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成
摘要:從互見法的角度來重新審視韓信的“謀反”,我們能得出相對客觀的結論,即韓信謀反之罪是劉邦、呂后忌憚其能的結果。從互見法的角度分析薄太后為周勃的“辯護”、彭越的冤案、蕭何的遭遇等,可以證明韓信的清白。韓信謀反案在檔案文書中早有記載,司馬遷作為漢朝史官,只能按照“爰書”敘史,這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實錄”。對于韓信的悲慘遭遇,司馬遷有自己的評判,司馬遷通過多處互見法的靈活運用透露出了許多重要信息。
關鍵詞:司馬遷;韓信;謀反罪;互見法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6)08-0122-05
韓信最后的結局,《史記》中記載得似乎非常明確。《高祖本紀》:“(十一年)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雹佟痘搓幒盍袀鳌分校骸靶拍酥\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fā)以襲呂后、太子?!雹诓痪?,即為呂后所虜,被夷三族。司馬遷在“太史公曰”中說:“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③言之鑿鑿,似確有其事。那么,韓信到底謀反了沒有呢?自古至今,可謂眾說紛紜,難有定論。
一、韓信死因的論爭
自司馬遷之后,關于韓信是否謀反的問題被不斷論及,如班固在《漢書·韓彭英盧吳傳》中說:“見疑強大,懷不自安,事窮勢迫,卒謀叛逆,終于滅亡?!雹芎翢o疑問,班固是認可韓信謀反說的。司馬光認為:“夫以盧綰里闬舊恩,猶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請,豈非高祖亦有負于信哉?臣以為高祖用詐謀禽信于陳,言負則有之;雖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漢與楚相距滎陽,信滅齊,不還報而自王;其后漢追楚至固陵,與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當是之時,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顧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則信復何恃哉!夫乘時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報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難哉!”⑤司馬光對韓信的命運表現(xiàn)出一定的同情,但還是認為“良由失職怏怏,遂陷悖逆”,同樣是認可謀反說的,而且字里行間對韓信的為人處世也是頗有微詞。清代的梁玉繩認為韓信謀反并非真實情況:“史公依漢廷獄案敘入傳中而其冤自見。一飯千金弗忘漂母,解衣推食寧負高皇;不聽涉、通于擁兵王齊之日,必不妄動‘于淮陰家居之時;不思結連布、越大國之王,必不輕約邊遠無能之將,賓客多與稱病之人何涉?左右辟則挈手之語誰聞。上謁入賀,謀逆者未必坦率如斯,家臣徒奴善將者亦復部署有幾。是知高祖畏惡其能,非一朝夕胎禍于攝足附耳,露疑于奪符襲軍,故禽縛不已,族誅始快,從豨軍來,見信死且喜且憐,亦諒其無辜受戮,為可憫也。獨怪蕭何初以國士薦,而無片語申救,又詐而紿之,毋乃與留侯勸封雍齒異乎?”⑥梁玉繩分析韓信一飯必報、不謀逆于擁兵王齊之日,斷定他沒有造反之心;認為劉邦誅韓信是“畏惡其能”,這才是劉邦夫婦殺韓信的真正原因。
當代學術界對于韓信的死因,大體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韓信死于謀反,罪有應得。如中仁、啟予的《韓信的悲劇》⑦,國強、潔芒的《韓信為什么會發(fā)展到謀反這一步——〈淮陰侯列傳〉辨誣說質(zhì)評》⑧等文,明確認定韓信死于謀反。第二種意見認為,韓信并未謀反,劉邦、呂后為自己及后人的統(tǒng)治找借口除掉了韓信。史繼璆的《論韓信之死》⑨、林燁卿的《韓信被殺是怎么一回事》⑩、趙玉良的《對韓信被誅原因之異見》、趙文靜的《韓信死因新探》等文持此看法。
實際上,無論哪種意見,都是對相近資料的不同角度的分析。真可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張大可先生的《韓信誠蒙冤,謀反亦不誣》,從題目看韓信一案是被冤枉的,但文章最后還是同意韓信謀反這一說法的。有些學者干脆拋開了有無謀反這個論題,直接探討韓信悲劇的個人原因,如劉玲娣《人格缺陷與韓信之死》、《論韓信人格的悲劇意蘊——讀〈史記·淮陰侯列傳〉》等文。
從《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一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近乎一致的認知。那么韓信到底有沒有謀反呢?如果就相近材料進行研究分析,問題還是難以解決。我們嘗試從敘事學意義上的互見法的角度再探韓信謀反案的真相,希望對這個問題的深入研究做出一定的貢獻。
二、從互見法看韓信的“謀反”
一般認為,“互見法”就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開創(chuàng)的組織安排材料以反映歷史、表現(xiàn)人物的一種寫作方法;即將一個人的事跡分散在不同篇章,而以其本傳為主,或?qū)⑼患路稚⒃诓煌?,而以某一篇的敘述為主?!盎ヒ姺ā钡陌l(fā)現(xiàn),有“大器晚成”之稱的蘇洵功不可沒。在研讀《史記》時,蘇洵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許多人物身上的缺點、污點或陰暗面在其本人的傳記中往往找不到,而出現(xiàn)在與本人有關的他人的傳記中?!斑w之傳廉頗也,議救閼與之失不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固之傳周勃也,汗出洽背之恥不載焉,見之《王陵傳》;傳董仲舒也,議和親之疏不載焉,見之《匈奴傳》。夫頗、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茍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忠如周勃,賢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贖一過,則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章乎?”廉頗是富有智謀的名將,酈食其為重要辯士,周勃是忠心耿耿的開國功臣元老,董仲舒為當世鴻儒,但這幾人身上都有一些失誤或“愚蠢”之處。這些“過”都沒有在本傳中反映出來,而是移到了與之相關的其他人的傳記中了。正如蘇洵所言,這樣做的好處是褒揚良善,對人不求全責備。
互見法的主要特征,用蘇洵的話說就是“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章學誠明確提到《史記》中的“互見”:“史既成家,文存互見,有如《管晏列傳》,而勛詳于《齊世家》,張耳分題,而事總于《陳馀傳》;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詳略之體所宜然也?!崩铙以凇妒酚浻喲a》中將這種做法正式命名為“互見”:“史臣敘事,有缺于本傳而詳于他傳者,是曰互見。”
互見法的優(yōu)點顯而易見,因為同樣一件事,參與人物很多,在敘及同一事時,就可以通過互見法的運用,以某一篇章或某一人為主,可避免不必要的重復;因為材料的相對集中,又能表現(xiàn)出歷史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而且,不便于在本人傳記中呈現(xiàn)的材料放到了與之有關的其他人的傳記中去寫,這樣就照顧到了歷史的真實性,可以這樣說,《史記》之所以成為一部文史巨著,與互見法有著分不開的關系。而“互見法”在《史記》中的作用也絕不僅止于此?;ヒ姺ㄅc韓信的謀反罪名之間其實有著極為重要的關系。筆者在研讀《史記》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從互見法的角度來重新審視韓信的謀反罪狀,我們可以得出相對客觀的結論,即韓信謀反之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從互見法的角度來看,性質(zhì)相同的事情在不同處有記載,因為涉及人物不同,事件性質(zhì)不一,所以記載程度不一,有的有表有里,有的只有表沒有里。通過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透過表象能看到本質(zhì),通過彼處的本質(zhì)也能解釋此處的表象。與韓信謀反罪相近的事件在《史記》中記載了多處,不同處的相同性質(zhì)的記載都可以成為韓信沒有謀反的證據(jù)。
一是周勃。周勃被抓捕的罪名與韓信一樣,都是謀反。在當時,為了劉家江山,周勃幾乎參與了所有平叛戰(zhàn)爭。因為看慣了政壇上的爾虞我詐,腥風血雨,加上被人利用打擊別人的親身體驗,所以等到自己不得不解甲歸田后,非常擔心同樣的厄運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因此在上級機關來巡查時,他與他的家人都是全副武裝,嚴陣以待,于是就有了欲行謀反的說法。而周勃最后僥幸得以重獲自由,是因為薄太后為絳侯周勃進行了強有力的辯護,這個案例拿來為韓信做辯護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凹跋导?,薄昭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為無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于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周勃做過太尉,當過丞相,在誅滅諸呂時兵權在握,在那時候造反為王是最有條件,最有可能成功的,或者簡直說就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而到了一個小小的縣里,身邊家人寥寥之數(shù),此時造反根本不具備任何條件,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怎么可能造反?又怎敢造反?在此時造反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自取滅亡?!拔牡奂纫娊{侯獄辭,乃謝曰:‘吏方驗而出之。于是使使持節(jié)赦絳侯,復爵邑。”
二是蕭何。作為劉邦的老鄉(xiāng)戰(zhàn)友,蕭何對劉邦一直是忠心不二,但是就是對這樣一個一直依賴的忠臣,劉邦同樣不能完全信任,而是始終帶有懷疑的眼光,幾次三番地試探,最后還是找了個借口把蕭何打入了死牢,原因同樣是擔心其造反。王衛(wèi)尉的一番話擊中了劉邦的要害:“且陛下距楚數(shù)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蕭何在貴為相國、把守關中、大權在握、深得民心時不造反獲取大利,難道會對蠅頭小利動心嗎?!一席話說的劉邦啞口無言,最終還是釋放了蕭何。
通過對周勃和蕭何的敘述,運用互見法可以看出,韓信文武雙全,有勇有謀,拜為大將軍,當過齊王,做過楚王,在手下士兵多多益善、戰(zhàn)斗所向披靡時造反為王是易如反掌,自然而然。在最有條件、最有可能自立為王時不造反,現(xiàn)在由齊王改封為楚王,由楚王又被降為侯,幾近“孤家寡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任何優(yōu)勢條件可以利用了,在這個時候又怎么可能謀反呢?
三是彭越。與韓信一樣,彭越有著極為卓越的軍事才能,他攻城略地,屢立戰(zhàn)功,在北方以游擊戰(zhàn)為劉邦有力地牽制了項羽。劉邦吃敗仗后屢屢靠彭越補充士兵糧草。彭越因“謀反罪”被滅族,《史記》中記載得非常詳細?!傲?,朝陳。九年,十年,皆來朝長安。十年秋,陳豨反代地,高帝自往擊,至邯鄲,征兵梁王。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高帝怒,使人讓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謝。其將扈輒曰:‘王始不往,見讓而往,往則為禽矣。不如遂發(fā)兵反。梁王不聽,稱病。梁王怒其太仆,欲斬之。太仆亡走漢,告梁王與扈輒謀反。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覺,捕梁王,囚之洛陽。有司治反形已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西至鄭,逢呂后從長安來,欲之洛陽,道見彭王,彭王為呂后泣涕,自言無罪,愿處故昌邑。呂后許諾,與俱東至洛陽。呂后白上曰:‘彭王壯士,今徒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迸碓揭话笇馕鲰n信謀反案極有意義,可以說這就是韓信一案的翻版,其案至為珍貴,貴在將劉邦、呂雉夫婦栽贓、陷害、殘害的過程清楚地寫了出來,“于是呂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復謀反。廷尉王恬開奏請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國除?!薄跋模瑵h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蓖⑽就跆耖_呈報請誅滅彭越家族,皇上就批準,于是誅殺了彭越,滅其家族,封國被廢除。
彭越一案說明彭越被滅族是劉氏夫婦明明白白的栽贓陷害,說他謀反只是幌子,劉邦夫婦忌憚其軍事才能,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才是真實目的。韓信與彭越同為大將、功臣、元老,二人案件性質(zhì)相同,彭越傳詳細記載了其被栽贓陷害的過程,而韓信軍事才能遠在彭越之上,對劉邦夫婦而言,更要除之而后快,揭露栽贓陷害彭越的過程其實不就是為韓信翻案辯護嗎?
薄太后為周勃做出的有理、有力的“辯護”,蕭何的遭遇,彭越的明明白白的冤案,都佐證了韓信的清白,這都是通過“互見法”反映出來的,可以證明韓信謀反不真。
三、從韓信為人看韓信的謀反
從韓信的道德品質(zhì)上來看,亦能證明韓信是一個忠勇可嘉的人,并非見利忘義、自私自利之人。司馬遷在《淮陰侯列傳》開端記載了韓信的三件小事:“常數(shù)從其下鄉(xiāng)南昌亭長寄食,數(shù)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薄靶裴炗诔窍?,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shù)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視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表n信被改封楚王,定都下邳,司馬遷又用一段文字照應了這幾則故事:“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xiāng)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為楚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于此?!彼抉R遷通過韓信幾則小事的前后照應告訴我們:韓信是重信守諾之人,是有恩必報之人,是知情重義之人,這樣的人應該是恪守臣子本分的人,滴水之恩尚且記得回報,更何況是劉邦的大恩大德呢?這樣的人怎么會隨隨便便造反呢?
劉邦聽說韓信被殺后的反應是“且喜且憐”,也透露出了韓信是蒙冤而死的真相。元代的胡三省作了如此注釋:“喜者,喜除其偪;憐者,憐其功大?!眲顚n信猜忌打壓,兩奪兵權,由齊王改封楚王,由楚王貶為淮陰侯,韓信卻一直謹守臣子之道,從未輕舉妄動,如果有確鑿證據(jù)的話,韓信早已被處死。韓信由楚王被貶為侯,只能說明劉邦沒有抓住韓信造反的把柄,所謂謀反的證據(jù)一定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最后,呂后通過蕭何除掉了韓信。“喜”說明劉邦早就想除掉韓信,只是沒有足夠的借口和理由,現(xiàn)在被呂后除掉,劉邦是高興的。“憐”說的是韓信功勛卓著,或者說劉氏江山的一大半都是韓信打下來的,這樣的人才被除掉了,這實在是有點可惜,“憐”是憐惜,惋惜,是心底里的舍不得和對不住。
韓信雖然品德較好,但性格卻相當自傲,這種性格給自己帶來了不利影響,如《史記》記載他對樊噲的態(tài)度:“信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這則材料對樊噲形象有影響,所以此事見于韓信傳記,而不見于樊噲傳記,這也是典型的互見法的運用。從中可以看出,韓信對于與樊噲這樣的狗屠之輩等而列之的局面,一直耿耿于懷,面對畢恭畢敬的劉邦的連襟,韓信竟然如此不屑。不但如此,韓信自恃才高,“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對于韓信而言,賤卑時能忍善忍,王侯時難忍不忍,司馬遷認為,如果韓信能夠?qū)彆r度勢,以退為進,也可能安享天年,不至于落得個“天下已定,我固當烹”的悲慘結局。明代的袁宏道可謂深諳與上司的相處之道:“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谷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睂Τ晒Τ擅捻n信而言,要做到這樣比登天還難。他請立齊王,不服從命令,后來牢騷滿腹。究其原因無非有二:一是韓信不懂與上司相處之道,一是韓信沒有更大的野心。韓信與項羽驚人一致的是,都希望能夠獲得分封,割據(jù)一方,稱王稱侯。但這種理想在當時已經(jīng)不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和趨勢了。項羽因此功敗垂成,韓信的悲劇也因于此,兩人是落后意識的犧牲品!其實,同為優(yōu)秀軍事家,老實本分厚道的彭越被除掉了,韓信的軍事才能遠在彭越、英布、項羽、樊噲諸人之上,劉邦夫婦豈能容得了他?在項羽死后,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韓信沒有很好地適應這種變化,常常牢騷滿腹,一個很會帶兵打仗的人卻常常如此,自然讓最高統(tǒng)治者猜忌不已,難以安心,必除之而后快!當然劉邦是為了自己的江山考慮,呂后是為了兒子和呂氏家族,劉邦沒能除掉韓信,只是因為韓信居功至偉,沒有找到足夠的借口,但呂后之舉正好除掉了自己的心頭之患,這說明呂后比劉邦更殘忍,更有膽略,她是為自己軟弱無能的兒子清除可能影響統(tǒng)治的障礙。
四、司馬遷的真實態(tài)度和“實錄”敘史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借古往今來的許多事例為自己遭李陵之禍進行了全面的辯護:“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于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鄉(xiāng)稱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司馬遷認為自己與這些人一樣,同樣是被誣陷、被侮辱、被打擊、被迫害的悲劇英雄,寫這些人其實就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內(nèi)心之塊壘。司馬遷希望通過著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由眾多賢人說到自己,又由自己說到這些賢人,自己的遭遇就是“禍”,所以“就極刑而無慍色”,著作完成,即便是被千刀萬剮也絕不后悔!這些人非但不是罪犯,反而是青史留名、名傳千古的文武英雄!“淮陰,王也,受械于陳”,這不就是為韓信鳴不平嗎?!司馬遷在私人書信里的為自己和與自己相似命運的悲劇人物的直接辯護與《史記》的隱晦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毋庸諱言,《報任安書》是其真實心聲的流露,《史記》中對韓信謀反罪的“客觀”敘述是因不得已而為之,是“爰書之辭”。
“爰書”,即當時的司法文書,就是當時審案判案的文書。“當時爰書之辭,史公敘當時事但能仍而載之”。在本傳中韓信被滅族,表面上看是犯了謀反罪,而實際上這是另一種意義的“實錄”,韓信的案情在檔案文書中寫得清清楚楚,司馬遷作為漢朝的史官,只能按照“爰書”的記載來“客觀”敘史,這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實錄”;而對于這個功高蓋世英雄的悲慘遭遇,司馬遷是有自己的評判的,司馬遷通過多處互見法的靈活運用透露出了許多重要信息。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傾吐了自己對韓信一案的真實看法,他不遺余力地贊美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子以及《詩經(jīng)》的眾賢人作者,他也在為韓信、彭越、張敖、周勃、竇嬰、季布、灌夫這些當代被冤枉、被侮辱者作辯護,這也是在為自己慷慨陳詞,在歌頌偉大堅強的自我,毫無疑問,司馬遷也是在用古往今來有類似遭遇和經(jīng)歷的受迫害、被侮辱的人為韓信辯護。
從互見法來看,韓信被滅族,絕非因謀反之罪,而是劉邦夫婦為了自己的統(tǒng)治考慮,是忌憚其能的結果。
注釋
①②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488、3185—3186、3187、2517、2517—2518、2451、3146—3147、3158、3165—3166、3184、3185頁。④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97年,第1895、2732—2733、2735頁。⑤司馬光著,胡三省注:《資治通鑒》(第一冊),中華書局,1956年,第390—391、391頁。⑥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第1333頁。⑦中仁、啟予:《韓信的悲劇》,《學術論壇》1983年第2期。⑧國強、潔芒:《韓信為什么會發(fā)展到謀反這一步——〈淮陰侯列傳〉辨誣說質(zhì)評》,《唐都學刊》1989年第3期。⑨史繼璆:《論韓信之死》,《湖南師院學報》1980年第4期。⑩林燁卿:《韓信被殺是怎么一回事》,《書林》1981年第2期。趙玉良:《對韓信被誅原因之異見》,《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趙文靜:《韓信死因新探》,《錦州師范學院學報》1994年第2期。張大可:《史記研究》,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546—557頁。劉玲娣:《人格缺陷與韓信之死》,《河北學刊》2003年第5期。劉玲娣:《論韓信人格的悲劇意蘊——讀〈史記·淮陰侯列傳〉》,《陰山學刊》2004年第4期。蘇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2—233頁。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卷五《古文十弊》,中華書局,1985年,第507頁。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108頁。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肪砦濉渡驈V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42頁。郭嵩燾:《史記札記》,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3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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