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威是鐵路的老作者了,近幾年由于不斷刻苦創(chuàng)作,再加之經(jīng)過魯迅文學院的學習,創(chuàng)作的勢頭不斷高漲,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也在不斷提高。作家善于寫市井人物機關(guān)小干部的悲歡命運,他所塑造的人物由于來自于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有些故事和人物都是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總是充滿了生活的真實感,有血有肉,因此給人能夠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而此篇小說盡管文字不多,在描寫機關(guān)“小人物”命運方面卻很顯現(xiàn)作家的功力。文字也比較簡潔、干練。不足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境界似乎挖掘不夠,因此,同作者以往的小說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相比,個別之處有點雷同之感。
給王陽打電話前,我猶豫再三,幾次調(diào)出號碼又按掉,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有多難受。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誰能想到我會淪落到求他幫忙的地步。想想昔日我的輝煌他的落魄,如今來個大調(diào)個兒,這份失落無異是從天堂墜入地獄。
王陽是我大學時的同學,說同學其實很勉強,我們既非同年級又非同專業(yè),準確地講應(yīng)該叫校友?!巴瑢W”的稱謂是當年王陽到我辦公室求我?guī)兔r,為了拉近關(guān)系強拴到我身上的。而今,我卻要以他當年同樣的心情與境遇,誠惶誠恐地握著“同學”這根金線去拴他了。
在大學,王陽比我低一屆,我學行管他學法律。在數(shù)萬人的校園內(nèi),我們彼此能認識,還要歸功于學生會這個大家庭。當年我在校學生會宣傳部,而王陽在他們學院學生會宣傳部,那時我就是他上級組織中的人物,地位身價自然需要他仰視。所以畢業(yè)三年后,當我混得風生水起早忘了還有一個叫王陽的“同學”時,對于他突然躥到我面前愣頭愣腦地大呼“老同學”,表現(xiàn)出一點迷茫和錯愕當然是在所難免了。
那時憑借我當市委副書記的叔叔這棵大樹,我畢業(yè)三年就爬到市政府秘書科副科長的位子上,而畢業(yè)兩年的王陽連份像樣的工作還沒找到。他從他老家所在的縣城提著土特產(chǎn)跑到市政府我的辦公室,一進門就大呼:“老同學,可找到你了?!比缓笪罩业氖謸u啊搖的熱乎個沒完。出于禮貌,我當然也得握著他的手被動與之寒暄。我一邊感受他從手上傳遞過來的溫度,一邊在腦海里飛快地尋找著關(guān)于這個“老同學”的檔案??墒侵钡轿艺埶渥樗愫貌?,我也未能從記憶中翻出關(guān)于他的一點一滴。幾年官場上的歷練,我已經(jīng)多少有些道貌岸然了,雖然對這個想不起來的同學沒什么好感,表面上還是能擺出一副老友相逢時應(yīng)有的神態(tài)的。
東拉西扯了一陣子,王陽終于言歸正傳:“老同學,今,今天,來找你是有事求你……”王陽一改見面以來的談笑風生,突然變得口吃,喝了口茶,臉色登時變紅,好像喝進去的是杯烈酒。
“有事就說,不要不好意思嘛,我們是老同學了,老同學就像老夫妻,什么話不講,什么事不辦,對吧?”我想我真可恥,明明不喜歡這個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不速之客,卻偏偏裝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那我就說啦。”我看似鼓舞實為客套的兩句話不啻一陣臺風,把王陽的羞怯吹得無影無蹤。他挺直腰身直視著我說:“老同學,這個月初,我們縣競聘三名公務(wù)員,筆試我得了個第一,比第二的高出十幾分,可是面試后的綜合成績我一下就排在了第四名。明擺著被人做了手腳嘛,老同學,就我這個形象、口才和能力,你說我的面試會差到那個地步?我咽不下這口氣啊,所以才來求你幫幫忙,為我伸張一下正義,畢竟對我而言,這樣好的機會也不多啊?!蓖趺髡f到這里聲調(diào)變得有些哀戚,眼睛里也涌上來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心里話,如果從王陽進屋以來我一直是在敷衍他的話,那么從這一刻起,未泯的良知告訴我,我應(yīng)該幫助這個懷才不遇的窮酸書生。我拍案而起,罵了一句:“還他媽反了呢,黨和政府的形象就是被這幫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衣冠禽獸給敗壞的!”罵完我就覺得有點臉紅了,用魯迅先生《一件小事》里的話講,“我皮袍下面藏著的那個小”被我的咒罵“榨出來”了,我自己是怎么上來的,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在這類事情上,我有什么資格罵別人呢?于是,我就更想幫王陽伸張正義了,因為這樣或許可以讓我在良知上覺得自己不那么衣冠禽獸。
“你先坐一會兒,我這就去跟領(lǐng)導(dǎo)反映你的事情。”我給王陽加滿茶離開辦公室。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看到王陽的眼淚掉下來了,那神情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得到父親的撫慰一樣。我心里一陣刺痛,暗想一定要把王陽的事情搞好。
所謂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就是替王陽向我叔叔訴苦求情。但去見我叔叔前,我得把王陽的基本信息搞清,最起碼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否則我叔叔會甩下“胡鬧”兩個字后把我趕出門外。
從與王陽的交談中,我知道他與我一樣在校學生會工作,于是,我把電話打給當年校學生會宣傳部長,問他“可記得王陽不”,當我把王陽的形象特征向他描述一番后,這位已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個區(qū)任區(qū)長助理的仁兄幽幽開口說:“你小子拿我當公安局長吶?畢業(yè)這許多年,誰還記得在一起混過幾天的小跟班啊?”
我又把電話打給當年校學生會宣傳部副部長,心想副職與手下的工作人員聯(lián)系緊密一些,他或許會記得王陽是誰。這位在省城某區(qū)任街道辦副主任的仁兄倒是還算熱情,與我一起回憶了當年共事的若干人等,遺憾的是,不但王陽的名字記不起來,連他們當年好多還算不錯的人的名字也叫不全了。不過這位仁兄到底鬼點子多,窮盡所思后他在電話里打了個響指興奮地說:“都是你小子把我拐邪路上去了,想知道他是誰犯得著費這么大勁兒嗎?上網(wǎng)搜搜他們縣公務(wù)員招聘信息不就結(jié)了?”
我茅塞頓開,直呼自己腦殘,忙掛了電話,用手機在網(wǎng)上搜索。這一招兒果然靈驗,沒費多大功夫就查到了排在第四位的人名叫王陽。帶著這個名字再在大學記憶里搜索,與王陽相關(guān)的點滴事物終于在大腦里燃起星星之火。最可圈點的是王陽與他本學院院長女兒談戀愛一事。這廝辛辛苦苦把別人奉為公主的女孩追求到手后,卻又棄如敝履般一腳把人家踹開了。此舉的后果是他白在學生會干一場,不但沒混上一官半職,而且徹底斃了他在校入黨的政治宏愿。最可荒誕處,據(jù)知情人講,他與院長公主分手的原因竟是嫌她不是處女,玷污了他純潔的感情。十年前雖不及現(xiàn)在開放,但在校園的花影樹叢里發(fā)現(xiàn)一枚用過的安全套,并不比在乞丐的錢罐中看到一枚面值五角的金色硬幣難。王陽這個令人噴飯的愛情故事,當年不知笑翻了多少學長學妹。
我?guī)е蹶柕墓适聛淼绞迨宓霓k公室,把他的不公遭遇添油加醋地對叔叔大講一通。叔叔臉上微微一笑,一個電話過去,該縣增加了一個錄取名額,王陽自然而然被成功錄用。
我別提有多高興、多神氣了,在對王陽宣布這一重大喜訊時,我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噴張。為了同學重逢,為了慶祝勝利,當然也為了炫耀自己的非凡能力,我請王陽吃了頓很排場的晚飯。我選的是一家五星酒店,帶了一個找過我辦事的地產(chǎn)老板作陪,當然賬也是由他來結(jié)。茅臺、鮑魚自不必說,本餐最能體現(xiàn)高檔奢侈之處的是,地產(chǎn)老板還重金請來市內(nèi)最大夜總會的三名色藝俱佳的女歌手伴餐助興,每人身邊一個。美女相伴,其樂何極。不到半個小時,我和地產(chǎn)老板就有些醺醺然了。口食美味的同時,手也不甘寂寞,不由自主地開掘起“秀色可餐”偉大理論的種種現(xiàn)實可能。
我和地產(chǎn)老板忙得不亦樂乎,王陽卻木雕泥塑似的呆坐著不動,冷落得身邊美女像打入冷宮的貴妃般凄楚哀怨。我實在看不下眼了,起身來到他近前,一把將其推進美女懷里,笑著罵:“王陽你裝什么孫子啊,當自己是秦陵出土的兵馬俑?。拷裉旌檬履愣颊急M了,還不好好樂樂?”
“別,別這樣,老同學?!蓖蹶栃吡藗€大紅臉,吱唔說:“這樣,這樣不,不好?!?/p>
“哈,哈,哈?!卑ㄈ齻€美女在內(nèi)的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不再為難這個陳年古董,接著與地產(chǎn)老板各享其樂。
一頓在我看來十分開心的晚宴,王陽吃得如坐針氈。晚宴結(jié)束后,王陽坐一次夜行的火車回本縣。臨別前,王陽握緊我的手,我以為他會說一些感激不盡之類的話,畢竟我?guī)退隽艘患淖兯\的大事,誰知這孫子未言半個謝字,卻廢話連篇地給我上了一堂德育課。諸如做人要有良心,這樣做對不起你家嫂子啊,要樹立政府機關(guān)良好形象,別因小失大誤了前程啊之類。聽得我一次次怒火上撞,強忍著沒有對他發(fā)作。王陽滾蛋的那一刻我就發(fā)誓,這輩子再搭理這孫子我就他媽把姓改了。
自那以后,王陽給我打過三次電話,第一次是向我通報他順利當上公務(wù)員,到下面一個鄉(xiāng)任職了。電話里王陽說了數(shù)不盡的感謝話,我牙疼似的閉著嘴從齒縫里哼哼著回應(yīng)。他感覺我實在不想搭理他,就訕訕地結(jié)束了通話。第二次王陽打來電話,說他調(diào)回縣里了,在縣委宣傳部當干事。接著又說感謝我的話,抱歉的是我未等他說完,就以事情太忙為由把他掐死在電波里了。第三次王陽打電話大約距第一次半年的時候,說他那幾天要到市里來開會,想來看看我,給我拿一些他們那的土特產(chǎn),算是表達一下謝意。我沒好氣地告訴他,最近胃口不好,享用不了他家鄉(xiāng)的美味,而且剛好那幾天要出差,恕不能與之相見。至此,王陽確信我是討厭他了,不再與我聯(lián)系。誰知,當年發(fā)下的“再搭理他就改姓”的毒誓毒力尚猛,而我卻不得不巴巴地上門求人家去了。
王陽后來的仕途順水順風,當了一年縣委宣傳部干事即到下面一個鎮(zhèn)當副書記,然后只用了四年時間就完成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部長、縣委副書記、書記的金色蛻變,兩年前到省內(nèi)一個地級市當副書記,現(xiàn)在是省城所在市的市委副書記。真可謂扶搖直上!聽幾個同學傳言,說他老婆是北京某大領(lǐng)導(dǎo)的女兒,也不知真假,若非如此,真不知這孫子是如何打開官場任督二脈的。
而我呢?卻是實實在在與倒霉鬼撞了個滿懷,搞得丟盔卸甲節(jié)節(jié)退敗,直退到烏江般無路可退的境地,可惜沒有楚霸王那份拔劍自裁的勇氣。在市政府秘書科副科長位子上干了兩年,正雄心勃勃地想擠走科長取而代之時,我叔叔卻先我一步被金錢和女人拋進了鐵窗。從此,受他影響我的霉運接踵而至。先是被調(diào)離市政府到下面一個區(qū)任辦公室副主任,然后又調(diào)到下面一個鄉(xiāng)任副鄉(xiāng)長,最后兩鄉(xiāng)合并,副鄉(xiāng)長的位子也沒了,成了一名待安置的閑人。最糟糕的是,最近又有人寫匿名信舉報我,說我在任市政府秘書科副科長期間,通過我叔叔與某地產(chǎn)老板有權(quán)錢交易,市紀委已經(jīng)著手準備對我進行調(diào)查。
如今,走投無路的我只好收回當年的毒誓,厚著臉皮去抱王陽的大腿了。我畢竟有大恩于他,他總不至于一蹬腳把我這個落水狗踢開吧
想到這里,我終于狠下心來,把按掉幾遍的電話撥了出去。
“喂?!甭犕怖锿蹶柷宕嗪榱恋奶靡舴派渲蝗葜靡傻闹镜靡鉂M。
“你好王陽,我是柳向前。”我毫無底氣的幾個字,就像從我齒縫里飄出的一縷輕煙。
“哪位?”王陽加重了“位”字的語氣,顯然沒捕捉到我的“輕煙”。
“我是柳向前啊,王陽,幾年沒見想是把老同學給忘了吧?”王陽的輕慢刺痛了我所剩無幾的自尊,我加重語氣詰問道。
“哎喲,老同學,恕罪,恕罪,剛才你聲音太小,兄弟我沒聽清,你現(xiàn)在怎么樣?幾年沒見真是想死我了!”
王陽的親切熱情像縷春風,頃刻間吹去我心中的不悅:“還能怎樣,‘茂陵秋雨病相如罷了?!闭f下這一句話的那一刻,我想我快要哭了。
“怎么了,老兄,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王陽關(guān)切地問。
坦誠講,人處逆境容易變得感情脆弱,這一刻的我已是淚流滿面了,我雖強制自己要平靜,怎奈語調(diào)中仍充溢著悲音:“老同學,我現(xiàn)在就在你們市,非常想見你一面,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明白?!?/p>
“你在哪里?我這就派秘書去接你,我們見面聊?!蓖蹶栒Z氣關(guān)愛有加,我的心倏然一顫,仿佛被一只諾亞方舟輕輕托起。
很快,王陽派來接我的車到了,一個西裝筆挺一身干練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走下車,趨步上前向我問好,自我介紹說他是王書記的秘書,受王書記指派來接我。伴隨車子平穩(wěn)快速的行進,我的心情越發(fā)明朗起來,開始有閑情逸致觀察欣賞載我飛馳的車子。這是一部大眾邁騰的高配置轎車,車內(nèi)的每一處設(shè)計都彰顯著車主人的品位和身份。
“不錯呀,到底是副書記的坐騎,確實品質(zhì)非凡?!蔽覜_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王陽的秘書由衷贊嘆道。
“王書記今天可以說是破例了?!蓖蹶柕拿貢⑿χ鴮ξ艺f:“他從不用公車辦任何私事,今天是您來了,他才派我來接您。不但如此,每天上下班只要沒有雨雪,他從來不用車接送,而是堅持步行。他家距市委大院快走也要一個小時,他每天上下班要走兩個多小時。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比我們來得還要早,走得還要晚。您說他早晨得幾點起、晚上得多晚到家???王書記絕對是廉潔的典范?!?
王陽秘書由衷地贊揚使我愈加感到慚愧,也愈加對王陽品質(zhì)深感敬佩。及到見面時,王陽給我?guī)淼母袆痈浅跷业南胂?。時隔數(shù)年沒見,他對我這個褪毛鳳凰還像當年一樣親近和敬重。車子剛開進市委大院,他就老遠從辦公樓大門里跑出來接我。車子停穩(wěn)后,他親自為我打開車門,我剛探出半個身子,他就一把抓住我露在車外的胳臂搖啊搖的沒完,大呼“想死我了,想死我了”。這份熱情讓我不禁想起當年他初我辦公室求我時的情景。可是斗轉(zhuǎn)星移,我現(xiàn)在與人家已然不可同日而語。
王陽拉著我的手與我并肩步入電梯,未等秘書動手,他就按下他辦公室所在的4層號碼。電梯上,他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端詳,嘴里不住地發(fā)著歲月不饒人的感嘆,說:“老同學,幾年的時光你都有白發(fā)了?!蔽冶亲铀崴岬?,心想,你哪知道我這幾年的煎熬啊,浸泡在這種災(zāi)連禍結(jié)的日子里不生白發(fā)的只有傻子。他的紅光滿面春風得意如同一張鏡子,愈加照見我的卑微委瑣時運不濟,對著人家我只有顧影自憐的份。
我低頭嘆息:“老同學,我現(xiàn)在是強打著精神活啊,沒有白頭發(fā)才怪呢?!?/p>
“噢,會到這步田地?老同學,你別著急,到我的辦公室再說?!蓖蹶柺掌鹦θ?,握緊我的手。
來到他的辦公室,王陽讓秘書沏好茶,便把秘書打發(fā)開,說:“我和老同學好好嘮會兒,你去安排一下晚飯,安排得像點樣,給我的老同學接接風?!?/p>
秘書答應(yīng)一聲關(guān)門退出。王陽與我挨身坐在沙發(fā)里,關(guān)切地低聲問:“怎么啦,老同學,什么事搞得你這么不順心?”
“一言難盡啊。”話才出口,我就落淚了,把這些年自叔叔落馬后我遭遇的種種不幸與磨難一股腦傾訴給王陽,最后,我握著王陽的手哭求:“老同學,現(xiàn)在唯有你能解我于水火之中了啊,你一定要想辦法幫幫我?!?/p>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王陽非但沒有馬上表態(tài)答應(yīng)幫我,反而面露難色地喃喃:“這事違背原則啊,違背原則的事我從未干過啊?!?/p>
我的汗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死抓著王陽的手乞求:“老同學,我知道你這人講原則,作風硬,可是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這,”王陽沉吟半晌,突然騰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老同學,當初沒你,我進不了公務(wù)員的門檻,我有今天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就算違背點原則你這事我也幫定了?!?/p>
“真是太謝謝你了,老同學,救命之恩這世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 ?/p>
我想象不出當時我的舉動有多夸張和粗鄙,以至于一臉鄭重的王陽都被我逗樂了,說:“快別這樣老同學,搞得我們跟電影里面的國民黨特務(wù)似的。”
王陽坐回辦公桌后面,操起話機熟練撥號,給我們市的市長打了個電話,把我的事情跟他詳細講了一遍,懇請他在我的問題上放過一馬。他坦誠地說:“我深知我的這個老同學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們對一個干部還是要以培養(yǎng)為主,有點小錯誤談?wù)勗?、教育一下也就行了?!弊詈笸蹶柲泌w本山的小品半開玩笑地對著電話說:“我的這個老同學已經(jīng)是三胖子了,就不要照頭再來一棒子了。”電話里我們的市長哈哈大笑,雖然聽不清他具體說了什么,但從王陽不住點頭說“對”和“謝謝”的情形,可以肯定我的事搞定了。
果然,撂了電話,王陽一臉輕松地對我說:“老同學,你的麻煩解除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面吧?!?/p>
我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站起身給王陽深深鞠了一躬。搞得王陽忙跳出座位扶起我的肩頭,說:“老同學,你這是干什么,折我壽啊?”
扶我坐回沙發(fā),王陽感慨道:“老同學,這個世道太不像話了,誠然你個人是有一點問題,但如果不是叔叔出了事,你會接二連三地遭人擠兌嗎?不過,你放心,有我給你們市長的這個電話,以后你的好日子就會慢慢來到的?!?/p>
我無話可說,只有再次握緊王陽的手以示感激,對于一個落魄鬼來說,任何表白都是無力的。
晚飯是在一家很潔凈、很有特色的酒店進行的。下了車,王陽就把司機打發(fā)走了,說我要和老同學好好聊聊,你不用在這等了,用完餐給你打電話。
這是一間非常雅致的小包房,從房間裝飾布局到桌椅餐具的形質(zhì)檔次,無不盡顯酒店非同尋常的風格和品位,也可以從中管窺到做東者的不俗情趣。
只有我們兩個人,王陽卻叫了六道菜,每一道都精致講究,價錢不算很貴卻也絕對不低。王陽笑著敬酒說:“老同學,用這樣的酒菜招待貴客可能薄了一點,可我的能力也就這么大了,在這我的接待規(guī)格里已經(jīng)是最高了?!蔽业母袆訜o以言表,端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算是一切都在酒里了。
喝了一會兒酒,我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我說:“老同學,這些年你仕途可謂如日中天啊,用句流行話講,真讓人羨慕忌妒恨啊?!蓖蹶栒f:“哪里,哪里,兄弟我是蒙組織和領(lǐng)導(dǎo)錯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蔽艺f:“組織和領(lǐng)導(dǎo)怎么不錯愛我呀,還是你德才兼?zhèn)?,哪像我這副德行,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蓖蹶柵闹业募珙^說:“別妄自菲薄,老同學,只要你重整旗鼓,一切可以從頭再來。”我灰心喪氣地搖搖頭說:“難啊,我這是墻倒眾人推啊,我叔叔一倒,我能過份安生日子就不錯了,還敢妄想什么東山再起?!蓖蹶柊参空f:“誰沒個山高水低的時候,只要斗志別丟,努力工作,組織是會看到的,是不會埋沒一個人的成績的,肯定還會給你機會。”我突然想起關(guān)于王陽老婆家庭背景的那個傳聞,仗著酒勁兒把它向王陽提了出來,問他這是不是真的。王陽哈哈一笑說:“別聽某些人瞎說,我老婆他爸就是省城一個中學教師,眼看著就到了退休的年齡了?!蔽夷樢患t,感覺那個瞎說的人就是我,趕緊舉杯說:“我當然相信你是憑自己奮斗才有今天的成就的,老同學,這杯酒不但要感謝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也衷心祝賀你有今天的成就。”當?shù)囊宦?,我與王陽的杯子響亮地碰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喝光了杯中的余酒,而王陽不過淺淺地沾了一下嘴唇。
我們兩人正說得熱鬧,王陽的手機響了。王陽拿起看了一眼號碼,立即正色起身對我說:“老同學,市委書記大人來電,我出去接一下,先失陪兩分鐘?!蔽颐︵渎朁c頭。
王陽出去三五分鐘,我突然感到內(nèi)急,起身去衛(wèi)生間。酒店高雅靜謐的環(huán)境時刻感染著我,以至于雖然內(nèi)急也無急躁粗野之態(tài),而是舒緩優(yōu)雅地步入衛(wèi)生間,然后輕聲進入一個廁位,再輕聲解帶蹲好。正當我要盡情享受一瀉千里的快感時,隔壁廁位上傳來王陽聲音壓得極低的話語——“麗麗,你聽我說,剛才我老婆來電話,說我岳父夜間十點的飛機到咱省,明天在咱省視察,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所以明晚我沒時間去你那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不行,一個差不多我已經(jīng)忘了的傻逼校友來求我辦事,我得陪陪他,陪完他去接機……”
往下的話我已不敢再聽,呼之欲出的排泄欲望也瞬間蕩然無存,我迅速起身整理好自己,做賊一樣輕聲溜出衛(wèi)生間,悄悄坐回到彌漫著酒菜香氣的餐桌前。心想,這次我總算沒再吻厄運,一會兒就可以載著收獲離開省城了。至于王陽,最好還是把他忘了吧。
作者簡介:劉志威,1973年生,媒體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海燕》《遼河》等。著有長篇小說《之外》、中短篇小說集《天天向上》、詩詞集《短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