言、膚色、衣著、性格和廟宇等,這是他們和其余加爾各答人完全隔絕的長城?!八麄儊碜詮V東省的客家縣份,他們在自己的國度里(印度為他們的國籍國作者注))都被視作外邦人,雖然他們是土生土長(指在印度作者注)的居民”。
楊太釗所在時代前后,客家華僑中最貧窮的人開始遷往塔壩,為了擺脫缺衣少食的生活,他們在那里曬制皮革——為自己的鞋鋪提供原材料。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許多印度皮革公司倒閉,華人將他們的舊機械設備買了回來??图胰似じ飶S數(shù)量上升到了70多家,皮革制造商圈在塔壩開始初具規(guī)模。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塔壩制革業(yè)的高峰期,產品主要的客戶是蘇聯(lián)人。塔壩制革商完全不用考慮市場銷路,也無需創(chuàng)新或改進皮革質量,就可以穩(wěn)定地賺到蘇聯(lián)人的大錢。
隨著蘇聯(lián)政權解體,塔壩皮革商失去了市場,許多人開始離開這個行業(yè),離開印度,去西方國家定居。
1986年開始,加城當局以清除污染為由,勒令所有制革企業(yè)搬遷到25公里外的新興開發(fā)區(qū),大多數(shù)人舉家出國定居,有的人則將皮革廠改成餐廳或賓館。
關于印度華人社會的社會狀況,作者以加爾各答為例,試圖從社會形態(tài)的角度進行解析。
(一)加城客家人的文化形態(tài)
自英國殖民地時代,印度華人多集中在首都加爾各答。以1964年印度漢族華人統(tǒng)計顯示,印度全國華人合計為17221人,其81.8%(14090人)居住在加爾各答,客家人占43%。華人的同鄉(xiāng)會館、廟、華文學校等設施大部分設立在加爾各答。
在華人社會里,維系傳統(tǒng)文化極其重要。加爾各答的客家人于1920年由嘉應會館牽頭設立了“印京華僑小學”。根據(jù)在印度出生的華裔鐘其林回憶說:
“印度華僑聯(lián)合會與塔壩眾皮革商開會商議,決定由皮革商捐錢籌備新學校的建立。這個籌備時間大概有5年,皮革商們在這5年中捐出了制革時生產的副產品,其中一種是用皮層里的乳膠和磷粉造的火柴;另一種是曬皮之后割下來的廢棄邊緣制作的皮帶。每個月會有華僑聯(lián)合會牛膠部雇傭的印度人去收這些副產品,然后由牛膠部統(tǒng)一出售。1946年,用這筆錢買下了‘培梅中學’這塊地皮,1950年正式建成開始教學,當時收了300多個華人學生。1955年是培梅學校招生的高峰期,學生最多時達到了1200多人。后來,培梅學校開設了初中部,更名叫做“培梅中學”。3年之后,國民黨在加爾各答的領事館撤回臺灣,帶走了大部分師資來。1962年中印風波之后,‘培梅學?!膶W生一再減少。直到2009年,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到英文學校念書,這個學校只剩下5名華人學生,最后只好關門?!?/p>
1962年,印度有13所華文學校。
印度最早的華文報紙是1933年在加爾各答創(chuàng)刊的《印度日報》。二戰(zhàn)時,由于駐留印度的中國的軍隊相關人員和來自東南亞的華人難民的增加,華文報紙迎來了最繁榮的時期。隨著華人讀者的減少,華文報紙的發(fā)行量也衰退了。1969年3月10日創(chuàng)刊的《印度商報》,發(fā)行人是梅縣籍人張國才,發(fā)行地是加爾各答的塔壩地區(qū)。
塔壩的客家人以原籍梅州人為主,全塔壩通行客家話;拜中國神,塔壩有客家人建設的“玄奘寺”,請梅城千佛塔的尼師住持;吃客家菜;行客家俗,婚喪嫁娶、過年過節(jié)均按客家民俗。特別是客家話,保持著幾百年來的傳統(tǒng)詞匯,而梅縣人現(xiàn)在的“阿姆話”卻融入了大多的普通話語音。
(二)加城客家人的經濟形態(tài)
根據(jù)1959年有關統(tǒng)計來看,華人的職業(yè)結構25%從事皮革業(yè),20%從事制鞋業(yè),牙科、雜貨、木匠、小本買賣分別占8%,其后是餐館業(yè)(5%)。
印度和鄰國巴基斯坦擁有豐富的牛皮和羊皮資源。根據(jù)印度教的種姓制度,制鞋工作被認為是低種姓的工作。因此,對移居印度的客家人來說,進入這個領域是比較容易的。在客家人中,也有人在東南亞學好制鞋技術后來到印度開鞋店。
在加城,中餐業(yè)正在逐步發(fā)展,當初中國餐館的主要顧客是歐美人和印度富裕階層。加爾各答中餐館的客人大部分是印度人,而且一般印度人經營的非中餐館的食譜中也加入了中國菜,中國菜已成為加城大眾化的菜譜。
(三)加城客家人的社會形態(tài)
華人的住居多數(shù)廠居合一,多數(shù)客家人占有幾畝至十幾畝用地,以圍墻圍起。廠房占地大多有三四百至上千平方米,一般建三四層,一樓為生產車間,二樓一半為居室,另一半為精細加工車間,三樓以上為倉庫。每家工廠的大門都有門聯(lián)、門神等,從外表看就知道這些建筑物是中國人所有。
(四)加城客家人的政治形態(tài)
1962年中印發(fā)生軍事沖突,印度政府出臺一系列排華政策,很多華人失去了家園。被采訪的華僑說:“當時印度政府對我們很敵視,那時有一個專門關押華僑的集中營——拉賈斯坦邦“迪奧利集中營”,約有3000多名華僑被關押在里面?!?/p>
由于以上原因,加爾各答的華人很少參與政治,他們雖然也參與投票,但從不參與競選,最直接的原因是華人數(shù)量較少,無法獲得足夠的選票。另外,中印的歷史恩怨讓華人處境尷尬。
隨著華人數(shù)量的減少,新一代華裔也漸漸融入當?shù)厣鐣贻p一代華裔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意識日趨淡薄。一百多年前從家鄉(xiāng)請來的神像積著灰塵,很少有年青人前來祭拜。大多數(shù)華裔對中國的民族認同感在減弱,大多數(shù)華裔甚至不愿到中國來,最簡單的理由是中國菜沒有咖喱調味,吃不慣客家飲食。作者在唐人街一位華僑家中吃飯,妻子做的家庭菜是非常地道的印度咖喱魚和蔬菜,妻子和她的兩個華裔閨蜜儼然已非常印度化,用鐵盤子盛飯,用手抓著吃。但她們跟我悄悄說:“父親如果看到我們這樣,一定會訓斥的,要我們用筷子吃。”
梅州市對印度華僑華人接觸聯(lián)系甚少,許多外事慶典活動都沒有邀請他們參加。他們對梅州的了解只能從衛(wèi)星電視和親人的信函中,或回原籍探親中獲得,對于原鄉(xiāng)的一切多靠鄉(xiāng)鄰之間口口相傳。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當印度政府要求塔壩300多家皮革廠搬遷時,全塔壩約有60多億美元的資金在尋求投資出路。有相當部分資金擬投向梅州,臺灣也在爭取這筆巨額資金。當時有三位原籍梅縣的僑商試探性投入2000多萬元人民幣的資金,結果被人所騙,血本無歸。一位鐘先生投資1000多萬元人民幣開發(fā)房地產項目,結果事事不順。后來印度客家人將40多億美元投到加拿大。由于當時梅州沒有僑務工作網(wǎng)絡在印度,不能及時獲取這樣重要的信息。期待有更多的學者關注這一地區(qū)的華僑華人,期待梅州有關部門與印度華僑華人建立常態(tài)化的聯(lián)系。
李國泰,男,梅州人,梅州市客家文史研究會主席。
李涯,男,梅州人,梅州市客家文史研究會專職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