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一
他叫曉文,十三歲時,母親和父親分開了,父親很快又成了家,又生了他弟弟,也難得來看他一回。雖在一個城市,坐車要一個多小時,父親那時候還沒有車,路程有點遠,這不是主要原因。原有的秩序被打破后,就不能按原有的方式再行進,之前,母親溺愛他,父親則不,疏離也自然。他心目中的父親像一個住客,大早走,天黑回,很少像別人的父親那樣陪伴家人,也極少帶他出去游玩,在家里,無論什么時候看到父親,都是埋頭在報紙或書籍中。他淘氣大喊大叫搞點小破壞什么的,每每遭溺愛他的母親的斥責,父親反而從不責怪他,最多盯他幾眼,眼神也并不凌厲。
或許父母離婚是必然,父母之間沒多少交流,難以想象他們曾經(jīng)戀愛時的情形。到他十六歲,這年,要好的一個同學的叔叔從鄉(xiāng)下來,去西山水庫炸魚。往年也炸過,都以豐收收尾。他跟同學一起去了,叔叔擺弄雷管時,不知道怎么就提前炸響了。同學叔叔炸掉了半邊臉,他炸掉了差不多大半只胳臂。同學離得遠,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第二年,父親帶他去上海安義肢,那家義肢廠有名氣,口碑好,材質(zhì)多樣,木質(zhì),皮質(zhì),鈦合金,塑料和硅膠。醫(yī)生最先向父親推薦昂貴的硅膠材質(zhì),德國進口,并展示做成的樣品,特別逼真,連手指上的紋路都像真的,指甲上還帶著半月牙形的暈圈。他被嚇住了,那么真,卻是假的。他不要這么真的假胳臂套在自己身上,他選擇了塑料做的。他更中意木頭做的,但木質(zhì)的材質(zhì)沉重。父親不明曲衷,說,不差這錢。
曉文那陣子做夢都跟胳臂有關,醒過來會茫然無措老半天。他適應了相當?shù)臅r間,確定從此只能用一只手來操作生活。但畢竟年歲小,還有很多快樂,照鏡子時,假手插在褲兜里,覺得一邊肩膀傾斜幅度大些會很帶勁兒,穿上衣服,袖口拉長,看不出毛病,就是那只胳臂不能打彎。再長大一點,才意識到傷殘對個人的重大意義,悲傷情緒時不時就在心底翻騰開來。
高考時他成績不理想,也不想花錢讀三流高校,母親給他租了間店鋪賣煙賣酒。店鋪在一條算不上主干線的街道旁,臨近一個公交站點,是一棟帶地下室的老式雙層建筑,二十多平方米,有一扇大窗和玻璃門。原先樓上還有幾家住戶,受不了嘈雜搬走了。這條街上的住戶都把一樓改造成店鋪,或出租出兌,要么自營,逐漸形成了一條較有規(guī)模的商業(yè)街,沒有大買賣,小門小戶。美容院,理發(fā)店,小超市,小吃部,大排檔,小診所,彩票站,藥店,臺球室,五金行,廉價服裝店。還有些小公司,大多做些信貸和租賃業(yè)務,來來去去,今天掛了牌子,也許不出半年就摘了牌,又換成另一家公司。
曉文店鋪那棟樓的地下室,是一家舞廳,光顧的都是些中老年人。年輕人不屑于這種地方,更熱衷于迪吧酒吧慢搖吧,只不過,依照慣例,舞廳門前還是有些一眼就識別出的特殊行當?shù)呐印?/p>
白天店里空閑時,他上網(wǎng)用鼠標打打游戲,聽聽歌,跟他在一起的是一條棕色泰迪犬。小狗一個月大的時候就來了,他叫它球球,跟它形影不離。早上吃過早飯后,就帶上球球從家出來去店里,路上買份晨報,讓球球叼著,晚上他睡床上,球球睡床下。他還讓母親做了一個小薄被子鋪地上,聽耳機時,他愛聽周杰倫和羽泉的歌,也聽李宇春。他把一只耳塞送進球球的耳朵里,球球支棱著耳朵,聽得似懂非懂。
因為球球,他認識了樓上曼莉美容院的媛媛。那天媛媛上班來早了,平日路上塞車,沒有一天不是紅色飽和的交通狀態(tài)。有個叫達沃斯的國際會議要開,車輛在這天開始限號出行,道路一下子暢通起來。媛媛早到半小時,美容院管鑰匙的人沒來,曉文則早早就開了店門。球球在大玻璃窗內(nèi)捕捉光影,媛媛看見了就驚喜叫道,好可愛的小狗哦,一腳跨進店里。球球平日見生人躲,跟媛媛有點一見如故,揚著小腦袋低低叫了兩聲,飛快地搖動尾巴。媛媛抱起它,問在柜臺里的曉文,它叫什么名兒?他說叫球球,媛媛瞪大眼睛,什么?球球?媛媛一捂嘴,我叫媛媛,它叫球球,我和它,我倆……媛媛咯咯地笑,看來我倆真有緣呢。
從這天開始,媛媛每天都要來店里看球球,跟曉文逐漸熟悉起來。媛媛十九歲,初中畢業(yè)后上了一所民辦美容學校,學習了一年,她干美容師也快兩年了。媛媛告訴曉文實際上自己不太喜歡這職業(yè),看上去挺美,工作場所干凈溫馨,美容師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但里面有行業(yè)規(guī)則。她跟她的小姐妹們必須具備推銷商品的本領,美容師都有向客戶推銷美容產(chǎn)品的任務,完不成銷售定額,就拿不到全額工資,連續(xù)三個月完不成任務,就可能被炒魷魚。媛媛的銷售業(yè)績不佳,她留在美容院是因為她的技術還不錯。媛媛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到居民樓里塞門縫小廣告,很多時候會遭人們的白眼。曉文說不喜歡就干別的唄,媛媛?lián)u頭。工作難找,她得堅持干下來。她是單親家庭,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她得讓自己經(jīng)濟獨立。
媛媛羨慕曉文,這么年輕就當了小老板,不看別人臉色。其實,曉文也有過憧憬,他想開飛機。跟父親去上海那年是坐飛機去的,跟坐輪船和坐火車不一樣,心里有種昂昂然然的感覺。奇怪的是,他身邊坐了一個怕坐飛機的人,那男人跟父親差不多的年紀,說每次坐飛機都緊張得要命。這男人還預言早晚要遭遇意外,坐了多年飛機,不可能一次意外也不發(fā)生,就像常在河邊走總會有濕鞋的時候,飛機,這么沉的大家伙,究竟有多靠譜誰也說不準,每年都有空難發(fā)生,不是在這里就是在那里。曉文不明白這人這么害怕飛行,為什么不選擇別的交通工具。男人說工作需要,飛機快,又問他胳臂是怎么弄的,說你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少了只胳臂算不上什么,有人兩條腿都沒了呢,男人只要棍子在就永遠是男人。
曉文清楚他這輩子都別想駕駛這回事兒,這輩子能干的大概就是待在這個小店里——如果能永遠開下去——賣煙賣酒,只要有人抽煙喝酒,他的買賣就黃不了,不會暴富,能維持生活,但這話不能跟媛媛講——媛媛以為開個店就能賺很多錢,他也有意識地在媛媛面前流露出被人稱作小老板的優(yōu)越感。他喜歡媛媛,也看出媛媛對他的好感,每天都找機會下來跟球球玩一會兒,跟他說說話。中午吃飯時,如果他母親沒來送飯,媛媛就替他買午飯。媛媛和她的小姐妹們吃遍了附近小吃部的簡單午餐,知道哪家的餛飩或過橋米線更好吃,買了飯媛媛跟他一起吃。有回兩人正吃著,母親給曉文送飯來了,見了媛媛,警覺地問媛媛好多問題。多大呀,在哪里念的書呀,家里父母是干什么的呀,是不是獨生女呀。曉文覺得母親問得太多,有點替媛媛尷尬,但媛媛落落大方地回答母親的問話。過后,母親說,這丫頭挺不錯。
他知道媛媛挺好,但他沒跟母親說媛媛還不知道他胳臂的事。他從不穿短袖衫,最熱的三伏天也是長T恤,有那么一兩回,他發(fā)現(xiàn)媛媛注意到他胳臂,眼神流露出異樣,他便更小心地掩飾著。
有天晚上,曉文關店時媛媛還在加班,他就等在店門口,直到媛媛的身影出現(xiàn)。他陪著媛媛走到公交車站點,媛媛說你看滿天都是星星。他抬頭看了看天,點點頭,說我們都是披星戴月干活的人。又說小時候傻,追著月亮跑,以為能追得上。媛媛說,你才不傻呢。第一次離媛媛這么近,他的心怦怦直跳。
那天,媛媛給球球帶來一點火腿腸喂它,一扭臉,對他說,天這么熱,你怎么還穿長袖衣服呀。他一頓,垂頭看一眼胳臂,不能再隱藏了,說我這是義肢。媛媛沒聽懂,什么織呀?他說我這只胳臂是假的。媛媛捂嘴笑,你干嗎開這樣的玩笑啊,那你猜猜我哪只眼睛是玻璃做的。他認真道,是的,這是假胳臂,塑料的,從這兒到這兒。他從上到下比了一下,擼起袖口,用手指彈了彈,假胳臂發(fā)出顯而易見的聲響。猝不及防地,媛媛的臉就紅了,就像在那里蹲得過久,猛站起身時血液都涌上來了似的。他索性說,我像那個獨臂老人,晚上睡覺摘下假胳臂當枕頭。他不知道媛媛有沒有看過獨臂人那部連續(xù)劇,有關于獨臂人的電影電視不少:一個當兵的從戰(zhàn)場上歸來,他家人看到他一只袖子里空空蕩蕩。另一部電影的男人去西部淘金,他帶回了金子,袖口里的手變成了金屬爪。還有一部武打片,其中一個武林高手就是獨臂人,每到性命攸關的時刻,那只殘臂中都能飛出致人于死地的毒鏢,百發(fā)百中。還有獨臂拳王,獨臂刀客,獨臂球俠,獨臂神尼,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獨臂人呢。
曉文從媛媛的臉上看到了驚慌和恐懼,還有惡心。
二
二十三歲這年,母親第一次為他安排相親,對象是兒時患麻痹癥的一個女子。之后,母親,親友包括父親的第二個妻子都幫著張羅婚事,總也不成功,問題出在曉文內(nèi)心抗拒自己是殘疾人的事實,直到二十七歲,他認識了丁丹。前一年,他差點跟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兒成親了。女孩兒跟爸媽和兩個弟弟幾年前來城里,在一家面館當服務員,她爸媽在工地干活兒,兩個弟弟都上小學,一家人住棚戶區(qū)。
女孩兒長得不漂亮,也不丑,四肢健全,很健康,兩個臉蛋紅紅的。曉文覺得她又土氣又邋遢,說出來的話也讓人惱火。第一次見面就說她見過截肢的人,膝蓋以下是一根金屬棍,但能跑能跳,又說假腿比假胳臂強,不耽誤干活。曉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么直白地提到他的胳臂,他不想再跟女孩兒見面了。母親說你不能指望一個連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人有多么好的教養(yǎng),但人是可以教化的,說話不拐彎的人直率。
第二次跟女孩兒見面看了場電影,這是女孩兒在城市快十年當中看的第二場電影。第一回也是跟別人介紹的對象一起看的,電影票那么貴,不如看電視,她跟曉文講最快樂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干,只看電視。她家有臺老舊的電視,只能看三四個頻道,每天都跟兩個弟弟搶電視看,弟弟搶不過她,總是她看得最多。那天看的是一部下了線的影片,影院里沒多少人,大多的座位空著,女孩兒嘴里不閑著,對演員評頭論足,誰比誰好看,誰看上去不像好人什么的。他心里煩,不搭腔,進場時買了桶爆米花。女孩兒扭臉看他,突然笑起來,你們?yōu)槭裁闯詵|西都不張嘴呢,像牛反芻似的。
隔天母親主張請女孩兒來家里吃飯,飯桌上,女孩兒跟母親講她表妹在鄉(xiāng)下定了親,男方家過了八萬塊錢彩禮。她咂著舌頭說男方家摳門,在她們老家那兒,有過二十萬塊的彩禮。母親說我們城里不興這個。女孩兒說她媽說了,不管城里還是鄉(xiāng)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彩禮是免不了的,沒有多也有少。曉文擱了飯碗離開了家。那天半夜,母親到店里找他,隔著門,母親嘆了口氣,你實在不愿意就算了。
他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陪他經(jīng)歷了很多次的失敗相親之后,母親比他實際得多。歸根結(jié)底,希望他結(jié)婚,而不是等到三十歲之后還是個光棍,現(xiàn)在各方面都優(yōu)秀的單身男性不少,他的機會不會比別人多。除此,母親寧愿他娶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兒,也不想他對一個離婚的又帶孩子的女人動感情或抱幻想。先前他認識了一個離婚的女人,大他幾歲,有個五歲的女兒,是一家小廠子的出納員。女人看他的眼神有幾分憐惜,他對旁人的同情一向不自在,但這女人溫柔的神色讓他心生好感。兩個人相處兩個月,從第一次接吻到作為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跟這女人發(fā)生的,他想就是她了。
母親反對得厲害,把撮合他和女人認識的親戚罵了一頓,那陣子天天守在店里看著他,防止他跟那女人接觸。他覺得母親不必如此,他不會跟母親對著干,或者說,他不想違背母親,他對母親心懷愧疚。母親一直都沒再婚,其實她是有很多機會為自己打算的,當有人來為母親說項時,母親說等我兒子大些再說罷。他長大了,母親說等兒子工作以后再說罷。他開了店,母親又說等我兒子有了自己的家后再說罷。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家,母親是不是就會放下了。他的感覺就是,母親生下了他,他便只給了母親一條路可走,那就是一直陪著他走到底,他是母親的過去,也是母親的未來。他并不想如此,他也痛恨孤兒寡母這個詞,有時,他會覺得跟母親的這種永遠都撇不開的關系是一種無形的束縛,母親在他在,他得為母親負責,負責一輩子,負責到底,這樣才能與母親的付出對等。
丁丹是一家星級酒店客房的保潔員,有點斜視。相親的時候,丁丹帶著她的好朋友楊晶,她只有這么一個好朋友,一臉樂于助人的笑容,是個胖子,兩人曾經(jīng)是同班同學。楊晶負責在曉文和丁丹之間調(diào)解初次見面的拘謹和尷尬,問他胳臂是怎么弄的,又問他是什么星座,還說哪天給他看看手相,說自己會算命。其實就算楊晶不在場,他和丁丹也不會成為啞巴。丁丹不是個靦腆的人,只是有點悶悶不樂,或可能是她慣常的表情,她愛低頭,躲閃著別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眼神讓別人不那么舒服。后來丁丹告訴他,她覺得楊晶在她相親時話太多了,有點喧賓奪主。又說,楊晶認為他不像二十七歲,倒像個大男孩兒,她的意思就是說我看上去比你大好幾歲似的。丁丹有些忿忿,楊晶總是打擊她,反過來,她陪楊晶相親時可從來沒說過消極的話。他有點不明白丁丹跟她朋友的這種關系,有點怪異,仿佛是將對方作為自己必要的陪襯。他像二十七還是更像個大男孩兒這不重要,關鍵是他跟丁丹的條件對等,半斤八兩,不像他跟一個哪兒哪兒都好的女性相親會產(chǎn)生俯就感和自卑感。
情況就是這樣,見了面,不討厭對方,就可以走下一個階段,相互了解的階段,然后就談婚論嫁。相親的目的就是為結(jié)婚,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那個了解的過程大概就可以定義為戀愛罷,沒有想象的那樣令人怦然心動。這些年,可能唯一讓他心動的就是媛媛,偶爾的時候,看見窗前走過美容院的女孩子,他會想到媛媛。不知道她現(xiàn)在做什么,或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像媛媛那樣的女孩兒,不太挑剔的話是很容易嫁人的。
曉文不懷疑自己最終也要結(jié)婚,但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不結(jié)婚不成嗎?他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兒都在告訴他相戀的人會結(jié)婚,要結(jié)婚,結(jié)婚是為了更幸福。他若聽了母親的話跟那個鄉(xiāng)下女孩兒或之前相過的某個女子結(jié)婚,他會感到幸福嗎?結(jié)婚的目的那樣清晰,真相卻是模糊的,他擔心的是不管他跟誰結(jié)了婚——媛媛除外——會不會像父母曾經(jīng)的那樣,沒有吵架,沒有指責,也仿佛沒有痛苦,有的是漠不關心的冷淡和疏離,最終的結(jié)果也像他們一樣。但他還是要往前走的,母親催促著他,他停不下來。
丁丹爸媽都退休了,她爸有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島素平衡血糖,家里有個三十大幾的哥哥,患躁郁癥,發(fā)作起來全家不得安寧。丁丹跟曉文抱怨她爸媽把所有精力和財力都放在她哥哥身上,對她關心就很少。
兩人約會時,除了相親那回楊晶替丁丹問過他胳臂的事,她再沒提過,只是很留意不碰到他胳臂。他想她得有個習慣和適應的過程,就像他必須得習慣她的斜視一樣。另一方面,丁丹的態(tài)度更積極更主動些,每天下班都要來店里幫他賣貨,有些老主顧見了跟他開玩笑,什么時候吃老板的喜糖啊,每逢這時,丁丹就意味深長地看他??爝^年時,丁丹來跟他商量過年去雙方家買什么禮品。他也不知道買什么東西,以前走親戚什么的都是母親來打理,煙和酒大概是不可缺的吧,還有水果,他得問問母親。丁丹問他母親和父親都喜歡什么或喜歡吃什么,他說不上來母親有什么特別喜歡或特別愛吃的東西,父親就更不用說了,每年過年他都去給父親拜年。兩年前,父親給他買婚房付了首付款,還負責裝修的費用,房子六十多平,裝修也不錯,丁丹看過一回,很滿意。開始她以為婚后要跟他母親一起生活,跟他提過怕與婆婆處不好,暗示他婚后不想跟老人一起住。
丁丹說要不我給你爸你媽每人買一件羊毛衫吧,好一點的,給你爸買米色的,酒店有個客人穿的是這個色,里面襯著黑襯衫,老帥氣了,你媽呢,她喜歡什么色的?現(xiàn)在上了歲數(shù)的人都喜歡艷色,要不買紅色的?他搖搖頭,母親從來沒穿過紅色的,會嚇到她。他說給我爸買就得給我阿姨買,父親第二個妻子一直對他客客氣氣,他跟弟弟的關系隨著長大拉近了些,弟弟也想養(yǎng)一條像球球那樣的小狗,但他媽不讓,偶爾他放學后會到他店里帶球球出去玩一會兒。逢年過節(jié)他去看父親,帶著球球,弟弟興奮地逗弄它,跟他媽說狗有多好多聰明,但他媽就是不讓兒子養(yǎng)狗,怕耽誤了學習。
丁丹說那就是三件了,好點的羊毛衫都挺貴的。他說不用你花錢。丁丹說那怎么行,你爸可是給我們買了房子的。她說單位年終會發(fā)獎金,加上工資,她能買下來。到了關店的時候,丁丹沒走,他在網(wǎng)上看電影,丁丹在他身后,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出現(xiàn)床上鏡頭時,他感覺自己燥熱起來,正放著的電影被他設置成暫停狀態(tài)。他起身關了店門,隨手關了燈,里面能看見外面的街,外面看不見店內(nèi)。他把丁丹擁到柜臺上,幫我一下,他說。丁丹忸怩著做了。球球從角落里沖出來,繞著他腳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驀地,它狂叫起來。
燈重新亮起來后,他坐回原來的位置,拿過離手邊最近的一盒萬寶路,撕開,用牙叼出一根,點燃,吸了一口。這是他第一次吸煙,他以為會嗆到咳嗽,但沒有,只微微有些惡心,很快就過去了。丁丹說,你也抽煙呀,他笑笑,沒說話。丁丹俯在柜臺上,擺弄著手機,楊晶今天還問我什么時候結(jié)婚,哎,真的,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三
五一時他們領了證,兩人去北京旅行一星期,回來時擺了兩桌酒席。吃宴席的都是至親,他父親沒到場,他請了兩個要好的朋友。跟他交情最久的是齊東,他叔叔被雷管炸掉了半邊臉,齊東這些年一直覺得對不起他,他不知道怎樣消除齊東的愧疚。不是他的錯,甚至也不能說是齊東叔叔的錯,自己掉了一只胳臂,齊東叔叔也毀了大半個人生。鄉(xiāng)下種地的,沒有錢,當初賠了他家?guī)浊K錢,就再也拿不出錢來了,不僅拿不出錢做賠償,自己也不能做植皮換膚,常年戴半邊面罩像電影打劫的角色。齊東大學畢業(yè)后考了公務員,總想法幫他,親戚朋友同事辦事用到煙酒的時候,說服人家到他的店里消費。他也不讓齊東作難,價格自動降到最低。齊東帶妻子小路一起來吃的酒席,他認識小路,跟齊東都是同學關系,也是他初中時暗戀的對象。他給她寫過一首藏頭詩,詩開頭的一個字連起來是我在等你。他沒把詩給小路,他膽怯,害怕被嘲弄,他也沒有作詩的天賦,是突如其來的沖動,這樣的沖動,也就那一回。
去北京是丁丹要求的,這是她提出的唯一的愿望,從小到大,她沒走出過這座城市。母親不反對他們旅行的想法,就是有點詫異丁丹工作這些年,一點錢都沒攢下,不說嫁妝,自己都沒買幾件新衣服,母親跟他嘀咕這媳婦兒過日子可別跟個漏勺似的。他沒去過北京,跟父親去過上海,為了他的胳臂,從上海又去了杭州和蘇州,那是他跟父親相處最多的半個多月。在上海時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一連拉了兩天肚子,吃黃連素和整腸生都不管用。到醫(yī)院打了吊針,從醫(yī)院回旅館的路上,沒攔到出租車,父親背著有氣無力的他。夏天。近四十度的氣溫,父親因為穿皮鞋腳上磨出了泡,買了雙拖鞋穿。他在父親的肩膀上看見父親穿著拖鞋的腳一步步邁動,發(fā)出踢踏的聲響,汗水從父親的后頸往下淌,像蒸了桑拿。等他恢復了一些后,父親帶他去了杭州。杭州離上海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這是滿眼都是綠樹的城市,除了著名的西湖,父親帶他去了一個叫五云山的地方。在森林茂密的山塢中,他第一次看到萬竹掃天的竹林,仰臉幾乎看不到竹尖,竹林外炎熱,林內(nèi)幽靜清涼,更有清泉淙淙地流動。父親指指竹根,那里有剛鉆出地面的嫩筍,清炒很好吃。父親說。五云山有很多古樹,父親告訴他樹的名字,棕櫚,巨杉,楩楠,上千年的古楓香樹,父親似乎知道所有樹的名字,讓他大為驚奇。父親指給他看的古楓香樹,軀干粗得幾個人才抱得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