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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馬(中篇)

2016-11-05 10:54陳鵬
山花 2016年15期
關(guān)鍵詞:韓濤李果

陳鵬

人撲倒豈能不伸手?遇災(zāi)禍豈能不求救?

——《圣經(jīng)》

劉 安

太陽狠辣,瘦高個小子跨進(jìn)門檻(還別說,他長得有點像臨陣脫逃的跨欄王劉翔),兩手插在褲兜里。石磨藍(lán)牛仔褲,膝蓋洗得發(fā)白。他一進(jìn)來,店就暗了。我瞇眼望他,問他要點哪樣。他說,你咋不救我爹?你說哪樣?我說。你是劉安?他說。我避開他旗桿一樣擋住太陽的影子,往旁邊挪動。外面是站前廣場,人像螞蟻一樣爬。他們臉上冒汗,穿短袖T恤和撒花長裙。白地比鏡子還亮,照出各種小腿。他絕對一米八,真高。我是劉安,你是哪個?他說他是李木的兒子李果。我說哪個李木?他說,被砍翻的李木。我說那天晚上被砍翻的好幾個。他說,你真不記得,還是裝不記得?我爹,穿一件灰西裝。想起來了。其實從他進(jìn)來的頭一秒鐘我就想起來了。他們身上有共同的東西,像刀一樣扎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又說是我害了他爹。他邊說邊從黑色雙肩包里拽出一把刀——我一看就曉得,戶撒刀。一尺多長,刀鋒雪亮。只要我沖廣場上的防暴警察大喊一聲,他絕對遭殃??伤懒擞H爹。好刀啊,但油膩膩的,還沒開鋒呢,還沒砍過東西,連一張紙都沒砍過,何況是人。我料他沒膽量砍我。就算他想砍也未必砍得過我——我柜臺下面也有刀,半尺長的柳葉刀。三百塊買的。那天以后,我學(xué)聰明了,不能不備刀。你不是活在太平盛世??傆新闊┱疑夏?。這世道,人人可能被殺,人人都可殺人。我說你莫急,也莫站著,來,坐。我拖張凳子,他不坐。他們說你可以救他的。我猜他要么高二,要么高三,這么長下去非長到兩米出頭。我讓他把刀裝起來。咋抽出來的,就咋裝回去,像從沒抽出來一樣。坐啊,你坐。他坐下來。我給他沏茶,說你看看外面。小廣場上的人密密麻麻,趕火車的,剛下車的,亂得不能再亂。我說你看見了?他說看見哪樣?我說,人。他說我沒瞎。我說你閉上眼睛想一下。那天晚上的人比現(xiàn)在多一倍。你想一下。他沒說話。我說,那么多人到處跑,像瘋馬一樣跑。有人舉刀往前沖,見人就砍。你想想啊。他咬著牙,腮幫子咬出肉棱。我嘆口氣,承認(rèn)見過李木。如果沒看錯,他就站在像撒過鹽的地磚上,正對售票廳大門,頭頂二十米高處是黑白石英鐘,大得像假的。就那塊地方,巴掌大,被人踩來踩去。他站著??梢耘艿?,他卻站著。我算過,追來的人至少五十米,我離他頂多二十米,一伸腿就到了。小子說得沒錯,我可以沖出去,拽他進(jìn)來的。但我沒動。我當(dāng)時不僅僅是害怕。然后他被砍了,一刀,又補兩刀。小子臉色鐵青,像鐵皮一樣。看見他和救他,畢竟兩碼事。我摸了摸臉,望他手中的刀。他還是沒把它收起來,像從沒拿出來一樣收好。很多人進(jìn)來了,我說,嘩啦涌進(jìn)來了。你能聞見他們身上的恐懼的味道。他們讓我把卷簾門拽下來,要是慢了,刀就下來了。我說好好好。幾十個人把這里塞滿,有人跳到桌子上,凳子上。站前廣場早空了,像一匹白布,或一排假牙。我看見他,往前撲倒,血噴出來。他們不準(zhǔn)我出去。他們說,我救了他們,他們也有義務(wù)救我。哎,老天爺。更何況,要是沒我,他們連卷簾門都拉不下來。我把大鐵鎖攥在手里,拉下門。他們縮在我周圍,三十,五十,一百?黑壓壓一片。有人哭出來,有人說把手提箱拉桿撇斷,當(dāng)?shù)蹲佑?。沒人響應(yīng)。他們在發(fā)抖,你老遠(yuǎn)也能感覺到。像一塊黑布似的嘩嘩抖。沒有聲音了,他們豎著耳朵。外面的尖叫聲哭喊聲一直沒停,噼噼啪啪的腳步聲一直沒停。門上乒乒乓乓,是刀的聲音。幾個女人嚇哭了。我最受不了女人哭。我說莫哭,他們進(jìn)不來。她們不哭了。我聽見廣場上,還有更遠(yuǎn)的地方傳來更大的哭聲,像燒紅的鐵。我關(guān)了燈,呆在黑暗里,像呆在八百米地下。我手腳冰冷,滿臉火燙,像被人放火烤著。我聞見血腥味從一指縫隙的門下滲進(jìn)來,像怪鳥一樣繞著我們腦袋亂飛,又像繩子一樣把我們扎緊。我透不過氣。人太多,空氣也不夠用。我告訴你,小伙子,我望見你爹倒下去,手里空空的。哎,不該跟你講這些。他抬眼望我,兩個眼珠像玻璃球一樣。他像條瘦狗,背有些駝,手里的刀在地上劃拉,刺啦刺啦直響。放下,你放下吧。我說。他又望著我。你爹手里,是空的。我又說。他還是沒說話。刀在地上劃來劃去。聲音像在你后槽牙上鉆了幾個洞。刺啦,刺啦,刺啦。沒完沒了。要砍我?來吧,反正我的卷簾門早被砍過了。他兩眼像泡軟的塑料一樣垂下,把刀小心塞進(jìn)包里。動作很慢,拉鏈拉開,又關(guān)上,然后抱著它,像抱一條狗一樣坐在我面前。我真想說,要哭就哭出來吧,雖然我最恨別人哭。但我沒說。我哪樣也沒說。

王 重

他爹死得冤。

我爹王青當(dāng)年是校隊前鋒,撒丫子就跑;他爹李木當(dāng)年是高中跨欄王,比兔子還快。為什么不跑?

他要跑起來全昆明也沒人追得上,一氣沖到北京路口,那些雜種連他屁都聞不到更別說砍他了。

為什么不跑?

張又紅

“來,小伙子,一次二百,第二次不收你錢?!?/p>

他站著沒動,好像聽不懂我的話。

他很瘦,很高,像根竹竿似的挑著,兩手揣兜里,眉頭鎖得緊緊的。我猜他二十不到,撐死十九。還是個孩子吶?;疖囌揪筒辉撾S便來,否則就不會發(fā)生慘案了。這地方魚龍混雜,什么樣兒的人都有。窮街陋巷和犄角旮旯像蜘蛛網(wǎng)似的,把來來往往的人一個個纏住。我是那個既被纏住又口吐蛛絲的家伙。我老了,有家回不去,新家也沒有,一不留神就在這地方呆了這么多年。

“你是張姐?”

我笑了。他該叫我姨。

“沒錯。我姓張?!?/p>

我告訴他,一次二百,第二次不收錢,第三次也不收。咋樣?咱東北人做事爽利,你呢,大老爺們啦,來吧,二百,哪撿這么大便宜。

他隨我上樓,左拐,小隔間,一張床,一個人。小麗坐床上嗑瓜子,兩腿像小麻花似的絞在一起前后晃蕩,穿拖鞋的腳亮出血紅的指甲油,亮閃閃的,像一排小圓扣。兩分鐘不到,他從樓上跑下來了。我說你夠快啊。他說行了吧?我說行什么?他說錢他給了,二百,一分不少。我說不來個梅開二度?免費。他說我真有事請教。我看著他。那天晚上,他們說,你看著我爹被人砍了。他說。他兩只眼睛像釘子,腦門上三顆青春痘又圓又大。我回頭瞧,虎牛銅案塑像就趴在廣場邊上——母牛把小牛護(hù)在肚子下面,尾巴活活被老虎咬住。下面,那只捐錢的箱子是有機玻璃的,街道辦每周收一次錢,有人偶爾去偷,用沾了膠水的小棍子把錢沾出來。后來被南站派出所一鍋端了。捐錢不就圖個吉利,保佑平安?但它誰也沒保佑,眼皮子底下血流成河。錢箱剛被街道辦清過,空的,沒有一張鈔票。因為這個,它不再保佑活著的人?

“你可以救他。”

“我?”我望著他,有些虛幻。他的臉怎么也看不清楚?!斑€遠(yuǎn)呢。遠(yuǎn)得很……”

“不到二十米?!?/p>

“你讓我拽上他,一塊兒跑?”

“他沒跑?!?/p>

他是沒跑。穿灰西裝的男人站著沒跑。這是當(dāng)天夜里最大的謎。他個子高挑,身板單薄。對對,他們挺像的。這時我瞅見安檢口的董義手舉冰棍往回走。我手里沒有冰棍,我討厭冰棍。我唯一要干的是把兩個過路的四川人拽上樓。單人單次四百。哪找這么好的生意。我大聲喊他了:“跑??!”我拽那兩人的時候,我喊了。我發(fā)誓我喊了。兩個四川人往哪兒跑都不知道。依我看,很多人活著就像沒活,也不知道為什么而死。他們跟我跑進(jìn)巷子但臨了突然反悔,不再跟我上樓了,莫名其妙罵一句,“媽P!”其中一人轉(zhuǎn)身又往外跑,另一人沿著巷子往前躥。算啦,由他們?nèi)?。我的喊聲還飄在空中?!芭馨?!”我被這聲音震得頭皮發(fā)麻。就算穿一雙人字拖我也跑得夠快,我從和平巷后門上樓,沖進(jìn)小麗屋里把門死死抵住。我們奔到窗前,灰西裝男人被砍倒了。三刀。小麗咬著手指說。這手也給抹得紅彤彤的,看起來格外瘆人。一刀不夠,又補兩刀。她一點表情也沒有,看看我,又看著外面。她攥得緊緊的拳頭在抖。像樹葉似的嘩嘩直抖。蒙面人手里的家伙比鐮刀還大,他們圍住三葉飯店老趙一通砍。兩個四川客早沒影了。不,我認(rèn)出其中還價三百的馬臉就撂在馬路牙子上,血浸透了一只雪白的攤開的耳朵。天爺。我嘭地關(guān)上窗戶。

“穿灰西裝的,是你爹?”

“是。”

我點一根煙,望著牛虎銅案。尖尖的牛角像刀子。

“小麗瞧見了。三刀。前后,三刀?!?/p>

“是?!?/p>

我使勁搖頭。

“我是該拽了他一起跑。我伸伸手就能拽他?!?/p>

他沒說話。

“哪怕扇他兩耳光,把他揍醒?!蔽矣终f。

他垂下腦袋。

“天爺?!蔽艺f。

他還是不吭聲,望著我。

“姐給你磕個頭吧。”

我挪開凳子,給他跪下。

董 義

這小子走路腦袋前傾,像要把空氣戳出洞來。他背上的黑布包相當(dāng)扎眼。一定有重要東西。莫問我咋個看出來的,我干這行八年了。我坐在安檢口,他來到我面前,像傻子一樣沉默了大約半分鐘。不講話,光是瞧我。我想罵他,“瞧你媽逼呀!”但太陽像劍一樣讓你講不出話。我回望他,惡狠狠的,像盯一條蛆。我們城的人從小到大都會這手——哪個嗆住你,你就嗆住他,一定要狠,直到他低眉順眼乖乖滾蛋??伤慌?,目光比地磚還白。我實在搞不懂背后的意思。要么是個白癡,要么是個牛人。到底哪一種?我瞧不出來。我們僵住了,像要從對方眼里挖出值錢東西。他不過也是個人,還是個半大孩子。你是董義?他開口了。我說,是。他們說,你是個慫貨。他說。我說你小狗日的罵誰?他說,你是個慫貨。我想揍他。他又說話了,你頭一個跑的?哪個說的?他們。他們?太陽像把大錘,將密密麻麻的人影碎釘子一樣敲在地上,人像數(shù)不清的老鼠通過安檢口。他又問,是不是你?我咳嗽一聲,你給老子客氣點。我說。他盯著我,請你回答問題。我說你他媽哪根蔥?滾!他一聲冷笑,慫貨。他說。你該叫上保安跟他們干。他們才幾個人?你跑了,更多人就跑了。我的心咚咚跳,想往他臉上啐唾沫。算了,活著最重要。命是自己的。我摸摸橡皮警棍,它從不離身?,F(xiàn)在也沒離身??伤麄兡玫氖堑栋 Hf一抓住我,只要不一刀下去,讓我舔他們屁股我也干。讓我揪出三個、三十個該死的人我也干。這么多人,總有人要死,剩下的就可以活。你們不就想砍嗎?砍吧,放了我就行。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個月嬰兒,哪個死也莫讓我死。我死了,他們咋活?

王 重

我爹王青踢足球,所以跑了,八匹馬也追不上他。李木練跨欄,沒跑是因為沒欄可跨,被人一刀砍了,然后補一刀,再補一刀。哇哦。三十年前,他們同時訓(xùn)練,一個在球場上跑,一個在煤渣跑道上跑。都說煤渣跑道上那個比球場上那個快多了。三十年后,看誰還這么說?

我告訴李果,我爹沒扔下你爹,反正都是跑。我爹跑了你爹不跑,怨誰?他拎一把刀要找我爹算賬,我笑了,說你有種劈了我,讓我爹斷子絕孫。他放下刀,都快哭啦。我掂量掂量刀——比菜刀還大,媽的,絕對一刀斃命。問他哪弄來的???他不說,我看打死他也不會說的。我塞回他包里。不說拉倒,誰家還沒個寶貝?我八歲時候還見過家里有槍呢——發(fā)令槍,咋啦?他不吭氣,滿臉的失望傷心像被打斷了骨頭。哎,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啊。我?guī)ケ貏倏?,披薩吃到一半,他說你是我殺父仇人之子,我與你恩斷義絕。我說你狗日的別鬧,我爹又沒砍你爹。披薩不好吃?換墨西哥辣肉的?他捂著臉。我摸他腦袋,吃吧,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埋下頭。我瞥見旁邊那桌來了兩個穿小短裙的美女,正掏出手機玩自拍,擺各種夸張造型;她們大腿夠長,皮膚夠白,奶子夠挺。我問李果,她們要是一下子撇開兩腿會不會亮出逼來?李果裝沒聽見。我哈哈大笑。他斜著眼睛瞟她們。我看他瞄見了左邊的長發(fā)大波浪。我操,你爹尸骨未寒呢。他像狗一樣垂下腦袋。我死盯一陣又松一陣。我猜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把整只披薩吃下去,灌下加冰可樂,胃里轟隆轟隆響。兩個美女吃相優(yōu)雅:切一小塊舉在手里,小心翼翼張開嘴巴,就像兩只小雞啄蟲吃呢。我又要一只墨西哥辣肉披薩,吃一半就撐不下去了。我提議再上一只意大利蔬菜披薩,專程送給美女。李果問,為什么?你傻呀。我說。換兩個電話號碼!他拼命搖頭。我說這個光榮的使命就交給你。王重你瘋了,他陡然大喊,我剛死了父親!我說得得得,收起你丫臭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來。之后我端著新來的意式蔬菜披薩走向她們,哈巴狗似的點頭哈腰說明來意。不料兩人連連冷笑。我知道她們這種年紀(jì)的娘們兒眼水高,哪看得上青春痘小子?我說美女,給個面子嘛,我轉(zhuǎn)身指著李果,我兄弟,剛死了爹。她們哧哧大笑,像碰上個瘋子。大波浪招呼服務(wù)員買單——她們才吃了三分之一呢。我說火車站慘案你們沒聽說?這下子,她們扭頭看我了。他爹挨了十八刀。我說。我看出她們半信半疑。我告訴她們現(xiàn)場有多慘——添油加醋,誰他媽不會呢?我說為了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有為青年,一個早已沒了母親的可憐孤兒,兩位就不能留個電話?

“給嗎?”大波浪說。

“去去去?!倍填^發(fā)說。我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比大波浪還漂亮。

我轉(zhuǎn)身拿了李果手機,讓她們看李木照片——活著的,死了的。死人李木的臉白得像粉筆。兩個女人捂住嘴,披薩別想吃進(jìn)去啦。真是他爹?那還有假,他是我最好的兄弟,為了他,我七天七夜沒睡了;他包里有刀呢,準(zhǔn)備隨時自殺;他孤苦伶仃,除了滿足他二十歲吃上一回必勝客的心愿我也沒別的辦法啦。她們輕輕嘆氣。大波浪說:“他二十?”

“馬上二十一?!?/p>

“干嘛要我們電話?”

“你們長得像他死去的媽?!?/p>

“誰像?”

“你。”我指著大波浪?!熬热艘幻?,勝造七級浮屠?!?/p>

她把號碼給我了,這樣一來,她的小伙伴不能不給。大波浪悄悄問我需不需要她安慰一下李果,這么愚蠢的要求被我立馬否決,我說他需要的不是安慰,是安靜。當(dāng)他需要安慰的時候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這話把她鎮(zhèn)住了,然后她們推開盤子,小聲告辭,氣氛凝重得像追悼會一樣。她們躡手躡腳往外走的時候李果這個青春痘二貨一動不動(跟他死了的傻爹一模一樣),眼瞅著大波浪出了門。我問他,“咋樣?”

“哪樣?”

“她像不像你媽?”

“像你媽?!?/p>

我哈哈大笑。

“披薩咋辦?”

他居然還惦記披薩。

“你打包帶走,”我慷慨地說?!鞍阉齻兪O碌陌胫灰矌ё摺6嗬速M??!”

王 青

兒子,你過來。

把這五千塊給李果送去?,F(xiàn)在就去。李木活著的時候欠我三千。不用還了,人死賬清。加一起八千,行了。

我叫他了。我說,跑呀。他呆著不動,像鐵打的一樣。我拔腿就跑,拿出前鋒的速度。過去我砍瓜切菜七出七進(jìn)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是啊,是該拖他一起跑。我能拖動他。我心里的后悔比一幢房子還大。想起那天就萬箭穿心??僧?dāng)時的厭煩絕不亞于現(xiàn)在的懊悔。我想不明白一個跨欄高手為何站著不動。他可以像風(fēng)一樣跑,把所有奔跑的人(包括我),全部甩在身后。

跑吧,跑。風(fēng)打在臉上像長刺的冰雹。安檢口小保安第一個跑,張開兩臂魂飛魄散像只鴨子小廣場上呼啦呼啦全是奔跑的人你推我撞砰砰亂擠看誰跑得更快恨不能從娘胎里出來就快如子彈。我很快超過小保安。跑出去我就高興了,我?guī)е粠腿嗽谂?。腳步聲要把夜幕扯下來,像無數(shù)子彈嗖嗖飛動,像你歸于全部跑著的人又指引他們。你嘗到苦味酸味汗味血味。兒子呀,我告訴你,這感覺就像在球場上大舉進(jìn)攻完成絕殺。燈火像箭一樣射進(jìn)眼睛。是催你跑呀,跑。后來我感覺不到怕了,你興奮得像喝醉的馬因為誰都跑不過你連操刀的雜種都跑不過你。我跑到永平路口才停下。我停下是因為沒有一個人跟上來。周圍黑燈瞎火。平時躲在暗處拉客的毛線雞從漆黑的小屋探出肥碩的胸脯擰亮電燈。哦,跟你說這些不太合適。我一個人站在夜里,火車站那頭一片輝煌。你無法想象發(fā)生了什么,正在發(fā)生什么。我該組織人馬殺回去。但是,誰聽你的?你是誰?哪來的?憑什么回去?就因為你有個傻逼同學(xué)一動不動戳在地上?我又怕了。怕極了。像腦子吸干了心臟的血。你跑過所有人又怎么樣?誰給你頒發(fā)獎牌?要么回去,要么回家。不久,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猛沖過來,我上去了。李木是死是活?我想打電話報警,但老遠(yuǎn)就聽見警笛了,嗚啦嗚啦大得嚇人。的哥說,火車站砍人哩。我一聲不吭。他說媽個逼,趕緊走。

董 義

我說,“抽煙嗎?”

“不抽。”他說。

“你多大?”

他不回答。

“你要認(rèn)得的東西,就那么多?!蔽艺f。

他使勁搖頭。腦袋像要掉下來。

“我騙你不是人養(yǎng)的?!蔽艺f,“吃冰棍嗎?”

“不吃?!彼f。

“你倔毬得很?!?/p>

我穿過小廣場,地面燙得嚇人,我的兩腳像燒著了。云輝雜貨店,冰棍一支一塊。老劉皺著眉頭,告訴我那孩子背著刀呢。我說刀?老劉的眼神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看你的時候其實沒在看你。我也搞毬不清,他到底在看著哪樣。小廣場上嗡嗡嚶嚶,像碎玻璃碴子從四面飛來。他很累。我們都很累。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每天守在安檢口的我像另一個我,像影子一樣沒有重量。

“戶撒刀。殺人不見血?!?/p>

“他要敢抽出來特警一槍崩了他。小狗日的,膽子賊大。”

老劉默默望著。那小子站我椅子邊上一動不動。椅子空空的。

“兩支綠豆?!蔽艺f。

“你請客?”

我從冰柜里抓了冰棍,放下錢。

“小心他的刀?!彼f。

“除非他不想活了?!蔽艺f。

我回到安檢口,給他冰棍。他死也不要。

“一支冰棍,吃不死你?!蔽艺f。

“我不吃冰棍?!彼f。

“靠,不吃算毬?!蔽页蛑?,“老劉說,你背著刀?!?/p>

他沒吭聲。

“兩個防暴警察——瞧見了?”

他皺著眉頭,不說話。我在他這年齡整天泡在籃球場上,后來去了保安公司,還練過三個月散打。看來這小子不喜歡運動,豆芽菜似的身板風(fēng)一吹就飛了。

“回去吧?!蔽艺f。

他搖搖頭。

“你到底要干哪樣?”我說,“該說的我都說了?!?/p>

冰棍正在融化。吃掉一支沒問題,但你吃不下兩支。

“你為哪樣跑?”他說,“你是頭一個跑的。”

我咂著冰棍,好讓自己冷靜。我還活著。酸梅冰棍味道超好,吃下去透心涼,舌頭上粘著冰味、酸味?!芭艿娜撕芏??!蔽艺f。

“你不該跑。至少不該頭一個跑。你是保安?!彼f。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來,像脫韁野馬。

“你跑了,就都跑了?!?/p>

我真想把他屎都揍出來。

“你走吧。走?!?/p>

頭一個跑的惡名一輩子跟定我了。但我喊過他的(或者,我以為我喊過)。我說,跑。我還拽過他,使勁拽。他不跑你有哪樣辦法。一個人無法強迫另一個人,哪怕挪挪步子。很多時候,你連自己也強迫不了。

“你走!”

他抬頭望我。

“滾!”我大喊,“你他媽再不滾蛋,我叫防暴警察搜你的身。滾!”

“我爹死了。”他說。

我被什么東西敲了一家伙。我喘不上氣,空氣像血一樣。兩只冰棍都化了,黏在我手上身上。他要是安安靜靜吃下一支,我就不那么遭罪了。連紙都沒有,洗手要跑到臭烘烘的候車室?guī)?,還遠(yuǎn)得很。

“你爹死了關(guān)我屁事。”我惡狠狠地吼出來。

他低下腦袋。我真怕他哇一聲大哭??伤麤]有。他抬起頭,“你該拉上他一起跑?!?/p>

“老子就不拉他。咋個?”我嗓門很大,進(jìn)站安檢的人都扭頭看我。

他想解下背包。我一把按住?!罢宜??警察一槍就要你小命。醒醒!”

他兩只通紅的眼珠子直直瞪著我。我能聞見他濃烈的汗味臭味。暴曬。像他媽一條死魚。真臭啊。人死不能復(fù)生,惡行只會讓罪孽翻倍,況且他也沒這個狗膽。他就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

“他為哪樣不跑?”他說,手從背包上放下來。

我咋知道?寧被砍死也不跑,把性命交給惡人。就算三天三夜我也想不明白。我晃晃腦袋,將手上的冰棍糊擦到鐵欄桿上,熱得燙手。我換了一種口氣,輕聲說,“回家吧。死的人,不止你爹一個?!?/p>

王 重

我才不去火車站丟人現(xiàn)眼。我告訴他,除非幫我給班主任韓濤寫封情書,我才透露那天晚上的更多細(xì)節(jié)。我咋知道的?我爹是第一證人呀,而且像瘋子似的搜遍媒體報道網(wǎng)站論壇。我要騙你我就是狗。給班主任寫情書不丟臉。班主任吶。絕對牛逼。李果什么都不行就是寫東西行,我什么都行就是寫東西不靈。我們是兄弟,是兄弟你就該幫我的忙。何況,你爹重要,還是韓濤重要?自己掂量。他說,我剛死了父親。我說兄弟啊,我不是讓你泡她,是我,泡她的人是我???。他直搖頭,說這是越俎代庖,況且現(xiàn)在絕無心情。媽的,我拉下臉,我爹給你的五千塊我一分不少給你了,還請你干了一回必勝客,夠意思吧?讓你幫個小忙你推三阻四,你什么意思?他還是搖頭。我父親才歿九天。他說。九天。所謂重孝在身豈可……我說行啦行啦你給你爹殉葬算毬。然后,我語重心長摟著他。你爹死了,你還活著。我說。活就好好活,你爹才死得其所。他說,他抬頭望著我說,那是我生父。我說對嘛,因為是你親爹,你必須活得好好的,讓他放心。他說活得好不好與情書毫無關(guān)系。對嘛,我說,毫無關(guān)系,那你更應(yīng)該幫我,你非要扯上關(guān)系干什么?靠。他使勁撓他那顆豆芽菜一樣的尖腦殼,說他腦子很亂。我說,人必須學(xué)會遺忘。他說,他望著我說,我爹為何站著?我說,原因有一百萬個。我們不是你爹,想破腦袋也沒用。他相當(dāng)茫然,像一只受傷的大白兔。是恐懼?他說。我搖搖頭。嚇蒙了?我還是搖頭。還是看見了某物?我繼續(xù)搖頭。我們走在青年路上,黃昏亂得不行。汽車,電單車一個不讓一個。街道太窄,人又太多。殺死幾個會不會寬敞一點?我們從青年路走到環(huán)城路,從翠湖走到文林街,他總算同意了。然后他站下來,站在梧桐樹下面。他真高,一米八二了,看我的眼神像打量一只蟑螂。我隨便寫,寫不好別怨我。他說。不會的。我說。你會寫好的。他搖搖頭。你在利用我?他說。我說放你狗屁。他說,你在利用我?你是在利用我。我沒利用你???。我說。我在幫你,我在用讓你幫我的方法幫你——把你從悲傷的爛泥潭中拔出來。媽的,你真該請我吃必勝客,不是我請你。他說,你在利用我爹。我說,你爹死了。他說,你利用了我死去的生父。放你狗屁。我說。放你娘的狗臭屁。

張又紅

兩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闖進(jìn)店里,趙三立即把門頂住。我和小麗豎起耳朵聽。兩人的腳步還沒消停,又響起砰砰砰的砸門聲。是長長的滴血尖刀在門上敲打,沒打幾下就猛砍猛劈。啪啪啪啪啪。我的心沖到了嗓子眼上。他們罵罵咧咧,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然后吼聲砍殺聲消失了,他們往前跑動。不遠(yuǎn)的地方又響起慘叫呼號,仿佛七魂六魄都沒了。

我下樓,讓老趙小心開了門。還有人往這邊跑,我守在門邊,等人跑近了大聲招呼說,進(jìn)來,快進(jìn)來!一個小伙一頭扎進(jìn)來,另外兩個繼續(xù)飛奔。我們關(guān)了門,閂好。追來的人在門上胡亂砍了一刀就往前跑了。外面靜下來,能聽見對門四川小吃店播放的張學(xué)友。忽然響出一個洪亮的聲音,“有種砍我!”我聽出來了,派出所老錢。我捂住嘴巴,很快嘗到眼淚的咸味。他的叫聲消失了,就像從沒出現(xiàn)。我咬了咬牙,能嘗到淚里的血味。又騰起一串腳步聲,又密又亂,風(fēng)一樣吹過門口,最后抄了房子后面和平小巷兜個圈直奔售票大廳。這幫畜生!

我仔細(xì)打量他們,兩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出頭。小伙子背上的傷像只嘴巴似的往外冒血。我讓老趙取了云南白藥和紗布為他包扎,好歹止住血了。他們臉色蠟白,坐在椅子上發(fā)抖,機關(guān)槍似的問我,就像我知道答案似的,眼神跟我長白山的侄兒一模一樣。走了嗎?他們走了嗎?真的走了?到底走沒走啊?都他媽什么地方人吶?我說沒事啦,他們進(jìn)不來。都渴了吧?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取出杯子,抓了茶葉,挨個泡上。茶葉在沸水里翻卷,就像今晚飛奔逃竄的人。我的心怦怦跳,可我知道我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樕系帽3治⑿?。我端著茶走回來,他們還在發(fā)抖,像要把身上厚厚一層?xùn)|西給抖下來。茶杯冒著熱氣,他們六只木然的眼珠讓我想起報廢的汽車輪胎。喝呀,你們喝茶。我又說一遍。小伙子端起杯子,沒喝一口就放下了。我是武漢人,武漢鴨脖子,好吃。他說。我頭一回來昆明,來見個朋友。從沒見過的朋友。說好了他接站,可我剛出站就——他沖我使勁笑。我說沒見上你朋友?沒有。他說。連他長什么樣都……他嘬一口茶。問我今天幾號,我告訴了他。他又說,廁所呢,在哪兒?我指給他看,他坐著沒動。然后我望著另外兩個。他們一句話不說。年紀(jì)最大那個來回?fù)u頭,一手在膝蓋上摸了又摸,像要把黑褲子摳出洞來。他穿米黃色西裝,皮鞋很皺,也不太干凈,很久沒擦了。他偶爾望我,大眼袋小眼睛,目光灰蒙蒙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覺得他真在看我。他是為看才看的。我知道我不漂亮。我挺想挨個兒抱抱他們。這沒什么難的??晌易鴽]動。外面突然傳來槍聲。砰,砰,砰。又脆又響,似乎不把大地翻過個兒來絕不罷休。他們跳起來,嚷嚷說是警察還是……不不,是警察,一定是警察。三個爺們抱作一團(tuán)。二十出頭的小子呼呼喘氣,不知是刀傷太疼還是巨大的恐懼像怪獸一樣趴著不走。屋里很暗。我能聞見他們身上的氣味,聞見濃濃的血味。老男人不讓開燈,說開了燈,那幫人又會來的。我說,不會的。警察開槍了,他們是人,是人就會害怕。老男人不吭聲了,他又望了望我,似乎要把我看個清清楚楚。他讓我想起東北老家那些下崗工人,滿臉褶子,縮著脖子頂著大雪在大街上走啊走。他抬起杯子,剛喝一口就問我,有涼水嗎?當(dāng)然有。我怨自己大意,是該給他們倒涼水的。然后我又端了三杯涼水回來,兩個爺們咕咚咕咚一口干了。

我們久久坐著。

外面?zhèn)鱽砭斓暮霸捖暎颊f火車站現(xiàn)已安全,請大家放心。三個男人彼此望著,嗚嗚哭出來啦。高高低低的哭號像一堆廢鐵渣子,聽起來相當(dāng)瘆人。我想說各位這不好好的么,該高興呢。他們不哭了,說死了很多人。我像兜頭挨了一瓢涼水。我望著他們說,“餓嗎?”

沒人回答。

我去了廚房,下了一把面條,每只碗里擱一大勺子肉醬,小麗打下手切了蔥花。我端出來,他們埋頭就吃,吃完了擦擦嘴,說該走了,他們一輩子感謝我。

我說千萬別這么說。

老男人忽然問我,你生意還好?我沒吭聲。他們猜到了。我能從他們表情上瞧出來。男人別想騙得了我。年紀(jì)居中那個,拍拍身上的土起身告辭,很快走遠(yuǎn)了。被砍傷那小伙子掏了五百塊錢,非讓我收下,我堅決不要。他像扔炸彈似地扔下錢就走,出了門就跑起來。算了,終歸是錢。最老的家伙一邊抽煙一邊說,“妹子,你送佛送到西,我錢包藏在箱子里,箱子跑丟了。今晚睡你們這兒吧。”

當(dāng)天晚上他睡小麗房間。半夜,我聽見敲門聲。

“誰呀?”

“我?!?/p>

我一聲不吭。他又敲。

“妹子,讓我進(jìn)去。”

“你走?!?/p>

“讓我進(jìn)來吧,兩百,咋樣?”

“你快走吧。我來好事了。”

“操。”他低聲咒罵,調(diào)頭找隔壁小麗。只敲了三下,小麗開了門。屋里很黑,我一時分不清自己醒著還是做夢。

后來月光出來了,在窗戶上趴著。這一夜可真長啊。

第二天一早,他走了。小麗說,她還給了他一百塊錢。操。算了,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下午,派出所老錢找上門的時候我差點不敢相信——活著,他還活著。兩撇小胡子又黑又亮,就像電影里的佐羅。他見了我就笑了,“張姐,我開門見山啊——有人把你們舉報了。你和小麗,誰跟我走?”他說那人穿屎黃色西裝,五十出頭,去了派出所就嚷嚷著發(fā)現(xiàn)一處賣淫窩點,警察管不管,給不給舉報費?!澳?,還是小麗?他有鼻子有眼。所長發(fā)話,這回繞不過去啦?!崩襄X一邊抽煙,一邊瞇著眼睛瞅我。

“我去?!毙←愖叱鰜?,瞧瞧我,又瞧瞧老錢。

“幾天不見,小麗又靚了?!?/p>

“少來!”

“頭發(fā)剛做的?爆炸頭啊你這是?!?/p>

“切!姐吃碗米線,跟你走?!?/p>

小麗扭著漂亮的細(xì)腰,趿著拖鞋出了門。兩排紅指甲閃閃發(fā)亮。老錢扭頭看我,“昨晚差點死了?!彼f,“差點見不著你了?!?/p>

“你福大命大造化大,”我說,真想摸摸他的臉。“早點放人?!?/p>

“行。”

我把昨晚的事情告訴老錢,他肺都?xì)庹恕?/p>

“狗日的!”

“人呢?”

“走了,說一大早的火車,回陜西?!?/p>

走之前,他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萬一摸不著,活著還有個屌意思。”

“你可是老錢啊?!闭f這話的時候,我熱淚盈眶。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又似乎沒有。他咧嘴沖我笑笑,小胡子向兩頭翹起,落下,像漂亮的燕子。

他又摸了一把。

也就摸摸屁股,他從沒想過干我。我也沒想過讓他干。給多少錢,我也不讓他上我的床。絕不。太陽明晃晃的,我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不敢出門,我怕看見被人議論了一整天的血。到處是血。

還嫌不夠稀罕?

女人每個月都流一回。

老劉帶小麗走了。他眼圈血紅,呼出的氣里有重重的嗆死人的煙味。他少說抽了三十包煙。

劉 安

他背著刀進(jìn)來,背著刀出去。千萬莫往外掏,否則防暴警一槍斃命。非常時期啊?;疖囌救藖砣送?,人人念叨那個晚上。九天前的事情,就像沒有發(fā)生。好比飛走的鳥,一片影子也不剩下。來來往往的人都還活著。那天晚上,驚馬一樣的人再也回不來了。警察擊斃兩個,跑了三個。萬一殺了回馬槍呢?就在他坐的位置,至少坐了四個,臉上的害怕一模一樣。我十歲那年,就見識過害怕,唐山大地震讓人誤以為我們城也將來場大的,雖然離唐山三千公里呢。很多人睡帳篷,將啤酒瓶子倒立,稍有風(fēng)吹草動,我們一群孩子就蹦出去大喊大叫,像過年一樣。大人嚇得發(fā)傻,他們衣衫不整,站著,等著,互相望著。我日,沒震嘛。是沒震。接著睡,接著睡。他們安慰對方,連連嘆氣,大笑幾聲,重新鉆進(jìn)帳篷躺下??謶謳麄冏叱銎椒浚叱鲈鹤?,走出宿舍樓,睡在同一塊大草坪上。哪個都可能當(dāng)天就死,還有哪樣道理不對身邊的人好些?死也一起死,死也就不值得害怕了。怕來自嫉妒——嫉妒別人活著。哎,只有快死的人,以為自己必死的人,恐懼和愛才是相當(dāng)?shù)摹N蚁嘈攀侨说幕郯训卣疒s跑了。毛主席不就教導(dǎo)我們,人定勝天。他們砍不開我的鋅皮門。再長的刀也砍不開。有人哭了,邊哭邊說:他們要在外面守一晚上、砍一晚上咋辦?警察呢?來了?你們聽!哭聲停了,靜得像墳?zāi)埂H撕腿酥虚g最多一公分,能聞見對方的汗味臭味香味皮革味,哪樣氣味都掩蓋不了恐懼的氣味,像燒著的塑料,像漚干的廢水。我緊貼著墻,縮在柜臺后面,能聽見人的怦怦心跳。我講了個冷笑話,沒有一個人笑。街上的腳步聲亂得像餓壞的野狗。沒人劈門了,傳來唾罵、吼叫。沒有警笛。我伸一下快麻木的腿,大聲說,男人多嗎?沒人應(yīng)聲。我又問一遍,男人的聲音終于響起來。我數(shù)一遍,再數(shù)一遍。二十四個。對,二十四個爺們。我告訴他們,庫房撂著鋼管。他們一聲不吭。我又說,有親戚朋友被砍的?一個低低的聲音說,“我媽,我媽……”他又哭了,聽聲音還相當(dāng)年輕。“倒下去……我見她……”他說不下去了。恐懼咬住黑暗?!斑€有嗎?”我說。一個中年漢子壓低聲音,“我姑娘,剛跑三步……”接著有人說起他們的朋友:刀插在背上,直沒刀把。又騰起一片哭聲。有個鳥用。那幫雜種還在作惡。我打斷他們,“去倉庫,跟狗日的干了!”

好幾個人響應(yīng)我,“干了!”

我劈啪開了燈,他們的臉攤在燈下,像幾張白紙。我讓倉庫門口的人挪開。幾個男人跟上來。地盤太小,一堆鋼管撂在貨架下面。我抽出一根,冰涼的鐵銹粉滿手都是。長短重量剛好。二十來個爺們,二十來根鋼管。有刀的也怕拎鋼管的。人死屌朝上,干翻一個是一個。前后八個人隨我抽了鋼管,攥著,拎著。其他人,一動不動。

“上啊!”我說。

還是不動。

“怕?”

“他們有刀。再說,你咋曉得他們到底多少人?”

“我操?!?/p>

“警察也該來了?!?/p>

“要是沒來呢?”

“總不能不管吧?”

“慫貨!”一個女人說。

那人不說了。

另一個說,“是刀啊。而且……”

“慫貨?!蹦桥挠终f。

四個女人擠進(jìn)來,抽了鋼管,攥在手里。

“不行,”我說,“女人不行?!?/p>

那幫爺們還是站著不動。

“怎么干呢?”那人又說。

“沖出去,見一個打一個。千萬別散開。散開就難辦了。”我說。

“打著打著就散了。你想啊,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萬一掉隊……”

“我操?!?/p>

“往哪掄?腦袋?打死了要不要負(fù)法律責(zé)任……”

“操他娘的!”

“慫貨!”那個女人說。

“打死一個算一個。”又有人說。

拎了鋼管的爺們都不作聲。親媽被砍的小子放開手,鋼管耷拉下來。

“少廢話?!蔽艺f,“去,還是不去?”

死一般的寂靜。

“去,還是不去?”我又說。

遠(yuǎn)遠(yuǎn)傳來嗚啦嗚啦的警笛。

“警察來啦!”

“老天保佑?!?/p>

“死了的不能白死……”

“媽的,總算來了?!?/p>

“警察有槍?!?/p>

“大哥,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爹八十了,我媽七十五。我兒子十一……”

我的血像水一樣冷下去。

他們關(guān)了燈。周圍真黑。外面三聲槍響。砰,砰,砰。我身體發(fā)飄,像踩在血上。我閉上眼睛。穿灰西裝的男人遲遲不跑。我該沖出去拽他進(jìn)來然后拽下卷簾門的。我無數(shù)次重復(fù)我原本該做的動作——拖住他,拽過馬路,推進(jìn)店里。他要是不走我就踢他,揍他,把他從死神手里奪回。砰砰砰。我蒙著腦袋,沒聽見沒看見反正輪不到我。明天一早,云輝雜貨店照常營業(yè),我保證。區(qū)區(qū)幾個畜生而已。這世上好人遠(yuǎn)遠(yuǎn)超過壞人。我不想做個壞人。可是。我該拽他進(jìn)來的。拽進(jìn)來。他被一刀砍翻又補上兩刀。可以救他的,可以救下他的,不要五秒鐘。我沒動。眼淚出來的時候我以為我不會出聲。但我相當(dāng)丟臉地哼了哼,嚇?biāo)麄円惶?。打退堂鼓的豬臉男人問我說,我也有親戚朋友被砍了?我沒吭聲。不論他們說哪樣,我都不吭聲。何必關(guān)心一個活人?云輝雜貨店一干十多年。我不需要。哪樣也不要。想想死人吧。

槍聲響了很久。

終于傳來警察的喊話。沒事了。我讓人開了燈,每個人像在做夢,或者剛從夢中醒來。他們像當(dāng)年誤以為地震的男人女人瞅著,等著。我走過去,拽開卷簾門。垃圾味汗味下水道味和火車的金屬味尿臊味猛沖過來,路燈比刀子還亮,虎牛銅案下首站滿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hù)士三五一伙,蹲在地上救人。

一地的血。

“沒事了?!蔽艺f。幾十個人慢慢走出去,在門口站成一排。一個警察大喊,“走吧,都走吧。”

他們呼啦一下散開了,像兔子一樣猛跑,很快無影無蹤。

我轉(zhuǎn)過身,店里空空的。貨架很亂,巧克力、礦泉水、方便面一地都是。我撿起來,放回去。但是,貨架上空出來的地方怎么也填不滿。我拽開抽屜,七百多塊錢沒了,只剩一堆毛票。

我走出來,走向警察。晚風(fēng)涼颼颼的。我問他,那伙人是斃了還是逃了。不料端著沖鋒槍、頭戴鋼盔的人沖我大吼,“少他媽添亂!”

王 重

最后,他念,我寫。他實在沒辦法寫啊因為剛死了親爹。好吧,這辦法更好,筆跡永遠(yuǎn)是我的。這信寫得比蝸牛還慢:學(xué)生就該埋頭苦干才是對老師最好的報答、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學(xué)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中間話鋒一轉(zhuǎn),說韓濤老師就像一朵驕傲的雪蓮花(虧他想得出來),成了我(王重)每天努力學(xué)習(xí)的動力……能否邀請韓老師周末光臨麻園實驗劇場,看一部搞笑話劇,我有票,第一排中間,請務(wù)必光臨,也好激勵我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你他媽是個天才。”我說。

他臉色相當(dāng)難看。哎,畢竟死了爹。他媽在他七歲時死了,李木一手把他拉扯大?,F(xiàn)在他成了孤兒。我們班唯一的孤兒。下一步咋辦?退學(xué)?我說李果你笑一個,別像個吊死鬼哭喪著臉。你的人生才剛剛起步哩,還有很多人值得你去愛,比如你老婆,沒準(zhǔn)是范冰冰一樣的大美女;今天的美好生活是無數(shù)先烈的鮮血換來的,我們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大躍進(jìn)反右傾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工人下崗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共產(chǎn)主義遠(yuǎn)遠(yuǎn)沒有實現(xiàn),你有什么資格沉淪下去?你怎么對得起社會?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爹?振作吧兄弟。

他咬著嘴唇,蹦出兩個字,“報仇?!?/p>

我笑了。找誰報仇?要么斃了要么逃了,抓回來也輪不到他。

“你要相信公安部?!?/p>

“我沒說不信?!?/p>

“會抓住的?!?/p>

“會審判嗎?”

“當(dāng)然?!?/p>

“我混進(jìn)法庭,砍他十刀八刀。”

“憨包,人家咋可能讓你帶刀?”

“那就帶一瓶濃硫酸,潑其臉上?!?/p>

“嘿,這辦法靠譜?!?/p>

但興奮的目光很快消失了,深深的凄惶又回到他臉上。

“別想啦兄弟。走,跟我走。”

“去哪?”

“送佛送到西。把這封信,交她手里?!?/p>

他的腦袋搖得像風(fēng)車。他說他有事要干。我說你背一把刀瞎竄到底想干哪樣?顛覆人民政權(quán)還是綁架無辜人質(zhì)?讓警察發(fā)現(xiàn)一槍爆頭。他不吭聲。我開導(dǎo)他,你先幫我送信,我把那天晚上的細(xì)節(jié)都告訴你。你不就想認(rèn)得你爹為哪樣不跑?他抬頭盯著我。你認(rèn)得?當(dāng)然認(rèn)得。你瞎扯。我沒瞎扯,我爹是最后跟他說話的人,他知道謎底。真的?騙你我是驢變的。那你告訴我。我揮了揮手中的信。他咬咬牙,說你知道韓老師住哪?我說,跟蹤一千回了。就這樣,當(dāng)我們抵達(dá)洪山望城小區(qū),他打了韓濤電話約她下樓。從他孤苦的表情上看,他活著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愛情。他已經(jīng)是孤兒了。他要一個人湊合活下去也挺好,我看他連我都不需要了。

當(dāng)美人韓濤從遠(yuǎn)處走來,我蹦到一棵夾竹桃后面。光線昏暗,李果把信給了她。他們小聲交談,我伸直了脖子也聽不清。韓濤一路將他帶進(jìn)三單元101室,我閉上眼睛也能告訴你客廳里的粉色沙發(fā)、牛皮樹脂茶幾擺在哪個位置,還能告訴你窗臺上的白水仙有多漂亮——我藏在窗臺下面,一腦門的水仙花香?;ㄈ镅┌?,葉子蔥綠。韓濤每天為它澆水,像伺候親生的孩子。我覺得它就是韓濤的化身,要是見不著她,你使勁看看這盆白水仙就夠了?,F(xiàn)在我挨著它絲綢一樣的花瓣啦。香味微微發(fā)苦,在我鼻孔里抓撓。我的心咚咚跳,恨不能咬它一口。我發(fā)顫僵硬的身體緊靠著它,想象韓濤本人就在眼前,嬌艷而讓人絕望。她有說有笑,孤兒李果低著頭,盯著客廳地板——實木的,牡丹紅,和米黃色沙發(fā)堪稱絕配。我沒讓花蕊離開嘴巴。當(dāng)我親它的時候下面老二一下硬了。我渾身發(fā)抖。這時候要能抱一抱韓濤就是立馬死了我也愿意。然后我瞅見韓濤往沙發(fā)那頭挪動,突然抱住了他——天爺!她身材高挑胸脯高聳,但是豆芽菜李果仍高她一個頭。他們和電影上登對的情侶一模一樣。我像挨了一悶棍。挺過讓人窒息的幾分鐘后慢慢貓腰起來。他們并肩坐著。我真想把不要臉的孤兒殺死。哎,書上說,愛一個人不必在乎年齡、地位、家庭,愛情是這世上最純粹的東西。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大我六歲算個鳥,大十歲二十歲的姐弟戀遍地都是。這世上別的不缺,就缺真愛,否則就不會發(fā)生李木被砍的悲劇——―如果他有一個愛他的老婆他還會和我爹王青跑到曲靖參加單身同學(xué)聚會然后碰上一伙瘋子嗎?如果這幾個瘋子也有真愛還會跑出來砍人?我貓腰湊到玉蘭花前,伸手拽出花盆轉(zhuǎn)身就跑?;ㄅ杪涞氐钠古衣曌吩诤竺妫覔]舞著韓濤精心栽種的水仙花沖到小區(qū)門口,迎著水銀似的路燈將它摔在地上,用我的紅色耐克踩它,碾它。這美麗的小東西在你腳底碎了,沒了,不再是它了,就像慘死的蝴蝶。我差點哭了??晌铱薏怀鰜?。我的哭被什么東西堵在嗓子里,像鐵塊一樣往下墜。我跑起來,想把骯臟的世界永遠(yuǎn)甩掉。女人的心海底的針呀。狗日的,他們是一對?還是安慰他,安慰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我真想把他碎尸萬段。狗日的。他明明曉得我愛她,還敢吃她豆腐,用他小豆芽菜的平板排骨緊貼她豐滿挺拔的胸……引狼入室??!早知如此就該讓臭不要臉的孤兒滾蛋,能滾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我們向來不冷不熱,一時糊涂找他幫個小忙。哎,狗日的,我王重從今往后與你一刀兩斷。后來我認(rèn)真思考是否應(yīng)該給學(xué)習(xí)委員郭倩也寫一封信。短頭發(fā)郭倩還是相當(dāng)耐看的,而且皮膚雪白,下巴性感,笑起來比韓濤還迷人。是的,給郭倩寫封信。不能就這么算了。

我一路跑到文林街,不知該回家還是找個地方打野。事情還沒個準(zhǔn)譜,萬一韓濤就去了麻園劇場呢?萬一,只是萬一。晚九點,我打了李果電話——也許是最后一個。我命令他再寫一封情書。他說不已經(jīng)交到韓濤手上了?給郭倩。我說。他說你瘋了?我說你他媽才瘋了,朋友之妻不可欺,你他媽倒好,朋友之妻不客氣。你這個雜種。

“我沒占誰的便宜。”他說。

“媽的,我親眼看著——”

“她是韓老師呀?!?/p>

“滾你媽的蛋!”

“我寫過了。再說,郭倩是我們同學(xué)。”

“我只要你他媽的把寫給韓濤的信再寫一遍!”

“不寫行嗎?”

我抬腳看看鞋底,花瓣碎得不像話。我的心也快碎啦。

“你爹為哪樣不跑?”

“她們要是都去看話劇呢?”

“那你立馬飛過來把郭倩帶走?!?/p>

“為什么?”

“想想你死了的親爹!”我大聲咆哮。

董 義

放下五塊錢,我從冰柜里又取了兩支綠豆冰棍。灌了一肚子冰棍還想吃它。我要涼下來。老劉問我,走啦?我說,走了。他搖搖頭,這小子可憐。我說我看不出他可憐。他說他背著刀呢,還不可憐?我說老劉你哪樣邏輯,背著刀還可憐?他說是的,背著刀的比沒有刀的可憐,否則就不會背它出來。老劉的眼神疲憊、空洞,像一團(tuán)水草。我說你瞎扯,照這種邏輯,砍人的也比被砍的可憐?他沒說話。我覺得他才可憐,那晚他救了不下三十個,都上電視了??伤染人麄冎斑€慘,好像被砍了親戚朋友的人是他。老劉瞇眼瞧我,說你直接干冰鎮(zhèn)鮮橙多吧,省事,何必買那么多冰棍。我說,我就想吃冰棍,老子照顧你生意呢。他笑了笑。我說你到底咋啦?他搖搖頭,舉起蒼蠅拍打死一只蒼蠅,劃拉到地上。我沒看見蒼蠅。一只也沒有。貨架整整齊齊,地板溜光水滑。我們都不說話了,眼下沒哪樣重要的話。我咬著冰棍慢慢回去,在安檢口坐好,避開老劉的目光。我受不了他的目光。是他告訴小子:我頭一個跑的?

是他。那小子先找的他。他害怕了,因為那小子有刀。何必呢?

那天晚上,我聽見砰砰槍響和警察的高音喇叭才慢慢往回走。明明可以回家,我卻往回走。永平路真黑,我深一腳淺一腳,趟過三四百米就是火車站。我呼呼喘氣,空氣燙得像火?;钪拖袼懒艘粯?。依我看,二者區(qū)別不大。路越走越亮,燈光越來越多,地上的血也越來越多。120醫(yī)生護(hù)士忙著救人。到處是人。救也沒用,好多人撒手去了?;钪臅r候,哪個想過這種死法。

小廣場邊上,兩個白大褂醫(yī)生在急救一個重傷男人。我湊過去,聽醫(yī)生問他家住哪里,幾口人,在昆明干什么。我不害怕了,像條狗似的輕聲說,要幫忙嗎。沒人理我。我又說一遍,要不要幫忙?一個醫(yī)生回頭看我,目光像刀一樣。

“少添亂,走!”

我不走。逃過一劫,為哪樣走?躺著的男人像噴泉似的不斷冒血,他們用了各種辦法,按壓、冰袋、紗布。120就在旁邊,為哪樣不直接送走。我明白了:讓他交代后事,好讓他走得安心。但是,半死的人哪還講得利索?男人嘴巴一張一合,血沫子往外冒。我看不下去了。實在看不下去了。我說讓他死吧。躺平,放首歌給他聽。醫(yī)生不搭理我。我掏出手機,挑了一首《愛情買賣》,剛唱幾句,他就不行了。醫(yī)生又喊又叫又壓,沒用了,死了。血還在流,像蛇一樣爬到我腳下。醫(yī)生又沖我吼了,“你他媽關(guān)了!快關(guān)了!”我不關(guān)。我舉著手機往后退,走到安檢口,坐下來,一遍遍放它,音量開到最大。我看著這些忙活的人,這些救人命的人,這些冒出來又將消失的人,他們最該被罵,被詛咒。他們是閻王的小嘍啰,是這世上最冷漠的雜種。有個雞巴用。還好,我活著。不是躺著的人之一,也沒受一點傷。我下有十一個月兒子,上有七十五歲老母。我沒死,還活著。還能坐在安檢口給無數(shù)活人下命令做手勢。我操你媽,我操你媽。我破口大罵。聲音像蝙蝠一樣飛向采訪車、救護(hù)車、警車。天真黑,一顆星星也沒有。老劉的雜貨店敞著門,燈光很亮,他站在柜臺后面,兩手前撐,勾頭駝背,呆呆望著外面。他傻了。他和我一樣傻了。人碰上不是人干的事情,總是這樣。然后他望見我了。我們隔著三十多米寬的小廣場互相望著,就像隔著冥河默默望著。

我淚如雨下。

王 青

睡了三天三夜。

不停做夢。李木像銅鑄似的呆站著,不動,不說話。我說你跑呀,像你當(dāng)年,跑,跨欄,沖刺,誰也追不上你。跑呀,跑吧,老木我求求你跑吧……我一個禮拜沒上班,不接電話,不搭理混蛋兒子。我開車出門,半道上靠邊停下來。天空深藍(lán),白云像孤零零的山峰,梧桐的濃蔭一眼望不到頭。我擰開收音機,全是耳熟的歌,唱歌的人卻一個不認(rèn)識。車外人來人往,汽車像大甲蟲一點點向前挪動。我呆了半天,又關(guān)了收音機。無論車?yán)镞€是外面都空蕩蕩的,像數(shù)不清的窟窿,一個緊挨一個。我們都是窟窿。鼻子眼睛嘴巴,心肝脾胃腎,哪不是窟窿?我們忙來忙去,頂多為窟窿再添些窟窿。我搖下玻璃,聽著風(fēng)聲,喇叭聲,嗚嗚聲,像窟窿里沒完沒了的哽咽。我調(diào)頭朝未知的方向開。開到哪算哪??傊囕喌紫掠新罚新肪湍荛_車。開,一直往前開。沒到東站我又停下了,突然發(fā)現(xiàn)沒地方可去。天地再大也無路可走。一刀也就算了,活活三刀。死也擺脫不了了。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鋼筋鐵骨扎進(jìn)水泥柏油泥巴四通八達(dá),你是下水道、陰溝、化糞池和碎骨頭的一部分,是垃圾、廢墟、糞便、羽毛、塑料的一部分,你渾身惡臭慢慢等死,你和死人唯一的區(qū)別是你還活著?;钪?。我取下眼鏡,揉揉眼眶。太陽白得像光溜溜的狼牙。我重新規(guī)劃路線,要么就近看一場電影,要么去一趟翠湖。最終還是放棄了。我戴上眼鏡,一腳油門,我的吉普超過一輛大眾、一輛奇瑞和一輛寶馬,在對頭車撲上來之前往右閃開。

回家的路,總還認(rèn)得。

張又紅

“過來,小伙子,看見那地方了?再去看看吧。去吧。我能說的,就這么多,對不起你。對不起?!?/p>

我伸手指著站前小廣場,出事地點被一片陰影蓋著,車站大鐘亮閃閃的,指針漆黑,底盤雪白。人不算太多,他們匆匆忙忙,像踩過所有地磚一樣踩過它,一秒也不停留,你要是扔下兩三塊零錢也不會有人彎腰撿的,何況那地方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小撮灰塵,一小團(tuán)空氣什么也沒有。世上原本就什么也沒有,沒有男人,沒有女人,沒有生也沒有死。當(dāng)然也沒我們這一行。

哎,實話說,我從東北四平跑到昆明那年到底哪一年我也記不太清了,年份從我腦子里溜走了。光記得下著一場大雨。我從火車站出來,踅摸著路邊店鋪的遮雨棚子和房檐避雨,走走停停。出老遠(yuǎn)的門居然沒帶傘。從出站口跑過小廣場的時候,云輝雜貨店的老板讓我進(jìn)來避避雨,還問我要不要來把傘,不貴,十一塊。我走進(jìn)去,肩膀頭發(fā)都濕噠噠的,我說咋不是十塊偏偏十一塊。他咧著嘴巴笑了,說行,十塊就十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dāng)了——他明明就想賣十塊。我使勁搖頭,把頭發(fā)上的雨水甩掉,說九塊賣不?他又笑了,說我沒亂喊價,不騙你。我說九塊賣吧。他說行行行,你一個女人家,還是東北來的,九塊就九塊,算我吃虧。就這樣,我花九塊錢買他一把傘,綠的帶白花兒的,我至今留著,還能用。這一晃就五六年啦。我說你咋知道我東北的?他說一聽就曉得嘛,你說話和趙本山一模一樣。我笑了。他問我來昆明工作?我搖搖頭。他說行啦,我曉得你來闖世界的,我曉得。聽我一句,千好萬好不如自己老家好,你哪里來,回哪里去。我說我回不去了。但我沒告訴他我被爹媽逼婚一氣之下將那個獨眼男人從二樓搡下來摔斷了腿,我也沒告訴他我伺候他兩天就偷偷跑了。我更不能告訴他,為了還他這條斷腿我被他按在床上睡了。我只好逃走。他再有錢咋的?跳上南下的火車之前我根本沒想好做哪一行。我覺得做哪一行都是做,有口飯吃,有個男人,就行,離四平老家越遠(yuǎn)越好。其實他講的有理:哪都不如老家。這話必須等你離開了老家并且攢了足夠的恨你才體會得了??晌也换厝チ?,至少混出人樣兒之前,絕不回去。如今我更沒法回去了。沒臉回去。

雨越下越大,總不能在他店里賴著不走。雖然我看得出他不是壞人,長得也挺順眼;雖然老點兒,褶子比我們那兒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爺們都多;雖然他低聲細(xì)氣勸我,你多待會兒吧,雨停了再走,我還是低著腦袋,撐開新買的傘往前跑了。雨太大,到了永平路,兩腳濕透了。冰涼的腳趾像蛇一樣咬我。算了,火車站人多機會多,何必勞神再跑?正好路邊一個小飯館招人。我干了三個月,每天累個半死。周末得空休息,我站在門前,瞧著小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瞧他們大包小包往前趕路——著急忙慌的,不知是急著離開老家昆明,還是著急從昆明返回老家。誰知道?我看了很久,小廣場上充滿灰味垃圾味汗味臭味,亂糟糟的不像話。人多的地方總讓你覺得沒一樣熟悉的東西,它被這么多人毀了。你說不清那是什么東西,他們走得太忙太快。

太陽白亮晃眼,我不知不覺走到剛來那天的雜貨鋪門口,抬頭發(fā)現(xiàn)門頭上寫著“云輝副食”幾個大字,那人還坐在店里,趴柜臺的姿勢和身上的黑襯衫也一模一樣,我覺得我是頭一回來,是頭一回闖進(jìn)昆明地界。他一眼認(rèn)出我來,說,妹子,你好呀。我笑了,說你記得我?他說那是,你九塊錢買我一把傘,你還是趙本山老鄉(xiāng)。我說我不是他老鄉(xiāng),他遼寧,我吉林,差老遠(yuǎn)呢。他又笑了,問我那把傘還好用?我說行,挺好。我沒好意思告訴他,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一模一樣的傘在別的小店最少賣十三,頂多十二塊拿走。這么說,他真給我撿了便宜。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他告訴我他生意還行,我說我就在永平路的農(nóng)家飯莊做領(lǐng)班,貴州老板也還行。他嚇了一跳,說我們離這么近啊,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我說是啊,真巧了。是,巧了。過了半晌,他說他老婆兒子在嵩明,他掙了錢每月寄回去,他們偶爾來一趟昆明。我問他是嵩明人?他咋咋呼呼地說,嵩明咋啦,嵩明歸昆明管,說到底,我是地道昆明人。我們都笑了。然后我買了些方便面土豆片餅干豆腐干火腿腸,他給打了七折。后來,我常上他店里買東西,他那兒東西多,也全,而且打折。有空我們就聊幾句,沒空,我拎了東西就走,他笑嘻嘻地望著我出門,叮囑我過馬路小心,火車站人多車多,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回頭沖他笑笑,就當(dāng)沒聽見。

下面我要說到那天晚上了。

不是那晚,是三年前。貴州老板叫我去他家里他打麻將,三缺一。我去了,凌晨兩點剛過,他讓我留下來,他給我加錢。我答應(yīng)了。女人嘛,不示弱不行。再過半年,他出車禍死了——就在永平路口,被一倆拉貨大客車軋過去,誰讓他頭天夜里喝多了還熬夜打通宵輸?shù)舭饲??這樣一來,他的農(nóng)家飯莊落在我手上,沒過幾天,麻將桌上的老趙和他姘頭就攛掇我做那門子生意。我死也不肯,后來餐館七個小工和一伙外地人打架,餐館被查封,我賠個一干二凈。沒招了,兩年的血汗說沒就沒了。老趙又來攛掇,腆著臉說出事他頂著,他只拿兩成,就兩成。那天吃了晚飯,我溜達(dá)去了云輝副食店,他還那樣——坐柜臺后面,一臉褶子,黑瘦的身板。見我來了就咧嘴笑,說好一陣子沒見我了。我說是啊,小半年了吧。他問我一向可好。我說,不太好。他問,咋啦?我沒說話。我什么也不想說。我發(fā)現(xiàn)我說得太多了。對自己沒好處,對別人更沒好處。何必呢?那天我買了一大堆東西,一個人根本拎不動,他拽下卷簾門,幫我拎回去,放到冷冷清清已經(jīng)關(guān)張的店里。他望著橫七豎八的桌子椅子,沒說一句話。為了謝他,我說我請你吃飯。我們?nèi)チ烁舯诖ú损^,喝大酒,都喝高了,然后我們一路回他店里,去后面參觀他住處的時候,我聽見火車開動的哐哐聲,像什么怪獸的嘶吼。我覺得地板在震顫,什么東西在挪動,像冰塊似的漂移。我脫了衣服。不料,他一把抓住我,說,不行。我望著他。他說不是我不行,妹子,是我們兩個,不行。我像冰鎮(zhèn)火鍋一樣透心涼,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想穿透他的影子飛走。他說,你改行可以,但是……他話沒說完。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用說我就知道。我一聲不吭,穿好衣服往外走。他一句話都沒說。外面亮得嚇人。大概正因為他什么也沒說又什么都說了,我反而撒開手腳,真的干了賣肉的營生。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走回來,一個人坐在空蕩蕩亂糟糟的店里,外面的燈光和人影在墻上晃動,走馬燈一樣。我又聽見哐哐的火車聲了,像一匹渴死的馬。我坐著,呆呆坐著……火車站人多,我們價錢公道,生意越來越好。你不愁姑娘,她們一夜之間就像變戲法一樣撲到你面前。來錢太快了。人總要活著,總要活得更好。警察來了又走,罰了再罰。罰唄。老錢開始摸我屁股以后,就不罰了。

再沒去過云輝副食店,再沒見老劉。我恨他,非常非常恨他——你不明白這恨從哪兒冒出來的。

“孩子,你給我聽好,最該救你爹的人是他。還不到三十米。”

我偶爾也接活,得挑人。順眼的,斯文的,干干凈凈的,瘦瘦的。我樂意。

有時候,我往云輝副食店方向瞅幾眼。反胃,頭疼,像被人用骯臟的手捅了下面。你能想象嗎?那把傘我還留著,下雨還會撐它。我和他就隔一條北京路,這條路每天塞滿各種各樣的人。我們像隔著長江一樣。

“孩子,去找他吧。去吧。”

王 重

我回到家,王青歪在沙發(fā)上喝酒,像個傻逼。他橫著眼睛瞅我,問我錢送到李果手里沒有。我說送了。他說這就對了。他抬頭望著我,這回是直苗苗望著。死哪去了?他說。和李果吃——我話沒說完,一盒香煙沖我飛來,我伸手接個正著。媽個逼,他說,媽個逼。打火機嗖地飛來了,我一縮腦袋,它噼啪砸墻上,彈到角落里。我慢慢向他靠攏,把香煙小心放回去。我們曾經(jīng)是最好的朋友,他說。我們都住新聞路,兩家相距不到百米。我說你講過一萬遍了。他站起來,酒杯呼地朝我飛來,我又一次縮下腦袋。杯子摔個粉碎,酒灑在地毯上,慢慢洇開。我喊了,我說你跑啊。跑。

“你是喊了。”

“我喊了?!?/p>

“喊了?!蔽艺f。

“喊了也沒用。他站著。直挺挺站著?!?/p>

“怪他自己。”

“去,拿錢包來?!彼f。

我一陣竊喜。

王青又掏五千,讓我交到李果手上。

“給他,”他說。

“給過了。”我說。

“再給?!彼f?!霸俳o?!?/p>

我爹真傻。傻得我他媽看不明白了。我低頭收了錢。我才不會把這五千再給李果,除非我比我爹還傻。死也不給。我想好了,給韓濤買一條李維斯的牛仔褲,當(dāng)然啦,來一條Lee也行。要不搞一套內(nèi)衣?不行,我不知道她尺寸,更不曉得她最喜歡哪種顏色,買不對就完了……這么想著,老二又硬了。我將五千塊塞進(jìn)褲兜,直奔衛(wèi)生間,對著陰陽怪氣的鏡子掏出老二弄它出來。韓濤,韓濤,韓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郭倩的李維斯也買了,舍不來孩子套不著狼,這五千大洋哥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張又紅

“去吧,孩子??烊グ?。”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故意讓他走,別呆我店里,人多眼雜。他還小,日子長著呢。

“你親眼所見?”他說。

“是?!蔽艺f。

他盯著我的眼睛。很久沒見過這么黑的眼睛了,比他頭發(fā)還黑,像兩盞漆黑的小燈。

“他為哪樣不跑?”

我搖搖頭。北京路上的嘈雜鬧得耳朵嗡嗡響。根本靜不下來。而你的職責(zé),不過是盡一切可能捕捉那些著急忙慌尋點樂子的男人。野狗似的男人。我習(xí)慣了,早習(xí)慣了。沒這聲音你絕對受不了。我敢保證你很難在空空蕩蕩的站前廣場上呆三分鐘。

“他為哪樣不跑?”

哎,想這些還有什么用?

“去吧,你真該走了?!?/p>

我往他手心里塞了二百塊錢。退還他的,原本就是他的。他滿臉通紅。

“我不要。”

“我咋能要你的錢?!蔽艺驹陂T檻上,擋住太陽?!拔艺δ芤粋€剛剛沒了爹的孩子的錢?”

他低下腦袋。我以為他哭了。可他抬頭的時候兩眼又黑又亮。

“后會有期?!彼D(zhuǎn)過身,大步走去。

我望著他走進(jìn)站前小廣場,走向老劉的云輝副食店。他走路時稍稍前傾,肩膀很瘦,似乎只剩兩根骨頭。背包小小的,癟癟的,真像他本人。他們就像一對難兄難弟。我突然被這孩子掏空了——他沒了爹,也可能沒媽,可還有大把大把的未來,他還在昆明活著,還有無數(shù)的機會。我想起老劉第一天說的話:哪兒都不如老家好,哪里來,回哪里去。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和熙來攘往的年輕人有什么差別,這就是。我連云輝副食店都回不去了,再也跨越不了橫在面前的大江大河的北京路了。

李 果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父仇不報,豈可為人。

我爹遭難之處是一塊菱形地磚,邊邊角角干凈整潔。我蹲下,仔細(xì)看——磚縫里真有頭發(fā)絲一樣的暗紅。我面前的氧氣仿佛突然逃逸、抽空。太陽撲面,將影子投于地上。我干脆跪下,鼻子差不多蹭著它了。我趴下去,胸抵冰冷的地面,仔細(xì)查看這條必定是從我爹身上流出并遺落此處的痕跡。它和我身上流淌的東西沒有兩樣,而它干了,我的仍在流動。我看不清楚,它閃爍不定,含混不明,就像我爹當(dāng)晚并不撒腿就跑而是藏于一片白光之中。我想報仇。然各人自有命數(shù),殺我爹的人不是他們。他們是跟我爹一樣的人。除了害怕,除了跑,別無他法。

曾經(jīng)拿過全省比賽第三的爹,連跑都忘了。

我突然被人拽起,是荷槍實彈的警察。他們質(zhì)問我身份,趴在地上搞什么名堂。我閉口不說。我什么也不想說。我憑什么要說?

見我不說話,有人將我一腳踹回地上。周圍來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安檢口姓董的也走來,看著。

“說,你到底什么人?”他們窮兇極惡。我偏偏不怕??謶謴奈疑砩咸右萘?。

“說!”他們將我拽起,又拿石頭一樣的大頭皮鞋踹我。我又撲倒了,腰鉆心的疼。牙磕在地磚上,我噴出一口血沫。

“再不說,打死你?!?/p>

我咬緊牙關(guān)。

“算啦,”姓董的說話了,“他爹死了。被砍死了。”

“他爹是誰?”

“死啦,三刀。算啦?!?/p>

“他跑這兒來干什么?”

“他爹死了?!毙斩挠终f。

警察大聲說,“閉嘴!沒你的事?!?/p>

姓董的搖搖頭。人群呆立不動。我能聞見皮鞋攪動的灰味、臭味。

“說,你爹死了,你跑來這里干嘛?”

我還是緘默無聲。

這是冰冷的被陰影覆蓋的地磚,昆明太陽越狠,陰影越?jīng)?。他們揮手讓圍觀者散開,“走走走,快走?!比藗兡巳ァU娴臎]人看我了。本來就沒什么好看。何況他們都是著急趕火車的人。他們把我拖起來扔進(jìn)墻角,讓我靠墻立住。姓董的站在一邊,想靠近又沒法靠近。他長得真丑,小鼻子小眼睛,難怪第一個跑。他可以帶他一起跑的,可他沒有。我回頭望向云輝副食店,他可以拽我爹進(jìn)店的,可他沒有。所有人,你們,都欠我爹一條命。骯臟的人,我該怎樣唾棄你們?我恨你們厭棄你們不得不依賴你們。我想逃而無路可逃。路是別人的,不是我的。我的路被我爹堵了。我身上越來越冷,牙齒上下打架,大概是背上實在是疼。太陽如此狠辣,我卻像呆在冰天雪地的寒冬。我是不是也快斷氣了。

王 青

參加同學(xué)聚會的一共八個。我和李木坐了曲靖-昆明的城際列車,返程的時候宿醉未醒。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該講的頭天晚上在曲靖大酒店包間全講了,把高中的雞毛蒜皮翻個底掉,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春期虛幻而荒謬,好像不是本人的經(jīng)歷,你珍視它們又深深瞧不起它們,似乎被人回憶你當(dāng)年外號你干過的蠢事相當(dāng)丟臉。我們蜷縮在包間角落竊竊私語最后激烈爭執(zhí)的場面被其他人拍下來,發(fā)到微信群里,莫名的羞辱被放大了。誰讓我們喜歡同一個女生——高我們兩屆,后來遠(yuǎn)嫁瑞士的孟蕾,一個高一就主編??⒔M建樂隊、穿破洞牛仔褲的瘦高個學(xué)姐。天知道我們?yōu)楹蜗矚g胸部平坦倨傲冷漠的文藝女生,她渾身散發(fā)的酷勁兒讓那些成績一流的大胸女同胞們無地自容。當(dāng)時,孟蕾的殺傷力早已溢出我們那所重點高中,成了本城大名鼎鼎的校園搖滾大人物之一;她一點兒也不在乎是否考大學(xué),早早規(guī)劃好了未來的人生——去北京。多牛逼啊。

那天晚上的爭論焦點是,孟蕾究竟看上了我還是李木。答案是否定的。她誰也沒看上。她的男朋友據(jù)說是某所大學(xué)的傻逼,我們這幫學(xué)弟根本沒戲。如果讓她選,我和李木,她會選誰?踢足球的,還是練跨欄的?我自認(rèn)足球是第一運動,無人可比;他夸口是全校短跑第一人,跑得比風(fēng)還快,孟蕾必定選他。這種假設(shè)剛開始還挺有意思,我們哈哈大笑,互相吹捧;但是很快,各種分析、推敲和想象性細(xì)節(jié)讓我們越來越彼此討厭;漸漸的,我們開始調(diào)侃、挖苦、詆毀,末了竟乘著酒勁兒破口大罵。更重要的是,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驕傲的高中生活在對方眼里一文不值,這比追不上孟蕾還讓人難過。后來我們默默對坐,心懷強烈的仇恨。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登上火車。酒喝得真多,這也是我們繼續(xù)沉默的理由。我記得,兩小時車程我們就說過幾句話:他抱怨昨晚的茅臺是假的,腦袋疼得要命;我搭了一句:嗯,絕對假的。此后我們陷入深深的仿佛再也填補不了的沉默。后面我會講到下車之后我們那番很可能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的交談。在火車上,我從按壓太陽穴的指縫中偷偷打量他,他閉著眼睛,抱著兩手,頭往后靠,像七八十的糟老頭子。他娶過一個壞女人,兒子不到七歲就跟一個相好跑了。我的運氣更差:王重九歲那年,我老婆卵巢癌去世。很大程度上,我和李木的人生何其相像!青少年時代是趾高氣揚的體育特長生,畢業(yè)成人以后飽嘗顛沛之苦,四十來歲的生活慘遭重創(chuàng)。并且,都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并且,兩個小子也從小在一個學(xué)校長大。按理說我和李木應(yīng)該是最好的兄弟,但偏偏因為太像,反而無法走得更近些。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疾馳,窗外漸漸暗下去,那些山地、緩坡遭到過度開發(fā),很多地方裸露著紅土和巨石,天空像水一樣曖昧,車窗玻璃上映出我們直僵僵的臉。李木一肚子心事。還在惦記孟蕾?

“她怎么去的瑞士?”果然,還是孟蕾。

“嫁了個老外?!蔽艺f。

再次沉默,彼此都不看對方。

“她為哪樣去瑞士?”

“嫁了老外啊?!蔽矣终f一遍。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過是自言自語。

火車穿過一個個隧道,黑暗相繼降臨又緩慢消退,就像你一次次睡去又一次次醒來。我知道我們再也無話可說了。抵達(dá)昆明站時我恨不能轉(zhuǎn)身就跑,趕緊消失于人群再也不用面對李木那張無趣的馬臉。我們就像許久不見的仇人,見面除了厭惡還是厭惡。奇怪,當(dāng)年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像天真的傻子一樣嘻嘻哈哈,現(xiàn)在我們仿佛被孟蕾——雖然她早就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徹底改造了。寧可從來不是同班同學(xué)。

“你回家?”下了車,客套話還是得說。

“是,回家?!?/p>

夜色涼爽干凈,人群涌向出站口,猶如夜幕下的大軍。

“我和她握過手?!彼f。

“什么?”

“孟蕾?!彼f。

我愣了。

“高二演講比賽。記得嗎?我拿了三等獎。她是校團(tuán)委的人,給我頒獎的時候握了握我的手。軟軟的,細(xì)細(xì)的,皮膚好極了。像什么呢?對,斑馬。你去過動物園,摸過斑馬嗎?”

我一聲不吭。人群像河流一樣將我們分開又捏攏。腳步亂如冰雹。出站之后我們停下,分別之前他煙癮大作卻找不到煙。我們站在安檢口外面的小廣場上分享我最后的兩支香煙。還是沒話可說。我實在無法想像斑馬的粗糙和硬實怎么能和孟蕾的手相提并論,他哪來這么荒唐的念頭?斑馬。本城動物園。我當(dāng)然去過,看過,撫摸過。某種神奇又平庸的存在物。如果不是去了它們的地盤你完全可以忽略它。斑馬。哪一點和孟蕾相像?夠晚了,身后大鐘指向21點17分?;⑴c~案微暗發(fā)亮,火車站人山人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昨夜的曲靖聚會多么荒謬——何必用這種方式深究一個早就不存在的人,讓兩個原本就不算親密的朋友永遠(yuǎn)也無法親密了。

“你什么打算?”他說。

我曉得他指的什么。“沒什么打算。一個人,挺好?!?/p>

“是,一個人,自在。兒子也大了?!?/p>

“他們給我介紹了一打女人?!?/p>

“我他媽最少兩打?!彼Φ猛Φ靡?。我瞅見他那雙若隱若現(xiàn)的手。右手,兩指夾住香煙,像一件滑膩古怪的東西。

我笑了笑。

“三年前,他們給我介紹一個女人?!蔽艺f。

他望著我。

“很像孟蕾。”我說。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吃飯,看電影……后來,我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孟蕾?!?/p>

“上了?”

“你說呢?”

“操?!彼林?。

“你還記得孟蕾的小酒窩嗎?”我說,“這個女人,也有小酒窩?!?/p>

“有酒窩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p>

“是啊,我也這么想。”

他盯著我。光線很暗,我仍能覺察他的臉漲得通紅。

“不不不,絕對不是孟蕾。她在瑞士。”我說,“怎么可能回來?”

“可她像孟蕾?!?/p>

“對?!?/p>

“你咋能確定她不是孟蕾?”他說。

“本來就不是。她姓陳。來往三個月吧,突然就沒聯(lián)系了。”

“為什么?”

“這種事情,說不清楚,”我將口中的煙霧噴入黑暗。“突然就厭煩了?!?/p>

“你怎么就能肯定她不是孟蕾?”

我愣了。

長長的沉默。燈光將他消瘦的臉劃出一道道豹紋似的影子。

“走啦!”我說。

“王青,”他忽然說,“你他媽到底真的假的?”

我轉(zhuǎn)身就走。

小廣場像一本打開的書,凌亂、荒涼。就是這時候爆發(fā)騷亂的——售票大廳傳來一片呼號。干燥的燈光罩住幾個蒙面人,他們揮舞著彎刀。亮得不像真的。大鐘指向21點26分。我稍作遲疑撒腿就跑。之前我扔了煙,沖李木大喊,“跑!”

他一臉茫然,轉(zhuǎn)身面朝刀鋒。

“跑啊你個狗日的!”

我喊了。

他沒動。像長在那塊地上的斑馬一樣一動不動。

問題是,我真的喊了?

劉 安

他被按翻在地,被扔進(jìn)墻角。哎,他沒找對地方。我記得呢,像釘子釘進(jìn)腦子?;椅餮b后腦勺正對站臺大鐘,臉就擺在安檢口往東第三塊磚上。小子趴的不對,錯了。哪個說的?董義?我的腦子被他燒出洞來,每天必得忍受它。沒完沒了地忍受它,像太陽炸了,像末日來臨。活著的真比死了的還遭罪。被砍之前,他回頭望我。他望過。他丟了魂一樣任人砍他。為哪樣不跑?哪怕挪下步子,我就拽他進(jìn)來。讓更多人進(jìn)來。他就是不跑。我腦子疼得像被棍子掄了。我想過,關(guān)了店又咋地。還有點存款嘛,夠我閑散三五年。三五年后呢?不曉得。我更不曉得這些男人女人到底想些哪樣,見了惡人紋絲不動,手里有厲害東西也不敢拿出來。我想不通。上帝說,怯懦是最大的惡??墒?,你要讓一群怯懦的人拿命冒險是不是更大的惡?你不也死死站著?

洞越來越大。我沒法思考,也沒法出去。十天沒進(jìn)貨了。很多東西就快賣光了。總不能關(guān)門。說白了,我愛火車站,我干了十五年,我愛它熱烘烘的臭味餿味爛味,愛漂亮姑娘撅著屁股趕車,拖著箱子出來,高跟鞋敲打小廣場的聲音好聽得要命,啪嗒啪嗒啪嗒,像我兒子兩歲時候敲小鼓一樣。我舍不得,舍不得這些人——無數(shù)的人。也舍不得朋友(很多朋友走了,散了)。還舍不得隔壁趙三的盒飯,賣香水的馬莉,賣菠蘿的老章。他們還欠我錢,賒賬都成習(xí)慣了。我曉得哪幾個會還,哪幾個肉包子打狗。我不干云輝副食店必然有人干,就像火車停運,你也有辦法回家。我呢,去哪?我活著,每天吃喝拉撒睡。要么死了,就不操心了。哎,算啦,人嘛,盡力就行。

灰西裝為哪樣不跑?你狗日的抬抬腿,我就不必這么難過。

現(xiàn)在,太陽直直照著他的臉:眉頭緊鎖,有豆大的汗珠,有滲血的泥巴。他被按在墻上,嘴里冒出的話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楚。三個武裝到牙齒的防暴警察指手畫腳;其中一人大聲問他,另一人驅(qū)散觀眾;第三個抬槍頂他胸口。媽的,太過分了。他只是個孩子。小伙子說話的頻率加快了。一定反復(fù)強調(diào),他是無辜的,只是個學(xué)生;大概,他還說某某可以為他證明。這支沖鋒槍把氣氛搞砸了——走開的人又聚攏來,望著他,死死望著。他們以為抓住了砍人的雜種,最好就地正法。

小伙子說呀,說,警察總算垂下槍管,伸手朝我這邊指著。我的心怦怦跳。另一個警察走過來,頭盔亮閃閃的。他穿過斑馬線,黑制服太厚了。他走向我。四面的店鋪都開著,老郭小飯鋪坐滿了人,阿玉珠寶店也有不少人,更多人坐在爽爽冷飲店里,花很少的錢打發(fā)時間。

“他說你們認(rèn)識,”他開口了,鋼盔下的臉黝黑微胖,墨綠色褲子太肥,高幫靴又大又重?!澳憧匆娏耍磕切∽?,他說他認(rèn)得你?!?/p>

這時,兩個警察突然拽他背包。戶撒刀滑出來。像一道閃電。

兩個警察大叫著,抬起沖鋒槍,一個頂住他胸脯,另一個指著他腦袋,勒令他跪下。

胖警察回過頭,“我操,我操,搞大了!”他說。然后盯著我,“你認(rèn)得他?”

我摸摸腦門,一手的汗。兩個警察開始踢他,砰,砰。小伙子像塞了石頭的麻袋,一聲不吭。好樣的。

“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得他?”

我低頭望著我的手,

“不認(rèn)得?!蔽艺f?!拔抑皇莻€賣東西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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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林(2015年15期)201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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