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
唐太宗李世民開創(chuàng)的“貞觀之治”,是我國古代最為后人津津樂道的盛世之一。吏風官德,關乎國運,成為這一時期的朝野共識;端正風氣,戒奢尚廉,是貞觀君臣互勉互警的為政要則。
重溫魏徵的直諫
魏徵,是輔佐唐太宗治國理政的一代名臣,以敢于直言進諫而青史垂名。貞觀時期,他歷任諫議大夫、尚書右丞、秘書監(jiān)、侍中、特進等職,封鄭國公。據(jù)史料記載,魏徵前后向唐太宗進諫百余事,面陳諫議五十次,呈送奏疏十一件,總共多達“數(shù)十余萬言”。他所提出的諫言,始終貫穿著“居安思危、節(jié)奢以儉”的主題思想,言辭冷峻,切中弊端,富有洞見,故而多被唐太宗采納。
貞觀六年(632),國家治理良好,風調(diào)雨順,連年豐收,斗米不過三四錢,到處一派興盛景象。于是許多大臣上書,請求唐太宗去泰山舉行封禪儀式,以慶賀天下太平。魏徵力排眾議,堅決反對。唐太宗對他發(fā)出一連串疑問:為什么不可封禪?難道我功不高,德不厚?中國未安?四夷未服?年谷未豐?魏徵從容回答:陛下功德雖高,但百姓受到的恩惠還不多;天下雖太平,但百業(yè)待興,財力還不夠充裕;糧食雖豐收,但府庫還不太充實。再說,歷經(jīng)隋末大亂之后,戶口未復,倉稟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這樣大量消耗財力人力,委實不可。經(jīng)魏徵切諫,唐太宗遂放棄封禪,避免了一起重大勞民傷財事件。
魏徵進諫唐太宗的故事很多,通常是就事論事,也有些言論奏疏并非為一時一事而發(fā),而是高瞻遠矚,提出戰(zhàn)略性思路。貞觀十一年(637),國泰民安,歌舞升平,正處于“貞觀之治”的巔峰期,為了防止唐太宗被盛世沖昏頭腦,魏徵適時提交《諫太宗十思疏》。所謂“十思”,歸納起來,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戒奢安民、思危反滿、寬容仁慈、慎始善終、虛心納言、拒邪黜奸、刑賞以法等。這篇奏疏所提出的一系列見解,都是圍繞“居安思危”這一主旨而展開。據(jù)《貞觀政要》記載,唐太宗曾與大臣探討“創(chuàng)業(yè)與守成孰難”的問題,房玄齡認為創(chuàng)業(yè)難,魏徵認為守成難。唐太宗指出:房玄齡與自己共取天下,出生入死,故知創(chuàng)業(yè)之難;魏徵與自己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于富貴,禍亂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難。他最后支持魏徵的觀點:“創(chuàng)業(yè)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笨梢?,唐太宗對魏徵的“居安思?!彼枷胧呛芾斫獠⒛芙邮艿?。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魏徵深知“節(jié)奢以儉”對于帝王尤為重要,發(fā)現(xiàn)太宗在這方面出現(xiàn)不好苗頭,就及時進諫,防微杜漸。貞觀中期,隨著國家形勢越來越好,唐太宗逐漸貪圖享樂,頗好奢縱。貞觀十三年(641)五月,唐太宗詔令五品以上官員上封言事,魏徵趁機上了《十漸不克終疏》。文章開篇正面闡述帝王治國之道,并指出帝王善始而不能慎終是帶有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接著對太宗建國功業(yè)及貞觀之初“抑損嗜欲,躬行節(jié)儉”給予充分肯定,隨后筆鋒一轉(zhuǎn),對比貞觀之初的“善治”,將太宗近年來在十方面存在“漸不克終”的弊病一一曬出來:求馬市珍、濫用人力、縱欲拒諫、遠君子近小人、好尚奢靡、輕為臧否、嗜好田獵、樂極志滿、勞擾百姓。文章條分縷析,詞旨剴切,氣勢雄駿,不愧為歷代奏疏中的名篇。唐太宗看完奏疏后,欣然對魏徵說:“朕今聞過愿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相見?自得公疏,反復研尋,深覺詞強理直,遂列為屏障,朝夕瞻仰。”
貞觀十五年(641),唐太宗令益州造綾錦金銀等物,供皇室享用。魏徵果斷勸諫:“金銀珠玉,妨農(nóng)事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一夫不耕,天下有受其饑;一女不織,天下有受其寒?!碧嵝烟诓灰菝遥M量節(jié)儉省費。魏徵在反復勸諫太宗“節(jié)奢以儉”的同時,自己更是廉潔自律,官至宰輔后,依然艱苦樸素,“所居室屋卑陋”,太宗幾次“欲為營構(gòu)”,他都婉言謝絕了。
貞觀十七年(643)正月,操勞過度的魏徵病倒了。唐太宗派人探視,得知魏徵住處連一個待客的正廳也沒有,于是決定停建一皇宮小殿,用已有材料為魏徵建造一客廳。魏徵彌留之際,唐太宗親自前往探視,問他還有什么要求,他只說了一句:“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币馑际钦f,寡婦不愁織布的緯線少,只擔心國家的興亡。唐太宗頓時既感動,又悲懣,握著魏徵的手淚流滿面。魏徵去世后,唐太宗下令按一品官的葬禮辦理,魏徵夫人裴氏辭謝道,魏徵平素儉約,如今用一品官的葬禮耗費太大,不符合他的意愿。唐太宗遂其遺志,改用薄葬,陪葬昭陵。
安葬魏徵之日,唐太宗登上宮苑西樓,“望哭盡哀”。魏徵離去,唐太宗頗有失落感,對他思念不已,與侍臣說出了著名的“三鏡”感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
縱觀魏徵一生,最大亮點就是敢于犯顏直諫。所謂“諫”,主要是指臣下向帝王進言。中國歷代大都設置諫官,其職責就是監(jiān)察帝王,以進諫方式糾繩帝王的過失。然后,在帝制時代,帝王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天下臣民的生殺予奪盡由他掌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有臣民(包含宰相)的生命都沒有制度性保障,只要帝王不高興,隨時能殺人,甚至誅滅九族。所以,“伴君如伴虎”,稍不留神就會丟性命。再說,喜歡聽好話,乃人之天性,帝王尤其愛聽別人為自己歌功頌德、涂脂抹粉。故而,歷代敢于犯顏直諫的諫官與大臣比較少見,更多的是巧言令色的奸佞匯集帝王身邊,一味投其所好,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即使有些諫官或大臣想要犯顏直諫,顧慮到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就只好忍氣吞聲。
“犯顏直諫,自古以為難。遇桀紂則難,遇堯舜則易?!边@是武則天時期名相狄仁杰的名言??陀^地說,像傳說中的堯舜式明君,歷史上極為罕見,以維護權威與追求享樂為要務的庸君,為數(shù)不少,臣下如若進諫,指出君主過錯,勸他不要奢縱,庸君會以為這是“揭短”冒犯天威,有意跟自己過不去,故而會打擊報復,諫者輕則罷官,重則殺頭。魏徵雖然遇到的是明君,犯顏直諫也要冒很大風險。貞觀六年(632)三月某日,唐太宗退朝之后,怒氣沖沖地自語道:“遲早要把這田舍翁殺了?!遍L孫皇后問何故,唐太宗說:“魏徵常在宮廷羞辱我,我遲早要殺了他?!遍L孫皇后立即穿上朝服,向夫君道賀:“我聽說君主賢明臣子正直。如今魏徵正直敢言,都是陛下賢明的原故,所以特向陛下祝賀!”唐太宗淡然一笑,頓時醒悟過來,從此對魏徵更加敬重。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魏徵也不例外。貞觀元年(627),魏徵曾對唐太宗說:“愿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泵鞔_表示愿做與君主齊心協(xié)力、俱享尊榮的良臣,而不愿做面折廷爭、身誅國亡的忠臣。試想,唐太宗若是剛愎自用的昏君,魏徵還會拿身家性命冒險犯顏直諫么?因此,我們應該為唐太宗點贊,若非他不計前嫌(魏徵曾為李建成策劃謀害李世民)、虛心納諫,魏徵怎會成為名垂青史的諍臣?反過來說,若非魏徵等大臣犯顏直諫,唐太宗也無法開創(chuàng)盛極一時的“貞觀之治”。歷史已然證明,魏徵敢于直諫,唐太宗善于納諫,都是難能可貴的。一切有權力的人,尤其是最高統(tǒng)治者都需要監(jiān)督,只有敢于監(jiān)督與自覺接受監(jiān)督,才可以及時糾錯,保持國家長治久安,避免出現(xiàn)重大事故或禍患。
以誠為本的岑文本
貞觀時期,唐太宗團隊中涌現(xiàn)了眾多杰出的文臣武將,房玄齡、杜如晦、魏徵、王珪、李靖、徐世勣、長孫無忌、褚遂良、岑文本等如璀璨群星光彩照人。其中,岑文本的名字,相對而言,不是那么響亮,但若要評選當時的廉潔模范,岑文本當之無愧。
岑文本主要與文墨打交道,歷任秘書郎、中書舍人、中書侍郎、中書令。中書令為最高決策機構(gòu)中書省長官,亦即宰相。岑文本之所以能贏得唐太宗信任,仕途一帆風順,無疑是憑借自身的良好品行與卓越才能。史書記載,岑文本“性沈敏,有姿儀,善文辭,多所貫綜”。他博通經(jīng)史,少時即以文才出眾而聞名。其父岑之象,在隋朝任邯鄲令;岑文本十四歲那年,父親被人誣陷入獄,他到有關部門為父親申冤辯屈,口若懸河,理直氣壯,最終澄清冤情,救出父親。
與房玄齡、杜如晦相比,岑文本并非唐太宗的親信舊交,而是來自另外陣營。隋末天下大亂,各路英豪紛紛建立割據(jù)政權,梁武帝后代蕭銑在岳陽稱帝,隨后建都于江陵,國號為梁。岑文本就在蕭銑手下效力,擔任中書侍郎,掌管機要文書。武德四年(621),李孝恭、李靖等率領唐軍圍困江陵,眼看大勢已去,岑文本勸蕭銑投降,以免百姓涂炭。唐軍進城之后,諸多將領準備進行搶掠,岑文本對主帥李孝恭說:“江南老百姓,自隋末以來,飽受暴政虐待,如今群雄并起戰(zhàn)亂不止,刀鋒之下僥幸活下來的人都翹首期盼真正的君主能夠恢復安定,這也就是我們蕭氏君臣江陵父老愿意歸順的原因。如果你們縱容將士搶掠,恐怕此后江南百姓大為失望,不再像我們這樣心甘情愿地歸唐了?!崩钚⒐дJ為岑文本言之有理,立即下令禁止官兵侵擾掠奪,許多人家的生命財產(chǎn)得以保全。
貞觀元年(627),岑文本任秘書郎,并在中書省兼職。有一年,唐太宗親自躬耕藉田,又于元日召見群臣。岑文本為此寫了《藉田》《三元頌》兩篇文章,辭藻精致,文采飛揚。李靖讀了,十分欣賞,將他推薦給唐太宗,他隨即被提拔為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屬于中書省中層干部,級別雖然不太高(正五品以上),但職能很重要,“掌侍進奏,參議表章。凡詔旨制敕、璽書冊命,皆起草進畫”。由于負責起草詔書,經(jīng)常跟隨皇帝身邊,故自魏晉以來,這一職位都由皇帝信得過的人擔任,“近水樓臺先得月”,中書舍人升遷比較快。
當時,中書省有一個牛人叫顏師古,任中書省副職(中書侍郎),自武德初年以來,詔書文誥或重大事項都由他起草擬定,堪稱中書省第一大手筆。顏師古乃一代名儒顏之推之孫,家學底蘊深厚,學識極其淵博,他所選校的《五經(jīng)定本》,糾正了自漢以來出現(xiàn)的一些紕漏,不僅是官方通行的標準教科書,也是孔穎達等大儒編撰《五經(jīng)正義》的基礎。如此重量級大儒在前面,岑文本能否有更出色表現(xiàn)?事實證明,岑文本后來居上,文思敏捷更勝一籌。有一次,需要同時起草多個詔令,時間緊任務重,岑文本便叫六七個屬吏備好紙筆,他分別予以口授,草成之后復核,沒發(fā)現(xiàn)任何遺漏。顏師古后來因過錯被免職,溫彥博為他向皇上求情說:“顏師古熟悉時事,擅長草擬文誥,很少有人比得上他,望能重新任用?!碧铺诨貞f:“朕親自選用一人,您老可不必擔憂?!庇谑亲屷谋纠^任中書侍郎,專門掌管機要事務。
貞觀十八年(644),岑文本被任命為中書令,成為大唐帝國位極人臣的宰相。一般人升官大都喜形于色,他卻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岑文本的母親感到奇怪,問他何以愁容滿面,他回答說:“我既非開國元勛,又非皇上舊友,過度蒙受寵榮,權位越高責任越重,故而深感憂懼?!甭犝f岑文本拜相,親朋好友紛紛登門來訪,向他表示祝賀。岑文本一一婉拒,誠懇表示:“我只接受吊唁,不接受祝賀!”
古代君主最看重臣下的忠誠,岑文本對唐太宗無疑是一片忠誠。但他的忠誠,既不是毫無原則的愚忠,也不是阿諛奉承的偽忠,而是肝膽相照的真誠。擁有這種忠誠的,往往都是諍臣。若論貞觀時期的諍臣,無疑首推魏徵,不過在重大問題上,岑文本也是敢于直諫的。貞觀十一年(637),魏王李泰倚寵驕奢,大造宅第,唐太宗也開始注重享樂,岑文本認為奢侈之風不可長,于是向唐太宗上疏力陳節(jié)儉之重要性,勸誡唐太宗:“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為念。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為善在于不疑,出令期于必信。頤神養(yǎng)性,省畋游之娛;去奢從儉,減工役之費。務靜方內(nèi),不求辟土;載橐弓矢,而無忘武備?!?/p>
岑文本勸諫君王節(jié)儉,自己更能恪守簡樸,雖然官居宰相,仍舊住著潮濕的房屋,家中毫無帷帳之類裝飾。友人覺得如此寒磣有損于宰相形象,勸他購置田產(chǎn)以增加收入,岑文本感嘆說:“我本是南方一布衣,當初的理想,不過做秘書郎或縣令而已。說實話,我并沒有為大唐立過汗馬功勞,只因擅長文墨而位居中書令,這已經(jīng)登峰造極了。如今享受高官俸祿,心里尚且不踏實,又何必置辦田產(chǎn)呢?”
貴為宰相而身居陋室,在貞觀時期并不罕見,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宰相正規(guī)俸祿并不高;二是宰相都很清廉,沒有灰色收入。岑文本為人誠實,自知一介書生做到帝國宰相,已遠遠超越自己最初的夢想;對于現(xiàn)有權位與俸祿,他不僅感到知足,而且知恩圖報,除了盡心盡力履職,再沒有別的奢求。當晉王李治被立為太子的時候,一些名士兼任東宮官職,唐太宗也想讓岑文本在東宮兼職,他卻婉言謝絕了。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如果在東宮兼職,有利于為自己或子孫積聚資本與人脈,誠實本分的岑文本卻不算計個人得失,竟然放棄那么好的差事。
岑文本就是這樣的人,一生以誠為本,無論地位如何上升,始終保持書生本色,為人處事恪守準則。在家行孝悌,侍奉老母以孝聞名,撫育弟侄恩義至誠;為國盡忠義,對國君社稷盡忠誠,治國理政循義理。他為人忠厚誠實,為官清正廉潔,唐太宗曾稱贊他:“弘厚忠謹,吾親之信之。”君臣相伴近二十年,彼此了解很深,這個評價非
常中肯。
清廉正直的戴胄
史料記載,戴胄為人堅貞正直,辦事干練,熟知律法,通曉文案。隋末,他曾任門下錄事,得到納言蘇威、黃門侍郎裴矩的賞識。隋煬帝死后,王世充在洛陽立越王楊侗為帝,戴胄被任命為給事郎。王世充試圖篡位,戴胄直言勸阻,王世充表面同意,覬覦之心卻并未收起。不久,王世充脅迫小皇帝為自己加九錫殊禮,戴胄再次勸諫;王世充惱羞成怒,將戴胄貶為鄭州長史,讓他與王行本一同守衛(wèi)虎牢。稍后,王世充廢楊侗而自立稱帝,國號為鄭。唐武德四年(621),秦王李世民攻克武牢,戴胄被引入秦王府任士曹參軍。
貞觀元年(627),大理寺少卿(最高審判機關副職)出缺,唐太宗首先想到了戴胄:“大理寺少卿,是關系到人命的官職,戴胄清廉正直,正是最佳人選?!贝麟袆偙蝗蚊鼮榇罄硭律偾洌阌龅揭患闊┦拢河幸惶?,長孫無忌應召參見皇帝,沒有解下佩刀就進入皇宮的東側(cè)門,出了閣以后,走到東門口,守門的校尉才發(fā)覺。尚書右仆射(宰相)封德彝認為,守門校尉沒有及時發(fā)覺問題,應當處死刑;長孫無忌失誤帶刀入內(nèi),應判徒刑二年,罰銅二十斤。唐太宗同意這個意見。戴胄反駁說:“長孫無忌帶刀入宮,校尉沒有發(fā)覺,同為失誤;但臣子對于皇帝不能以過失推脫責任。按照法律規(guī)定:供奉皇帝的湯藥、飲食、舟船,發(fā)生任何差錯都要處以死罪。陛下如因長孫無忌有功而從寬處理,這就不是司法機關可以議定的;如果依法處理,那么罰銅是不合適的。”唐太宗說:“法律不是我一人的法律,是天下的法律。怎能因為長孫無忌是皇親國戚,就可以徇私枉法?”于是下令重新審議。封德彝堅持最初的意見,唐太宗默認。戴胄再次辯駁說:“校尉因長孫無忌而獲罪,依法應當從輕處理;就過失而言,兩者情節(jié)嚴重程度相同,而判決卻有生死之別,這樣肯定顯失公平,我斗膽請求寬恕校尉。”唐太宗覺得戴胄言之有理,也就免除了校尉的死刑。
戴胄就是這樣,凡事總是秉公而斷,依法處理,哪怕自己意見與皇帝相左,只要有法理依據(jù),他就會據(jù)理力爭,絕不曲意枉法而迎合皇帝。當時朝廷大力選舉人才,有人為了上進,竟然偽造身份資歷,篡改譜牒。唐太宗特地下詔,允許作偽者自首,凡不自首的,一經(jīng)查出,死罪論處。不久,有一位作偽者事情敗露,戴胄負責受理此事,依法判處此人流放,并報告皇上。唐太宗召見戴胄,當面斥責道:“我當初下詔,說不自首者處死,你現(xiàn)在按法律判他流放,這不是向天下表明我說話不算數(shù)嗎?”戴胄回答:“陛下如果當即下令處死他,臣下自然無法干預。既然走司法程序,為臣就不敢違背法律?!碧谫|(zhì)問:“你只顧自己遵守法律,卻讓我失信于天下?”戴胄解釋:“法律是國家為布信天下人而定的,言語是一時喜怒說出來的。陛下憑借一時忿怒而殺人,其實心里也知道這樣不妥,故而交給臣下依法論處,這叫作忍小忿而存大信。如果曲從個人情緒而違背法律的信用,臣為陛下感到惋惜。”太宗頓時醒悟,欣然采納戴胄的意見,并對他說:“我在法律上有所失誤,你能予以糾正,我就沒什么憂慮了?!?/p>
戴胄參與辦理任何案件,都以法令條文為依據(jù),分析周密細致,逐條厘清罪證,言辭如泉涌,極富說服力。為了維護公正,他多次冒犯皇上直言。好在唐太宗為從善如流的明君,不僅沒有遷怒于他,反而不斷予以提拔重用。繼大理寺少卿之后,戴胄升任尚書左丞,貞觀二年(628),唐太宗又讓他與魏徵一同擔任諫議大夫,檢點朝政得失;貞觀三年,戴胄升任民部尚書,兼任檢校太子左庶子;杜如晦病逝后,唐太宗遂讓戴胄代理吏部尚書,仍舊擔任民部尚書、太子左庶子、諫議大夫。貞觀四年,戴胄不再代理吏部尚書,以民部尚書之職參預朝政,成為宰相級大臣。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戴胄的官位不斷上升,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嚴守法度,從不以權謀私,更不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除了法定俸祿及皇帝賞賜,沒有任何灰色收入。所以,戴胄雖貴為宰相級大人物,卻住著簡陋的房子,過著簡樸的生活。貞觀七年(633),當戴胄因病去世的時候,他家因為房屋簡陋狹小,竟然連祭奠的地方也沒有。太宗也不禁為之動容,為示哀悼,罷朝三日,并下令官府特地為他建造一座家廟,并命虞世南為他撰寫碑文。
現(xiàn)實生活中,不少人“給點陽光就燦爛”,只要握有一點權力,就挖空心思以權謀私。且不說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老虎”,就是那些級別較低的“蒼蠅”,借用手中僅有的職權也能攫取巨額錢財。相對而言,戴胄擔任過朝廷重要部門吏部(管理官員)、民部(管理財政)的一把手,并且以民部尚書身份履行宰相職責;論地位與權勢,不能說不顯赫。掌握人事、財政大權,日子何以過得那么寒磣?同樣是做官,做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究竟什么原因?qū)е麓麟械那辶?/p>
或許有人認為,戴胄受儒家文化熏陶,有君子操守,沒有貪腐的動機,不想貪。其實,戴胄并不精通經(jīng)史,受儒家思想影響不大,任職吏部時,他獎掖法吏,抑制文士,頗受爭議;況且自實行科舉制以后,很多受儒家文化熏陶而入仕的官僚仍不免淪為貪官污吏,可見儒學教化并非為官清廉的先決條件?;蛟S有人認為,戴胄的清廉是因為他循規(guī)蹈矩,膽小怕事,不敢貪。但是,戴胄多次在皇帝面前犯顏直言,表明他絕非膽小怕事的懦夫?;蛟S有人認為,戴胄的清廉其實是政治生態(tài)使然,因為當時政治清明,不能貪。這個說法,無疑是有道理的。
不過,就戴胄而言,其清廉關鍵在于內(nèi)因。《舊唐書》也好,《新唐書》也好,在戴胄本傳中并沒有介紹他的廉政事跡,只是用大部分篇幅記述他的兩則秉公執(zhí)法故事。透過兩則故事,不難看出他是一個極為正直、極講規(guī)矩、極度守法的人。古往今來,所有貪腐行為無不是違法亂紀行為。由此可以邏輯推斷,大凡講規(guī)矩守法度的人,為官必定清廉。在推行依法治國與反腐倡廉的今天,像戴胄這樣嚴于守法秉公執(zhí)法的精神品格,仍然值得我們學習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