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人物”系列之四
司馬遷(前145?—前90?),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南)人。我國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曾任太史令,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但他忍受著屈辱,憑借堅忍的意志發(fā)奮完成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這部書被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司馬遷的生平事跡主要記載于《史記·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班固根據(jù)這些材料,在《漢書》中為司馬遷立傳,記述了這位偉大人物撰著歷史的經(jīng)過、思想和精神。
清末名臣左宗棠早年曾寫過一副對聯(lián):“文章西漢兩司馬,經(jīng)濟南陽一臥龍?!币桓睂β?lián)里面包含了三位古人,又用得極為貼切,不能不說是工巧之作。這三位古人中,“南陽一臥龍”大家應該很熟悉,就是蜀漢名相諸葛亮,左宗棠自號“今亮(當代諸葛亮)”,故在對聯(lián)中也以“臥龍”自詡。至于“西漢兩司馬”,則是指司馬遷和司馬相如。
有人可能要問了:我們都知道司馬相如是作賦的名家,可左宗棠為什么也把史學家司馬遷和“文章”聯(lián)系在一起呢?其實,在古人看來,司馬遷也是一位大文豪。唐代文學家韓愈就曾稱贊司馬遷的文章“雄深雅健”,認為他是西漢最出色的四位大文學家(司馬相如、司馬遷、劉向、揚雄)之一。柳宗元也推許司馬遷“峻潔”,就是文筆剛勁凝練,沒有浮華筆墨。那么,像司馬遷這樣一位大史學家、大文學家,是怎樣成長起來,又是怎樣獲得如此之高的歷史地位的呢?
一、“被遺忘”的司馬遷
司馬遷生活在距今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景帝、武帝時期,關(guān)于其生平行事,我們除了他著《史記》、為李陵辯誣之外,知道的很有限。幸而司馬遷在《史記》中留下一篇《太史公自序》,簡略記述了他家族先輩的姓名,以及其父司馬談和自己兩代修史的經(jīng)歷。但是,這篇《自序》對司馬遷的其他經(jīng)歷記述得都很簡單,以至于后人對司馬遷的生活、仕途和交際了解得很少。從這一點上說,司馬遷被歷史遺忘了。
從自述看,司馬遷是秦將司馬錯的后人,但家族到漢初已經(jīng)衰微。司馬遷的曾祖父司馬無澤只是一個管理市場的小官,祖父司馬喜雖然爵至五大夫,但沒有官位。司馬氏在朝廷任職,是從其父司馬談開始的。
司馬談是一個博學多才的知識分子。據(jù)司馬遷回憶,他不僅兼習道家、儒家,而且還精通天文星相之學。漢武帝即位之初,就任命司馬談?chuàng)呜撠熖鞎r、星歷的太史令,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司馬遷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
司馬遷的生年,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根據(jù)他的自述推算,大概生于漢景帝末年。他“年十歲則誦古文”,打下了很好的學術(shù)基礎。二十歲時,司馬遷開始了周游國內(nèi)的旅程。他向南一直走到浙東,折而沿江西上,直入湖南,攀登九疑山,再行至沅水、湘水流域,憑吊屈原、賈誼;回程時,他先是去了汶水、泗水流域,參觀孔子、孟子等儒家大師留下的遺跡,之后折而南下,由楚入梁,再回到都城長安。在這次“壯游”中,司馬遷不僅飽覽山水風光,還到了很多名人生活過的地方,收集了大量民間傳說,也驗證了一些傳聞的真實性。這一時期的經(jīng)歷給司馬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他撰寫《史記》的重要依據(jù)。
回到長安后,年輕的司馬遷被任命為郎中。此時,漢武帝想要聯(lián)系大月氏、大夏等國,故任命司馬遷前往西南地區(qū),嘗試開通道路。由于種種原因,這次行動無功而返。當司馬遷回來復命時,他的父親司馬談已經(jīng)病重,不久就去世了。司馬談去世后三年(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接任太史令。他繼承父親的遺志,在履行職責——占卜、歷算、觀星之外,致力于著述一部上起五帝、下至當朝的通史,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史記》。但是,司馬遷任職不到十年,就卷進了一場意外的災難之中。
天漢二年(前99),漢將李陵率軍出塞,與匈奴交戰(zhàn),因寡不敵眾被迫投降。在李陵而言,忍辱投降,本有徐圖后舉之意,但漢武帝聽信李陵為匈奴練兵的傳聞,下令處死李陵的家人。司馬遷不顧冒犯武帝的危險,站出來替李陵說話,被憤怒的武帝交付廷尉審理,判處了宮刑。據(jù)司馬遷追述,此時他本有自殺以免受辱的想法,但因為著述未成,最終選擇了忍辱以著書的道路。
平心而論,漢武帝對司馬遷的才學還是賞識的。雖然是他讓司馬遷遭受了巨大的屈辱,但司馬遷受刑后,也是他將司馬遷任命為中書令,做自己的“機要秘書”。然而,此后的司馬遷雖然成了天子近臣,行動卻不見于史籍,仿佛失蹤了一樣。直到征和二年(前91),司馬遷的好友任安因遭巫蠱之禍將被處死,司馬遷才再次出現(xiàn)在文獻記載中,伴隨而來的,是那篇名傳千古的《報任安書》。
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向朋友傾訴了因非罪而受重刑的痛苦:“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比伟矂袼蛭涞弁扑]人才,司馬遷在信中回答道:“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對此時的司馬遷來說,名聲、官職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他唯一追求的,是早日完成《史記》。
司馬遷的晚年,可以說是默默無聞的。我們知道他最終完成了《史記》,卻不知道《史記》成書于何時,也不知道他去世的確切時間,更不知道他作為武帝的近臣發(fā)揮過什么作用。然而,這也許正符合司馬遷的愿望:歷史忘卻了他,卻永遠記住了《史記》。
二、被銘記的《史記》
對《史記》的評價,最著名的當推魯迅先生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前五個字說的是《史記》的史學地位,后五個字則是它的文學價值。評價簡短、精準,實為絕妙之筆。
為什么說《史記》是“史家之絕唱”呢?在《史記》之前,記錄前人言行的文獻只有“記言”“記事”兩體。“記言”的代表是《尚書》,以記錄古人言論為主,但對言論因何而發(fā),起了什么作用,記錄很不詳盡;“記事”的代表是《春秋》,按年月記載事件,但用字儉省,前因后果尚且語焉不詳,更不用說詳細記述參與者的言行了。到戰(zhàn)國中后期,逐漸出現(xiàn)將“言”與“事”聯(lián)系起來的著作,如以諸侯國為分類標準,記載各國人物言論行事的《國語》《戰(zhàn)國策》。這些著作比起原始的“記言”“記事”著作,內(nèi)容更豐富,記載更詳盡,但仍沒有脫出“記言”“記事”的范疇。而且,這些著作中所記之言論、事跡都是獨立片段,前后沒有聯(lián)系。讀者想要尋找某人的生平行事,或某項制度的發(fā)展過程,只能自行抄撮整理。這無疑是很不方便的。
司馬遷著《史記》,為史書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體裁——紀傳體。他以“本紀”為綱,用“世家”“列傳”記載重要人物的言行,以“表”分年月記錄紛雜繁復的細事,“書”則是典章制度的匯集。這樣一來,《史記》就形成了一個在“本紀”統(tǒng)領(lǐng)下的有機生命體,書中各部分互為補充,簡者不覺其略,繁者不覺其贅,讀者可以根據(jù)需要選擇閱讀,而記載歷史的功能也更為完善。于是,后世正史均采用紀傳體這一寫法,無怪乎梁啟超會有“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的評價了。
不僅如此,司馬遷先后做過太史令、中書令,能看到很多官方藏書和檔案,他在編纂《史記》時廣泛使用了這些材料。如漢初功臣的傳記中關(guān)于軍功的記載來自官藏檔案“功簿”,是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此外,司馬遷在青年時曾周游各地,因此對山川形勢、歷史遺跡都頗有認識,也采訪過很多名人的后代。他聽說秦攻魏時曾用水攻,就親自考察大梁城,果然在城壁上見到水跡;他到淮陰侯韓信的故鄉(xiāng),見到韓信母親的墓旁有廣闊的空地,確知韓信為母預留“守冢萬家”之地的傳說并非虛言……到撰寫《史記》時,司馬遷將自己的見聞都寫入了相應篇目,這就使《史記》的內(nèi)容更為詳實。尤其不易的是,司馬遷不屈于當世權(quán)勢,在為功臣、重臣立傳時,并不避諱他們的問題。如韓安國在魏其侯竇嬰被迫害時首鼠兩端,公孫弘巧宦懷詐,霍去病不恤士卒……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司馬遷都一一據(jù)實直書。班固說:“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边@是西漢以來學者對司馬遷和《史記》的共同認識。謂之“史家之絕唱”,斯無愧已。
那么,《史記》又何以被稱為“無韻之《離騷》”呢?這主要是因為《史記》的文學價值同樣出眾。如我們熟知的“鴻門宴”一段,項羽、項伯、范增、張良、樊噲各有個性,呼之欲出。又如《陳丞相世家》寫陳平在朝廷政爭中的巧妙周旋,《淮陰侯列傳》寫韓信被廢為侯之后的怏怏不得志,《萬石張叔列傳》寫萬石君(石奮)小心謹慎的心態(tài),也都栩栩如生。前人說:讀《史記》的游俠傳,就有輕生取義的豪情;讀屈原傳、賈誼傳,就為他們悲傷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乃有遁世的想法;讀李廣傳,幾乎要起而搏斗;讀石建傳,又會變得謹慎小心?!妒酚洝窂姶蟮母腥玖Γ纱丝梢娨话?。
另一方面,司馬遷在描寫人物時,也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他寫屈原、賈誼坎坷不遇的遭際,在“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幾句之下忽然插入自己的評論:“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鳖H覺悲涼。司馬遷歷經(jīng)坎坷、負屈受刑,胸中自有不平之氣,在《史記》中,他以很巧妙的分寸抒發(fā)了這種情感,與屈原的《離騷》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金圣嘆在評《屈原賈生列傳》時說:“(司馬遷)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淚?!闭婵芍^太史公的隔代知音。但是,司馬遷和屈原一樣,沒有讓失意和哀傷控制自己,而是將情感轉(zhuǎn)化為繼續(xù)前進的動力?!妒酚洝纺軌虺蔀椤盁o韻之《離騷》”,情感的推動力是很重要的因素。
總的來說,《史記》既是一部史學名著,也是一部文學名著。在史學史上,它是我國紀傳體史書的開山之作,也是我國史學走向成熟、獨立的一個重要標志;在文學史上,它與漢賦相頡頏,上承《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寫人記事之法,又加以發(fā)展,形成了別具一格的筆法,為后世所宗仰。今天,我們在史學、文學方面都已經(jīng)取得了長足發(fā)展,但《史記》取得的輝煌成就仍為我們所銘記。
三、功業(yè)追尼父,千秋太史公
在前文中,我們曾經(jīng)提到,司馬遷的身后非常寂寞。他的生平行事大多佚失,全賴《史記·太史公自序》才保存下來一些痕跡。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說,司馬遷又是活在后人記憶中的?!妒酚洝烦蓵院?,雖曾短暫沉寂了一段時間,但到西漢后期已經(jīng)為世人所知,并被認為是一部偉大的史學著作。到了南宋,史學家鄭樵在《通志·總序》中指出:“司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于秦漢之世,勒成一書,分為五體:本紀紀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歷,書以類事,傳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痹诠糯鸪缌?jīng)的背景下,這是學者能作出的最高評價了。
鄭樵把《史記》與六經(jīng)相比類,很多學者認為他有過譽之嫌。然而,我們?nèi)绻麖氖穼W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就會覺得鄭樵的評價并不過分?!墩f文解字》解釋“史”字說:“史,記事者也?!痹谝笊毯臀髦?,都有以“史”為名掌管祭祀占卜、天文星相、文書策命的官員,記錄朝廷政命、君臣言行——所謂的“記言”“記事”,也是他們的職責,但并非主要任務。自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時期,以“史”為名的官員與其說是史官,不如說是卜筮、星歷、典章制度的專家和國家藏書的管理員。也就是說,在司馬遷的時代,文學、藝術(shù)、哲學、史學等還沒有成為獨立學科,更沒有“史學”“史籍”的概念。司馬遷著《史記》,在他看來是“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也是“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換句話說,就是接續(xù)孔子整理上古文獻、著為六經(jīng)(這是古人的觀點)的工作,整理編纂古代文獻,并以個人觀點決定異說的去取。可以說這是我國古代史學走向成熟,并最終與經(jīng)學中的《春秋》家分道揚鑣的重要標志。梁啟超一曰司馬遷為“史界太祖”,二曰太史公為“史界之造物主”,都是從這個角度著眼的。
司馬遷的另一個特點,是卓越的“會通”精神。他成長于“百家”被儒家壓倒之前,因此頭腦中沒有獨尊儒術(shù)的思想,雖然尊崇孔子和“六經(jīng)”,卻不排斥百家雜說。有這種思想為先導,《史記》自然會具備“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會通”色彩,以及“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的氣魄。而司馬遷廣博的學術(shù)背景,以及能夠接觸國家藏書的優(yōu)越條件,在“會通”精神的指導下正好能最大程度發(fā)揮作用??梢钥吹剑妒酚洝分杏涗浟烁鱾€學派的觀點,也記載了各式各樣的人物,其中有帝王將相,也有學者大儒,有商人游俠,也有卜者相師,眾生世態(tài),百家爭鳴,萃于一書,這是后世二十幾部正史都無法與之相比的。這樣一來,《史記》取得史學經(jīng)典的地位,被歷代學者所尊仰,也就不難理解了。
關(guān)于司馬遷一生的成敗得失,郭沫若有一首詩評價得最為全面,可以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
龍門有靈秀,鐘毓人中龍。
學殖空前富,文章曠代雄。
憐才膺斧鉞,吐氣比霓虹。
功業(yè)追尼父,千秋太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