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毛一刀
■王秋珍
上技校時,毛英雄的一幅木雕作品《金櫻子》獲得了省雕刻大賽一等獎,在校內(nèi)外震動不小。據(jù)說,人家要刻好幾刀的圖案,他一刀就能完成。從此,他得了個別名“毛一刀”。
說來也怪,毛英雄雖然聰穎,看到書上的字頭卻會變大。初中畢業(yè)他讀了技校,從此愛上了雕刻。先是在蘿卜上刻,后來在泥巴上刻,在木頭上刻。他的白鋼刻刀,是父親專門為他挑的,鋒利小巧,被他當成寶貝。
畢業(yè)后,毛一刀進了木雕廠。一次偶然的機會,有人和他說起了磚雕,他一聽就癡了。他的眼前,閃現(xiàn)出毛家村的山坡以及山坡上那粘粘的泥。
“你在木雕廠做得好好的,折騰什么呀?再說,這點小山坡有什么好承包的?”當毛一刀把自己考察后的決定告訴父親時,毛土根吹著幾根稀稀落落的胡子,向兒子瞪起了眼睛。
“爸,您就讓我搏一回吧。是驢是馬,不遛遛,怎么知道?”毛一刀說。
幾個月后,毛家村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個小小的窯。那些粘粘的土,成了磚雕的原料。在泥坯脫水干燥到一定程度時,毛一刀會雕刻上梅蘭竹菊石榴荷花等圖案。某日,有人進了窯,發(fā)現(xiàn)毛一刀坐在地上,渾身是土,正抱著一個東西咂摸,叫了他好幾聲都沒反應。毛一刀癡了。那人說。
確實,這磚雕,看似容易,卻是個復雜的玩意。大樣出來后,毛一刀用切、勾、削、剔等手法對泥塊精雕細刻,勾勒出圖案的深淺層次、遮擋關(guān)系,再對細部進行加工,磨光粗糙之處。選土、制泥、制模、脫坯、涼坯、入窯、看火、上水、出窯,每一道工序,毛一刀都不敢怠慢。他整天整夜地守在窯上,原本明亮有神的眼睛下,冒出了眼袋,像毛家村山坡上橫著長的金櫻子。那天,父親毛土根來窯里找他,只見他應聲站起,卻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囁嚅道:“天怎么突然黑了?”這讓毛土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磚雕最難把握的是火候與放水。毛一刀請了有35年燒窯經(jīng)驗的師傅。他認真記錄相關(guān)技術(shù)參數(shù),不斷地分析總結(jié),全方位地了解各種因素對成品的影響。燒制用“大火”,熱窯用“小火”,一天后轉(zhuǎn)為“中火”。慢慢的,毛一刀也能像師傅一樣,根據(jù)火焰的方向、顏色傾聽燃燒的聲音,決定是添加還是減少燃料。成品燒制完成后要封窯、放水,讓自來水與泥里的化學物質(zhì)發(fā)生反應,才會形成磚雕特有的青灰色。放水的速度與節(jié)奏決定了作品的成敗。遇上不滿意的作品,毛一刀就挑選出來,絕不以次充好。某天,毛土根背著他把次品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村上一位本家,毛一刀聽說后,當即把東西搬回來砸了,硬是賠給了對方三倍的錢。
毛一刀是傻了。大家都這么說。
然而,漸漸的,來毛家村小窯的人越來越多,村民的眼睛也越來越紅:“毛一刀這小子,要發(fā)大財了!”不曾想,毛一刀突然宣布,要“閉關(guān)修煉”。
“你還要折騰呀?你是和錢過不去嗎?”父親毛土根又一次吹胡子瞪眼。只是,他知道兒子的脾氣,決定的事,就像燒好的磚雕一樣不容改變。
毛一刀從此消失了。半年后,他懷揣中國美院的雕塑藝術(shù)結(jié)業(yè)證書回來了。眾人都眼饞他,說他有了這“一刀”的硬本事,一輩子享不完富貴了。
某公司負責人慕名找上他,給了他一張大單子,說:“只要做好,錢可是用畚斗裝的!”說話間,那人啪的一聲砸出一沓錢來,得意道:“這是定金!”那人的目光很霸氣地落在毛一刀身上,卻見毛一刀站了起來,客客氣氣地說:“抱歉,我要辜負您的美意了?!?/p>
于是,毛一刀又一次讓眾人驚掉了下巴。
幾天后,毛一刀一個人跑到山西去了。原來,那里有座明朝正德年間的古建筑正在修復,但幾班人馬都沒能修復出理想的效果。
毛一刀拿來一塊塊不同的殘雕,找來粘土修復觀摩。有一塊半頭磚特別奇怪,另一半圖樣大家想了很久,依然一籌莫展。毛一刀吃飯想睡覺想,一直琢磨了幾天,終于想出了圖樣。據(jù)文物研究專家考證,毛一刀的圖樣,完全吻合明朝的磚雕風格。
磚雕技術(shù)分堆塑和磚刻,對應著加法和減法。毛一刀琢磨出了道道,將兩者巧妙結(jié)合,慢慢地修復出了味道。有幾位藝人敬佩他的才德,天天跟在后面觀摩學習,毛一刀也不避諱,毫無保留地給他們傳授講解。
從山西凱旋后,毛一刀病了。連續(xù)幾個月的修復工作,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墒?,當家鄉(xiāng)人邀請他修復古建筑時,他二話沒說就出發(fā)了。遇到資金困難,他還果斷地把自己的存款掏了出來。有人問他:“您這樣做圖的是什么呀?”
“磚雕會呼吸,有靈魂。古建筑的磚雕修復非常有意義。”毛一刀說這話時,正用手溫柔地撫摸著青磚,像金櫻子一樣的眼袋似乎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