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測字是故事的引子,作者正是借助測字的玄虛,來展示一個文化館里的風(fēng)云波瀾。層層遞進的手法,一層層揭開各種人物的面孔。我們閱讀小說,莫不如說是在感受當(dāng)今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這個文化館植根于現(xiàn)代社會的漩渦之中,自然離不開社會的種種善良和丑惡的交織。有人在里面興風(fēng)作浪,有人被現(xiàn)象所迷惑,更有善良的人們在苦悶中堅守著自身的潔好。一滴水能折射出太陽的光澤,一個個生活的故事足以讓人看到社會發(fā)展中的種種端倪。故事最終還是讓我們相信,隨著社會反腐力量的加強,空氣的不斷凈化,明天更美好的信念會扎根于更多善良人們的心頭。
文化館小樓很陳舊,地理位置卻優(yōu)越,同萬花公園只相隔一條小馬路,掩映在一片槐樹蔭里,聞得到對面公園里花草的清香,聽得見鳥兒啁啾的鳴唱,對面的公園自然也聽得見小樓里時不時傳出的練琴聲或練歌聲,許多孩子和家長就是被這些聲音吸引來的。不過,他們看向小樓的第一眼,往往是那個掛在顯眼位置的電子屏幕,游動字幕的內(nèi)容大都是些什么青少年美術(shù)、書法、舞蹈、器樂、聲樂等培訓(xùn)班招生,或者某類藝術(shù)考級開始報名之類的宣傳廣告。時代不同了,文化館原先純公益性的輔導(dǎo)、培訓(xùn)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打著藝術(shù)輔導(dǎo)或培訓(xùn)的牌子,帶有明顯追求經(jīng)濟效益的活動。有效益跟著,小樓里的一些人似乎也有了干勁,周六周日一般都不休息,因為這個時節(jié)正是招攬學(xué)生的大好時光。
今天就是星期日,溫小雨領(lǐng)著女兒來了。她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幢小樓,有種陌生而又好奇的感覺。小樓里的舉架很高,帶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lián)老大哥設(shè)計的痕跡,落地窗前的護欄和扶手還是木制的,還有走廊吊燈的鐵鏈,跟那些明顯經(jīng)過裝修的門窗很不和諧??赡苁莿倧耐饷孢M來,感覺這樓里有些暗,溫小雨正不知往哪里走,恰好從樓梯上下來個人,是一位同她年齡相仿的女的,溫小雨便問:
“請問,肖音老師怎么找?”
溫小雨看到對方打量著自己和孩子,就補充說:“是送孩子學(xué)鋼琴的?!?/p>
對方微笑了一下,還摸了摸孩子的頭,說:“肖音不在,有事跟我說吧?!本驼埶蠘?,進了一間辦公室,讓座,還用紙杯從飲水機里給她接了一杯涼白開,一邊問:“你認識肖音?孩子以前學(xué)過鋼琴?”
溫小雨說:“孩子什么都沒學(xué)過。我同事的孩子同她一般大,鋼琴都考過四級了,真讓人羨慕。是同事介紹來的。”
對方就微笑著對孩子說:“告訴老師,叫什么名字?幾歲了?上學(xué)了嗎?”
孩子很乖,說:“我叫姍姍,七歲,上一年級?!?/p>
“哎呀!這小聲音,真好聽!一看就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對方有些夸張地張大了嘴,露出一口里出外進的牙齒,溫小雨感覺她笑起來不如不笑順氣。不過,她夸孩子溫小雨倒是覺得蠻舒服的,便問:“老師,你……”
“我姓莫,教聲樂的。其實,學(xué)聲樂最好了,將來當(dāng)歌星,唱出了名,錢海海的。你女兒多聰明呵,讓她跟我學(xué)聲樂吧。”
溫小雨有些動心了,問:“聲樂能考級么?”
莫老師說:“考級只是個時髦的玩意兒,啥用都沒有。不過,你實在想考級,我們也可以立項?!?/p>
溫小雨說:“聽說肖音老師就負責(zé)考級,還是鋼琴考級的評委呢。”
“誰去當(dāng)評委,誰負責(zé)考級,還不是館里說了算?這么說吧,你女兒學(xué)聲樂,我保證讓她半年通過四級?!蹦蠋熣f。
“真的?”溫小雨說:“那什么時候開學(xué)?”
莫老師說:“下周。你留下電話。”
第二天,溫小雨就接到了莫老師的電話,說:“聲樂周六開班,帶你女兒上午9點準時到文化館。每周六、周日各上一節(jié)課,課時費優(yōu)惠價80元,先交半年學(xué)費3840元,再免去零頭,只交3800元?!睗M心歡喜的溫小雨試探著問是不是可以先試聽一節(jié)課,電話那頭沉吟了片刻,說:“可以,不過只能試聽一節(jié)?!?/p>
轉(zhuǎn)眼周六就到了,將高興得又蹦又跳的女兒精心地打扮了,準時來到了那幢陳舊而又有一點神秘的小樓。溫小雨原以為莫老師會帶她們到一間很像樣的教室,起碼要有一臺鋼琴,誰知還是那天的辦公室,辦公桌上除了電腦、打印機、計算器和一摞子紙張之類,今天只是多了一架電子琴。莫老師讓姍姍站好,像模像樣地在電子琴上摁出一個音階,就開始“嘔嘔啊啊咪咪嘛嘛”地教孩子發(fā)聲。
忽然有敲門聲,門縫處露出個50來歲的男的,說:“莫會計,吳局長叫你去一下。”
莫老師尷尬了一瞬,讓溫小雨先等一下,便轉(zhuǎn)身出門上樓去了。這邊的溫小雨卻蒙住了:莫會計?怪不得這屋里放著保險柜!她這時才有意地往辦公桌面上看了一眼,也是巧,這一眼正看見了壓在計算器下方的一張財務(wù)報表。溫小雨心里的火騰地就上來了。
莫會計回來的時候,溫小雨和女兒姍姍早已無影無蹤了,忙打電話,可電話里只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唱著:“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文化館的業(yè)務(wù)干部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上著公家的班,掙著工資,卻還撈著外快,尤其是肖音,學(xué)生多,又管著少年兒童培訓(xùn)的藝術(shù)考級,簡直氣死活人了。莫會計的這種心情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本來她是沒必要周末來上班的,不就是想也招幾個小孩子弄點外快么?一大早就趕過來,將眼皮吊起來盯著窗外,好歹等來個上鉤的,卻讓后勤老張一聲“莫會計”就給攪黃了局,真是可恨,該死??捎譀]法去找那死老張算賬,啞巴吃黃連吶。
財務(wù)室地處二樓,窗戶正對著文化館院子的大門,不經(jīng)意就能看見家長領(lǐng)著孩子來來往往的身影。莫會計尤其見不得溫小雨領(lǐng)著女兒姍姍來上肖音的鋼琴課。越想越來氣,索性把門一摔走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干脆到馬路對面的公園散心去。
公園的大門外很是熱鬧,各種攤點比比皆是,冰棍飲料花生毛嗑玩具氣球瓜果梨桃應(yīng)有盡有。莫會計東瞅西撒目,最后挑了兩個香瓜稱了,交了錢硬說不夠秤,順手又抓了個小瓜轉(zhuǎn)身就走,賣瓜的老農(nóng)在身后“姑娘姑娘”地叫著也沒把她喊回去。
“善哉善哉!女施主形色匆匆,一定有什么心事。要是允許貧道打擾的話,我可以為你測一測?!?
對莫會計說話的是道邊一測字的,戴著道帽穿著道袍黑布鞋白襪套,清瘦的臉型留著一拃多長的白胡須,挺像樣的。正鬧心沒著落的莫會計看一眼擺在地上畫著黑白陰陽魚的攤布,心里也真就想讓他測一測,嘴里卻說:“你真的假的?能測準嗎?”
“要是測得準,女施主看著施舍,要是不準,分文不取?!睖y字老道說著便遞過來一個馬扎子凳讓她坐了,從攤布上拿起個線釘?shù)狞S紙本翻開,再從樹根筆筒里抽出一支鉛筆遞給她,讓她隨便寫個字。
莫會計沒接,她知道自己寫不好字,別人也難認。遠的不說,就連自己剛上二年級的兒子都瞧不上她,有一次兒子考試沒考好,家長會時一看卷,語文卷上不少字不會寫,寫出來的也有不少的錯字,莫會計回家就把兒子打了一頓,一邊責(zé)罵。挨打的兒子不服,哭著說:“你也不比我強,上次作業(yè)家長簽字,老師說那字像是狗扒拉,不是家長簽的,是我自己簽的。”氣得莫會計大怒,暴打一頓不說,還罰了兒子站。
莫會計說:“不用寫了,你就給我測一個‘有字?!蹦獣嬓恼f,我就是想有,什么都有。
測字老道慢悠悠地收回手,自己在那個黃紙本上寫了個“有”字,端詳了一下,慢騰騰地說:“女施主是想聽實話呢?還是……”
“廢話,不聽實話還聽瞎話呀?”莫會計說。
測字老道皺了皺眉,說:“‘有字拆開,是上邊‘大字少捺,下邊‘明字缺日。女施主天性急躁、焦慮,事事爭先,俗話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明日即想稱大,不成呀?!?/p>
莫會計臉上烏云翻滾,呆愣有頃,說:“我說的不是‘有沒有的‘有,是‘朋友的‘友!”
測字老道又皺了皺眉,仍是慢悠悠地用鉛筆在手里的黃紙本上寫了個“友”字,端詳了一會兒,說:“‘友嘛,是‘反字伸肢出頭,女施主本意想反。不過,從古至今,凡反者,必有大忍在先,而女施主處處咬尖,爭強好勝,做事只求結(jié)果而不擇手段,欲速則不達,反而不利。古人云,‘君子益于義,小人益于利。世上的事最難把握的就是一個‘度字。何為度?度就是義與利之間的關(guān)系,把握得好,凡事則成,反之則敗。過猶不及,知道吧?”測字老道指著攤布上的陰陽魚說,“就像它,黑魚越大則白魚越小,白魚越大黑魚越小,就這樣不停地反轉(zhuǎn)輪回,相滅相生,正所謂‘福兮禍所至,禍兮福所倚……”
莫會計目光像是煙燎了,特別嗆人:“得得得,什么西(兮)呀梭(所)的,凈瞎說,全是瞎說!你是真老道假老道?”
測字老道放下紙筆,從懷里掏出個證件給她看,說:“你看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莫會計沙著嗓子,急皮酸臉地嚷:“現(xiàn)在切塊大蘿卜就能刻個章,誰知道真假?我看你就是個假老道,見著女的就搭訕,十個老道九個臊,剩下一個大酒包!沒人聽你胡嘞嘞,趕緊走,要不我喊城管去!”
測字老道氣得白胡須直顫,說:“好……好……我在此恭候……”
莫會計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已經(jīng)圍上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她眼尖,看見不遠處溫小雨領(lǐng)著女兒姍姍正往這邊來,于是趕緊轉(zhuǎn)身離開。
吳局長習(xí)慣一上班先開一樓的報箱。報箱一開,時不時地就會帶出來一兩封無聊的信件,不是邀請你去參加一個多么隆重的會議,就是告訴你已經(jīng)被編入了什么名人大辭典,反正都是變著法騙你的錢,可這回帶出的這封信卻挺奇怪,空白信封,只寫了吳局長收,還是打印的。吳維一邊上樓一邊拆開,草草地掃了一眼,卻吃了一驚,居然是一封舉報信,舉報肖音的。
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再把這舉報信細看一遍,心里就更加不得勁。信很短,內(nèi)容就一個,舉報肖音利用教學(xué)之便調(diào)戲一位叫溫小雨的學(xué)生家長,請求領(lǐng)導(dǎo)處分他。
吳維沏茶點煙細琢磨。肖音能力強,水平高,學(xué)生多,許多家長都是奔著他來的,輔導(dǎo)培訓(xùn)加上藝術(shù)考級,每年為文化館的貢獻那是有目共睹的,他又是局里的后備干部,吳維很賞識很器重的人吶,怎么就……再看那信,連個落款都沒有,純粹的匿名信。這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不過,吳維還是想調(diào)查一下,自己履新不久,處事需慎重,即便什么事都沒有,也能從側(cè)面進一步證明這年輕人局里選得準嘛。吳維就打電話給肖音讓他上樓。
肖音叩門進來,吳維示意他坐,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肖音說:“局長有事?”吳維掐滅煙蒂,喝一口茶,就想出了說話的由頭。
吳維說:“局里要對文化館的輔導(dǎo)培訓(xùn)班做一個工作調(diào)研,你把你的學(xué)生和家長的名單、通訊方式,還有上課時間表提供一份給我,我讓人搞個抽查。”
肖音說:“好,我一會兒就給您送來?!?/p>
見肖音還在等他吩咐什么,吳維笑一笑,說:“就這些?!?/p>
工夫不大,肖音就把名單和上課時間表送來了。吳維看了一下,果然有個名叫溫小雨的家長,孩子上鋼琴課的時間是周六上午9點。吳維翻了下臺歷,明天就是周六,于是通知肖音明天上鋼琴課的時候,請學(xué)生家長溫小雨過來一下。
溫小雨挺守時,9點剛過就來了。彼此介紹了,吳維讓座,倒茶。三十二三歲的溫小雨還是很有些女人韻味的,看來世上的事也是無風(fēng)不起浪。吳維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說著別的,無非是關(guān)于鋼琴課學(xué)生和家長都有什么樣的反映做什么樣的評價之類,一邊觀察她的反應(yīng)。溫小雨平平淡淡地回應(yīng),并沒有看出來有什么不尋常的神態(tài)。
吳維干脆單刀直入,說:“溫小雨同志,實話實說吧,我們接到了一封舉報信,想調(diào)查核實一下,請你配合。”吳維就把舉報信遞給她。
溫小雨看信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異常,神態(tài)很平靜。吳維說:“溫小雨同志,信的內(nèi)容你看明白了嗎?”溫小雨微微點頭。吳維說:“好,那么請你如實回答我的詢問,我們不能冤枉好人,但也不能放過壞人?!眳蔷S忽然感覺自己的話有點像電視劇里公安人員的臺詞,于是打住。
停頓了一下,吳維問:“溫小雨同志,信上所舉報的是事實嗎?”
吳維靜靜地觀察,耐心地等待。溫小雨始終低頭看信,沉默不語。吳維重復(fù)一遍,情形也重復(fù)了一遍。
吳維心里納悶,到底什么情況?。坑校€是沒有?也許是女同志害羞,對這種事情難以啟齒?本來按事前想好的,如果對方承認有,他準備問一些詳細的細節(jié),以便將來的處理有根有據(jù),實事求是??墒乾F(xiàn)在,這第一步就卡殼了。吳維點燃一支香煙,耐著性子等待。對于這種事情,假設(shè)的判斷無外乎兩種,一是,有,對方羞于開口。許多受騷擾受侵害甚至遭強暴的女人都是選擇沉默回避的。不過,假設(shè)有,按常理,她應(yīng)該領(lǐng)孩子退學(xué)或要求換老師,可現(xiàn)在怎么依然讓孩子跟肖音學(xué)琴?二是,沒有,可如果沒有,那就該斷然否認呀……到底怎么回事?
吳維的香煙燒完了,仍無回音。他擰滅煙蒂,盡力用平和的語氣說:“溫小雨同志,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舉報的內(nèi)容屬實,你就點頭;如果不屬實,你就搖頭。好嗎?”
吳維就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表態(tài),一邊拿出香煙吸著。又過了一陣,溫小雨仍然毫無反應(yīng),甚至連頭也沒抬。他正要問,驀然見她起身走過來,弱弱地說:“我走了,再見。”就把舉報信往吳維的寫字臺上一放,轉(zhuǎn)身離開了。吳維青瓜一樣愣著,半寸多長的煙灰落在手上,這才醒過神來。他滅了煙蒂,發(fā)現(xiàn)放在寫字臺面隱蔽處的智能手機的錄音盤還在轉(zhuǎn)著,關(guān)閉,又鬼使神差地撳開,明知什么都沒有還是仔細地聽,手機話筒里除了自己那幾句孤零零的詢問以外,無任何聲音,他甚至感覺那幾句孤零零的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發(fā)出來的。他望著辦公室上方似自己思緒一樣迷茫的煙霧有些不知所以,便大打開門窗,讓過堂風(fēng)把腦袋上方那灰蒙蒙的思緒捋一捋。
可是捋了幾天也沒捋明白。有?還是沒有?這疑問蒼蠅似的在吳維的腦袋里嗡嗡嚶嚶地盤旋。恰在這個當(dāng)口,區(qū)機關(guān)工委來了通知,讓局里派一名后備干部到市委黨校參加學(xué)習(xí)培訓(xùn),為期一百天。肖音是局里的后備干部,也就是局長的儲備人選,就得他去。莫會計知道了消息,就要求接管藝術(shù)考級。文化館人手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她既然主動要求,吳維也就答應(yīng)由她暫管。肖音的學(xué)生就分散到別的培訓(xùn)班。莫會計似乎早有準備,又上報紙又上電視又拉橫幅又上電子屏幕,一時間把個藝術(shù)考級的廣告做得滿城風(fēng)雨。
老婆送給吳維的生日禮物是一套鐵灰色的高檔西裝,再配上一條深灰色的金利來領(lǐng)帶和一雙凱撒黑皮鞋,一下子把他抬靚了許多,星期一上班一走進小樓,就招來了許多的贊美。吳維嘴里謙虛著心里卻挺受用,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忍不住又照了一回鏡子。點煙,泡茶,心情不錯。
座機響了,是區(qū)紀委打過來的,讓他馬上去市委開會。他便轉(zhuǎn)身下樓喊司機。
市委的大會議廳坐滿了人,會議桌上擺著各單位的標牌,工作人員請他簽了到,指示他坐在最后排的列席座位上,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參會的都是全市各大局機關(guān),自己是個例外。
會議是市紀委主持召開的,內(nèi)容是通報全市前一階段反腐敗的工作成果。通報的人一共10個,其中有3個原來是吳維這個單位的,雖然那個時候他還沒來。一個是區(qū)文化局原局長張紅軍,一個是原書記杜杰,另一個是原辦公室主任兼會計,三個人私分了文化館藝術(shù)考級的18萬元錢。張紅軍判了10年,杜杰主動退贓并積極檢舉揭發(fā),免予刑事處分,會計判三緩三,三個人自然都是黨籍公職雙開除。
吳維所受的震動的確不小。雖說他履職的時候區(qū)委組織部在談話時提到過此事,但今天身臨其境,還真有些冷若冰霜的感覺,何況那腐敗的贓款正是眼前最敏感的藝術(shù)考級款。市紀委書記的講話他一句也沒記住。會議結(jié)束往外走的時候,遇見了幾位曾經(jīng)黨校的同學(xué),自然要說幾句剛才會議的話題。吳維說:“十八萬三個人分,每人才六萬,怎么有判十年的,有判三緩三的,還有免予起訴的,差距怎這么大呢?”黨校的同學(xué)信息靈通,現(xiàn)出一絲的壞笑,說:“態(tài)度問題嘛。有的人信息靈,知道要犯事兒了,趕緊主動坦白退款,還積極檢舉揭發(fā),態(tài)度誠懇??墒怯械娜苏喾?,紀委找到他,他拍著胸脯說,就是我分的,咋地?以前的前任們都這么分的。又趕上紀委找他那幾天他到外地去泡溫泉打麻將,手機關(guān)機玩失蹤,這一對比,反差大呀?!秉h校同學(xué)的笑里就又帶了點奧秘的樣子,說:“這體現(xiàn)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
接下來,吳維就郁悶了差不多一整天,直到下班回到家,老婆把飯菜擺上桌,他心里的霧霾才開始消散。餐桌上有他愛吃的蝦爬子,老婆還給他倒了一杯紅酒。一股溫馨涌上心頭。
吃著飯,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
老婆說:“哎,你們是不是又要重新推薦后備干部啦?”
吳維剝蝦爬子的手沒停下來,說:“那是上級組織部門的事?!?/p>
老婆說:“那不是得你們推薦嗎?”
吳維吃著蝦肉,說:“你聽誰說的?信息挺靈啊?!?/p>
見他只顧吃喝,老婆就又追問了一遍。吳維有點不耐煩,說:“把自己的事做好,別參政議政?!?/p>
老婆說:“你別不耐煩,啥叫參政議政?上來個不聽話的,跟你作對的,你好受呀?”
吳維擦著手,說:“這不像你說的話呀?”
老婆說:“對,是小莫說的?!?/p>
吳維警惕起來,問:“小莫?哪個小莫?”
老婆說:“你們單位的會計小莫唄?!?/p>
吳維皺了眉,問:“她跟你說的?”
“對呀。我看小莫挺好的,聰明,辦事講究,對咱也好?!崩掀耪f。
吳維摔了餐巾紙,說:“她太過分了!要不是肖音去黨校學(xué)習(xí),這考級的事也該不著她管。還得寸進尺了。”
“喲,生氣啦?穿西服的時候咋恁美呢?”老婆說。
“你說什么?西服……”吳維問。
“對,是她送給你的,怕你拒絕,讓我哄你的?!崩掀耪f。
吳維這下真生氣了,蹾了酒杯,說:“你……你咋這么糊涂呢?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這不是……”
老婆說:“實話對你說吧,人家不單送你西服,還借錢給我炒股呢?!?/p>
吳維的腦袋“嗡”地大了,急問:“你炒股?你會炒股?什么時候的事?借了多少錢?”
“你慌什么?兩個月前,她領(lǐng)我去證券公司辦的手續(xù),替我墊的兩萬塊錢,教我炒。我都贏錢啦,贏差不多四萬啦?!崩掀耪f得有些得意。
“輸贏是另外一回事。你敢保證她借你的是她自己的錢嗎?”吳維一下子就想到了考級款。
老婆感覺有些理虧,底氣就不足了,喃喃地說:“反正人家小莫挺講究的?!?/p>
吳維平靜了一會兒,說:“明天你就把兩萬塊錢還給她。再到商場看看那套西裝什么價,給她錢。另外,我勸你別炒股了,咱是外行,別玩那個,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肥豬走哇?聽新聞看小說,有多少涉足股市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的?聽我的,見好就收吧,別炒了,好吧?”
老婆點點頭,收拾餐桌洗碗去了。
吳維一進單位大門就看見了溫小雨的背影,開始還以為她是送孩子上課,可馬上就覺得不對。各種輔導(dǎo)培訓(xùn)班都在周六周日,平時也都在下午4點鐘以后,這一大早剛上班,且只她自己,是做什么呢?帶著疑惑的吳維遠遠地看著她款款地上樓,徑直去了財務(wù)室,疑惑就又增加了幾分。本來想一上班就找莫會計談話的,現(xiàn)在干脆直接過去了。
一進財務(wù)室,吳維更是詫異,原來財務(wù)室只有會計出納兩張辦公桌,現(xiàn)在卻多出了一套桌椅,雖然只是一套學(xué)生上課的桌椅,可還是把財務(wù)室擠得挺滿。溫小雨正坐在課桌前,擺弄著一大摞藝術(shù)考級的考生登記表,見他進來,叫了聲吳局長,便又在整理那些表格。這里說話不方便,吳維就讓莫會計到自己的辦公室。
莫會計很敏感,一進局長辦公室就解釋說:“溫小雨是我臨時聘來做考級工作的,本來考級收款是出納員小桑的事,可小桑兼著局里的司機,總有事出去,考級報名的人絡(luò)繹不絕,需要有人守著。”吳維問:“這個學(xué)生家長沒有工作單位嗎?”莫會計說:“她原來是開發(fā)區(qū)一個藥廠的出納員,現(xiàn)在藥廠倒閉了。”莫會計說:“這件事我應(yīng)該事先請示局長的,只以為這不過是臨時聘用,考級結(jié)束就完了,所以也就忽視了。這是我工作的疏忽,還請局長批評。”
縣區(qū)一級的文化局和文化館是局館合一的,文化館的館長一般都由一位副局長兼任。吳維心說,你即使不同我打招呼,也得跟館長打個招呼呀,即使是臨時聘用工作人員也不能擅自做主呀。心里別扭著,嘴上卻又說不出什么來。見吳維往茶杯里放茶葉,莫會計忙拿起電熱水壺為他沏上茶。
吳維把前天市紀委會議通報反腐敗成果的情況說給莫會計聽,讓她制定一個關(guān)于藝術(shù)考級的財務(wù)制度,局里審閱修訂后嚴格執(zhí)行,莫會計面色就有些不太愉悅。
吳維也不太愉悅。莫會計離開,他打開電腦,Wi-Fi一接通,手機就“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一串一串地像糖葫蘆。手機微信帶來了許多便利,可也帶來了許多煩惱,有正經(jīng)事的時候它搗亂,無聊的時候它倒是可以解悶?,F(xiàn)在的吳維有點煩躁,于是打開微信解悶。
最熱鬧的是那個有著70多名成員的大群,一多半熟悉,一少半不熟悉,不熟悉的都是互相拉進來的。這陣子群里正在熱火朝天地搶紅包,夾雜著一些聊天。他發(fā)現(xiàn)聊天怎么都是談股市的?這個“下跌”那個“清倉”的,哭嚎聲聲,一片狼藉。本來他對股市是毫無興趣的,可是因為老婆的涉獵,不自覺地就關(guān)心起來了,于是趕緊給老婆打電話,可老婆那邊卻總是占線。
一個紅包出現(xiàn)了,他隨手一點,搶了2元錢,馬上就有人說他有福,要發(fā)大財了。一個熟悉他的人說:“老吳上來啦?最近忙啥呢?”他說:“沒忙啥,瞎忙?!庇钟腥苏f:“老吳忙著反腐敗呢吧?前天市里開大會,十個典型老吳那占了仨,得注意啦?!庇忠粋€熟悉的人說:“換下一話題,請聽題。張飛的母親姓什么?”半天沒人答。于是出題的人自己答:姓吳唄。有人問:根據(jù)?答:“吳氏生飛”嘛。就引來了一些個大拇指和呲著大牙的笑臉。吳維也樂了,也回了個睜著一只眼睛的笑臉。
他關(guān)心的還是老婆的回話,就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點燃香煙吸著。上任兩個多月,他還是挺謹慎的,能想到的事都做了,像自己的辦公室面積超標,馬上就打了間壁縮小;單位小汽車費用超標,就制定制度責(zé)成辦公室按汽車里程表控制汽油費;還拆除了職工食堂的小單間,局領(lǐng)導(dǎo)同大家在一起吃工作餐。不過,他感覺還有些事在困擾著他。都是些什么事呢?一時又難以想清楚。
老婆的電話始終沒打通。又想起了微信里那道歪題:“吳氏生飛”……
直到下班回到家才弄清楚,老婆果然陷到爛泥潭一樣的股市里去了,白天始終用手機同炒股圈里的人研究行情,所以一直占線。心情煩躁的老婆抱怨說:“這股市像個瘋子,三個月前我啥都不懂,成天贏錢,錢像吹氣兒似的漲,可就這幾天,贏的四萬多輸了不說,四萬的本錢也開始賠了……”
吳維問:“你不是兩萬本錢么?怎么四萬了?”
老婆說漏了嘴,只得坦白,說:“開始是兩萬,后來小莫又給我投了兩萬,讓我打的借條,說過一陣子考級結(jié)束后給你發(fā)勞務(wù)費的時候再頂上?!?/p>
吳維的氣一下子就頂?shù)搅四X門上,“啪”地摔了筷子,一根筷子跳起來落到很遠的地板上。他轉(zhuǎn)身去了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狠狠地吸煙。
生這么大的氣還有個誘因。下班的路上,他恰巧遇上了在微信群里出“吳氏生飛”那道題的熟人,熟人是文教系統(tǒng)的老人,知道的事多,熟人說:“你們那真是一窩小蒼蠅,本來不應(yīng)該有事兒,窩里斗,沒事兒找事兒。你們那一個姓莫的出納嫌分錢不均,把事兒捅出去了,本來是想出出氣,可一不留神卻成了反腐斗士。”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吳維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媽的,這種人,真是不得不防啊。
他狠狠地摁滅煙蒂,鄭重對老婆說:“明天,不論賠多少,你趕緊清盤,以后不要再玩那個東西。早晨,你就給我取出五萬元錢,我上班就把所有的事全都清盤?!边@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自我解嘲,什么時候,居然學(xué)會了一個詞:清盤……
吳維把莫會計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說:“小莫,你借給我老婆的四萬元錢,還有那套九千九百九十八元的西裝,一共五萬元錢,都在這了,你收好,把賬做清楚,好吧?”
莫會計卻變了臉色,僵硬且冰冷,說:“吳局長,你這樣太傷感情了。俗話說‘禮多人不怪,‘當(dāng)官兒的不打送禮的,不管怎么說,也是我對局長和嫂子的一片心意,局長你現(xiàn)在這不是打我臉呢嗎?再說了,三個月前,嫂子的借條我早已經(jīng)下賬了,現(xiàn)在這錢,也只能按還錢下賬,賬面是改不了的。按理說,考級結(jié)束,發(fā)勞務(wù)費理所當(dāng)然,到時候,這筆錢按勞務(wù)費一走賬,自然而然。局長,到底怎么辦,你再考慮考慮吧?!闭f完,莫會計轉(zhuǎn)身離去。吳維呆呆地看著寫字臺上的五沓人民幣,不會玩了。
呆了一會兒,他一下子醒過神來:借款?這不是挪用么?挪用公款超過三個月,他清楚那是個什么說法,況且是老婆用作炒股票!吳維不由驚出了一腦門子冷汗。忙把那錢收起來,萬一誰來撞見,又撞出個什么禍來。
蟬們的喧囂在人們的忽略中安靜下來,夏的熱浪已轉(zhuǎn)成秋的清涼,樹葉也在不覺中失去了先前的翠綠。
肖音一百天的黨校學(xué)習(xí)已近尾聲,反腐倡廉,計劃中的“紅色之旅”取消了,剩下的只有培養(yǎng)心理素質(zhì)和團隊精神的“拓展訓(xùn)練”。已經(jīng)是訓(xùn)練的最后一天了,恰好肖音從高高的器材上下來,正在解安全帶,就聽到一旁衣服兜里的手機響。
是單位的司機兼出納員小桑,問他說話方便不方便,他就走到訓(xùn)練場外的樹叢里。電話里說:“肖師,明天區(qū)委組織部就來考核后備干部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局里一般稱有專長的業(yè)務(wù)干部為“老師”,時間長了人也熟了,就省略了一個字。
肖音說:“上午辦公室電話通知我了,正好我們明天學(xué)習(xí)結(jié)束,我明天回去?!?/p>
電話里說:“肖師你可真能沉住氣,人家這邊早就開始做工作了,挨個發(fā)‘勞務(wù)費,讓‘支持她。”
肖音問:“‘人家是誰呀?”
電話里說:“你應(yīng)該清楚呀。兄弟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就是為你打抱不平。”
肖音就有些感動,說:“謝謝你小桑,回去見面再嘮?!?/p>
晚上的聚餐真的是“最后的晚餐”,大家也都放開了。說是淡定,其實心里也是受了影響的,相互間的推杯換盞說說嘮嘮肖音什么也沒記住,只是差不多到了最后,原區(qū)長秘書的笑話他倒是記住了。喝得半醉的姜秘書說:“前不久,區(qū)長梁波升任副市長,臨走的時候,區(qū)政府大門外圍了一群人說是來為梁區(qū)長送行,區(qū)長挺高興。區(qū)長走到大門口,人群里沖出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一把握住梁波的手,嘴里喊著前任區(qū)長的名字說,尹區(qū)長呀,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這些年,梁波可把咱們坑苦啦!……旁邊的人趕緊上去解圍,可老太太的手握得賊緊,一邊搖著一邊喊,把剛才的話喊了好幾遍……”稍知道底細的小聲說,姜秘書落魄了,以前他說話可謹慎了。
人好像真的有第六感覺,開會之前,肖音就感覺不得勁,結(jié)果會議之后,區(qū)委組織部考核的對象真就不是他,而是莫會計。午休的時候去外面散心,小桑又在電話里為他鳴了一陣子不平,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說自己有事,就關(guān)了手機。
其實人的許多煩惱都來自身外,就說這件事吧,你當(dāng)了“后備干部”,德性才干就增出一截嗎?相反,你就短了一截嗎?我不還是我嗎?……這樣想著,也就輕松了許多。
道邊有幾個人圍著個舊書攤,攤主坐在那念念有詞,圍著的人很少去翻書,卻都在聽他的貫口?!啊斓氐倪^客就是人,人活在世,許多的事做不了主,過去的時光,走散的人。你越想抓牢的,越是離開你最快的。心字三個點兒,沒一個點兒不在往外蹦。人人都怕自己不清醒,其實人生何必太清醒?做粥要放三分米,七分水,喝酒要到三分醉,七分醒,看書是三分在看七分在想。沏的是茶,品的是生活是知識;斟的是酒,喝的是艱辛和快樂;看的是書,讀的是整個世道和人生……”
肖音聽得有趣,就忍不住去翻他攤子上的舊書,卻真的有一本奇書,發(fā)黃缺頁的線裝書,書名叫做《巧連神數(shù)》,作者竟然是諸葛亮。他來了興致,明知是個假古董,也真心想要,就討價還價,最后20塊錢買了。
下午無事可做,就打開電腦聽著音樂,用諸葛亮的招數(shù)測名字。給自己測出來的是“傍虎吃食有損無益”,想了一陣,似懂非懂。再測自己熟悉的人,給莫會計測的是“堪愁堪憂大被蒙頭睡而不醒醒而云游”,給吳局長測的是“可也”。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小桑來了,見辦公室里其他人不在,對肖音說,他去了區(qū)委組織部替肖音鳴不平,還反映了莫會計拉票,還有其他一些問題。肖音仍然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就轉(zhuǎn)移話題,給小桑測了一回名字。
不想,下班回到家,小桑打來電話說莫會計經(jīng)濟有問題,還說出了一些具體的時間、事件和數(shù)字,更讓肖音驚訝的是,小桑告訴他,那天,區(qū)委組織部的人考核談話時,問說肖音利用工作之便,調(diào)戲一個名叫溫小雨的學(xué)生家長,有無此事?小桑說,肖師,我可真服了你了,你頂著這些個屎盆子還能坐得住,別人都去了組織部,你卻不去,啥意思呀?
肖音這下可給弄火了,栽贓陷害,太卑鄙了!第二天一上班,他徑直去了區(qū)委組織部。
一星期后,吳維接到區(qū)委組織部通知,鑒于考核結(jié)果和群眾的反映,建議撤銷莫旗謝“后備干部”資格,并將擇期重新推薦。吳維本想平靜幾日再向她通報,不想市紀委的一個電話,讓他無法平靜了。電話里說,根據(jù)舉報,市紀委將要對你單位的會計員莫旗謝的有關(guān)經(jīng)濟問題進行調(diào)查核實,請你單位認真配合。
吳維的腦袋“嗡”地就大了,他立刻就想到了老婆炒股的四萬塊錢和那套西裝。他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心律的加速,忙拿出隨身攜帶的硝酸甘油顆粒含了。平穩(wěn)了一陣,他想是不是應(yīng)該通報莫會計,讓她有個思想準備,可轉(zhuǎn)念一想是絕對不可以的,萬一弄不好再整個事先串通的罪名,到時候很可能會罪加一等了。是誰舉報的?肖音?對,就是他。區(qū)委組織部通報說,肖音實名到組織部反映了莫旗謝的問題。吳維的胸口又是一陣堵。在這之前,他一直很討厭莫會計,也一直為肖音惋惜,而現(xiàn)在,卻一下子反過來了,老天把他和莫會計推到了一個戰(zhàn)壕里,肖音卻成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第二天一上班,市紀委的人就來了,簡單說明了情況,吳維請二位來到會議室,便親自去通知莫會計。
吳維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立不安地待了半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突然小桑跑來告訴他,說莫會計在會議室里暈倒了,吳維趕緊過去,見莫會計閉著眼睛平躺在幾個排起來的椅子上,紀委的同志說已經(jīng)叫了“120”。工夫不大,救護人員來了,忙了一陣,用擔(dān)架把莫會計抬下樓上了救護車。小樓里的人都出來看,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吳維同辦公室的人跟到了醫(yī)院,確診莫會計是急性戊型肝炎,需搶救住院。吳維知道她這是急火攻心,卻沒想到如此嚴重,安排辦公室趕快通知家屬,協(xié)助陪護。
紀委的調(diào)查自然暫停,精神緊張的吳維也得以停下來喘口氣。他決定面對面地同肖音談一次,也好從側(cè)面了解一下他究竟舉報了些什么。
肖音坐在吳維寫字臺的對面,看神態(tài)并沒有什么反常。吳維面色凜冽,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單刀直入,直奔主題,說:“肖音,是你向市紀委舉報的小莫吧?”
肖音驚愣了一瞬,狐疑地看著他,說:“我沒舉報過任何人。”
吳維慢慢地喝一口茶,吸一口煙,慢慢地說:“肖音,我雖然上任時間不長,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很誠實的人?!?/p>
肖音有些丈二的和尚,說:“吳局長,我用人格做保證,我真的沒有舉報過任何人?!?/p>
吳維說:“你到區(qū)委組織部去過嗎?”
肖音說:“去過,但我說的只是關(guān)于我自己的事。有人舉報我利用工作之便,調(diào)戲一位名叫溫小雨的學(xué)生家長,我請求組織認真調(diào)查核實,還我清白?!?/p>
吳維說:“別的沒有嗎?”
肖音說:“別的沒有。您可以到組織部問一下,是不是別人反映的?!?/p>
吳維問:“誰還去過組織部?”肖音猶豫了一下,說:“小桑去過,他說他為我打抱不平,反映了小莫拉票還有其他一些問題?!?/p>
談話結(jié)束,肖音離開。吳維馬上打電話詢問組織部,付部長——也是副部長回答說:“除了肖音,沒有任何人到組織部反映任何問題。”吳維又叫來小桑詢問,小桑一臉無辜地說:“這事兒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我去組織部?我吃飽了撐的?……”
吳維對肖音又氣又恨,心里狠狠地說:“真是畫人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藝術(shù)考級已經(jīng)到了最繁忙的階段,莫會計又趕上這么個事,原本是打算肖音黨校學(xué)習(xí)結(jié)束便接管過去,然而現(xiàn)在,吳維對他已怨恨到了心里邊,是他告的莫會計,再讓他接手考級,這不是把刀把往人家手里遞嗎?吳維當(dāng)然不能。整天給局長開車的小桑自然看透了領(lǐng)導(dǎo)的心思,就提出來要為領(lǐng)導(dǎo)分憂,把這份工作擔(dān)子擔(dān)起來。也是,小桑鞍前馬后地圍著自己,這個時候提一點要求也屬正常,其實吳維心里也正考慮讓他接管,一是他兼著出納懂財務(wù),二是他聽自己的話,這回他主動要求,吳維正好做個順水人情。
原先的辦公室主任兼會計已經(jīng)被“雙規(guī)”,躍躍欲試的莫會計有病住院,現(xiàn)在的辦公室只剩了小桑一個人。小桑雖說是司機出身,卻很機靈,辦公室的事就張張羅羅地做起來,整天把勤雜工老張和臨時雇傭的溫小雨支使得團團轉(zhuǎn)。
吳維很是滿意,就在領(lǐng)導(dǎo)班子會上提議小桑代理辦公室主任。恰好副局長的一個親屬剛從部隊專業(yè),正愁分配工作的事,又會開車,就建議調(diào)進來頂替小桑當(dāng)司機,工作需要,那就先工作后辦手續(xù)。
小桑有了地位,也感覺有了身價,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本來眼睛挺尖,開車差半里地就能分辨出前邊的鴨子哪個是公哪個是母,可這會卻從地攤上買了副眼鏡戴上,像是真的似的。其實,小樓里的人嘴上沒說,怎么看他都像木匠戴個老花鏡。
忽然,辦公室的門“呼”地開了,勤雜工老張闖進來說:“桑師傅,明天供暖公司要試暖氣,讓各屋留人?!?/p>
見小桑耷拉著臉不吱聲,老張不知所以,正待要問,就聽小桑說:“老張啊,你來機關(guān)工作也快兩年了,進門先敲門不懂???”
老張恍然大悟,伸了下舌頭,退出去,敲了門,再進來,說:“桑師傅,明天……”
小桑打斷說:“機關(guān)里大小有序,不是按年齡排的,知道不?”
見老張還蒙圈,溫小雨憋住笑,說:“你叫‘桑主任。”
老張再次大悟,忙退出去,重新敲了門,輕輕推門進來,壓著聲音說:“?!魅?,明天……”
桑主任說:“你去通知各辦公室,明天全天留人?!?/p>
快要下班的時候,桑主任接到中學(xué)同學(xué)“地瓜”的電話,請他下班后喝酒?!暗毓稀边@些年從街頭燒烤發(fā)展到開小飯店,事業(yè)蒸蒸日上,所以動不動就張羅同學(xué)小聚,并主動埋單,胡吹亂侃一通,力求改變當(dāng)年班主任給予的“地瓜去皮任麻不是”的疲軟形象?!暗毓稀彪娫捓镎f,讓他一定把主管考級的莫老師請來,有事相求。桑主任說:“考級的事跟我說就行,快說晚上哪?”“地瓜”說:“過濱河路立交橋,新開的‘剛記酒店?!鄙V魅握f:“‘剛記?不對呀,前邊還有一個字吧?”“地瓜”說:“啊對,三個‘金字。”桑主任說:“那個字念‘鑫?!逼鋵嵥彩乔皫滋扉_車送吳局長去那才知道的。
見溫小雨偷著樂,桑主任請她一起去,溫小雨說:“不行,得接孩子,做飯。”桑主任就語重心長地說:“你呀,怎么跟你說呢,你沒看出來?這小樓里缺人手哇,我這個主任得兼著會計,現(xiàn)在還缺個出納,多好的機會!”溫小雨如醍醐灌頂,連忙給老公打了電話,說考級事物繁忙,晚上加班。桑主任把新來的司機小魯叫過來,吩咐他下班先送局長,再回來有工作。
桑主任帶著溫小雨一下汽車,把站在酒店大門口的“地瓜”給造愣了,“地瓜”盯著他的眼鏡問:“眼睛咋近視了?開不了車啦?”
溫小雨不失時機地說:“桑老師是辦公室主任了?!痹诠賵錾辖榻B領(lǐng)導(dǎo),副的也不能說“副”字,當(dāng)然桑主任的“代”字也不能說了。
桑主任端著架回頭對司機小魯說:“你回去吧,就不用來接我了?!?/p>
“地瓜”就把舉在半空原打算拍老同學(xué)肩膀的手放下來,改成了握手。
來到包間,“地瓜”把等在那里的一個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介紹給他們,說:“這是我表妹?!?/p>
桑主任問:“怎么?就四個人?”
“地瓜”說:“對,一個外人沒有?!本头愿婪?wù)員上菜,開席。
酒過三巡,“地瓜”切入主題,指著身旁的小女子說:“我表妹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開了個琴行,帶了幾個學(xué)生,聽說你們那考級搞得挺熱鬧,想……哎呀,我說不好,讓我表妹說?!?/p>
小女子向“地瓜”飛了個媚眼,說:“桑主任,是這樣,你們的藝術(shù)考級影響很大,學(xué)生和家長特別認可,我想,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在我的琴行設(shè)一個考級報名點兒?”
桑主任說:“小菜一碟。跟你們說啊,這位溫老師就是專門協(xié)助我負責(zé)考級工作的?!?/p>
小女子就很夸張地把一雙粘著假睫毛的眼睛和一張涂得猩紅的嘴張得挺大,忙起身敬酒。溫小雨本來喝的礦泉水,這會也禁不住奉承喝了啤酒。場面上的事,比起面前這位小女子,溫小雨可是差得十萬八千里,沒多會兒,就給喝暈乎了。
桑主任酒喝得高興,就來了靈感,對小女子說:“你做個像樣的牌匾掛出來,寫上‘中國音樂學(xué)院藝術(shù)考級輔導(dǎo)培訓(xùn)點?!?/p>
溫小雨插話說:“別叫‘點,叫‘單位。”
小女子就又夸張地把眼睛和嘴張大了一回,還配上了一聲很尖利的“嘔——”
“地瓜”插不上話,就一個勁地勸酒,一會兒一干杯,兩會兒一吹瓶,四個人喝得紅頭漲臉。最后,意猶未盡,小女子提議請桑主任和溫老師去唱歌,于是,又到歌廳去。其實,只小女子一個人一首接一首地唱,溫小雨只是吃水果獻假花,毛桑更是一對啞巴鳥,不過會喝酒,自然又是一陣對喝。其間,二人摟脖子抱腰一起去衛(wèi)生間,一邊方便著,一邊嘮。
桑主任說:“你的這位‘表妹啥時候認的?又能喝又能唱,你小子艷福不淺呀。”
“地瓜”說:“你的溫小妹前挺后翹,有味兒。”
桑主任說:“可她跟我沒關(guān)系呀?!?/p>
“地瓜”說:“可以讓她‘有關(guān)系呀,那就看你的手藝啦?!?/p>
二人就擠眉斗眼地對著笑了。
曲終人散。送溫小雨回家的路上,桑主任都試圖耍一耍“手藝”,不過,都遭到了溫小雨神經(jīng)質(zhì)一般的回絕,直到把她送進小區(qū)來到樓前,他借著酒勁最后施展了一下,她好像有一點半推半就。
吳維心虛,一直沒敢同莫會計接觸,轉(zhuǎn)眼一月有余,吳維想還是應(yīng)該去探視一下,畢竟是自己的下屬,住院這么長時間,即使紀委的人知道了也說不出別的來??墒?,他來到醫(yī)院卻撲了空,負責(zé)的醫(yī)生說這個患者幾乎就沒在病房里住過,白天來了也是打了吊瓶就走,醫(yī)生警告了多次,家屬也不配合。她的病是特殊類型的肝病,傳染性強,她的病房都是單人封閉的,又有家族病史,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醫(yī)生說她,她都說單位工作太忙,脫離不開。你這位同志,回去跟你們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下,不能這樣用人,這不是拿生命開玩笑呢嗎?再這樣下去,我們可擔(dān)不起責(zé)任。
吳維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下班回家,老婆的話證實了他的感覺。老婆說莫會計在電話里翻來覆去地跟她說了一個多小時,中心意思就一個,說她這些日子白天黑夜地把所有擔(dān)心的賬目都重新做了一遍,有些賬牽扯到出納小桑,還得局長出面讓他配合一下,局長更得在關(guān)鍵時刻站出來擋一擋?,F(xiàn)在,她和局長已經(jīng)被捆在一起了,希望局長能和她齊心協(xié)力,共度難關(guān)。
吳維感覺胸口一下子快被堵死了。趕緊吃了藥,躺下,卻依然心慌意亂。他無法判斷自己的情況將會怎樣個糟糕法,只感覺自己像個俘虜,被捆得死死的,任人牽著,不知道往哪里走。
一夜大雪,驟然降溫。大馬路上撒了鹽,雖然臟卻可以行車,小馬路的情況就糟糕極了,雪下面是冰,人也滑車也滑,上班這一路就遇見了兩起汽車追尾。
吳維一進小樓,迎面一團團霧氣就洶涌地撲過來,順著“嘩嘩”的水聲尋過去,原來是肖音的辦公室,熱水正在從棚頂一處暖氣管道的活管處泄下來。吳維心里一震,樓上正是自己的辦公室!忙轉(zhuǎn)身三步并作兩步地上樓,小桑、張師傅,還有溫小雨正在忙活著,張師傅正使管鉗子擰著自己寫字臺旁邊那組暖氣片的接口,小桑和溫小雨正在把地上的積水往墻角暖氣管道的活管處掃。
見吳維進來,小桑忙說:“局長,你這里啥事兒都沒有,水都從這里排到下邊去了?!庇终f:“肖音辦公室的閥門開了一宿,熱水上不來,這屋的暖氣就凍壞了,今早閥門一關(guān),熱水就把凍壞的地方頂開了。”
他這么一說吳維就明白了。小樓里的取暖設(shè)施年久失修,上秋的時候,上邊批下來一筆專項維修經(jīng)費,由莫會計負責(zé)把樓里的取暖設(shè)施全部更新。問題是上周試暖氣才發(fā)現(xiàn)的,只一樓熱,二樓卻不熱,只有將一樓的閥門關(guān)閉,水才能從主管道頂?shù)綐巧?,可是樓上熱了,樓下卻又不熱,所以每天都得將一樓的閥門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的??傞y門恰好在肖音的辦公室,所以每天下班前,肖音得將閥門關(guān)閉,讓熱水頂?shù)綐巧先?。其實這么做,一樓同樣存在風(fēng)險。
肖音的辦公室是重災(zāi)區(qū),從天而降的熱水把一些樂譜、書籍澆得一塌糊涂。老張從樓上下來,幫著他一起忙活,好歹算是把水排凈了,但依然滿屋子濕氣,像個澡堂子。肖音挺感激的,就請老張坐下,拿出香煙請他吸。兩個人吸著煙,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
張師傅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測字的事,說:“肖老師,聽說你會算命?跟你說個名字,你就能測算,真的呀?”
肖音笑一笑,說:“我哪有那本事?閑著沒事兒的時候鬧著玩的。”
張師傅卻很是認真,說:“哎,什么都可以鬧著玩,算命的先生卻不能跟他鬧著玩的。我小的時候,我們村里就有個會算命的先生,平日里做獸醫(yī),可誰家里有個大事小情,像娶媳婦生孩子蓋房子遷墳啥的,都請他去給測算,測得準哩,十里八村的都請他,受敬重呀。肖老師,你有文化,肯定測得準,給我測一測吧?!?/p>
肖音說:“張師傅,我跟人家比不了,我真是鬧著玩的?!?/p>
老張卻越發(fā)認真起來,一定要測,肖音拗他不過,只得答應(yīng),就從抽屜里找出來那本《巧連神數(shù)》。有桌面擋著,抽屜里的東西一點沒濕著。
老張報了大名,按著套路一查,結(jié)果是四個字:“紅杏出墻”。老張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字都不認識,自然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肖音見他憨態(tài)可掬,就解釋說:“這四個字的意思是說,你除了自己的媳婦以外,心里還想著別的女人?!?/p>
老張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忙說:“我媳婦跟別人跑了都好幾年了,要說出墻,那也是她出墻,我可沒出墻啊?!?/p>
肖音就笑得不行,說:“是她出墻,你沒出墻。”
老張卻又嚴肅起來,說:“肖老師,你可真神,跟你說啊,我也差點兒出墻。有一回,我到前邊的公園里溜達,對面過來個女的,胸脯子露出來一大截子,一門兒叫大哥,就把我往那樹棵子里拽,嚇得我心直跳,掙脫身子就跑。肖老師,你真神,都讓你給算出來了。”
肖音更樂得不行,心說這老張可真夠憨的,連隱私都說出來了。這么個老實人,真不該讓他心里有什么負擔(dān),于是說:“張師傅,剛才是逗你玩的,我說錯了,不是‘紅杏出墻,是‘紅信出墻,寫信的‘信,是說你有好消息傳出去了?!?/p>
誰想老張更認真了,說:“寫信的信,你要這么算,那就更準啦!昨天晚上,我就把一封信貼到樓外的紅墻上去啦!”
肖音納悶,問:“你貼信,貼的什么信?”
老張說:“我不認得字,我哪知道是什么信,是桑師傅……呃,桑主任叫我貼的?!?/p>
見肖音認真,老張就引了他出去,果然,小樓外面粉刷過的紅墻上貼著一張A4打印紙,并沒有人注意到。老張指給他,肖音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打印在上面的內(nèi)容竟然是說自己利用教學(xué)之便,調(diào)戲女學(xué)生和學(xué)生的女家長。肖音強忍怒氣,揭了下來,問老張,真的是桑主任讓你貼的?老張說是,桑主任說是考級的廣告,貼完我就回屋睡覺去了。老張白天干勤雜,晚上打更。
回到辦公室平靜了一陣,肖音上樓,把剛才揭下來的“廣告”交給吳維,請局長調(diào)查核實,還以清白。肖音走后,吳維從抽屜里拿出今早剛剛在信箱里收到的打字信,一對照,竟然同肖音送來的“廣告”一模一樣。此前,副局長過來“通氣”,也在信箱里收到了同樣的信。這讓吳維心生疑慮,昨天接到區(qū)委組織部通知,明天局里繼續(xù)推薦“后備干部”。這兩件事究竟有無關(guān)聯(lián)?
第二天,區(qū)委組織部來了兩位同志,程序同上次一樣。群眾推薦的票數(shù)肖音勝出,被確定為考核對象。一周后,吳維被組織部叫去,當(dāng)面交代:你單位推薦的肖音在考核談話中和事后的群眾反映中,存在很多問題,歸納起來共有五條,一是拉票;二是群眾威信不高,雖然票數(shù)勝出,但不占優(yōu)勢;三是私心嚴重,只為自己辦公室取暖,打開總閥門,導(dǎo)至單位樓上暖氣凍壞,造成損失;四是利用教學(xué)之便,調(diào)戲女學(xué)生和學(xué)生的女家長;五是上次推薦“后備干部”后,舉報被推薦人莫旗謝經(jīng)濟問題情況不實。存在這么多問題的人,怎么能當(dāng)“后備干部”?你到文化局工作剛剛半年,兩次推薦后備干部,可一次都沒成功,問題出在哪,你要認真反思喲。
從組織部回來,吳維心里沉沉的。十來個人的小單位,剛剛半年的時間,做啥啥不順。莫會計現(xiàn)在是在醫(yī)院里,紀委的調(diào)查只是暫時擱置,不然說不定會出多大的事呢,自己肯定是難脫干系。吳維的腦門不覺又沁出了一層冷汗。
同副局長一起找肖音談話,傳達了組織部的回音,這也是“組織程序”。一貫平和的肖音情緒激動,一條也不接受,要求組織認真調(diào)查核實,當(dāng)不當(dāng)“后備干部”是小事,掀掉扣在頭上的“屎盆子”,還以清白是大事。
吳維實在是給難住了。他心里清楚,組織部反饋的五條,前五條都是扯蛋,關(guān)鍵是最后一條。肖音根本不承認自己是舉報人。退一步講,一旦把他逼急了,他就要求調(diào)查核實,豈不更糟?現(xiàn)在紀委也沒說不調(diào)查,哪天莫會計出了院,調(diào)查一定繼續(xù),莫會計的經(jīng)濟問題實不實,他吳維不清楚嗎?六萬塊錢都能判十年,莫會計的賬上何止六萬?牽扯到我吳維的就五萬吶!即便態(tài)度再好,“雙開”也是肯定的。僅僅半年的時間,就落個“雙開”的下場,這速度也實在太驚人了……肖音越是催促,吳維越是煩躁,恨不得自己也去住醫(yī)院。
老百姓常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一天,吳維忽然接到莫會計老公的電話,電話里哭嘰尿嗓地說:“醫(yī)生已經(jīng)確診,莫會計是肝癌晚期?!边@使吳維如釋重負。哎呀,聰明智慧的勞動人民總結(jié)出來的東西簡直太精準了!不久的將來,陰霾將會散去,重新見到藍天。吳維打定主意,對所有的一切,就是一個字——拖。
這期間,吳維把莫會計在電話里對老婆說的意思拐彎抹角地給小桑說了。小桑極有悟性,態(tài)度也明朗,說:“局長放心,賬上的事我全力配合。不看僧面看佛面,局長指哪,我肯定打哪?!眳蔷S心里一熱。不過,也僅僅是一熱,因為緊接著,小桑就開出了條件。小桑倒是直截了當(dāng),說:“局長,你說我這段干得怎么樣?”還沒等吳維說話,小桑卻說話了,說:“局長,這段時間,我可比給你開車累多啦!早來晚走,禮拜六禮拜天都加班,除了考級工作,辦公室所有的事兒,凡是我看到的都盡了心,凡是我想到的都全力去做,真是玩命地干哪。可是局長,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前邊的那個‘代字兒,是不是應(yīng)該去掉啦?總這么‘代著,得‘代到啥年月呀?今年這都猴年啦。局長給我轉(zhuǎn)了正,我干起工作來也就名正言順啦!”吳維說:“你的事兒我心里有數(shù),不過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兒,得開班子會,走程序。”小桑說:“程序肯定要走,其實,也不過就是個程序。我是開車的,這事兒我懂。開車永遠是司機說了算,有副司機不假,可副司機管啥?車滅火了他得下去推,車胎爆了他得下去換,可就是把不了方向盤。我說得對吧?局長。”
小桑真是一針見血。不過吳維還是技高一籌的。不讓副手把方向盤,但得讓副手心理平衡,副手要是心不順,跟你別扭起來,也是好事難成,“做糖不甜做醋酸”,讓你不是滋味。區(qū)文化局的領(lǐng)導(dǎo)指數(shù)是三個,局長書記副局長,現(xiàn)在是局長書記吳維一肩挑,副手只有一個副局長兼著文化館長。上次提議小桑代辦公室主任的時候,調(diào)了副局長的親屬來局里當(dāng)司機,這回不妨把兩個人一起轉(zhuǎn)正。其實官場上的事往往都是搞平衡,團團坐,分果果。
班子會果然順暢,方方面面皆大歡喜。于是宣布:小桑正式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借調(diào)的司機轉(zhuǎn)正,并兼任出納員;溫小雨交待工作,解聘。
午休的時候,溫小雨找來了。自從紀委來調(diào)查莫會計,吳維就開始失眠,每天全靠中午這會兒躺在沙發(fā)上補一覺,這下給攪起來,渾身難受。吳維回到寫字臺前的座位上,溫小雨坐在沙發(fā)上。她一坐下就拿出繡花手絹擦眼淚,也不說話。他以為她是為解聘來找自己求情的,正在心里琢磨著怎么安慰她,不想她一說話,卻把他嚇了一跳。
溫小雨抽抽搭搭地說:“吳局長,您可得為我做主啊,我也只能對您說了……”
吳維問:“什么事?”
溫小雨又不說話了,只一勁兒地擦眼淚。吳維就耐著性子等。
溫小雨終于開口了,聲音卻很小,說:“桑主任……桑主任欺負我……”
吳維自然知道這“欺負”的含義,問:“怎么欺負的?你能不能說詳細些?”
溫小雨吞吞吐吐地說:“挺長時間了,他……他不是一次了……”
吳維問:“那你為什么才說?”
溫小雨依然吞吞吐吐,說:“他……他說……他答應(yīng)給我轉(zhuǎn)正,當(dāng)出納員……”
吳維的氣一下子頂上了腦門,點燃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再把灰突突的濁氣一起吐出去。他看著她,心里憤憤地說:“嘔,他說給你轉(zhuǎn)正,你就讓他‘欺負,還不是一次,如今被解聘,就反過來告他,讓我做主,這叫什么事兒?這個主,我他媽怎么給你做?再者說,你說的是真是假?單憑你的一面之詞?”
一支煙吸完,吳維也逐漸冷靜下來,不急不躁地說:“溫小雨同志,幾個月前,有人舉報說肖音調(diào)戲你,就在這,我同你調(diào)查核實,你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你又來舉報說桑主任欺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肖音也對你有過什么承諾嗎?”
溫小雨擦著眼淚,一勁兒地搖頭。
吳維說:“既然桑主任欺負你,又不是一次,那你為什么當(dāng)時不說?溫小雨同志,有一個童話故事叫‘狼來了,我想你會知道,你左一次右一次地喊‘狼來了,誰知道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溫小雨睜大了淚眼看著他,掛著淚珠的眼睛依然挺好看。
吳維說:“這件事情,我真是很難判斷,你還是到公安派出所去說吧,依法辦事,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好吧?”
溫小雨用手絹捂著臉,轉(zhuǎn)身離開了。
吳維迷迷糊糊地過了一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市紀委來電話把他找了去。溫小雨也在那。原來,溫小雨先去的派出所,派出所聽了情況說這不是刑事案件,屬于違紀,建議她去找紀律檢查部門。紀委的人讓溫小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再向吳維復(fù)述一遍,包括幾個月前舉報信里肖音調(diào)戲她的事。
吳維聽明白了,她說了兩件事:一是小桑以調(diào)她來文化館當(dāng)出納為誘餌,多次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二是幾個月前,莫會計用聘她參加考級工作為條件,讓她做假證。
紀委的人說:“溫小雨同志,你說的話,我們都有錄音,你也簽了字,也就是說,你是實名舉報。我們會認真調(diào)查核實,需要的時候,會電話找你,明白嗎?你先回去吧?!?/p>
溫小雨離開后,紀委的同志對吳維說:“剛才你也聽明白了,她舉報的主要對象是你們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但牽扯到在此之前你們單位被舉報的會計莫旗謝和業(yè)務(wù)干部肖音。一定要認真調(diào)查核實。莫旗謝住院有三個月了吧?情況怎么樣?什么時候出院請你及時和我們溝通,調(diào)查繼續(xù)?!?/p>
從市紀委的大樓里出來,胸口仍然壓抑??磥硇ひ粽娴氖芰宋獣嫼蜕K緳C竟然是這種人,真是沒看透。這個溫小雨也真是弱智得可以,也不看一看眼前的兩個人都是什么角色,他們有什么權(quán)力把你調(diào)進一個事業(yè)單位,還當(dāng)出納?也真是饑不擇食!像她這種人,上當(dāng)受騙也是自作自受……
大街兩旁的楊樹葉早已經(jīng)落凈了,光溜溜的樹枝在寒風(fēng)中掙扎似的擺動著。時已入冬,第一場雪卻遲遲未下,馬路旁的塵土被一陣陣西北風(fēng)卷起來,在半空里飛揚,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干燥而嗆人的味道。
一上班,吳維就把小桑叫到辦公室。
開門見山。吳維說:“有件事同你核實一下,你要如實回答?!毙∩5芍劬Φ戎鴨?。吳維問:“溫小雨說,你欺負她,是怎么回事?”
小桑的眼睛瞪成了鈴鐺,說:“我?我欺負她?”
吳維說:“說白了,就是你把她……那個了?!?/p>
小桑叫道:“胡說八道!她到處誣陷人!先誣陷肖音,又來誣陷我!”
吳維說:“你別激動。我問你,你怎么知道她誣陷肖音?她為什么要誣陷肖音?”
小桑憤怒地說:“莫會計想搶考級,就寫匿名信說肖音調(diào)戲?qū)W生家長,讓她做假證,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吳維緊追不舍,問:“她為什么要親口對你說這些?”
“她……她……”小桑察覺自己說漏了嘴,一時難以自圓其說。
初戰(zhàn)告捷,吳維乘勝追擊,說:“有人說,是肖音往市紀委寫信,舉報莫會計經(jīng)濟問題,除了考級,還有一些以前的問題,時間、地點、事件、數(shù)目,都非常具體。肖音又沒做過財務(wù),他怎么會知道得那么詳細?你以前一直做出納,那封信是不是你寫的?”
小桑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棚頂,信誓旦旦地說:“局長,我指燈發(fā)誓,那封信要是我寫的,人死燈滅!”
話音剛落,他頭頂?shù)娜展鉄簟八ⅰ钡鼐蜏缌?。冬日的陰天,屋子里立刻暗了。他自己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站起身拉門出去,在走廊里喊:“老張,老張!怎么回事!”
樓下的走廊里傳來老張的喊聲:“主任,不是你叫我把走廊的燈裝上嗎?”
小桑氣急敗壞地喊:“趕緊把電門推上!”
老張喊:“那就等你裝燈啦!”
小?;貋恚瑓蔷S話里有話地說:“可不能隨便發(fā)誓,老天有眼吶?!?/p>
小桑未置可否,喃喃地說:“腳正不怕鞋歪,她沒事兒怕什么?”
吳維繼續(xù)追問:“你告訴我,你跟溫小雨到底有沒有那種事?”
小桑眼睛看著別處,游移著。吳維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正面回答我,你和她……上沒上床?”
小桑的眼睛一直在別處游移,始終沒敢同吳維對視??吹贸鰜?,他已經(jīng)沒了底氣。吳維說:“實話對你說吧,溫小雨已經(jīng)去了市紀委,市紀委同我通報了情況,他們肯定會來調(diào)查核實。到那個時候,你還會保持現(xiàn)在這種態(tài)度嗎?今天,我同你談話,跟市紀委的角度不一樣,我是從愛護你出發(fā),你畢竟是我的下屬,又剛剛提拔,我愿意讓你出事嗎?可是你連句實話都不說,你想想,將來會是什么后果呢?”
緩了一陣,吳維說:“我再問最后一句,你和她上沒上床?”
小桑脖子軟軟的,腦袋耷拉著,摘了那副“道具”眼鏡在手里胡亂地擺弄著。有頃,低聲說:“沒上床……上的沙發(fā)?!?
吳維差一點給氣樂了。他無話可說,只用眼睛看著他,默默地吸著煙。好一陣子,小桑似乎平靜下來了,先前軟里塌拉的脖子慢慢地挺起來,眼神也不那么游移了,說:“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中國人觀念陳舊,對這種事總認為是男人占了便宜,女的吃了虧,其實是兩廂情愿的事兒,‘匯仁腎寶,她好我也好。紀委來,大不了定我個生活作風(fēng)問題?!?/p>
他的眼睛看過來,這回算是“正視”了。吳維卻無任何表情,臉色平淡,平淡到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小桑繼續(xù)說:“我倒是擔(dān)心她做假證的事兒。局長你想呵,她配合莫會計誣陷肖音調(diào)戲她,紀委肯定要調(diào)查,一調(diào)查就牽扯到莫會計,莫會計有啥事兒她自己最清楚,局長你也不見得不知道。如果沒事兒,莫會計她改什么賬?紀委一旦查出問題來,局長你是不是也得負領(lǐng)導(dǎo)責(zé)任?”
他的眼睛再次看過來,這回是真正的“正視”了。臉上的笑容像枯干的蒜皮一樣,紛紛揚揚地脫落。吳維卻難以掩飾,有點緊張。小桑說:“局長,這回,你真得出來擋一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撫安撫溫小雨,讓她別告了。”
吳維真的有些緊張了。香煙燃盡,已經(jīng)燒到了過濾嘴,冒出一股焦臭,他忙掐滅。又拿出一支香煙,點燃??僧?dāng)他再抬起頭來時,發(fā)現(xiàn)原本坐在沙發(fā)上的小桑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辦公室的門照樣關(guān)著,像似什么都沒發(fā)生。
吳維打開窗,渾濁的煙氣狼奔豕突般沖出去。冬日寒冷但卻新鮮的空氣撲進來,讓他清醒了許多。他回想了一下剛才的談話,感覺自己挺可笑,開始還說著上句,咄咄逼人地追問,可結(jié)尾又如此狼狽地結(jié)束??磥?,真是小看了這個桑司機,這小子跟那個莫會計一樣,都他媽不是省油的燈!
要么,就按著這個桑司機的說法,去安撫溫小雨?這個想法剛一露頭,吳維就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這不是硬逼著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嗎?可事到臨頭,你不做還真沒辦法。那就去安撫她,讓她別告了。可她肯定得提條件,什么條件,那還用問嗎?把她調(diào)進來,當(dāng)出納。事業(yè)單位的編制控制得這么嚴,且逢進必考,跑組織部跑編制辦跑人社局,先不說這事能不能辦成,就算辦成了,事情就平息了?溫小雨已經(jīng)去了紀委,錄了音簽了字,到時候她去翻供?紀委的人是三歲的孩子?你說啥是啥?溫小雨又那么弱智,三問兩問就得說實話,到那個時候,我吳維豈不又多了個罪名?安撫溫小雨,這真是個又酸又臭的餿主意!
吳維敲著自己的腦門子問自己:我是局長么?一個會計、一個司機都能把我綁架了,剛才又差一點兒讓一個外來的弱智小女子給綁架了,說不準哪天紀委的人一來,這幾個人還不把我給五馬分尸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直吸得嗓子發(fā)緊舌頭發(fā)澀,滿屋子云山霧罩,也沒想出個子午卯酉。
下班回家,凜冽的西北風(fēng)尖尖地吹過來,也沒把他吹醒,倒是把個昏昏沉沉的腦袋瓜子刺得生疼。
毫無頭緒的吳維只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拖。民間講話“死豬不怕開水燙”,只能挺著,到時候見機行事??上氩坏叫ひ舨蛔屃?,他幾次到組織部到紀委,催促對自己的“舉報”盡快調(diào)查核實,還以清白。已是周末,吳維接到市紀委電話通知,下周一派人來調(diào)查。吳維有意把信息透露給小桑,小桑立馬慌了,像磨道上的驢,除了轉(zhuǎn)圈還是轉(zhuǎn)圈。有病亂投醫(yī),就打電話要“地瓜”請他喝酒。
“地瓜”倒是爽快,說:“妥,還帶著你那溫小妹啊,老地方,那包間還給你留著,你不是說那個長條沙發(fā)挺得勁兒嗎?嘻嘻?!毙∩Cφf:“打住打住,你也別帶你那個‘表妹,就咱倆。”“地瓜”問:“咋地了,鬧掰啦?不行我給她打電話,哥幫你說合?!毙∩Cφf:“不用不用啊,就咱倆,見面嘮?!?/p>
老地方。一坐下來,“地瓜”就把酒給他倒上,說:“經(jīng)濟滑坡,一個菜開喝,來!”就跟他碰了杯子,“咂”地整了一口,操起筷子露出一臉壞笑問:“咋沒‘加班呢?”
小桑的臉哭喪著:“她把‘加班的事兒告到紀委啦。”
“地瓜”驚愣:“因為啥?”
小桑撇哧拉嘴地說:“單位新調(diào)來個司機,兼做出納,把她給解聘了?!?/p>
“地瓜”說:“真的呀?那咋整?”
小桑說:“你說咋整?要是知道該咋整,還來找你干啥?”
“地瓜”就現(xiàn)出一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表情,作沉思狀,說:“你沒掌握她點兒什么事兒?比如拍個裸照啥的?”
小桑說:“她不讓呀,沒機會?!?/p>
“地瓜”用一根手指雞啄米似的指點著他:“我還不知道你?猴兒急,啥都顧不上了?!?/p>
小桑驀然有所領(lǐng)悟:“哎,莫會計誣告肖音,她作的假證!”
“地瓜”眼睛一亮:“妥了,‘拿住她?!?/p>
小桑又自我否定:“可肖音不讓呀,主動去找組織部找紀委,要求調(diào)查,紀委下禮拜一就來。要是查出莫會計賬上的事,不單局長吃‘瓜落兒,我也幫著改了賬呀,我的事更大啦!……媽的,實在不行,我就把局長交出來,是他讓我配合莫會計改的賬……還有肖音以前考級的賬,都給他說出來?!?/p>
“地瓜”說:“你有肖音的賬?要是能抓住他點兒什么事兒,讓他閉嘴,不就全都解了?”
小桑說:“肖音的賬清清楚楚,沒毛病呀?!?/p>
“地瓜”就又用手指頭指點他,說:“死腦瓜子。沒毛病你不會讓他有毛病呀?把賬本撕掉兩頁,毛病不就出來啦?”
如雨過天晴,小桑就同“地瓜”擊了掌,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杯。
還是“地瓜”深思熟慮,說:“光這還不夠,還得多抓住些事兒?!?/p>
小桑說:“可他沒事兒呀,考級也不管了,更輕松了,我聽勤雜工說,他上班就打開電腦聽音樂,看書,自在得像神仙?!?/p>
“地瓜”現(xiàn)出神機妙算的神情,抿一口酒,慢慢地說:“能把‘有事運作成‘沒事,把‘沒事運作成‘有事,這就得看手藝啦……”
最近,桑主任工作很是辛勤,不僅親自裝燈,還經(jīng)常到各辦公室走走看看,摸摸暖氣熱不熱??傞y門在肖音的辦公室里,自然來得最勤,一會兒開閥一會兒關(guān)閥,以保證樓上樓下?lián)Q著熱。肖音說:“這勤雜的事讓張師傅做嘛?!鄙V魅握f,老張事兒雜,怕他一疏忽忘了,又得把辦公室弄成澡堂子。肖音也就任他每天七趟八趟地來來去去,自己依舊開電腦聽音樂,吸煙看書,悠閑快樂。
有人敲門,進來個陌生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說:“哪位是肖音老師?”肖音說:“我是肖音?!眮砣丝戳丝措娔X屏幕上動態(tài)的抽象畫面,說:“肖音老師真瀟灑,工作時間都可以這么悠閑地聽音樂?!毙ひ粜σ恍?,說:“我是搞音樂的,最近又沒有什么具體工作,聽一聽也是學(xué)習(xí)?!眮砣苏f:“現(xiàn)在都在整頓機關(guān)作風(fēng),尤其是慵懶散奢,抓得很嚴,看來你們這里沒人管吧?”肖音沒接茬,問:“你找我有事?”來人說:“是,想咨詢些孩子藝術(shù)考級的事?!本屯ψ詠硎斓刈诿鎸χ娔X的椅子上。這時候,桑主任來了,仍然去看暖氣的閥門,好像查看出了什么問題,就蹲在那鼓搗著,挺專注的樣子。
肖音打量一下來人,也就三十歲上下,便問:“你的孩子準備考幾級?幾歲了,學(xué)的什么?”來人遲頓了一下,說:“噢,是我姐姐的孩子,剛上一年級,學(xué)鋼琴的。”肖音問:“在哪學(xué)的,彈的什么教程?”來人說不出來,說:“就想咨詢一下考級的相關(guān)事宜。”肖音說:“外面的廣告牌上有非常詳細的說明,你去看一下,有不明白的再來問?!眮砣苏f:“好,好。”又說:“我在機關(guān)工作,我們那抓得可嚴了,工作時間在電腦上玩游戲或者上網(wǎng)購物,一旦發(fā)現(xiàn),肯定處分。你們這……”見肖音面露疑惑,便轉(zhuǎn)移了話頭說:“噢,我去外面看廣告牌?!?/p>
下午剛上班,肖音就接到在市紀委工作的黨校同學(xué)的電話。他兒子鋼琴學(xué)得好,考過了十級,是肖音一手帶出來的,前不久到黨校學(xué)習(xí)恰好又分在一個班一個寢室,自然就促成了鐵哥們。黨校同學(xué)先問他說話方便不方便,確認安全后說:“你工作時間開電腦聽音樂被別人錄了像你知不知道?”肖音一怔——上午的陌生人居然是個“特務(wù)”!黨校同學(xué)說:“你別不當(dāng)回事,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形勢?狠抓機關(guān)作風(fēng),到處微服私訪,針孔攝像機,整出典型來就狠狠地處分。前不久,一個小學(xué)校長中秋節(jié)給全校老師發(fā)月餅被撤了職,到下邊當(dāng)班主任去了,還有一個街道辦事處主任給兒子辦婚宴超過了十桌,所有的紅包上交,還得了個黨內(nèi)警告。凡這種事一般都是‘挖地溝。啥叫‘挖地溝?就是內(nèi)部舉報,要不然怎么抓‘現(xiàn)行?你是不是在單位得罪人了?說真話,我單位這伙計不干正事,滿腦子歪門邪道,我剛才說的那兩件事全是他干的,就靠這個邀功,機關(guān)里的人都煩他。再一個,這回他整的對象是你,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掉陷阱不喊一聲呀!得了,我說多了。你抓緊,這種事,只要沒形成材料就有救?!?/p>
剛掛手機,又被局長叫上了樓。吳維讓他把門關(guān)緊,狠著嗓音小聲說:“市紀委來電話,說有人舉報你工作時間開電腦聽音樂,屬實嗎?你們呀,怎么總給我惹事呢!平時這不算什么,可現(xiàn)在是什么形勢?上邊一旦追究,我無能為力,也只能現(xiàn)在先跟你通個氣兒?!?/p>
回到辦公室,一連吸了三顆煙,總算捋清了頭緒。他先把電腦里播放音樂的軟件卸載了,再把儲存的所有工作之外的東西刪除。然后他把小桑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緊門,學(xué)著局長的樣子狠著嗓音小聲說話。肖音說:“有人舉報我上班時間開電腦聽音樂,是不是你?打住,你不要辯解,我心里有數(shù),包括此前的所有事情。”盯著他飛出的一臉賊笑,肖音有種含蠅難咽的感覺,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就說剛才說的這一件事。實話跟你說,上邊準備整我的材料,抓典型,‘嚴打我。我如果因為這件事被‘雙開,那我也不想好了,我媳婦單位開不出資,我兒子還在上大學(xué),我丟了飯碗也就沒了活路,只有死路一條。我不能就這么窩窩囊囊地走,我得拉個伴兒,我拉誰,你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不過現(xiàn)在,還沒走到那一步。所以,你該怎么做,你清楚!”
看小?;伊锪锏仉x開,肖音鎖門下班。不過沒回家,而是直奔市紀委,躲在大樓外緊盯大門,心說:“我也要當(dāng)一回‘特務(wù)了?!?/p>
那廝終于出來了,穿著那件鼓鼓囊囊的羽絨服。肖音用皮夾克的風(fēng)帽遮住頭,戴上口罩,不遠不近地跟著。穿過步行街,又過了交通崗,那廝居然進了渤海大酒店。肖音心說:“你白天抓我‘慵懶散奢,晚上比我更‘慵懶散奢!”
眼看著那廝進了豪華的包間。肖音便坐在大廳的皮沙發(fā)上吸煙,裝作等人的樣子。驀然靈機一動——我是不是該抓他個“現(xiàn)行”!于是調(diào)好手機過去。服務(wù)小姐禮貌地要替他開門,他忙阻止,掏出一張百元鈔票,說:“請你替我買盒香煙好嗎?剩下的錢是你的辛苦費?!贝?wù)小姐離開,他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用手機把那桌紅男綠女們盡收眼底。然后重新坐到大廳的沙發(fā)上,吸著服務(wù)小姐替他買來的香煙,耐著性子等,任憑肚子里“咕嚕咕?!钡匾魂囮嚢l(fā)著怨氣。
終于熬出了頭??粗切﹤€面若桃花或猴腚的酒男女們歡顏笑語地走出來,肖音瞄準了那廝,依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打的”他也“打的”,再進小區(qū),再近樓門,就在他要按門鈴的一瞬,肖音從后面重重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那廝嚇得一抖,回過頭,一副驚恐萬狀的模樣。肖音低著聲音重重地說:“認識我嗎?考級的事還有什么要咨詢的,我都告訴你?!蹦菑P醒過腔來,說:“你……你想干什么?”肖音說:“我回答你的咨詢啊?!本痛蜷_手機,把酒店的錄像給他看。那廝蒙了,伸手來抓,肖音早有防備,收好手機,說:“我想讓你請我喝酒?!闭f完頭也不回,獨自在前邊走。
來到小區(qū)附近一家小飯店,找個小包間坐下。肖音點了小店里最貴的晶魚,外加一個酸菜白肉鍋。等菜的工夫,肖音啟開啤酒自斟自飲。那廝乖乖地坐在對面,試探著說:“你……你想干什么?”
肖音看著酒杯說:“這話應(yīng)該是我問你。”
那廝說:“我真不明白,我就是咨詢一下考級的事?!?/p>
肖音把玩著玻璃杯,饒有趣味地看著泛著氣泡的啤酒沫,說:“我就是專程來回答你咨詢的?!?/p>
雙方就沉默著。菜上來了,肖音操起筷子連吃帶喝,他得好好地犒勞一下怨氣沖天的肚子。
那廝徹底醒了,說:“你別誤會,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只不過走走過場?!?/p>
肖音放下筷子,點燃香煙,美美地吸著說:“我也是。不過,人嘛,都想過得好,這很正常。想過得好,捷徑當(dāng)然是往上爬,當(dāng)官兒,這也可以理解。問題是,靠什么手段去當(dāng)官兒??空姹臼拢瑹o可非議?!?
肖音抓過酒瓶,故意斜著杯子往里倒,啤酒順著玻璃杯壁刷刷地往下流。肖音一語雙關(guān)地說:“可是,像這樣歪門斜‘倒,‘杯壁下流,是要遭報應(yīng)的?!?/p>
肖音喊來服務(wù)員,說:“這位先生埋單?!比缓髮⒈芯埔伙嫸M,起身離去。
外面正下著小清雪,雪花撲在臉上清清涼涼。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心清氣爽的感覺了,索性不“打的”,就順著栽著路燈的人行道,在闌珊的夜色里走。
今天的“自衛(wèi)反擊”雖然出了口惡氣,但心里并不感覺舒暢。今天的舉動,多少帶著些“流氓”味道,他甚至有些自責(zé)。從小到大,在家里是好孩子,在學(xué)校是好學(xué)生,出了校門走上工作崗位,也是認認真真兢兢業(yè)業(yè)……可是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我是誰?我還是我嗎?他感覺這些捫心自問的話像是經(jīng)水泡了似的,虛虛浮浮,沒有一點硬度……不知什么時候,臉上竟然掛上了兩行清淚。
莫會計去世了!
雖然早就知道她是肝癌晚期,但這消息還是令肖音驚動了一下,畢竟是單位里一個活生生的人呵。告別的時間是上午9點。去的人不多,殯儀館的告別廳里顯得很冷清。殯儀改革卻把告別的程序改得越來越繁瑣,蓋黨旗,點蠟燭,送金魚,讀悼詞,奏哀樂,獻鮮花,最后是全體繞棺一周告別。肖音隨著人們一起走過程,腦子里還響著剛才的悼詞,像“好干部”“好同事”“好妻子”“好母親”之類毫無溫度的套話就那么溜達過去了,可有幾個頭銜卻著實讓人吃驚,比如“世界華人音樂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中華臺北故宮博物院客座教授”什么的。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有機玻璃罩下的莫會計已干瘦得像個木乃伊,黢黑的臉,頭發(fā)大概做化療做沒了,扣著帽子。肖音不覺一陣沉重。
就在他走過親屬區(qū)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捧著母親遺像的莫會計的小兒子突然大喊:“你出去!你滾!我媽就是你害死的!”
孩子一雙淚眼大睜著,怒視著肖音,稚嫩的聲音在告別廳里回蕩。人們停下腳步,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肖音的身上。這時,小桑趕過來把孩子勸住,將肖音拉出告別廳,就又轉(zhuǎn)身回去幫著張羅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是我害死的?……記得這孩子小的時候,有一回丟了,還是肖音幫著找回來的,那會兒,莫會計感激涕零,讓孩子以后不要叫“肖叔”了,改叫“肖舅”。肖音也覺得這孩子挺機靈的,只是身上有一股勁兒,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勁兒,那神態(tài)有些像他母親……父輩們常引用一句偉人的話: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肖音真的搞不清楚,這孩子對自己究竟恨從何來,緣由何在。
從殯儀館回來,心緒始終無法平靜。眼前總是莫會計兒子那雙怒視的淚眼,伴著那回蕩在告別廳里的稚嫩的吼聲。吐出的濁煙充滿了辦公室的上方,霧霾一樣。有敲門聲。是后勤張師傅,門一開,屋里的煙霧迎著他往外涌。張師傅看一眼半屋子的濁煙,說:“我看看暖氣閥門?!?/p>
張師傅開了閥卻沒有馬上走,一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一邊說:“我吧,昨晚做了個夢,還有你,你想聽聽不?”
心緒不寧的肖音正想換換心境,就請張師傅吸煙,讓他說。張師傅點燃香煙吸著,說:“我吧,夢見使鞋拔子提鞋——我那床腿上不是總掛著個鞋拔子嗎?——這一提,鞋拔子‘啪地折了。不知道怎么,你在我面前,說,這是我的鞋拔子,怎么折了?……就醒了?!毙ひ粲X得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的,就笑了。
張師傅卻沒笑,一臉認真地說:“肖老師,我醒了就再沒睡著,我就琢磨呀,這夢做的,到底是個啥意思呢?”
肖音笑一笑,說:“沒啥意思?!?/p>
張師傅搖頭說:“嘸,我琢磨出來了,說的是你。你看啊,鞋拔子提鞋,一提,一拔,折了!”
肖音大吃一驚——原來玄機在這!
正這時候有人敲門,是溫小雨。張師傅忙說:“你們說話,我走啦。就帶上門離去。”
肖音想,她一定有什么事,就請她坐,耐心地等她說話。溫小雨很拘謹?shù)刈?,有些吞吞吐吐:“肖老師,我……我想對您道個歉……”此時的溫小雨面色過于蒼白,嘴唇?jīng)]有血色。
肖音平靜地說:“我都知道了,不用了?!?/p>
溫小雨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也軟軟糯糯的:“都是我的錯,都怪我,怪我……肖老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肖老師,你是好人,這小樓里,你是最好的人……”
肖音看著天棚,也像在自言自語:“我也不是純粹的好人……莫會計,桑司機,還有紀委的那個人,就在天棚上走馬燈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肖音不想讓她在自己的辦公室逗留,本來就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再來個誰碰上,說不準又節(jié)外生出什么枝來。于是下逐客令,說:“你還有事嗎?”
她抬起頭看著他,很無助。他發(fā)現(xiàn)她眼圈里有眼淚。溫小雨弱弱地說:“肖老師,您還能教我女兒彈鋼琴嗎?”
肖音搖頭,說:“不能。”
溫小雨滿眼的失望和茫然,轉(zhuǎn)身離去。忽然,她又轉(zhuǎn)回身來,深鞠一躬,然后離去。肖音看著她的背影,她雙手捂著臉,雙肩聳動著,顯然是在抽噎。
肖音感覺自己的態(tài)度是不是過于冷酷,甚至連一句稍微有點溫度的話也沒有。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堆坐在椅子里,心里翻涌著說不清的復(fù)雜滋味。紛亂蕪雜的思緒糾纏著,攪拌著……后來,他想到了古希臘神話里的潘朵拉魔盒。其實,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個潘朵拉魔盒,里面裝滿了貪婪、嫉妒、邪惡……一定要把它鎖緊??墒牵靡话咽裁礃拥逆i才能鎖緊它呢?……
“地瓜”端起酒杯同桑主任“啪”地一碰,說:“有驚無險,平安著陸,嚴重祝賀!”就一仰脖把啤酒干了。
桑主任卻沒喝,哭笑不得地說:“我這得了個‘嚴重警告,你就給我來個‘嚴重祝賀,靠!”
“地瓜”愣頭愣腦地舉著空杯,問:“那咋說呀?”
桑主任斜他一眼,耐心地糾正,說:“衷心祝賀?!?/p>
“地瓜”就咧嘴樂了,說:“怪不得當(dāng)主任呢,水平就是比我高?!?/p>
桑主任吐出一塊東西,使筷子頭點著問:“這是雞還是鴨子?”
“地瓜”的小瞇瞇眼就放射出色迷迷的光線,撇著嘴角說:“‘雞和‘鴨子都一樣。富婆專點‘鴨子,價錢更貴?!?/p>
桑主任沖“地瓜”豎起大拇指,感慨道:“其實女人也好色,都一樣。操,我要是當(dāng)官兒,就給它正倒過來,就像農(nóng)村配豬,得先排號,你趕著母豬,完事兒還得給人家?guī)捉稂S豆呢。”
“地瓜”夾起一個鴨腿啃著說:“我早就勸你別上火,是溫小雨欠你的,應(yīng)該是你去告她?!?/p>
桑主任啃著另一個鴨腿說:“要是換成你,你敢去紀委告她?”
“地瓜”翻愣著眼睛說:“靠,要不說紀委不講理呢。話又說回來,雖說你得了個警告,還‘嚴重,可你最便宜,除了緋聞,啥事兒沒有。名人才有緋聞呢,這算啥,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p>
桑主任在手機上劃劃點點,念道:“看馮小剛的《一九四二》,餓死的同胞們喊了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二十年后,1962年又他媽的餓死了!”
“地瓜”呲牙笑道:“你跟這個不一樣,你得看你周邊的人。就說那個肖音,大學(xué)畢業(yè),鋼琴彈得跟電視里演的似的,有啥用?溫小雨就在眼面前,別說沒碰著,還弄了一身臊。你會啥?跟我一道號的,可你還少嘗鮮兒啦?給你個‘嚴重也是便宜,擱我,給我十個‘嚴重我也干。肖音,他書呆子一個,地瓜去皮……”
桑主任說:“他可不是書呆子。你不知道,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眼睛盯著我說的那幾句話,聲不大,卻句句嚇人,說實話,當(dāng)時我心里直突突,就像小時候放學(xué)被人堵在死胡同里的感覺一樣。這個人你可別小看他,有手段。”
“地瓜”說:“還沒見你服過誰呢?!?/p>
桑主任說:“要不信你試試,不服真不行。這種人,要是腦子往壞道上用,咱不是對手?!?/p>
吃著,喝著,抽著,桑主任蹙眉作沉思狀,說:“其實,最便宜的是咱們吳局,讓我配合莫會計改賬,沒事兒他改什么賬?他老婆拿考級的錢炒股,賠個仰面朝天……”
“地瓜”搶著問:“真的?你咋知道的?”
桑主任說:“莫會計老公請我喝酒的時候說的?!?/p>
“地瓜”說:“靠,你寫信給紀委把他媳婦告了,他還請你喝酒,傻逼呀?”
桑主任詭秘地一笑,說:“他認定是肖音告的,出殯那天,他兒子指著肖音的鼻子罵。我呢,幫著張張羅羅,忙前忙后??闯鍪炙噥頉]?收拾他,他還得感激咱呢?!?/p>
“地瓜”舉杯相敬,說:“你可是又成了我的偶像啦!”
桑主任美美地喝了酒,說:“莫會計老公二虎吧唧的,喝點兒酒嘴上就沒了把門的。哎,你可得把住‘門??!”
“地瓜”說:“你放心,就你‘加班的事兒,你知我知溫小雨知,她不告,誰知道?”
桑主任說:“得得,以后別再提‘加班的事兒。這要是傳到我媳婦耳朵里,還不把我當(dāng)鴨子給吃了?我‘嚴重的事都瞞著她呢。”
又吃喝一陣,“地瓜”突然來了靈感,說:“哎,我覺著啊,你又有‘花了。你看啊,你們局長老婆拿公款炒股,這事兒要是抖落出去,局長哆嗦不?”
桑主任如撥云見日,說:“我操,你行??!——對,哪天我請吳局喝一頓,點他一下,看他啥反應(yīng)?!?/p>
“地瓜”說:“就得抓住他小便?!?/p>
桑主任糾正說:“是小辮子?!?/p>
“地瓜”說:“得抓住要害嘛?!?/p>
二人咧嘴狂笑,撞杯,干。
老婆的手綿綿地伸過來,輕輕地撫摸。要是在以往,吳維會盡情地享受一番,可現(xiàn)在卻毫無心情,他煩躁地把那手撥開。老婆“噌”地梗了脖子,說:“呦,我老了哈?你們單位里小狐貍多,有姿色……”
吳維怒火中燒,“騰”地從被窩里坐起來,“啪”地打開床頭燈,沖老婆罵道:“放屁!到這才半年多時間,凈是你給我添亂,惹禍!你以為莫會計死了,事情就完了?”
反正睡不著,索性穿上睡衣,到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吸煙。老婆也出來了,坐下陪著他。坐了一陣,她像做錯事的小孩似的加著小心問:“又怎么了?”
吳維心緒低落,說:“今天,小桑到我辦公室送煙給我,我拒絕,他說啥?說‘有人背地里說,嫂子拿考級的錢炒股,當(dāng)即我就給否了。我這是來給局長提個醒,別在這事兒上栽了?!犅牐@是什么?這是在敲打我!看明白沒?又抓住咱把柄了。”
老婆抽泣起來。吳維心軟了,輕輕拍了拍她,說:“行了,哭有什么用?不行,我就寫辭職報告?!?/p>
老婆說:“姓桑的這么壞,不好把他‘開了?一個車伙子,大街上喊一嗓子,來一群?!?/p>
吳維說:“有那么簡單嗎?你敢砸他飯碗,他能砸你鍋?!?/p>
老婆想了想,說:“那就去找我哥,讓他再幫幫你,換個地方?!?/p>
吳維覺著這個主意倒是可以,不過,只能由老婆出面了。半年多前,就是大舅哥幫著運作,把他從城邊子的一個社區(qū)弄到這里來的。大舅哥在區(qū)人大,雖說不如從前那樣能呼風(fēng)喚雨,但幫著挪動挪動地方還是不難辦的??磥?,也只能如此了。他忽然想到了新聞里常出現(xiàn)的一個詞:“政治避難”。
吳維感覺很疲倦,似乎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于是扶著老婆,回屋睡覺。其實一夜都沒睡實,直到第二天上班,仍然迷迷蒙蒙。剛打開辦公室的門,后勤張師傅隨后就跟進來了。老張性子急,開板就唱,問:“吳局長,我的事怎么樣啦?”
吳維給造愣了,懵懵懂懂地看著他。老張說:“半個多月前,我不就說我不干了嗎?你說讓我等幾天,得找個人頂替我。”
吳維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些日子,始終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糾纏著,答應(yīng)老張的事早給忘個一干二凈?,F(xiàn)在又不能說忘了,就勸張師傅再等幾天,說:“現(xiàn)在找個活兒多不容易呀,你在這白天工作,晚上打更,住的問題都解決了,多好?。俊?/p>
老張說:“我沒說活兒不好,我是嫌人不好。一個個看上去人模人樣的,凈背后損人,一個比一個壞……哎,局長,我可不是說你呀,你是領(lǐng)導(dǎo)?!?
吳維感覺臉上一熱,說:“張師傅,再緩幾天,我馬上找人,可以嗎?”
老張態(tài)度堅決,說:“不行,一天也不能緩。今天就把我的工錢算了,我兒子等著我回老家過年呢。這些日子,我忍氣吞聲,那個桑主任不知道咋就那么不順心,成天訓(xùn)我罵我,我這歲數(shù)能當(dāng)他爹!他在家里也這么說話?這剛才一上班,又狗頭噴血地罵了我一通!”
張師傅到這以后學(xué)了不少詞兒,只是有時候用得顛三倒四。老張是個粗人,但此時竟散發(fā)出一股毋庸置疑的強大磁場,令人不可抗拒。吳維心里頭苦著,只好答應(yīng)。
差不多一上午,頭沉得如脖子上墜了個大西瓜。吳維就這么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腦子里同辦公室里一樣,一片混混沌沌。什么也干不下去,索性穿上外衣走出去。
彤云厚重,寒氣襲人。車輛寥寥,行人稀疏。清冷寧靜的街面透著幾分詭譎。低著頭,心緒渙散地看著自己移動的鞋頭,沒有清除干凈的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善哉,善哉?!?/p>
吳維抬起頭來,見肖音正站在對面驚愣地看著自己。
“二位居然認識?善哉!這陰冷寂寥之日,二位竟在貧道面前相遇,真乃道緣。二位如果有興致,我愿為二位測一回字,且分文不取。”
吳維和肖音這才發(fā)覺,他們巧遇的地方,正好是那經(jīng)常在街邊測字的老道的卦攤前。老道拉著他倆坐在馬扎凳上,遞上兩支油筆,讓他倆各自在手心上寫一個字。二人懵懵懂懂地好像被老道綁架了,各自寫了。肖音這時候才有些回過神來——感情局長也跟我一樣鬧心,出來透氣的呀。
潔白的冬日里,道人清瘦的臉和雪白的胡須,確實顯出一些仙風(fēng)道骨的氣質(zhì)。他示意肖音等待,接過吳維的左手,細細端詳著,說:“這正字嘛,乃‘王心不正。《論語》中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身正方可為人,身正方能藝高。躺下是個‘一,站起來是個‘一。知足則樂,務(wù)貪必憂。正所謂‘皇帝宰相泥水匠,脫掉衣裳一個樣。老莊之道,清凈無為是非空;菩提之心,靈臺空明塵埃無?!?/p>
道人再接過肖音的手,端詳一番,說:“這‘我字去撇是‘找,找什么?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人生四字,看開想透,凡事只要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誰。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訐人之惡。恕貧道直言,施主神態(tài)雖然心清氣靜,但骨子里的傲氣和自負卻是藏不住的。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閑情逸致,靜如止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善哉善哉?!钡廊死说氖忠黄鹫酒饋?,收起馬扎凳。吳維和肖音要給錢,道人堅持不肯收。于是二人道了謝,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便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肖音眼前閃著吳維剛才那無奈而渙散的眼神,腦子里回想著道人的話,一種復(fù)雜而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
回到辦公室,肖音聞到了自己身上自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一股強烈的寒氣。剛坐下來,張師傅來了,老張說話從來直率,說:“肖老師,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不干了,工錢都算完了,我這就走,回老家過年去。”老張有些興奮,一抹閃閃的光亮從他的眼睛里飛快地滑過。
“怎么?”肖音有些莫名的呆愣。
“唉,沒文化不行呀,睜眼瞎處處挨欺負!”老張的眼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無可奈何。
肖音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什么。他拿出香煙請老張吸。老張的面色也變得格外冰冷,不緊不慢地說:“我也看出來了,這地方……唉——”老張搖頭嘆氣,吐出的煙如游龍擺尾。老張說:“可是,肖老師你有文化,可你不是照樣挨欺負么?那些有文化的比俺這沒文化的壞十倍,百倍!”
肖音啞然失笑,眉毛擰成了一條直線。老張吸完了煙,說:“行了,我走了。肖老師你別起身,我不用送?!崩蠌埌研ひ艮艋匾巫由希瑥乃捻永锊浑y看出恭敬與關(guān)切。老張說:“心里有,比啥都強。將來要是有機會你路過我那,可千萬別忘了找我。我給你整野雞、狍子肉,喝我自己釀的高粱酒。行了,我走了?!?/p>
肖音望著老張微微頷首,表示一定。心底驀地涌出一股熱流,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種體驗了??粗蠌堧x去的背影,悵然若失。
沒想到老張又轉(zhuǎn)回來了,推開門,滿眼的疑惑,說:“肖老師,我再請教你最后一句,你說,將來我那兒子,我是讓他有文化呢,還是讓他沒文化?”
如同五雷轟頂,肖音感覺頭好像要被炸開,渾身虛弱,往后面的椅背上靠去,腦子里一片空白,如同置身于霧里云端。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張已經(jīng)走了。門靜靜地關(guān)著,滿屋子淡藍色的煙霧,依然那么從容,那樣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