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辛
這個故事的線索,最初是四十六七年前,我插隊落戶當(dāng)知青時聽來的。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布依族漢子,當(dāng)時不過近50歲。講的是他青年時代刻骨銘心難以忘記的一段經(jīng)歷。他叫勒普,布依族的名字,意為勤勞、勇敢。漢語的大名叫羅智勇??墒且粋€寨子上的老鄉(xiāng),很少叫他勒普的,更不習(xí)慣稱呼他羅智勇的姓名。叫他羅智勇的,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我是生產(chǎn)隊里的記工員,給他記工分時,我要求他報正式的名字,每天給他記工分,問他在哪塊田地干活,我就連姓帶名稱呼他羅智勇,我覺得這名字很好,很符合他的性格。
寨鄰鄉(xiāng)親則不然,他們喊他的時候,都叫他乖 甲習(xí)。乖和甲習(xí)之間,稍有片刻的停頓。起先我一直以為,乖是姓,甲習(xí)是他的小名。
后來老鄉(xiāng)悄悄告訴我,不是這個意思。乖 甲習(xí)是憨厚的布依話發(fā)音。他那么有智慧又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臐h子,怎么會憨呢?憨厚當(dāng)然也是褒義詞,只是看老鄉(xiāng)們說他憨厚時嘴角露出譏誚的笑紋時,我便猜大伙兒更多地認(rèn)為他為人處事有點憨的成分大。
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年事漸長,很多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往事都漸漸淡忘了。而羅智勇當(dāng)年給我講述的事情卻還記在心頭,很多細(xì)節(jié)似乎歷歷在目。
后來我開始寫小說,從來沒有想到要把這個聽來的故事寫出來。年過60,回憶往事,竟然仍把這個聽來的故事記得那么清楚,可見這個故事自有它的魔力和生命力。于是我重返年輕時插隊落戶的第二故鄉(xiāng),從縣志、州志,從文史資料中,了解到很多老人所講故事的時代背景,社會狀況和村寨風(fēng)情。對于故事發(fā)生的那個年代,竟然猶如歷史的畫卷一般,在我眼前徐徐展開。我很想再次拜訪羅智勇老人,他若活著的話,該有90多歲了。但是村寨上的鄉(xiāng)親告訴我,活到91歲,老人去世了,不過幾年前的事。我深感遺憾,老鄉(xiāng)說你也不要遺憾,過了85歲,乖 甲習(xí)更加憨了,一句話總要翻來覆去說七八遍,聽的人不勝其煩,城里人說這是老年癡呆。
于是我決定把這個頗有意味且令人難忘的故事寫下來。
故事的核心是一座青岡石橋,河谷幽深,水流湍急,當(dāng)?shù)夭家雷?、水族、苗族老鄉(xiāng)稱其為深河橋。故而我就把小說的篇名定位《深河橋頭》。
勒普離開韭黃寨,往深河橋這邊走來,是因為接親半年多的新婚妻韋發(fā)妹的催促,讓他務(wù)必到朗寨上去看看,這幾天里讓人心里不踏實的消息一個一個傳過來,發(fā)妹惦記著朗寨娘家父母弟妹的安危,飯吃不好,覺睡不著,弄得勒普跟著心中不安。
聽說日本鬼子穿著蠟黃的軍裝,要穿過朗寨的青岡石階路,往獨山縣城趕。占領(lǐng)了獨山,他們還要過深河橋,去打都勻、麻江、貴定,一直打到貴陽去。
像在三都九阡的石板寨一樣,日本鬼子在朗寨也遭到了水族老鄉(xiāng)們的抗擊,槍炮聲響了好久,打死了幾個日本鬼子,水族老鄉(xiāng)也有傷亡的,經(jīng)過一天一夜抗擊,滿寨的男女老少水族鄉(xiāng)親,全部四散逃進了山林里,鬼子進村之后,燒殺搶劫,無惡不作,見糧食就拉起走,見到豬、牛、馬、羊全部槍殺之后宰來吃,臨走之前,還點起大火燒寨子,火光煙霧燃了好久都不見平息。
發(fā)妹聽到這些消息,魂都不在身上了,不曉得自己的父母弟妹是不是遭害,傷著沒有,躲進了山林里,天寒地凍的,這日子怎么過?她催著勒普,往朗寨跑一趟,探一個究竟。鬼子竄進了獨山縣城,朗寨團轉(zhuǎn),想必太平一些了。
勒普當(dāng)真答應(yīng)去了,發(fā)妹又不放心自己的丈夫了。她讓勒普帶上那管獵槍,防個身,真碰上了鬼子,還能打死狗日的幾個。她還給勒普蒸了一背篼的包谷粑,說一家人躲在山林里肯定是缺吃少穿,多帶一點。只是怕裝得太滿,背著走太重,她才沒把蒸好的包谷粑全裝上。
發(fā)妹的手巧,蒸出的包谷粑糯香糯香的,勒普背在身上,都能聞到透過包谷葉拂來的清香甜酸的滋味。
走出彎彎拐拐的羊腸小路,翻過朗寨通外頭的山埡口,一眼看到那條獨山通往州府都勻的大馬路,勒普的雙眼驚恐地睜得老大,天哪,怎么會是這樣子?
那條平時看去寬敞得順著山拐帶一點彎曲的大馬路上,匯聚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成千上萬的難民,他們穿著破衣爛衫,老老少少肩挑背扛,有相互攙扶的,有嘶聲啼哭的,有呼天搶地哀嚎的,有在路旁臨時架鍋煮食的,有在石板上倒頭睡的,馬蹄聲,汽車的喇叭聲,呼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前頭一輛橫起的車子開不動了,蠕動著的蟻群般的人流停滯下來,一聲刺耳的槍響,震得山谷里發(fā)出陣陣回響,繼而又陷入一片騷亂之中。
勒普的兩腿一陣晃動,站在山埡口上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從沒見過的景象。
他不敢下坡往大馬路扶老攜幼的人群里走了,一擠到人群里,他也就成了難民。他們是從長沙、從柳州、桂林背井離鄉(xiāng)逃難來的,他們潮水般地涌了來,要沿著這條大馬路奔省城貴陽去逃難,去找一個活命處。
風(fēng)吹來,好冷。勒普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出門之前,他把能穿的衣衫都套上身了,沒想到還是這么冷。往年的十一月底,黔南的山山嶺嶺,沒有這么冷的。才站停下來一會,腳僵了,手都有些發(fā)顫。臉皮上感覺陣陣刺痛。
勒普心頭拿不定主意,放眼四望,那條擠滿了難民的大馬路上,車流滾滾,柴油車、馬車、獨輪車、板車、卡車,擠作一堆。人流堵住了走不動,馬路兩邊的小路上、溪溝邊,也都是人。啼饑號寒、老弱婦孺有的走不動了,席地而臥。一個娃娃拖著鼻涕,在仰臉哭泣,哭聲都淹沒在嘈雜哄亂的喧嚷中。這不,大馬路兩側(cè)的半坡小路上,不時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趕路的難民。
勒普驚懼地瞪著他們,他們有的瞥一眼勒普,有的望都不望一眼,只顧埋頭喘著粗氣趕路。
一聽他們喘得這么兇,勒普就曉得他們是外鄉(xiāng)人,不懂得如何走山路。這么趕著走,不說累得人要趴下,喘也要把他們喘死。
怪不得前些天朗寨打響之后,韭黃寨上就傳說,逃難路上有凍死、餓死、踩踏而死的人,尸體就隨意地拋撒在坡上,慘不忍睹??磥硎钦娴?。心中慌啊,怕挨日本人的槍炮子彈,怕被打死,才要逃難啊!
勒普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日本鬼子的可惡,感覺到被侵略的受辱,感覺到當(dāng)亡國奴的可怕。日本人打進中國,他曉得國家遭難了;日本人得寸進尺,不斷吞食國土、南進北犯,中國老百姓紛紛往貴州、云南、四川逃難,長途流亡,背井離鄉(xiāng),他曉得中國人這難遭大了!但是,韭黃寨上的老人們說,貴州是塊福地,山高林子大,日本人打不進來,我們布依族還是過自己的日子,多收糧食,把余糧獻(xiàn)給國家,打鬼子。故而勒普心里總覺得,抗日這件事,離自己很遠(yuǎn)。他不用穿上軍裝扛起槍到前方去,他要做的是種好莊稼,閑來上山去打獵,過好自己一份小日子。況且他已經(jīng)娶來了水族女子韋發(fā)妹,開始收莊稼那幾天,發(fā)妹體力不支,韭黃寨上的伯媽老奶們都說,發(fā)妹有喜啦!讓勒普多照顧她。要不是發(fā)妹多次催促,勒普真不愿離開發(fā)妹,往朗寨走一趟。
沒想到,走出韭黃寨,竟然會看到眼前這一幕逃難途中的凄慘景象。
勒普不想走到大馬路上去,人群雜沓的難民,他怕自己帶著獵槍、背著背篼。擠也擠不過去。更怕饑腸轆轆的難民們一旦發(fā)現(xiàn)他背篼里的包谷粑,頃刻功夫就把包谷粑全搶光了。
他呆癡癡傻站了一陣,想了想,決定沿山坡的小路,斜穿過深河橋,往朗寨放心去探望發(fā)妹的父母弟媳。這樣走,比走山谷間的大馬路難行一些,卻近一點,只不過翻山越嶺,都是羊腸小道,濕滑難行一點。
打定了主意,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剛轉(zhuǎn)過身子,往朗寨去的小路上走出幾十步,勒普聽到身后有人喊他。
“前面那位兄弟,問你個事”
勒普一聽,就曉得這是逃難的外鄉(xiāng)人,說的是北方話。他站停下來,提了一把肩上的獵槍,轉(zhuǎn)過身來。
風(fēng)迎面吹來,濕漉漉的,打在臉上冰冷冰冷。勒普伸手抹了一把臉,冷得直刺骨頭,再一看,不好,風(fēng)中飄著小雪花,一小點一小點,稀疏稀疏的。
他看清了問路的是兩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國軍士兵,兩人穿著軍裝,肩上背著槍,槍口朝著地下。前頭那兵臉貌清秀一些,后頭那個臉盤的,顯得更年輕,只是絡(luò)腮胡子,黑乎乎的,有幾天沒刮了。
勒普打量著他們,臉上的神情分明在說,問啥子?你們說啊。
前頭臉貌清秀的兵謙恭地笑了一下,問:“兄弟,去深河橋怎么走?”
勒普想說你們跟著我走就行了,話到嘴邊,變成了盤問:
“你們到深河橋去干啥子”
“噢,”問話的兵笑得更加燦爛了,他指了一下同行的兵,勒普現(xiàn)在看得更清楚,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兵,比問話的這個年輕好幾歲,看他那樣子,不過20來歲?!拔覀兪抢杳麝P(guān)退下來的國軍79軍199師187團士兵,打散之后,長官命令我們到深河橋頭集結(jié)。我們沒走錯吧?”
雖然天天守著發(fā)妹生活在韭黃寨上,前些天荔波縣的黎明關(guān)國軍阻擊日本兵,憑險布防,迫擊炮和機關(guān)槍響個不停,打了幾天幾夜,200多日軍死傷。后來終因鬼子抄小路包抄,國軍腹背受敵;才退出陣地后撤,勒普聽到寨鄰相親繪聲繪色地講述??催@兩個士兵,滿臉疲憊,身上沒有受傷,勒普說:
“隨我走吧。”
“到哪里去?”問話的國軍警覺地問。
勒普知道他心疑,說:“我也要過深河橋,你們安心?!?、
勒普說這話是讓兩個國軍士兵放心,他不會把他們帶到其它地方去。
“還有多遠(yuǎn)?”還是問話的士兵關(guān)切地打聽。
“不遠(yuǎn),半天能走到橋頭?!崩掌疹^也不回地道。
風(fēng)刮得大起來,星星點點的小雪花,也比原來下得密一些。雪花落到窄窄的山道上,頃刻間就化了。勒普加快了腳步,小雪花下繁密了,凝結(jié)在泥巴路上,就像擦了油一般,會難走得多。
身后兩個國軍士兵,顯然不習(xí)慣走這高低不平、曲里拐彎的山路,他們走得氣喘吁吁的,粗重的喘氣聲勒普聽得清清楚楚。
“兄弟,”緊跟在勒普身后的士兵又在喊他了,“你有沒有吃的東西?”
勒普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從問話士兵的臉上,掃到更年輕的絡(luò)腮胡子士兵的臉上,有幾朵小雪花,落在絡(luò)腮胡子上,一時間沒有化,白花花的,使他的臉上看上去像抹了一層霜。但是從他倆閃爍著饑火的眼神中,勒普看出了他們很餓了。饑餓的人對食物有種特殊的敏感,挨過餓受過凍的勒普是曉得的。莫非,這兩個饑腸轆轆的國軍士兵,聞到了他背篼里包谷粑的氣息。
天氣冷,發(fā)妹剛剛蒸出來時包谷粑的香氣,已經(jīng)不是那么濃烈了呀。再說,他背的包谷粑是要送給發(fā)妹的父母,他的岳父母的,他不能隨便拿給陌生人吃??!
山坡下大馬路上的難民那么多,他這一背篼包谷粑經(jīng)得幾個人吃。
勒普目光游離著,搖了搖頭。
問話的士兵從軍裝兜里掏出一迭錢,遞了過來:
“給,換點吃的。”
哇,這么厚這么多票子啊!勒普雙眼一亮,道出一聲:“發(fā)洋財咯!”
幾個包谷粑能值多少錢。往常在山林里打獵,逮到了麋子、錦雞、竹鼬,那種好吃的小動物,挑著到趕場天賣,也賣不到幾個錢,這會兒,幾個包谷粑就能換來這么多票子。韭黃寨上的鄉(xiāng)親,說過這發(fā)洋財?shù)脑挘腥擞脦讐K米糕、糯米粑,就換來了難民的金戒指、首飾、懷表。擺弄來擺弄去,閑下來就玩?zhèn)€不停。
臉貌清秀的士兵晃了晃手中的票子,票子發(fā)出誘人的嘩嘩的聲響:“拿著,有吃的,你給我們一點?!?/p>
勒普接過一迭票子,忙慌慌揣進了衣兜。他穿的是布依漢子斜襟衣衫,衣兜在胸前,把錢往衣兜里塞的時候,他的手都激動得抖了。
一輩子,他都沒得到過那么多的錢。
他一轉(zhuǎn)身把背篼放下來,揭開蓋著包谷粑的芭蕉葉子,雙手捧起五六塊包谷粑,遞了過去。
那絡(luò)腮胡子的年輕士兵,像餓猴爭食般敏捷地跳了過來,抓過兩塊包谷粑,急不可待撕去包谷葉子,狼吞虎咽地咀嚼著包谷粑。
看得勒普都驚呆了。
臉貌清秀的士兵斯文一些,接過包谷粑,沒把包谷葉子撕干凈,就往嘴里送。
勒普心里說,這兩個國軍士兵跟著難民們一路行來,肯定是餓了好幾頓了。
吃第二個包谷粑的時候,兩個士兵咀嚼的速度放慢下來了。絡(luò)腮胡子先擰開他的軍用水壺,就著水下咽。
繼而臉貌清秀的士兵也喝水了,見勒普大睜雙眼盯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他還笑了笑,問勒普:
“怎么稱呼你?”
韭黃寨上的布依族鄉(xiāng)親,叫他乖 甲習(xí),但是只要上街趕場,勒普也請寨老取了漢族的大名,他對國軍士兵道:
“我叫羅智勇。你們呢?”
臉貌清秀的士兵指著絡(luò)腮胡子道:“他姓田,叫田倉,糧倉的倉。我姓藤,寫起來筆畫很多的那個藤,叫藤木。哈呀,你這東西,太好吃了,松松軟軟的,有點甜,微帶點酸,好帶勁?!?/p>
“好吃、好吃?!碧飩}跟著連聲夸贊,一邊說一邊舔著粘在手上的包谷粑,還沒吃夠似的。
聽他實話,勒普覺得,田倉和滕中明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咬字發(fā)音硬硬的。
他把肩上的獵槍挎了一下,重新背起背篼,對兩人道:
“雪花飄得密了,趕路吧!”
臉貌清秀的滕中明挨近身來托了一把背篼順口問:
“羅……你是這山里的老鄉(xiāng)?”
“是?。【曼S寨上的?!?/p>
“你去深河橋有事?”
“哦,不是,我是去探望岳父母,路過深河橋?!?/p>
“啊,那我們真是太有緣、太有幸了!”滕木笑著道:“碰上了你,我們就能順順利利到達(dá)深河橋啦!”
他說著,還拍了拍田倉的肩膀。
田倉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不住地點頭。
藤木和田倉身上都帶有吃的,不過那都是軍用壓縮餅干,吃厭了。不是餓得受不了,他倆誰都不想吃。藤木拿出一把錢換這個姓羅的老鄉(xiāng)的糕粑吃,一是想換換口味,二是要同他套近乎,說上幾句話,進一步摸清情況,順利地到達(dá)他們的目的地深河橋頭。
沒頭蒼蠅般的跟著嘈雜喧嚷的難民潮走,他們真怕走錯了路,到不了這問了好多難民都搖頭說不曉得的深河橋頭。
完不成他倆身負(fù)的重大使命。
藤木是一個中國通,年少時就被派到中國東北撫順的一個日本醫(yī)生診所當(dāng)助手,學(xué)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的普通話口音,比一般的東北人還準(zhǔn)一些。后來又被招回日本的特務(wù)機關(guān)專門培訓(xùn),繼而跟著日本軍隊進入中國,從事一般官兵難以完成的特殊任務(wù)。這次他跟隨步兵104聯(lián)隊聯(lián)隊長海福三千雄大佐抵達(dá)廣西南丹后,決定兵分兩路進入貴州。
步兵聯(lián)隊號稱有3800多人,打到廣西南丹時,已不足3000人,兵分兩路進軍貴州,藤木跟著聯(lián)隊隊長海福三千雄這一路,不過只有一千多人。
從廣西的南丹直撲貴州的獨山,一路上長驅(qū)直入,幾乎沒有遇到中國正規(guī)軍的抵抗。只是海福三千雄大佐讓中國老百姓的冷槍打怕了,他命令所屬部隊通通去弄中國老百姓和軍隊的服裝來穿,把軍帽都丟了,槍倒掛在肩上,使中國的部隊和老百姓都認(rèn)不出他們是日本兵,第一站是獨山,稍事休整后,在直撲貴州省的省會城市貴陽。威懾到重慶的中國政府。完成軍部深謀遠(yuǎn)慮的戰(zhàn)略,摧毀重慶政權(quán)繼續(xù)抵抗的意圖。
在即將占領(lǐng)獨山之前,海福三千雄召來了藤木,讓他帶上作戰(zhàn)勇猛的士兵蒼田,輕兵簡從,撲到獨山前方的深河橋畔隱蔽,暗中保護這座橋,不要被中國人搶先炸塌。一旦深河橋被炸,在獨山稍事休整后再向貴陽進軍,部隊就會受阻。莫說幾百上千人,再多的人,都會遭到居高臨下的中國軍隊的痛打而墜入深淵。
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已獲知準(zhǔn)確情報,中國人將在近幾日內(nèi),搶在日本軍隊之前,炸毀深河橋。
這座橋被一炸,不要說一個104聯(lián)隊的一千多人,就是把步兵65聯(lián)隊,116聯(lián)隊一齊調(diào)來而對深河橋?qū)Π渡綆X上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的機槍大炮也打不過去。
故而,藤木和田倉兩個人,肩負(fù)的使命至關(guān)重大,關(guān)系到幾千上萬日本軍人的性命。
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指著地圖上的標(biāo)識讓藤木和田倉看清了,他們要奔赴的,就是這座深河橋。
作為一個軍事特務(wù),藤木曉得自己要完成護住深河橋的任務(wù),十分艱難,他和田倉只是兩個人??!而他們兩個人,要面對的是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別看公路兩邊逃難的中國人拖兒帶女,奄奄一息,對眼前呈現(xiàn)的所有凄慘景象無動于衷,那是他們?nèi)背陨俅?,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如若他們知道眼前的兩個人就是日本軍官和士兵,他們頃刻間就會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怒火,撲上來撕扯他們,罵他們,打他們,甚至張開嘴咬他們。他們恨死了日本軍人,他們之所以落到今天這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骨肉分離、呻吟哭號逃難的地步,全都是大日本帝國皇軍打進中國的緣故。這般仇恨的烈火氣焰,藤木是時時感覺得到的。故而在出發(fā)之前,藤木對基本不會說中國話的田倉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命令說,凡是同中國人打交道,說話,一律由他開口,不允許他發(fā)出任何聲音。
田倉當(dāng)然是曉得其中厲害的,他答應(yīng)在中國人面前裝一個啞巴。但是藤木仍然不放心,盡管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說田倉是一名作戰(zhàn)英勇的士兵,可他也聽說,田倉特別喜歡中國的花姑娘,上海登陸以來,一連參加了好幾個戰(zhàn)役,聯(lián)隊里的士兵都曉得,田倉一有機會就要竄出去強奸中國的花姑娘。故而聯(lián)隊長明確田倉歸藤木直接指揮以后,藤木已經(jīng)直言不諱告訴他,讓他收起這份花心,不許造次,因為他們這次的任務(wù)太不尋常,一旦在中國人面前暴露他們是日本人的身份,他倆必死無疑。他們這次是深入敵后,身邊不可能找得到任何援軍。
即使如此,藤木還是看出,一路行來,只要身邊出現(xiàn)女性,不單單是中國姑娘,就是逃難途中的女性,懷抱嬰兒的少婦,扶老攜幼的中年婦女,田倉仍會瞪圓了雙眼,色迷迷地盯著她們看。
真應(yīng)了中國的一句俗話: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的習(xí)性。
藤木不僅僅要時時提防身邊出現(xiàn)的任何中國人,他還得像防賊一般盯著田倉的舉動。
他不是看不到這場侵華戰(zhàn)爭的大勢,作為審時度勢的軍人,他太清楚大日本皇軍這場侵華戰(zhàn)爭付出了怎么樣的代價,珍珠港事變之后,皇軍的戰(zhàn)線拉得太長,像田倉這樣十八九歲、甚至比田倉還小的日本本土青年都被招入伍,派到前線打仗,說明國內(nèi)兵源匱乏,和那些聽見槍聲就臉色發(fā)白、一進入戰(zhàn)斗就哆嗦的小士兵相比,田倉無疑是一個有股武士道精神的勇敢士兵,藤木既要充分利用田倉的這份英勇善戰(zhàn),又要時時防備他露出破綻,壞了他們的大事。
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說得輕巧,只要長驅(qū)直入,沿著黔桂線打進貴陽,再從貴陽沿川黔公路北擊,中國陪都重慶指日可待。大日本皇軍從東三省開始出擊,鐵蹄踏過了中國版圖上的多少省份,這最后一個貴州山地省,還不就是我們皇軍的囊中之物。藤木站得筆挺在聯(lián)隊長面前,連連點頭說著哈依哈依,可他心頭明白,中國政府已經(jīng)調(diào)集了好幾個軍的兵力,要在貴州南部這一帶組織會戰(zhàn),要憑幾個聯(lián)隊不足一萬人的兵力,和數(shù)十萬人的國軍正面交鋒,談何容易。
海福三千雄大佐在進入獨山火車站邊上的賓館時,見到獨山城內(nèi)除了燃燒的火焰和四處彌漫的硝煙之外,得意洋洋地在賓館大墻上書下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無血占領(lǐng)
士兵們見到了,紛紛效仿,一時間獨山城內(nèi)好幾處墻上都寫了“無血占領(lǐng)”,既顯示了大日本皇軍的威風(fēng),又標(biāo)示出日本軍人對中國部隊的蔑視。
在藤木看來,作為一種宣傳,一種心理攻勢,這么寫寫也無妨。如若海福三千雄大佐真以為率領(lǐng)他的步兵104聯(lián)隊,可以沿著黔桂線長驅(qū)直入,直搗貴陽乃至轉(zhuǎn)而北上,經(jīng)遵義打到重慶去,那也未免太過輕敵、是在做白日夢了。眼下幾千人要對付中國軍隊集結(jié)起來的“黔南會戰(zhàn)”,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而要破壞中國政府調(diào)集何應(yīng)欽、湯恩伯、張治中部的“黔南會戰(zhàn)”,首當(dāng)其沖的,是保護位于黔桂路上的這座深河橋。如果任憑中國人把深河橋炸了,那么104聯(lián)隊海福三千雄親率的這一千多人,恐怕就要葬身在橋頭了。
藤木不是一個只知道完成上司命令的帝國軍人。他太清楚了,自從1944年秋,帝國軍隊集中50萬人的兵力,大舉進攻長沙、衡陽,攻陷桂林、柳州,繼而分出一部分兵力,沿黔桂鐵路線直逼黔境,已經(jīng)完成了支那派遣軍總部原先制定的“一號作戰(zhàn)大綱”。
一號作戰(zhàn)大綱要達(dá)到的目的,是為了打通縱貫中國大陸的交通線,摧毀中國和美國空軍在華中、華南的基地,援助大日本皇軍深入到緬甸、泰國、越南地區(qū)的孤軍,減輕他們的壓力,并且保住必要時由中國大陸經(jīng)朝鮮撤兵的最后通道。
事實證明,大日本皇軍的“一號作戰(zhàn)大綱”戰(zhàn)略是英明的,從秋天到冬天,日軍發(fā)動猛烈攻勢,讓國民黨軍損失兵力六七十萬,占領(lǐng)中國大小城市146座,空軍基地7個,飛機場36個,可謂取得輝煌戰(zhàn)果。達(dá)到了對中國取攻勢、對盟軍取守勢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
那么,目標(biāo)既已實現(xiàn),為何還要孤軍深入,作孤注一擲的冒險進軍呢?
藤木心中對此再明白不過了,大日本皇軍的威勢已經(jīng)在中國國土上充分展示,趁著國民黨軍正面戰(zhàn)場的大潰敗,日軍正可以乘勝追擊,完成早就有過的攻占重慶的打算。一個獨山可以“無血占領(lǐng)”,那么獨山后面的馬場坪、貴定、貴陽,完全也有可能“無血占領(lǐng)”。不是么,才一千多人的104聯(lián)隊剛剛占領(lǐng)獨山,遠(yuǎn)在一二百公里外的貴陽已經(jīng)在喊緊急疏散,讓所有軍民撤退了嘛!
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多么難得的戰(zhàn)機啊!
如若真能像電臺在日本出發(fā)時大肆廣播的那樣,達(dá)到進攻省府貴陽、重鎮(zhèn)遵義、直搗重慶的目的,那么日軍就能在中國貴州創(chuàng)造奇跡,取得超出軍事范圍的政治效果,扭轉(zhuǎn)日軍在整個東亞戰(zhàn)場上的頹勢。
為確保海福三千雄大佐率領(lǐng)的104聯(lián)隊一千多人像尖刀似的沿黔桂線快速前進,保護住深河橋,確保這座橋暢通無阻,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任務(wù)。
連這座橋都過不去,還談什么進軍呢!
藤木深知,他和田倉兩人保住了深河橋,就為大日本皇軍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其戰(zhàn)績是能彪炳史冊的。
中國兵書上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藤木再明白不過了,田倉再英勇善戰(zhàn),再智勇雙全,靠莽力那是守不住深河橋的。要保住深河橋不被炸毀,就得智守。如何智守呢?他心中無底。
真是蒼天有眼,行進途中,遇到了一個鄉(xiāng)下人??吹贸鏊莻€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是個少數(shù)民族,這從他的衣著上就看得出來。依據(jù)藤木對中國農(nóng)民的了解,這個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裝的精壯漢子,還是一個不識字的文盲。這從他臉上的神情,從他拿到一迭錢時歡叫著“發(fā)洋財啰”這舉動,就看得出來。他太喜形于色了,胸中并無啥城府。藤木覺得,要利用他的憨厚勇猛來為己所用,完全是有可能的。
臨近中午,雪花飄得愈加繁密起來,像千千萬萬只小蝴蝶在空中翻飛。風(fēng)小一些了,只是上坡的路更難行了,雪花落在地上,打濕了地面,油滑油滑的,往前走一步,非得踩穩(wěn)實了,才能走第二步。
羅智勇走在前頭,還是比藤木和田倉兩個國軍士兵走得快。這兩個士兵,雖說是軍人,爬這黔南的山路,差得遠(yuǎn)了。兩個人離羅智勇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
上得一個土墩,羅智勇仰臉望望前面那個山埡口,只有二三百步了,他曉得,翻過那個埡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深河橋了。他轉(zhuǎn)過臉去,只見那兩個國軍士兵,搖搖晃晃歪歪扭扭地走得特別費勁,那種一步三搖的模樣,直讓人擔(dān)心他們走不了幾步就要跌倒。見他往后看著他們,那個叫滕木的,還揚起手叫了一聲:
“等等我們“。
羅智勇吁出一口氣,決定站在原地等他們走上來。恰在這時候,兩個國軍士兵身后閃出一個水族姑娘,小跑著追上來,邊追邊喊:
“智勇哥,等著我!”
嗨,這不是韋發(fā)菊嘛!是發(fā)妹的親妹子,只比發(fā)妹小一歲半,發(fā)妹是頭年春天出生的,發(fā)菊是第二年秋天生的,他出生的時候,坡上的野菊花開得繁艷艷的,就給她取名叫發(fā)菊。羅智勇聽發(fā)妹說過這事。噫,稀奇了,韋發(fā)菊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不是說朗寨上的人,都逃進山林里去躲災(zāi)了嘛。
羅智勇有點發(fā)愣地瞪著小跑過來的韋發(fā)菊。見她離自己近了,他不由問:
“你咋個這當(dāng)兒閃出來了?!?/p>
“攆你呀!”
“攆我?”
“是啰!”發(fā)菊走到羅智勇跟前,氣喘吁吁地道:“你剛走出寨子一頓飯功夫,我們一家子就走攏韭黃寨了……”
“那好??!”羅智勇一聽兩眼都輝亮起來,這么說他就不消到朗寨附近的山山嶺嶺里去尋找岳父岳母一家子了:“發(fā)妹就是怕你們有啥閃失,才讓我來找你們的。她惦著你們,魂都不在身上了,連著幾天睡不著?!?/p>
發(fā)菊把手一招:“你不用去朗寨了,姐讓我喝口水、吃了點東西,就來追你了!你走得真快,都快攏深河橋了!”說著,發(fā)菊的手指了指山埡口。
滕木臉上露出詢問的神情,說:“碰見熟人了?!?/p>
羅智勇說:“這是我妻妹,我不帶你們?nèi)ド詈訕蛄????!?/p>
他轉(zhuǎn)過身子,手指了一下前方不遠(yuǎn)兩座大山夾峙著的埡口,說:“你們走到山埡口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峽谷中的深河橋。順路走過去,就能到前面的橋頭了?!?/p>
“怎么不去了呢?”騰木語氣平和地問:“你不是說要過深河橋去的嘛!”
羅智勇笑起來,指了一下韋發(fā)菊,點頭道:“是的啰!我過深河橋那邊去,就是為了找她們,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到了我家,我還去干哪樣呢?哈哈,省去我好多腳力?!?/p>
“你看這樣好不好?”滕木用商量的口吻,堆起一臉笑容道:“你好事做到底,這里離你說的山埡口也不遠(yuǎn)了,你帶我們倆走到山埡口上,指我們看見了深河橋,就和你妹妹回去。我們身負(fù)任務(wù),責(zé)任重大,怕走錯了路,就壞大事了?!?/p>
“這個……”羅智勇瞅了瞅一路往山埡口去的上坡路,心里說這兩個國軍士兵真是纏人,一點點路,還要他作陪,心里猶豫著,這不是讓他走冤枉路嘛!
滕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為抗日,你辛苦一點。”
這話一下打動了羅智勇,是啊,國軍士兵往深河橋趕,為的是啥呢?還不是為打日本鬼子,他多走幾步路又算個啥呢。他點了點頭,正要轉(zhuǎn)身往山埡口上走,雙眼一直盯著韋發(fā)菊笑瞇瞇打量著的田倉,突然豎起大拇指,朝著發(fā)菊說:
“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話一出口,滕木勃然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瞪著田倉,咬牙切齒的模樣幾乎要揍田倉。
田倉的話也惹惱了韋發(fā)菊,她氣得胸脯起伏著,張嘴就厲聲說:
“你嘴巴里生蛆!”
羅智勇一點也沒起疑心。他不曉得滕木為啥怒形于色,發(fā)菊氣惱還有點道理。山里人的風(fēng)俗,陌生人不能當(dāng)面夸獎未婚的女子。當(dāng)面夸,等于是不懷好意。不過羅智勇覺得兩個國軍士兵是外鄉(xiāng)人,情有可原。再說了,韋發(fā)菊長得美,在布依、水族山鄉(xiāng)是出了名的。四鄉(xiāng)八寨的人都曉得,韋發(fā)妹、韋發(fā)菊兩姐妹,是“走路好比風(fēng)擺柳,回眸一笑百花羞”的俏妹子,國軍稱呼她花姑娘,也沒啥過分,發(fā)菊是像花一樣美嘛。于是羅智勇以息事寧人的語氣對發(fā)菊道:
“你在這里等我一小會兒,我陪兩個國軍走上山埡口,就回轉(zhuǎn)來?!闭f著把背篼放在發(fā)妹身旁?!靶新铮∧阋苓@閑事你就管?!卑l(fā)菊噘了一下嘴,走離田倉兩步,不滿地說。
“多謝多謝!”藤木又換上一副笑臉,向羅智勇道謝,說著還忿忿地扯了田倉一把:“你還在望什么,快走!”
田倉似乎一點也不把滕木的惱怒和發(fā)菊的氣忿當(dāng)回事,仍然色迷迷地盯了韋發(fā)菊一眼,這才不情愿地扯了扯背著的槍,往山埡口上走去。
羅智勇想到發(fā)菊在等他,撒開雙腿,用打獵時追趕麂子的速度,往山埡口上快步攀上去。滕木跟在他身后,緊趕慢趕,沒走上一二十步,氣就喘得粗了,田倉的步伐也還算矯健,跟在后頭。
上得山埡口,一陣迎頭風(fēng)刮過來,好冷,真是寒風(fēng)刺骨。羅智勇用巴掌抹了一把臉,他發(fā)現(xiàn),剛才下得繁繁密密的雪花,這會兒停了。前方峽谷里,一座石橋架在那里,連接著深河兩岸。橋下三丈多深的河谷里,一條湍急的河流翻騰著白色的浪花。橋的兩頭,橋面上,都是蠕動著的流亡的難民。隔得還遠(yuǎn),仍能聽得到嘶聲拉氣地喧囂。見滕木跟上來了,羅智勇指著橋說:
“看見沒得,那就是深河橋?!?/p>
隨而攀上山埡口的田倉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滕木以商討的語氣道:
“兄弟。只問你一句話?!?/p>
“說嘛!”羅智勇回頭往后望了望,韋發(fā)菊仍站在剛才他們站的土墩上等著。風(fēng)吹起她水家姑娘的裙擺,還是那么美。
“要保護住這座橋,我們兩個,”滕中明指了一下跟上來的田倉,謙恭地問:“呆在哪個位置最好?”
羅智勇聽他口氣,是誠心誠意的,便用他那一雙布依族漢子攆山打獵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深河橋兩岸陡峭的山嶺,那是黔南嶙峋嵯峨的石崖山地,像是巨獸的利齒啃咬過一般,高低錯落,凹陷不平,坡面上時有幾叢樹枝茅草,在寒風(fēng)中搖曳。他伸手一指:
“你們看,那個石窩怎么樣?”
滕木和田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兩個人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對于深河橋來說,那簡直是個居高臨下的地堡,一砣鼓突的石巖擋住了河谷的視線,呆在橋附近,舉槍往上打,連目標(biāo)都難以找到。而躲在石巖后頭的人,則能把橋上橋下、橋頭兩側(cè)所有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盡收眼底。
滕木一拍羅智勇的肩膀,朝他豎起了大拇指:“真有你的,天生一個狙擊手!”
羅智勇聽不明白他說的什么意思,但是知道這個國軍是在夸他。他也憨厚地笑了一下。
滕木又問出一句話:“我們……怎么過去呢?”
羅智勇看了一下,果真,從他們仨站的埡口,要跑到他指的石巖后頭,乍一眼真找不到路。坡斜得站不住腳不說,斜坡上盡是亂石和野蔓野藤,走過去只怕要滾下山坡去。田倉的臉嚇得拉長了。滕木的一雙眼睛前后左右骨碌碌不停地在轉(zhuǎn)。
羅智勇淡淡一笑,指了指腳下說:“往這邊走。”
滕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了瞧,滿腹狐疑地問:“往下走……”
“你看呀!”羅智勇的手指慢慢移動著。
滕木看清了,腳下是有一條若影若現(xiàn)的彎拐小道。只是,只是這條羊腸小道僅僅通到那砣鼓突的石巖下頭,走不到石窩上去。他不解地問:
“怎么上去?”
羅智勇眉頭一皺,又指一下石巖邊垂落下來既似藤又像竹的蔓條說:“那是藤竹,牢實得很!抓住它,一個猴子翻身,就上去了!”
滕木雙眼一亮,這看似沒啥文化的“仲家,”還真機靈哩。他把目光掃向田倉,田倉聽懂了他們的對話,當(dāng)即把身上的背包和步槍往地上一放,搓了搓手,躍躍欲試地瞅著滕木。滕木一點頭,他像頭小豹子樣順著腳下的道,騰躍著踩著結(jié)實的腳步跑過去。
幾塊石頭在他踩踏下往山坡下頭滾去,眨個眼功夫,田倉已經(jīng)躍到石巖下頭,他伸出雙手,抓住一把滕竹,狠狠地扯了扯,果然牢實。他靈活地一個翻身,果然翻了上去,站在石巖后頭,朝著滕木和羅智勇得意洋洋地笑著。
滕木親熱地拍了拍羅智勇的手,又掏出一迭票子,遞給羅智勇:“謝謝你兄弟,你幫了國軍大忙。給,這是獎賞你的。”
看見田倉敏捷的身姿,羅智勇覺得,國軍到底是國軍,還是有兩下子的。滕木又要給他錢,他有點不好意思要,吃了他包谷粑,收他的錢,是理所當(dāng)然。這幾步路,算個啥呢,再說,他們不也是為抗日,打鬼子嘛!他“嘿嘿”笑著,摸了摸后腦殼,沒接錢。
滕木把錢往他懷里塞過來:“你收下,辛苦了!”
羅智勇這才把錢收好,朝滕木揮揮手,轉(zhuǎn)身步下山埡口。
滕木看著這穿仲家服飾的漢子走遠(yuǎn),收回了目光,撿起田倉放在地上的“三八大蓋”和包,定了一下神。這時候,他才恢復(fù)了日本皇軍特務(wù)的身份。
“藤木君!”田倉看他呆癡癡的模樣,站在石巖后頭朝他興奮地使勁招手。
難怪田倉興奮,藤木同樣興奮得幾乎要發(fā)狂。
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交給他倆的任務(wù),保護好深河橋不被中國軍隊的工兵炸塌,原來是一個很艱難、很模糊、不可捉摸的任務(wù)。他倆只曉得這任務(wù)重大,關(guān)系到大日本皇軍能否像一把尖刀似地直插貴陽,繼而威脅重慶,動搖中國軍民抗戰(zhàn)的決心;關(guān)系到步兵104聯(lián)隊3000多官兵的命運,關(guān)系到和104聯(lián)隊同時打進貴州的包括步兵65聯(lián)隊,步兵116聯(lián)隊、山炮兵第19聯(lián)隊、工兵13聯(lián)隊、輜重兵第13聯(lián)隊在內(nèi)的第13師團2萬多皇軍的命運。藤木心里清楚在號稱山高谷深的中國貴州省,要打到貴陽去,只有這一條黔桂路,逃亡的中國難民把它稱作為見鬼路;而深河橋則是這條路上的咽喉。深河橋一被炸,不說104聯(lián)隊所屬的第13師團2萬多皇軍去不了貴陽,連同第13師團同樣要打進貴州的第3師團,中國派遣軍第6方面軍11軍共4萬多官兵,都會在中國政府調(diào)集幾十萬軍隊組織的黔南會戰(zhàn)中吃敗仗,乃至身陷絕境。
這會兒,剛剛來到深河橋頭,傻傻的仲家小伙子就給他倆找到了這么一個中國成語說的“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絕佳狙擊位置。他和田倉兩個人,只要躲在這一塊厚實的石巖后面,兩眼盯著深河橋上橋下,發(fā)現(xiàn)有中國工兵要想爆炸橋梁,一槍一個射死他們,深河橋就不會被炸。他和田倉只須在這里堅守一兩天,已經(jīng)無血占領(lǐng)獨山的海福三千雄大佐,就會親率1000多皇軍趕過來,徹底控制住這座橋梁。繼而,分兵進擊的104聯(lián)隊另外的1000多官兵,也會及時來到。那么,皇軍就會以德國人創(chuàng)造的“閃電戰(zhàn)”方式,出其不意地打進貴陽城。哈哈哈,到那時,藤木就為帝國立下大功了。
藤木學(xué)著田倉的方式,矯健而又敏捷地幾步竄到巖石下面,把兩支“三八大蓋”和背包遞給田倉,然后一個猴子翻身,在田倉的接應(yīng)下站到大巖石后頭。
就像那個愚蠢的仲家漢子說的,這石頭后面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地堡。他是怎么說的,說這地兒像是個石窩。哈哈!藤木站穩(wěn)之后,連忙趴著巖石,往深河橋頭望去。
一輛木炭車斜橫在橋頭,阻擋了潮水般想要涌過橋去的難民們,他們啼哭著,高舉著手呼叫著,擁擠著,推搡著,有老人不堪擠壓倒在地上鉆到了車下,有姑娘凄厲地哭喊,后面看不見前頭情況的難民還在不停歇地?fù)韥怼5缆吩跇蝾^完全堵塞住了。
“嗨嗨嗨”藤木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犀利的目光已經(jīng)搜尋過了,人堆里根本沒有中國軍人,在這種混亂之下,就是中國工兵趕來了,他也無法炸橋。這么多扶老攜幼的難民,炸塌了橋,都將墜入深淵,他搜尋的同時,也沒發(fā)現(xiàn)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派出的混進難民群中前來協(xié)助他倆完成任務(wù)的二等兵管原源六。按照事先約定的,為了便于他倆辨認(rèn),管原源六的脖子里該拴一條雪白的毛巾,藤木來來回回在喧嘈蠕動的人群里找了幾回,也沒見到脖子圍一條白毛巾的人。
他轉(zhuǎn)過臉來,對探頭探腦同樣在張望的田倉道:
“看見管原源六了嗎?”
“這個膽小鬼,”田倉鼻子里不清地“哼”了一聲,
“他會走得和我們一樣快?我看了,沒見脖子里拴白色毛巾的?!?/p>
“他膽子小,命大??!你沒聽說,一顆炸彈把他一個班的人炸得死的死,傷的傷,他毫發(fā)無損?!?/p>
田倉“嗤”地笑出聲來:“他算個什么男人,花姑娘扒光了衣裳,他都不敢撲上去。”
一句話惹惱了藤木,他厲聲喝道:“八嘎呀路!你的大混蛋一個……”
“我?”田倉顯然沒料到藤木為啥斥罵他,指著自己的臉道:“大混蛋么?”
“就是你!”藤木的手直直地戳向田倉,怒斥道:“剛才一看見那個仲家女子……”
“仲家?”田倉露出滑稽的臉相:“不是中國的花姑娘么?”
“這是中國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藤木說著,盡力在自己的記憶力搜索著書上的介紹,顯示他是一個真正的“中國通”;“中國古書上稱他們?yōu)榱湃?,后來相?dāng)長一段時間,稱他們仲家。在廣西那邊是壯族,貴州這邊他們自稱是布依……”
“管他是啥唷,在我眼里,都是中國的花姑娘。”田倉顯然不想聽他的嘮叨,截住他的話道:“藤木,你不覺得那花姑娘美么?你不是男人嗎?”
“我怎么沒看出來,”藤木搶白了田倉一句,他想說我有修養(yǎng),可是對田倉這種人談什么修養(yǎng)呢!他改口道:“那姑娘美得勾魂……”
“我說嘛我說嘛,哩哩哩,”田倉得意地笑出聲來:“我還以為你的眼睛真瞎了呢!原來你還是看見了呀!”
“看見了又怎么,我們身負(fù)重大任務(wù)。”藤木氣咻咻地提醒田倉。
“我就是想到肩負(fù)重任,”田倉承認(rèn)道:“不是想到任務(wù),我早撲上去了。那花姑娘真逗得我性起?!?/p>
田倉不無懊悔地轉(zhuǎn)著眼珠道。
藤木冷冷地道:“可你一句話,險些暴露了我們身份?!?/p>
“有么?”田倉絲毫沒有感覺。
“你說花姑娘的,大大的好!還豎起了大拇指?!碧倌军c穿道:“這是標(biāo)準(zhǔn)典型的日本軍人的說法,中國人從來不會這么夸人家姑娘。”
田倉不服道:“那他們怎么沒……”
藤木劈手打斷了田倉的話:“那是他們沒和皇軍打過交道,他們是仲家,明白了嗎?”
說完,藤木的兩道目光,箭似地射向田倉。
田倉打了一個寒噤,他仿佛這才意識到,藤木是他的上司。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對他說過,在兩人執(zhí)行任務(wù)時,要無條件地服從藤木。藤木是帝國派遣軍總部派下來的官員。
田倉服從地說道:“明白藤木先生?!?/p>
藤木點點頭,放緩了語氣道:“你回轉(zhuǎn)身看看,還能看見他們嗎?”
田倉轉(zhuǎn)過身去,只能看見側(cè)邊山埡口勾勒出的一片天,天空中有云霧飄過。他搖頭道:“看不見了?!?/p>
藤木吁出一口氣:“幸好把他打發(fā)走了。我們盯著深河橋頭吧?!?/p>
“哈依!”藤木沒有進一步責(zé)罰他,田倉表現(xiàn)得畢恭畢敬。
羅智勇三腳并作兩步走回到臉色凍得發(fā)青的妻妹發(fā)菊面前,發(fā)菊就朝他不滿地嚷嚷。
“哥。上了山埡口,你咋個磨蹭了這么長時間?”
“嗨,”羅智勇笑著緩和氣氛,說:“上了山埡口,那兩個國軍一連打聽了好幾件事?!?/p>
“么事?”
“一會兒是哪個位置最好,一會兒怎么爬到石窩上去……”
“他們想干啥?”
“說要保護住深河橋。不讓它被炸了!”
“你說啥子?”發(fā)菊嚷嚷起來:“我和爹媽、還有弟弟一路跑來韭黃寨,都聽說國軍要炸深河橋……”
“好好的橋,炸它干啥?”
“不讓日本鬼子打到貴陽去??!”
“可你看看,”羅智勇的手往埡口那邊指了指:“多多少少的難民啊,都要爭著過橋。炸塌了,那么多難民咋辦?”
“你的老殼不要只有一根筋了,哥,”韋發(fā)菊不耐煩地擺擺手道:“你口口聲聲說那兩個兵是國軍,我看他倆啊,只是穿著國軍黃狼皮的兵崽崽!”
“莫打胡亂說!”
“我一點也沒亂說,哥,你沒仔細(xì)看那個小兵崽,盯著我看的眼光,有毒!”
羅智勇訕笑道:“那是你長得俏?。∶米?,我都聽小伙朝你唱哩:不斷回頭望妹子,多望幾眼心才甘。”
“那是你對我姐唱的吧!”發(fā)菊反唇相譏,接著馬上轉(zhuǎn)換話題:“說認(rèn)真的,哥,我聞都聞得出來,那兩個兵崽身上的氣息不對?!?/p>
“你說他們是啥氣息?”
“日本鬼子的氣息!”
“亂猜,”羅智勇只覺得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兩個日本鬼子,和他一路走了好一陣子,互相之間還說話哩。他連連搖頭:“不對,不對,那個和我說話的,中國話講得一溜順嘴?!?/p>
“另一個呢!”發(fā)菊提醒到,“一開口就朝我叫花姑娘,還說大大的好!”
羅智勇愣怔了一下,是啊是啊,中國人哪個喊人家花姑娘?只有日本鬼子的兵崽崽才這么叫。趕場去獨山縣城時,那些老師學(xué)生在街頭演的活報劇,扮演的日本兵不都這么稱呼中國女學(xué)生嗎?
羅智勇眨巴著眼,說不出話來了。
發(fā)菊的語氣放緩了,耐著心腸道:“哥,你當(dāng)真沒聽說嘛,竄進貴州的日本兵,混進我們的難民隊伍中,都拱進來了,他們打進獨山縣城前,先摸進我們朗寨來問路的,也會說中國話,穿老百姓的衣裳!這哪里是人啊,都是些魔鬼,看見年輕姑娘,拖起就往屋里逮?!?/p>
羅智勇的牙根咬緊了,眼睛里噴出火來。這么說他是遭騙了!但他仍有點將信將疑,那個叫滕木的,臉貌清秀,說一口道地的北方話,難道真是日本鬼子?他慢吞吞地問發(fā)菊:
“你說,我們該咋個辦?”
“咋辦?你沒被他倆殺了,算是萬幸!”發(fā)菊道:“回家唄!發(fā)妹喊我追你,就是怕你有個三長兩短。”
“不!”羅智勇果決地?fù)u頭。
“你還要干啥?”
“弄清楚?!?/p>
“這深河橋,到底該炸還是不該炸?”
“你管得到那么寬嗎?”這回輪到發(fā)菊不解了:“反正我是聽說,要把橋炸了,擔(dān)心占領(lǐng)的日本兵打貴陽、犯重慶?!?/p>
“可那么多的難民……”羅智勇腦殼里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他把巴掌狠狠地朝下一劈:“發(fā)菊,走,我們一起去深河橋上去看個究竟。”
韋發(fā)菊望了望高處的山埡口道:“我們又不到山埡口上,被那兩個人看到……”
羅智勇提起放在發(fā)菊跟前的背篼,背在身上,又抓緊了那一管獵槍道:
“我們不走山埡口,謀一條路過去。”
說著,不由分說地走去。韋發(fā)菊愣了一下,一跺腳,跟在他身后走上一條茅狗小路。
這天真的冷,沒想到中國西南靠近廣西的貴州,入冬以后也會飄雪。
貓在巖石后頭輪流朝著深河橋觀察的藤木和田倉吃點壓縮餅干,喝了點冷水,肚子是不餓了,就是感覺一陣一陣潮濕的陰冷。躲在冰冷的巖石窩里,靠不能靠,躺不能躺,又不能伸展四肢活動,腳趾都凍僵了。藤木和田倉分了工,田倉盯住深河橋頭的動靜,看有沒有中國軍隊的工兵來到橋頭,這種厚實的青岡石橋,要把它炸塌,動靜是很大的,首先要驅(qū)趕潮水般涌來的難民,上了橋的趕緊過橋,沒過橋的得堵在路上不準(zhǔn)前進,還得裝炸藥包,接引線,沒一頓飯的功夫,是炸不成橋的。藤木呢,警覺地觀察四周的情況,山埡口上有沒有人走來,這么近的山巔高處,會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倆,深河橋兩岸不時蠕動著的難民隊伍,有什么異動。只要堅守到天黑,海福三千雄大佐率隊趕到深河橋,他和田倉就大功告成。在海福大佐率部隊到來之前,管原源六該拴著白毛巾趕來橋頭??!這號稱機靈鬼的小子,怎么到這時候也不見人影呢?
濃云遮著山巔的峰巒,飄過一陣?yán)滹`颼的細(xì)雨,一會兒又不落了。只是埡口邊刮來的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更冷了。天色迅疾晦暗下來,藤木覺得這會兒該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墒且豢词直?,才下午2點過。離黃昏還遠(yuǎn)著哩!
“藤木君,你看!”田倉小聲的招呼著。
藤木連忙湊到田倉身旁,往田倉手指的方向望去。
橫在橋頭的那輛炭車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又塞進一輛車來,那是卡車,憑藤木眼力,一眼就看出這是中國軍隊的卡車??ㄜ嚿险緷M了荷槍實彈的軍人,有人在放下后擋板,手持美式卡賓槍的中國軍人紛紛跳下車,成斜斜的一條線向朝著涌來的難民們壓過去。難民們叫著、喊著、哭著、不情愿地往后退去,他們揮舞著手臂,有的還在退后中倒下去。而已經(jīng)搶先登上深河橋的難民,紛紛向著河對岸奔跑,似乎見著了一條命。
藤木指望著后面的難民繼續(xù)涌來,使得退潮般的難民們無路可退。
但是他往來路上張望時,他失望了。來路上的難民們已經(jīng)在前頭被同樣的卡車和中國軍隊阻攔住。
這么說,工兵很快就將出現(xiàn),中國軍隊說到做到,他們要實施炸橋了。他和田倉的事兒來了。
“你看到了嗎?”田倉轉(zhuǎn)過臉來問。
藤木側(cè)轉(zhuǎn)臉,疑惑地瞪著田倉:“看到了什么?”
“脖子上圍白毛巾的?!碧飩}用手指尖往橋頭點了一下
“管原源六?”
“不止一個人,”田倉稍提高一點聲音:“至少有三個人,你仔細(xì)看。”
藤木順著田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他只看到了亂成一堆的難民們在擁擠、推搡,從上往下看,他看不見他們的臉,更不易看見他們的脖子里的白毛巾。況且男女老少堆疊在一起蠕動不停的人群里,不少都戴著淺顏色的圍巾。藤木困惑而費勁地找著。
田倉的手又一指:“瞧,卡車輪子和車門邊上那個,是不是管原源六?”
經(jīng)田倉一提醒,藤木看到了。這小子被擠得動彈不得,卻還時不時地把手舉過頭頂,好像他曉得,有人要尋找他一樣。果然機靈,他差一點就擠過深河橋去了。
藤木吁出了一口氣,管原源六和他的伙伴出現(xiàn)在橋頭,這么說,海福三千雄大佐親率的皇軍精銳部隊,也快到了。他和田倉只要頂住這一陣子,不讓中國軍隊的工兵實施爆破,保住這座橋,他們就為帝國立下了大功。
“準(zhǔn)備狙擊?!碧倌緝裳劬o緊地盯著深河橋頭的中國軍人,目不轉(zhuǎn)睛對田倉下達(dá)了命令。
田倉悄悄答復(fù):“子彈上膛了?!?/p>
這家伙,動作利索。藤木是個神槍手,瞄準(zhǔn)以后,一槍一個,從未失過手。今天他的子彈,要讓爆破深河橋的中國工兵嘗嘗滋味了。同時,他也想當(dāng)場看看,被海福大佐贊賞為作戰(zhàn)勇猛的田倉的槍法。為以防意外,他又叮囑一句:
“聽我的命令射擊?!?/p>
“哈依?!碧飩}答應(yīng)著。
橋頭被堵著退回去的難民們又一次隨著哭嚷聲涌動著朝橋面撲上來,手持卡賓槍的中國軍人根本擋不住他們潮水般涌來的勢頭,不斷往后退。
藤木獰笑一聲:“看你們敢對自己的老百姓開槍。”
他料準(zhǔn)這些中國軍人也不敢。
“砰!”一聲槍響。
藤木驚了一下。定睛望去,這是一個站在軍人們旁邊的軍官開的槍。只看見涌動著的難民們漸漸平靜下來。
藤木下令:“瞄準(zhǔn)那個軍官?!?/p>
“哈依!”田倉興奮地答應(yīng)一聲,調(diào)轉(zhuǎn)槍口。
軍官移動一下腳步,走到一排軍人們前面去了。只見他的手臂揮舞,慷慨激昂地說著什么。人影隱在軍人們身后,看不清晰。
他一定是說了什么震懾、恫嚇、或是令人心服的話,那些騷動不安、哭哭啼啼拼命往前走的難民們馴服地往后退去,不再蜂擁著往前方擠了。
軍用卡車旁的中國工兵們迅速地忙碌起來,他們搬動著炸藥包,炸藥引線,往深河橋兩邊麻利地跑動著。
“要打嗎?”田倉手癢癢地問。
藤木的眼光搜索著剛才神情激動地說話的軍官,但是軍官的身影閃到卡車后面,沒再走出來。
一個工兵肩上扛包,往橋洞那邊走去。他扛著的肯定是炸藥包。
藤木下令:“瞄準(zhǔn)那個扛炸藥包的,射擊!”
話音剛落,田倉手中的“三八大蓋”一聲槍響,藤木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工兵應(yīng)聲而倒,炸藥包丟落在地上。
難民人群發(fā)出凄厲的驚叫聲,人們驚慌失措地往公路兩側(cè)的山坡上四散跑去。有的躲在一塊塊巨石后頭,有的往茅草籠里亂鉆,深河橋頭頓顯一片混亂。
看著準(zhǔn)備往橋洞里安放炸藥的國軍士兵被冷槍擊倒,羅智勇不由自主往山埡口那邊望去。他的心往下猛地一沉,他給那兩個偽裝成中國軍人的日本鬼子找到的,真是一個好地方。從深河橋旁的土坡往上頭望,根本看不到他倆的人影。連烏洞洞的槍口都找不著。而深河橋上下的一舉一動,呆在那居高臨下的地方,卻能一目了然,看得清清楚楚。
“你還消去問國軍么?”韋發(fā)菊不滿地對他嘀咕著:“跟你說那是兩個鬼子吧,你還要弄明白啥子?”
羅智勇一臉的失悔和惱怒,氣得他胸脯一鼓一脹地直出粗氣。抄茅狗小路來到深河橋前,要比翻越埡口下來要多走三倍的路。他和韋發(fā)菊跌跌撞撞剛來到橋前的刺笆籠坡上,難民們就啊吼連天喧嚷著要過橋,從卡車上下來的國軍軍官朝天開了槍, 才把那一陣喧嘈壓下去,這軍官用苦口婆心的語氣道:“你們要過橋,過橋到哪里去,不就是往貴陽、往昆明、重慶逃難嘛!跟你們明起說,打進獨山城的日本兵馬上追過來了,他們就為保住這座橋趕來的。這座橋掌控在日本人手中,踏進貴州的五萬多日本軍隊,都要從這座橋上通過,進軍貴陽、進軍重慶。國軍調(diào)集幾十萬大軍要打黔南會戰(zhàn),就是要把侵犯貴州的五萬多日本兵阻擊在這大山之中,不讓他們前行一步。你們想想嘛,是要你們的命,還是要這個國家?嗯,國家亡了,你們還能有命嗎?”
一席話,說得難民們鴉雀無聲。只有一個嗓門斗膽問了一句:
“橋炸了,那我們逃往何處?”
“跟著我走。”軍官大聲回答:“這附近團轉(zhuǎn)的大山里,都是我們的同胞,都可以容身。”
難民們服氣了,國軍動作麻利地準(zhǔn)備炸橋時,卻招了冷槍。氣氛頓時緊張、恐怖、不安起來。
軍官在卡車后面喊著:“機槍呢,架起來,對準(zhǔn)山上,有動靜就開槍。二班副,把炸藥包撿起來,按計劃炸橋,快!沒時間了?!?/p>
羅智勇檢查了一下自己防身的獵槍,轉(zhuǎn)身就往山坡上跑。
“哥,”韋發(fā)菊看他一臉倔相,叫了起來:“你跑哪里去?”
“我去干掉那倆狗日的!”
“背篼不要啦?”韋發(fā)菊抓起背篼,嘶聲喊。
“你背上,”羅智勇頭也不回地道:“回家去?!?/p>
說著撩開雙腿,像追趕獵物似的,瘋了一般跑起來。
羅智勇自小在嶺南的山林中長大,打獵攆山時追趕起野兔、野豬、鹿子來,那般勁頭活像一陣風(fēng)。這會兒他憋足了一口氣,跑得比風(fēng)還快。只一會兒功夫,他就攀上了比埡口石窩還要高的一處山崖上。這地兒位置好,高出石窩有二三丈,只是一大塊褐色的崖石遮擋著,看不見石窩里兩個鬼子的動靜,連他倆戴著黃軍帽的頭頂都看不到。羅智勇只聽見石窩里的兩個鬼子,不慌不忙地朝著深河橋頭打槍,槍聲過后,深河橋畔就傳來一聲兩聲哀叫,他探出腦殼去張望,就見準(zhǔn)備炸橋的國軍,又倒下了一個。
羅智勇心里急得毛焦火燎,這都是他給鬼子找的易守難攻的地勢。他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越是急,心頭越是悔,越是悔,他越是想盡快把這兩個騙人的鬼子干掉??稍谶@崖頭上,只差那么點點兒,槍管就是瞄不準(zhǔn)石窩??!如果他倆把腦殼探到這邊來一下,他就能扣扳機了??扇毡竟碜油瑯优滤?,腦殼總是縮在石窩里頭,即使擊中了深河橋頭的國軍,兩個鬼子興奮地“嘰里呱啦”歡叫,他們也不把頭伸出來。羅智勇的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狗雞巴肏的,只要他們露個半邊臉,他也能一槍崩掉他們的腦殼。
“哥,看得到嗎?”韋發(fā)菊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你咋個上來了?”羅智勇沒好氣地問:“不是讓你先回家么!”
“我是上來找你的,”韋發(fā)菊喘息著道:“你不回去,我咋個向我姐交代?!?/p>
羅智勇只顧著找那兩個鬼子的腦殼了,根本沒察覺韋發(fā)菊跟在后頭也爬上來了。這個憨姑娘,她把背篼也背上來了。對啊,背篼里也有包谷粑,發(fā)妹蒸的,香噴噴的包谷粑,羅智勇曉得包谷粑為啥特別香,那是發(fā)妹蒸的時候撒了桂花。龜兒子,這么香的包谷粑,還傻呵呵地拿給兩個日本人兵吃了,讓他們吃飽了來打中國人,而他,他羅智勇偏偏收了日本鬼子的錢,揣在胸前,他都干了些啥子唷!
羅智勇悔得揣錢的胸前就像堵著一團火,他的臉都漲紅了,兩個眼珠子也鼓了出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他瞬間把這念頭抓住了。
“發(fā)菊,我跟你說個事?!?/p>
韋發(fā)菊往他跟前湊了湊,小聲道:“哥,你說?!?/p>
羅智勇轉(zhuǎn)臉望了發(fā)菊一眼,不僅抿了一下嘴,有點猶豫。發(fā)菊長得和發(fā)妹長得太相像了,美得讓人的心兒發(fā)顫,她能干好這么險的事嗎?
羅智勇湊近發(fā)菊的耳畔,悄悄說出了自己的計謀,那忽然飄上來的念頭。
發(fā)菊仔細(xì)聽完,翻起眼瞅了他一眼,問:“哥,你看準(zhǔn)了,能打中?”
羅智勇拍了一下自己的獵槍,用肯定的語氣道:
“哥還會騙你?”
“那我這會兒就去?!卑l(fā)菊退后幾步。背起背篼,往崖石下走去。
羅智勇抬頭望了望天,峽谷里的霧氣上來了,云層越發(fā)厚起來,天色晦暗下來。山山嶺嶺里,出奇地靜,靜得能聽見深河橋里湍急的流水聲。
石窩里的鬼子又在朝著深河橋頭放槍了:“砰!砰!”兩聲。
深河橋畔再次響起哀叫和驚喊,繼而機關(guān)槍又往石窩方向打出一連串爆炒豆樣的子彈。羅智勇甚至能聽到崖石被打得炸飛的聲音。但是他曉得,這都沒用用,打不到兩個狡猾的日本鬼子,他們貓在石窩后頭,可能還在偷偷地笑呢!
羅智勇心里真是大燒大燎的難受。他瞪圓了噴射怒火的眼睛,悄悄地把獵槍的槍筒伸出崖上的荊棘灌木叢,稍稍地往下,對準(zhǔn)了那個山埡口,對準(zhǔn)了他為兩個日本鬼子找的石窩口。要不了多長時間,發(fā)菊妹子就會在山埡口上出現(xiàn)了。
好像在印證羅智勇心里的念頭,颯颯的風(fēng)聲里,韋發(fā)菊在山埡上出現(xiàn)了。羅智勇看得分明,這姑娘解下了她束在腰間的那條繡花圍腰,圍腰上放滿了包谷粑,朗聲朝著石窩喊:
“老總,哥叫我來給你們送吃的。”
“花姑娘!”石窩里響起那個叫田倉的日本兵一聲驚喜的歡叫?!澳愕?,送過來?!?/p>
“我送不過來啊,”韋發(fā)菊仰著臉,臉上含著笑,風(fēng)吹起了她穿的裙子,吹散了她的鬢發(fā),凍得她的臉紅彤彤的,一雙眼睛輝亮輝亮,她顫聲說:“你們過來取吧!”
沒待羅智勇看清楚,田倉躍出了石窩,雙手抓緊了滕竹,滑行到了石窩下頭。
羅智勇調(diào)整槍口,沒等瞄準(zhǔn),田倉已經(jīng)朝發(fā)菊跑過去。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藤木都來不及思索一下。埋伏在仲家小伙子給他倆找到的這個天然堅固的掩體里面,一槍一個,他倆已經(jīng)毫不費力地干掉了中國工兵三個企圖炸掉橋的軍人。居高臨下響起的槍聲,嚇得那些工兵們趴在那兒都不敢動彈,只是盲目地朝著山崖上亂放機關(guān)槍,逗得他和田倉一陣陣的嗤笑。藤木已經(jīng)看過表,時辰已過下午4點。堅守到黃昏天黑下來,一點都沒有問題 。海福大佐親口對他說過,最晚在天黑之前,皇軍的先鋒部隊,會趕到深河橋頭,掌握住這座至關(guān)重要的石橋。藤木甚至覺得,不用等到天黑,他們就會到了,因為他已經(jīng)趴在石窩里,居高臨下地看到那個脖子里圍著白毛巾的管原源六,解下了白毛巾,躲在樹叢里朝著他倆揮舞。這不是明確告訴他倆,先頭部隊就要到來了嘛!
正在藤木洋洋自得地陶醉在勝利完成任務(wù)的喜悅里時,山埡口上出現(xiàn)了那個美麗的仲家姑娘,她太美了,別說田倉被他的形象所吸引,連藤木都被她的美驚呆了一瞬間,她那紅撲撲的臉蛋,她那星光般的眼睛,她穿得那一身仲家服飾,太炫目了!
當(dāng)藤木感到那姑娘的出現(xiàn)有些意外,警覺地?fù)涞绞C旁,探出頭去擔(dān)心跳出石窩的田倉,叫出一聲:“不要……”時,槍聲響了,這不是他們皇軍使用的“三八大蓋”的槍聲,這是仲家火銃的槍聲,槍筒里的鐵沙子、火藥混合著鐵釘鐵條烘熱地噴吐在藤木的臉膛上,藤木只覺得眼前一片火球,倒在石窩里。
田倉像一頭餓狼般撲向韋發(fā)菊的時候,羅智勇的槍口沒來得及調(diào)整過來,當(dāng)他正要調(diào)整槍口時,會說一口中國話的日本兵探出了腦殼,揚起了手,羅智勇咬牙切齒地扣動了扳機,“轟”地一聲響,一槍筒滿滿的火藥全噴打到了鬼子腦殼上。這火銃槍當(dāng)然不如鬼子的“三八大蓋”厲害,但是羅智勇曉得,中了他這一槍的,同樣活不出來。
他連忙低頭往槍筒里灌火藥,來對付撲向發(fā)菊的鬼子。
田倉一下子撲倒了捧著包谷粑的韋發(fā)菊,包谷粑在埡口坡地上散了一地,拼命反抗的韋發(fā)菊和田倉在地上滾作一團,羅智勇無法瞄準(zhǔn)。他怕一槍打出去,傷著了妻妹發(fā)菊。記得羅智勇騰身跳起來,提著獵槍往埡口上飛跑過去。
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田倉一心要制服韋發(fā)菊,他幾次把韋發(fā)菊撲倒意圖撕掉她的衣裳,都被奮力反抗的韋發(fā)菊掙脫,幾番翻滾,發(fā)菊已精疲力竭時,田倉騎在她身上,雙手按住她的胸脯,發(fā)菊摸出了護身的刀子,使勁捅向他的腰部。被刺傷的田倉嚎叫一聲,雙手抓住韋發(fā)菊的腦殼,歇斯底里地砸向她身后的山石,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砸破了腦殼,血染紅了石頭,田倉才直起身子來。
飛身趕到的羅智勇掄起獵槍的槍托,狠狠地朝著田倉的絡(luò)腮胡子臉揮了過去,一槍托就把他打翻在地??吹巾f發(fā)菊被殘害的模樣,羅智勇又一次舉起槍托,自上而下,砸向他鼻歪嘴咧的臉??辞逅麤]反應(yīng)了,羅智勇一扔獵槍,撲到韋發(fā)菊身旁,托起她的臉,哭天喊地地吼著:“發(fā)菊,發(fā)菊,你醒醒!天哪……”
他連喊幾聲,發(fā)菊只是大睜著一雙美麗的驚恐萬分的眼睛,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的手一探發(fā)菊的嘴,發(fā)菊已經(jīng)沒一絲氣息了。
羅智勇雙膝跪地,哭泣著道:“發(fā)菊,是我害死了你呀……”
恰在這時候,深河橋頭震天動地地響起了爆炸聲。
深河橋炸塌了。
一九八五年,作為侵華日軍的二等兵管原源六,和另外八個日本人于陽春三月來到了獨山,在深河橋頭,他長跪不起,懺悔地說:
“那一天,我躲在巨石后頭,親耳聽到了地動山搖的炸橋聲。是的,我脖子里拴著白毛巾,趁槍聲漸稀,我還解下白毛巾朝著打冷槍的藤木和田倉揮舞,不過我揮舞的目的不是向他們通風(fēng)報信,而是奉海福聯(lián)隊長之命,來通知他們后撤。橋炸塌之后,104聯(lián)隊的先頭部隊幾十人,趕到了橋頭,他們面對湍急的河水,根本過不了河。也是在這時,他們接到了13師團長赤鹿理中將的命令,要他們撤退?!?/p>
三月十九日,在獨山隨后召開的座談會上,管原源六又說: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四日晚驚魂未定地回到獨山駐地,我們104聯(lián)隊就奉命立即向廣西撤退。我們撤出獨山,天寒地凍啊,又沒吃飯,還讓我們跑步撤退,掉隊的不管。一路上,中國老百姓不斷阻擊我們,有埋伏的,有打冷槍的。我隨海福三千雄聯(lián)隊長親率的這一隊,開始撤退時有250名士兵,從獨山撤到廣西的全州,只剩下21個人了,其余的全在中國軍民的圍剿阻擊下,死了。104聯(lián)隊、116聯(lián)隊、65聯(lián)隊,都屬13師團,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后,侵入過貴州的第3師團和第13師團,都在江西的南昌被繳械,徹底投降了?!?/p>
故而人們說,日本鬼子在盧溝橋打響第一槍,而在深河橋收回他們侵略的魔爪,節(jié)節(jié)敗退。
我去貴州插隊落戶時,老鄉(xiāng)們對我說:“貴州是塊福地,日本人那么兇,打到獨山也縮回去了。”
老百姓的話,也是基于“黔南事變”中阻敵于深河橋的史實吧。
故而,在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前夕,位于都勻獨山的深河橋抗日戰(zhàn)爭展覽館修繕一新,向所有前來的人們昭示那一段歷史。
至于羅智勇和韋發(fā)菊,一個布依族小伙子,一個水族姑娘,沒有授予過他們?nèi)魏蔚莫勝p和榮譽。韋發(fā)菊只是黔南事變中被打死、凍死、餓死、殘害而死的2萬多遇難者中的一個。而羅智勇呢,一開頭我就說了,他只是寨鄰鄉(xiāng)親們稱作“乖 甲習(xí)”的一個漢子,在認(rèn)可他的勤勞純樸的同時,還說他有點憨。
這可能正是我始終記得他,記得他身上發(fā)生的故事的原因。
2015秋—2016春節(jié)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