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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藏敦煌P.5544冊頁釋考

2016-11-10 09:27蔡副全宋濤
敦煌研究 2016年4期
關鍵詞:類書俗字敦煌

蔡副全 宋濤

內(nèi)容摘要: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P.5544冊頁殘片,存文4頁計660字,輯錄8人小傳,分別出自《良吏傳》、《后漢書》及《春秋后語》等。殘片對輯校已佚《春秋后語》、《良吏傳》和研究敦煌俗字大有裨益。通過P.5544與P.4022+P.3636形式、內(nèi)容、避諱、書法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三件作品內(nèi)容相關,并且出自同一作者手筆,其書寫年代大約在晚唐敦煌歸義軍時期。本文在探索依據(jù)書法藝術特征整理、斷代敦煌遺書方面做出了大膽的嘗試。

關鍵詞:敦煌;P.5544;P.4022;P.3636;俗字;避諱;書法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4-0080-11

Abstract: Document P.5544, now kept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France, contains 660 Chinese words on four pages, and consists of eight brief biographies of eight people from, respectively, Liangli Zhuan(Records of Good Officials), Houhan Shu(Book of the Later Han), and Chunqiu Houyu. These fragments are of importance for collating Chunqiu Houyu and Liang Li Zhuan, and for studying the folk characters used in Dunhuang.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contents, forms, taboos, and calligraphy of these fragments and P.4022+P.3636 proves that P.5544 is related to the latter two documents in content and was written by the same person around the Gui-yi-jun period during the late Tang dynasty. This paper further explores how to organize and date Dunhuang documents according to their writing styles.

Keywords: Dunhung; P.5544; P.4022; P.3636; popular form of characters; taboo; calligraphy

一 文本釋注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有敦煌遺書P.5544,是紙本墨書冊頁殘片(圖1),共4頁,計660字,每頁縱28.2厘米,橫10.7厘米。冊頁共輯錄8人小傳,其中第1頁7行,錄董宣、朱穆小傳;第2頁7行,主要錄薛安小傳;第3頁6行,錄王吉、公孫鞅小傳;第4頁7行,錄李斯、趙高、稚珪小傳。尾注分別出自《良吏傳》、《獨行傳》、《后漢書》及《春秋后語》,另有一人不明出處。王重民《伯希和劫經(jīng)錄》以“簡略史傳”命名,但記錄不完整:“兩頁抄,一面為李斯、趙高、稚珪,一面為董宣、朱穆?!盵1]施萍婷主撰《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略有補充,依然不準確:“P.5544不知名書抄。兩頁書寫,一面為李斯、趙高、稚珪,一面為董宣、朱穆、薩安、王吉、公孫鞅?!盵2]王三慶《敦煌類書》稱之為“不知名書抄乙”,其描述完全正確:

P.5544號,冊葉本,凡四葉,有董宣、朱穆、薛安、王吉、公孫鞅、李斯、趙高、趙琰等八人。引《良吏傳》二條,《獨行傳》《后漢書》各一,《春秋后語》三條,末則已殘,出處不明。此卷作者未詳,不分部類,似非類書,然以寫卷后期之部分轉(zhuǎn)錄,全卷又并隸屬《良吏》《酷吏》二類,則所據(jù)底本必一分類之書。卷中諱“民”“治”,而征引者并為佚書,頗具輯佚之用。[3]

然而《敦煌類書》釋文時有脫誤[3]279,今參閱相關史籍釋注如下(“/”為行分隔符)。

董宣[一],字少平,后漢陳留[二]人也。為北海太守。時有公孫丹造宅,卜人[三]言:/“宅成出喪[四]?!钡に炻由沸腥薣五],曳尸于舍[六],望以厭之[七]。宣知,即收丹宗族卅余人,悉/皆煞之。[八]青州奏宣多煞無罪[九],征詣廷尉。當[一○]出行刑,詔還宥之。出《良吏傳》。/

朱穆[一一],字公叔。時[一二]為冀州太守[一三],民有官者,三人為中常侍,并來謁穆。穆/疾之,辭不相見。冀部令長聞穆渡河[一四],解綬[一五]去者卌[一六]余人。及到,奏劾[一七]諸郡,/其藥死者不少[一八]。有宦者趙忠,喪父歸葬[一九],僭為璠玙、玉璉[二○]。穆遂剖棺陳/尸[二一],收其家屬。帝聞大怒,征詣廷尉,有太學生等數(shù)千余人詣闕上書,論穆清整。/帝覽其奏,遂赦之[二二]。出《良吏傳》。/

薛安[二三],后漢人也,為楊州從事。有戴就者,會稽上虞人也,為本郡曹掾。太守/成公浮[二四]取受贓穢[二五]。楊州刺史歐楊恭[二六]遣薛安詣郡薄斂。安往,治拷[二七],覆驗/取實,收就打訊[二八],五毒逼之[二九]。以針刺其指甲[三○],使令抱土[三一]。又熱燒大斧[三二],使就挾于兩/腋[三三],肉爛[三四]墮地,掇而食之,終日無撓辭[三五]。又覆就于破船下[三六],置馬糞[三七]于兩頭,/以火勲之[三八]。火盡,謂就已死。發(fā)船視之,就方張目曰:“何不益火而使斷絕[三九]?”主者以/白安,安怪之[四○],引就共談論,遂解申郡。出《獨行傳》。/

王吉[四一],后漢陳留人也。為沛相。凡煞囚,悉磔其尸。夏日[四二]腐爛,則以繩連其/骸骨[四三],車載[四四]周遍一郡乃止。在任四年,凡煞萬人[四五]。出《后漢書》。/

公孫鞅[四六],衛(wèi)人也。西入秦,說秦孝公[四七]。孝公封為商君[四八],以爵合名,故云商鞅也。/初說孝公,請變法而治。于是太子[四九]犯法。鞅曰:“太子,君之嗣,不可施刑。”劓[五○]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后孝公卒,太子立[五一]。子虔等誣鞅謀反,遂攻煞之[五二]。出《春秋/后語》。/

李斯[五三],六國時楚人也,仕秦,始皇為丞相。始皇崩[五四],二世立[五五],無道??べ\并興[五六],乃責李/斯禁令不切,李斯于即奏督責之。申韓非之法,刑者三分過二,死者日積數(shù)千[五七]。快/意稱心,以為威烈。出《春秋后語》。/

趙高[五八],秦二世佞臣也。誣丞相[五九]李斯為謀反,二世令高[六○]推驗,先拷掠數(shù)百,/后始具五刑,煞之。[六一]出《春秋后語》。/

稚珪[六二],姓趙名琰,字稚珪。為青州[六三]刺史,治中濟南相許頤、樂安相/王范、北海守張猛[六四]、平原令楊沛[六五]等,素聞琰嚴烈[六六],皆辭疾去官(下缺)

1. “董宣”條校注

[一]據(jù)尾注“董宣”條出《良吏傳》?!读祭魝鳌?0卷,南朝梁鐘岏撰,已佚?!读簳肪?9《鐘嶸傳附鐘岏傳》載:“鐘岏,字長岳,官至府參軍、建康平。著《良吏傳》十卷?!盵4]《后漢書》卷77《酷吏列傳》有《董宣傳》[5]。

[二]陳留人:《董宣傳》作“陳留圉人”。

[三]卜人:《董宣傳》作“卜工”。

[四]出喪:《董宣傳》作“當有死者”。

[五]丹遂掠煞行人:《董宣傳》:“丹乃令其子殺道行人?!?/p>

[六]曳尸于舍:《董宣傳》作“置尸舍內(nèi)”。

[七]望以厭之:《董宣傳》作“以塞其咎”。

[八]宣知:即收丹宗族卅余人,悉皆煞之:“卅”,《敦煌類書》作“三十”。《董宣傳》:“宣知,即收丹父子殺之。丹宗族親黨三十余人,操兵詣府,稱冤叫號。宣以丹前附王莽、慮交通海賊,乃悉收系劇獄,使門下書佐水丘岑盡殺之?!?/p>

[九]多煞無罪:《董宣傳》作“以其多濫”。

[一○]當:《敦煌類書》試釋“備”,誤。

2. “朱穆”條校注

[一一]據(jù)尾注“朱穆”條出《良吏傳》?!逗鬂h書》卷43《朱暉傳》下附有《朱穆傳》[5]1461-1471。

[一二]時:《敦煌類書》脫此字。

[一三]太守:《朱穆傳》作“刺史”。

[一四]渡河:《朱穆傳》作“濟河”。

[一五]解綬:《朱穆傳》作“解印綬”。

[一六]卌:《敦煌類書》作“四十”。

[一七]奏劾:《敦煌類書》誤作“奏刻”。

[一八]其藥死者不少:《朱穆傳》作“至有自殺者”。

[一九]歸葬:《朱穆傳》作“歸葬安平”。

[二○]璠玙、玉璉:《朱穆傳》作“玙璠、玉匣、偶人”。

[二一]剖棺陳尸:《敦煌類書》誤釋作“剖棺練尸”,《朱穆傳》作“發(fā)墓剖棺,陳尸出之”。

[二二]遂赦之:《朱穆傳》作“乃赦之”。

3. “薛安”條校注

[二三]據(jù)尾注“薛安”條出《獨行傳》。薛安事見《后漢書》卷81《獨行列傳·戴就傳》[5]2691。《后漢書》傳主為戴就,P.5544傳主為薛安?!洞骶蛡鳌匪浭┬檀涡驗椋阂父?、船薰、刺甲;P.5544記施刑次序為:刺甲、腋斧、船薰。疑唐時另有《獨行傳》行世,惜作者、年代無考。

[二四]太守成公?。骸抖鼗皖悤访摯宋遄?。

[二五]贓穢:《戴就傳》作“臧罪”。

[二六]歐楊恭:《戴就傳》作“歐陽參”。

[二七]治拷:《敦煌類書》誤作“治持”。

[二八]打訊:《敦煌類書》誤作“打誶”。

[二九]五毒逼之:《戴就傳》作“五毒參至”。

[三○]以針刺其指甲:《戴就傳》作“以大針刺指爪中”。

[三一]抱土:《戴就傳》作“把土”。

[三二]熱燒大斧:《戴就傳》作“燒斧”。

[三三]兩腋:《戴就傳》作“肘腋”。

[三四]肉爛:《戴就傳》作“肉焦毀”。

[三五]終日無撓辭:《戴就傳》無此句。

[三六]又覆就于破船下:《戴就傳》作“乃臥就覆船下”。

[三七]馬糞:《戴就傳》作“馬通”。

[三八]勲之:《戴就傳》作“薰之”。

[三九]斷絕:《戴就傳》作“滅絕”。

[四○]怪之:《戴就傳》作“深奇其壯節(jié)”。

4. “王吉”條校注

[四一]王吉:事見《后漢書》卷77《酷吏列傳·王吉傳》[5]2501。

[四二]夏日:《王吉傳》作“夏月”。

[四三]骸骨:《王吉傳》作“骨”。

[四四]車載:《王吉傳》無此二字。

[四五]在任四年,凡煞萬人:《王吉傳》:“視事五年,凡殺萬余人?!?/p>

5. “公孫鞅”條校注

[四六]據(jù)尾注“公孫鞅”條出《春秋后語》?!洞呵锖笳Z》10卷,由東晉孔衍參閱《戰(zhàn)國策》、《史記》等典籍輯成,此書在唐、五代時頗為流行,約佚于元代以后。敦煌所出《春秋后語》寫本有P.2569、

P.2589、 P.2702、 P.2872V、 P.3616、 P.5010、 P.5034V、

P.5523V、S.713、S.1439、P.T.1291等[6]。敦煌《春秋后語》殘卷發(fā)現(xiàn)以來,經(jīng)羅振玉[7]、王重民[8]、鄭良樹[9]、康世昌[10-11]、王恒杰[12]等人???、輯佚,已大致恢復原書舊貌,但部分章節(jié)殘佚,仍無法還原。公孫鞅史事見錄《戰(zhàn)國策》、《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史記》卷68《商君列傳》等。《春秋后語》原本已佚,故以P.5034V、P.5523《春秋后語·秦語上》校注之。

[四七]西入秦,說秦孝公:P.5034V“衛(wèi)人公孫鞅自魏”下殘,康世昌《春秋后語輯?!酚凇拔骸焙笱a入“西入秦”3字[10]94。

[四八]孝公封為商君:P.5034V:“孝公封鞅十五邑,號為商君?!?[10]97

[四九]于是太子:P.5544“是”字不甚分明,太子,P.5034V字作“大子”。

[五○]劓:P.5034V作“刑”[10]95。

[五一]后孝公卒,太子立:P.5523V:“后五日(月)孝公卒,太子立,是為惠王?!盵10]98

[五二]子虔等誣鞅謀反,遂攻煞之:P.5523V:“公子虔之徒告商君反,發(fā)吏捕之。商君亡至關下,欲入客舍,客舍不知其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嘆曰:‘嗟呼,為法之弊,一至于此哉!走無所歸,還入其邑,公子虔之徒遂攻煞商君?!盵10]98

6. “李斯”條校注

[五三]據(jù)尾注“李斯”條亦出自《春秋后語》,見錄S.713《春秋后語·秦語下》,史事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史記》卷87《李斯列傳》。諸家對S.713殘卷輯校有異,釋文從王恒杰《春秋后語輯考》[12]。

[五四]始皇崩:S.713:“丙寅,始皇崩于沙丘?!盵12]92《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作“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臺下”[13]。

[五五]二世立:S.713:“胡亥即位為二世皇帝,葬始皇于酈山。”[12]93

[五六]郡賊并興:S.713:“李斯諫曰:‘群盜并起,發(fā)兵……然猶不止,盜日益多矣?!盵12]103

[五七]S.713:“二世曰:吾聞韓子……于是刑者相……”[12]103S.713此段殘字甚多,可與P.5544“李斯”條相互參讀。

7. “趙高”條校注

[五八]據(jù)尾注“趙高”條亦出自《春秋后語》,見錄S.713《春秋后語·秦語下》,史事見《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史記》卷87《李斯列傳》。

[五九]丞相,《敦煌類書》脫此2字。

[六○]高,《敦煌類書》作“趙高”,臆增1字。

[六一]先拷掠數(shù)百,后始具五刑煞之:S.713:“令趙高案問斯,斯遂拘執(zhí)束縛,居囹圄中,仰天嘆曰:‘……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桀殺龍逢,紂殺比干,吳王夫差殺子胥,此三臣豈有不忠哉。然而身不免于死,故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獄吏責斯與子謀反狀,皆被捕宗族賓客。趙高案李斯,笞 數(shù)千余,不勝痛苦,自誣服。二世喜曰:‘微趙高,幾為丞相所反。遂具斯五刑,斬之云陽市?!?[12]107

8. “稚珪”條校注

[六二]“稚珪”條尾有缺文,出處不明。《華陽國志》卷10《漢中士女志》云:“趙宣字子雅,南鄭人也……趙瑤字元珪,琰字稚珪,凡七兄弟,宣子也,皆以令德著聞……琰,始為青州刺史,于廳事前置大器盛水,貴要有托書,悉投于水,部下清肅。徙梁相,征拜尚書,不就,卒。”[14]

[六三]青州:《續(xù)漢書》志第二十二《郡國四》載,東漢時青州轄二郡四國:濟南、平原、樂安、北海、東萊、齊國。[5]3471

[六四]張猛:《三國志·魏書》卷18《龐淯傳》注引《典略》曰:張猛,字叔威,本敦煌人也。建安初,猛仕郡為功曹。詔又以猛父奐昔在河西有威名,乃以猛補武威太守。建安十五年,將軍韓遂自上討猛,猛發(fā)兵遣軍東拒。其吏民畏遂,反攻猛。猛自知必死,乃登樓自燒而死。[15]

[六五]楊沛:《三國志》卷15《賈逵傳》注引《魏略·楊沛?zhèn)鳌吩疲簵钆?,字孔渠,馮翊萬年人也。初平中,為公府令史,以牒除為新鄭長。及太祖輔政,遷沛為長社令。累遷九江、東平、樂安太守,并有治跡。[15]486

[六六]嚴烈:《敦煌類書》誤作“酷烈”。

二 文本書寫

1. 避諱

P.5544“民、治”二字有缺筆諱,人名“二世”之“世”及所余“治”字皆不諱(表1)。此亦符合唐人避諱通例。《舊唐書》卷2《太宗本紀》載:“依禮,二名不偏諱。近代以來,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jīng)典。其官號、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兩字不連續(xù)者,并不須諱?!盵16]

2. 俗字

P.5544俗體字運用非常普遍。寫本中“殺”字出現(xiàn)7次,皆寫作“煞”。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盧文弨補注:“俗本‘殺作‘煞,道家多用之。”[17]事實上,《干祿字書》已明確標示“煞”為“殺”之俗字。黃征先生通過敦煌俗字眾多字形排比,認為“煞”由“殺”字形訛變而來[18] 。

P.5544“薛安”條首行楷書傳主“薛安”之“薛”字作,與“薩”俗字同,而行文中“薛”作,由此知、皆為“薛”之俗字。鐫刻于唐貞元廿年(804)的《程翰林墓志》銘文有“薛公山”地名,“薛”字亦作形,黃震云等人釋作“薩”[19],王京陽辨正為“薛”字俗寫[20] ?!把Α弊肿?,在敦煌寫本及唐代碑版中習見,如P.2536《春秋谷梁經(jīng)傳》、Φ230《玄應音義》卷2《大般涅槃經(jīng)》、唐《張方墓志》[21]等。薛、、聲形相近,P.5544清晰展露了“薛————”字形分化的痕跡。這也進一步佐證了徐時儀先生的推斷:就六朝唐代文獻所載,大致可知菩薩之“薩”最初應是“薛”,后俗寫變左下之“”為“”,又變“”為“阝”作,又簡寫為,后為區(qū)別起見,菩薩之又增筆作“”和“薩”,遂從“薛”中分化出來[22]。

《干祿字書》:“橈,撓。上奴效反,又音嬈;下?lián)?,擾字,火高反?!笨梢姟皹?、撓、擾”3字可通。P.5544“薛安”條有“終日無撓辭”一語,撓,即屈服,義同“饒”?!墩f文·食部》:“饒,飽也,從食堯聲。”《說文·手部》:“撓,也,從手堯聲,一曰捄也。”以形旁推敲,“饒恕”之“饒”實為“撓”的俗字,用作“撓恕”更貼近詞義。與此相類的,還有同條“火薰”之“薰”(亦即“熏”)寫作(勳)。《說文·力部》言“勛”為“勳”之古文。段玉裁注曰:“《周禮·故書》‘勳作‘勛。鄭司農(nóng)云:‘勛讀為勳,功也。按,此先鄭以今字釋古文也,《故書》‘勛字,學者不識,故先鄭云:此即小篆之‘勳?!比绱丝磥?,“勳”和“勛”在古代形義就有爭議,不同語境用法不同,“功勛”之“勛”偶可寫作“勳”,“火薰”之“薰”(“熏”)亦可代之以“勳”。當今簡化字將“勳”和“勛”合二為一“勛”,是值得商榷的。

“誣”,俗作,于敦煌寫本中常見,而P.5544“誣”作、,則讓人耳目一新。殘片中“薛”作、,“喪”作、,“冀”作、,“商”作、等等,既變化求異又舒適大方,充分體現(xiàn)了寫手對文字的熟練駕馭能力。P.5544俗字多達30余字,在此不一一贅述,僅列表(表2)與黃征《敦煌俗字典》[23]作對照。

3. 書法藝術

P.5544在浩瀚的敦煌遺書中可視為書法精品,雖然前后有缺損,但所存墨書字跡清晰,相對完整,令人嘆為觀止。冊頁殘片4頁據(jù)內(nèi)容分為8條,書寫字體、節(jié)奏也隨之起伏變化?;蛉齼尚校蛭辶?,疏密得體,妙趣橫生。每條均以大字楷書寫傳主,正文以行書為主,時而行楷,時而行草,大小參差,收放有度,自然天成。運筆中、側(cè)鋒交替,使轉(zhuǎn)、盤帶自如,點畫遒美,線條優(yōu)雅,節(jié)奏鮮明,真可謂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細察之,傳主楷書,行筆穩(wěn)健,厚重大方,與顏真卿《多寶塔》相仿(表3);行楷處,峻整方直,果毅峭拔,如鷹隼摩空,取法于歐陽詢硬朗書風(表4);行書處,圓勁婉通,筆隨意轉(zhuǎn),隨遇而安,趨近顏魯公《祭侄文稿》(表5);草情時,連綿簡約,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浸染于“二王”及隋唐諸家。特別是相同字的求變書寫,或異或俗,或繁或簡,或倚或正,或放或收,一紙之內(nèi),氣象萬千,各盡其妙(表6)。如果說柳公權(quán)是出入歐、顏而獨辟蹊徑的楷書大家的話,此書則是兼容歐、顏的行書典范。

歐陽詢書風,對敦煌書法影響極大,遺書中不僅有《化度寺》拓片,更有不勝枚舉的類似作品??瑫鳳.5043《古文一篇》、行書S.811《□永書》,幾乎達到亂真。P.3994《更漏長》、P.2482《陰善雄等墓志銘并序》、P.2573《道教發(fā)愿文》、P.2696《唐僖宗時殘史籍》、S.5402《百姓薛延俊申請判憑狀》等亦與歐體接近。一些唐代碑帖資料顯示,早在顏真卿書《多寶塔》(天寶十一年〈752〉)之前,就已出現(xiàn)許多類似書法作品,如鐫于開元廿四年(736),由玉真公主書丹的《金仙長公主志石銘》,敦煌遺書中由女官趙妙虛書于證圣元年(695)的P.2170《太玄真一本際經(jīng)》及書于天授二年(691)的S.2157《妙法蓮花經(jīng)》題記等,都與《多寶塔》體勢極近。這三件作品要比《多寶塔》早出幾十年。如此說來顏真卿四十四歲書寫的《多寶塔銘》,只是對開元前后類似書風的歸納與整理,還談不上真正意義的“顏體”,從顏真卿存世作品看,他的變法是在大歷年間(766—778)才開始的[24]。敦煌遺書中P.3862《高適詩集》殘卷還保留了高適寫給顏真卿的《奉寄平原太守》長詩。如果說P.5544冊頁殘片立目楷書近似顏書《多寶塔》是巧合的話,那么,從正文行書中凸顯出的歐體及顏真卿《祭侄文稿》意味,可以看出,書寫者必然受到過歐、顏二位書法大師的直接影響。

三 關于P.4022+P.3636殘卷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P.4022和P.3636殘卷書寫材質(zhì)接近,故原藏單位將二者粘合為一卷,統(tǒng)稱Pel.chin.3636[25]。然而粘合處文字不能接續(xù),故疑另有殘片遺存。王三慶先生將綴合殘卷稱為《不知名類書甲》,而將P.5544稱為《不知名書抄乙》。遺憾的是王先生將P.4022與P.3636起訖描述顛倒了[3]81。法圖原編號分明置于“子產(chǎn)”條目右上和“戴馮”條右下角。對此,陳光文在其碩士論文中已指出[26] 。

P.4022卷子首尾殘缺,子目及標題皆大字楷書,占2行,正文楷書。起“趙廣漢”條,訖“酒事:劉靈”條,錄24人小傳,存文107行。P.3636,起于“……為侍中,講書義不通者誼解之”,訖于“井”條“乃尋穴而行,計十……其石……”卷式、材質(zhì)均與P.4022同,亦首尾殘缺,正文為行草書,引書用典頗多,或經(jīng)或史,或事或文,存文約245行。

關于P.4022+P.3636殘卷的性質(zhì)問題尚存爭議,因此殘卷命名一直懸而未決。王重民在《伯希和劫經(jīng)錄》謂“殘類書”[1]291,300,而在《敦煌古籍敘錄》又稱之為“雜抄”[8]218,施萍亭“也曾試圖為此件作確切的定名”,但最終還是“未能如愿”[27]。《敦煌古籍敘錄》載:

此卷長可兩丈,首尾殘缺,書名不可知。卷中民字缺筆,則當寫于唐代。閱其內(nèi)容,似為類書,然編次無法,且無類目,頗似學人之讀書札記,以備挦扯者。所引佚書,經(jīng)類有《五經(jīng)通義》《易乾鑿度》;史類有《東觀漢記》《晉朝雜事》《前涼錄》《河西舊事》《宋元嘉起居注》《孝子傳》、皇甫謐《高士傳》《益部耆舊傳》《列士傳》、袁山松《宜都山水記》、王孚《安城記》、裴淵《廣州記》、雷次宗《豫章記》《荊州圖記》《荊州圖副》《梁州記》《武昌記》《嵩山記》《外國圖》;子類有《魯連子》《氾勝書》《世說相冢書》等??梢姽湃藢W問之博,與見書之多。雖非著述,在今日觀之,已為圖書府矣。[8]218

王三慶《敦煌類書》對P.4022+P.3636殘卷所列門類及條目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從而否定了王重民“讀書札記”的觀點,認為殘卷是一本新編纂的類書草稿:

從其中的一些部類,如《良吏》《孝》《幼智》《露》……等來看,實際還是類書式的體制,只是未完之作,不若完整類書之嚴密,以致于全卷留白預書者多處,似乎準備隨時補添事文;而所抄事文也留有抄錄者處處校改的痕跡。因此,就種種跡象來看,本卷應該為一本新編纂的類書草稿,而非已經(jīng)編寫完成的類書,更非“學人之讀書札記,以備挦扯者。”[3]83

四 P.5544與P.4022+P.3636比較

1. 形式、內(nèi)容比較

P.5544為冊頁,P.4022、P.3636作長卷。王三慶《敦煌類書》將三者歸入“冠首不定之類書”。三件作品部類多以楷書大字立目,立目或以人名,或用成語。P.5544僅見人名立目;P.4022除人名立目外,尚有“酒事”類目;P.3636立目或有或無,前后極不一致。

P.5544和P.4022皆以人名立子目,條末注出典,內(nèi)容為人物簡略史傳。P.4022“酒事:劉靈”前23人小傳,分別出自《良吏傳》、《后漢書》及《說苑》等,但均系良吏,故王三慶釋文時于卷首試加類目“良吏”。P.5544冊頁存文不多,事文分別出自《良吏傳》、《獨行傳》、《后漢書》及《春秋后語》等。但所列人事,非嚴即酷,當屬“酷吏”一類。P.3636內(nèi)容紛雜,立目無序,“‘九天‘十端等,顯然不成部類,只存對句形式”,“甚至有的部類僅列一則事文,或者同一部類一再重出”[3]83。

2. 避諱比較

P.5544與P.4022+P.3636文本中同時出現(xiàn)唐太宗至穆宗諱字甚多(表7)。

列表顯示,太宗李世民之“世”字皆不諱,“民”字多作缺筆諱。高宗“治”字或作缺筆諱或不諱。代宗“豫”作俗字、,其俗字形多見于南北朝以后,如敦煌P.2965《佛說生經(jīng)》、《崔敬邕墓志》等,可謂不諱。德宗“適”作俗字、,其俗字形頻見于唐代,如初唐S.388《正名要錄》等,亦為不諱。憲宗“淳”不諱。穆宗“恒”出現(xiàn)2次,皆不諱。

3. 書法比較

類目·子目

P.5544與P.4022+P.3636類目、子目皆以楷書濃墨粗寫。P.5544列目,頗似顏真卿《多寶塔碑》,氣韻生動,莊重典雅,行筆穩(wěn)健,線條柔和,結(jié)字挺拔。P.4022+P.3636類目及子目書寫隨意,結(jié)字自由,筆畫厚重,線條生澀,略顯稚氣,尤其捺畫乏力。

正文

P.5544正文以行書為主,時楷時草。取法歐、顏,雜以“二王”,結(jié)字寬和,下筆果毅,點畫精熟,筆力勁健,如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前文已作詳細分析。P.4022正文為楷書,體近歐、虞。結(jié)體內(nèi)斂,險勁秀攏;運筆規(guī)整,線條稚樸,時有拖帶。P.3636正文為行草,出入歐、虞,溯“二王”遺風而略帶章草意味,結(jié)字簡約,筆勢連貫,牽帶自如,書寫隨意。

盡管三件作品由三種不同的書體寫成,但細心審視則覺三者氣息相通,竟出自同一人之手。P.3636殘卷中“有、之、煞、為、歸、數(shù)、薄、死”等字草法與P.5544殘片如出一轍;“何、守、知、非、悉、漢”等字結(jié)體特征、牽帶習慣都與P.5544 殘片十分接近(表8)。雖然P.4022與P.3636字體反差很大,但字里行間還是能找到體勢相同或相近的字形(表9)。

五 結(jié) 論

1. 關系判斷

P.5544與P.4022+P.3636,卷式、書體雖異,但書目字體、形式相似,內(nèi)容相關;避諱方式相同。尤其是對三件作品字形的直觀列表對比,發(fā)現(xiàn)三者竟出自同一人的手筆。當然這三件作品還是存在著個性差異,不細心品味是不能辨其端倪。筆者分析,P.5544與P.3636+P.4022殘卷,應該是同一作者不同時期的作品。P.3636+P.4022當為一本新編纂的書籍草稿(是否為類書尚不能肯定)。其中P.4022書寫謹慎,部類清晰,還是有幾處校改痕跡。P.3636則書寫草率,立目無序,后半段插行和留空甚多。如:“高?!睏l,僅抄半行即止,末注“至第三卷”,可見此處內(nèi)容紛雜,不及整理,暫省,“正稿”時必將補添事文?!皞b”條下書:“郭解、劇孟并游俠。”后留空3行,顯然要補充內(nèi)容。這一跡象表明,殘卷的書寫者正是此書的編纂者。作者書體變化反映出心態(tài)變化,前者從容,后者急促。P.5544書寫規(guī)整,采用冊頁形式,無論書法水平,還是版式排布,都要優(yōu)于P.3636+P.4022。因此筆者判斷,P.3636+P.4022為新編纂的書籍草稿,而P.5544則為此書籍抄件(第二稿或完成稿),可惜遺存有限,難窺全豹。

2. 年代判斷

從避諱特征確定P.5544、P.4022+P.3636為唐人寫本已無異議,但時間的早晚存在分歧。關于P.3636,施萍亭贊同王重民的觀點,稱“這一作品完成于唐貞觀之后”[27]47。王三慶謂:“全書既諱淵、民、治,且從引書體例加以衡量,似為天寶前不知名作者編纂之書?!盵3]83陳光文曾對P.4022+

P.3636諱字進行全面統(tǒng)計,“認為原卷當作于唐睿宗李旦第二次即位至肅宗李亨在位之間(710—762),而以作于玄宗時期可能性最大(712—756)?!盵26]13竇懷永以“鹯、但、顥”三字缺筆避睿宗諱字,認定“P.3636的抄寫時代顯然在睿宗朝以后。再參考其書法和行款特點,出自唐代后期的可能性比較大”。[28] 事實上,將俗字認作避諱的觀點是不可取的,而且吐蕃統(tǒng)治時期敦煌文獻的避諱應另當別論。竇懷永先生說:“(吐蕃占領敦煌的時間里)敦煌與唐中央的關系被切斷。避諱制度失去了賴以存在的唐代政治制度,只能陷于停滯狀態(tài),這個時期敦煌文獻中的避諱字形實際上是書寫習慣的留存,或者說已經(jīng)轉(zhuǎn)為俗字而繼續(xù)使用?!?[28]許建平先生講:“敦煌僻處西陲,王命難達,且草野小民,于禮不謹,故避諱不嚴。故考證寫卷時代,若能以諱字、紙色、筆跡等因素綜合考慮,則或能無失?!盵29]

從書法角度分析,P.4022+P.3636宗法初唐歐、虞,未受顏真卿影響,而P.5544濃厚的顏體筆意,說明此卷一定受到顏體書風的浸染,當書于顏氏大歷(766—778)變法之后。顏真卿曾于天寶七年(748)任河西、隴右軍試復屯交兵使。安使之亂后,顏公的王權(quán)主義立場和盡職守效忠的言行,正符合當時“興儒道”“反割據(jù)”的政治需要。于是顏真卿聲譽日隆,書法藝術也隨之廣播。然而,唐天寶十四載(755)后,吐蕃占領河隴諸郡,敦煌也于貞元二年(786)陷蕃,與中原文化交流阻隔達80余年。至大中二年(848)張議潮起義領州事,遣使奉表歸唐,沙州方回歸唐朝。張議潮在歸義軍初期積極興復漢文化,恢復唐朝禮制,不斷加強與中原文化的交流[30]。“爾來七十余年,朝貢不斷……東路開通,天使不絕?!盵31]顏真卿書法及其影響只有在這一時期流入敦煌。因此筆者推斷,P.5544抄錄時間約在晚唐敦煌歸義軍時期,P.3636+P.5544的書寫時間則要早于前者,二者必然存在著一定的時間跨度,因為書體的轉(zhuǎn)變與成熟并非短期內(nèi)能完成的。

本文審稿專家指出,P.5544是冊頁裝形式,這種裝幀形式起于中唐以后,故抄寫時間在8世紀末期之后,此亦可佐證本文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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