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
一上午的訓練終于快“熬”到頭了。往常這會兒都是等鳴金收兵的“垃圾時間”。你想呀,整整三個多小時揮汗如雨地打打殺殺,誰還有多余的精力呢?武強跟其他戰(zhàn)友一樣癱坐在草地上,閉了眼享受著難得的休閑時光。不料這時他的后背不輕不重地挨了一拳。
武強極其不滿地轉過頭去尋找襲擊者時,看見劉老兵正往回收著手。武強眼里的炮彈冰雹般砸向對方。劉老兵瞅都沒瞅他,對班長說:“武強的障礙練得不錯,是不是讓他練練,給咱們的午餐加個‘特色菜?”
班長露出了言聽計從的神色,其他的戰(zhàn)友也在臉上寫出了隨聲附和的表情。要是自己無動于衷,那就是跟全班人作對,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成了孤家寡人?可如果照他們的要求去做,無疑掉進了他們挖好的陷阱,逼迫著自己挑戰(zhàn)極限,動作干凈利落皆大歡喜,拖泥帶水可就丟大發(fā)了。這時要做到恰到好處,簡直是與虎謀皮。武強憋了一肚子怨氣,但還是咬著牙站了起來。
障礙物個個像齜牙咧嘴的怪物,面目猙獰地或蹲或臥著,準備著隨時一躍而起給武強以致命的一擊。沒有退路的武強攢足了力氣,率先過了矮墻,接著又過了獨木橋……幾個動作做得算不上行云流水,卻也沒太拖泥帶水,武強穩(wěn)住了神,有了信心,當他本想一鼓作氣地翻躍其他障礙物時,卻在征服高低墻時掉了鏈子。由于步幅沒有掌握好,他被尷尬地掛在了上面,掙扎了幾次都做了無用功,力氣耗盡了,撲通一聲灰頭土臉地掉了下來……
正當他不知所措、又無地自容時,劉老兵卻飛樣地跑了過來,不錯,不錯,但不能就此止步!
武強暗暗地將右手握成了拳頭。
你就是打我?guī)子浿厝?,你也要征服高低墻?/p>
武強無可奈何地將拳頭松開,賭徒似的望著劉老兵。
你跟在我的后面跑。
他倆退到足夠翻越高低墻地方,劉老兵說,按照我的節(jié)奏來。
說來也怪,跟著劉老兵跑反倒很輕松地跑完了余下的障礙。
你勝利了!聽得出,這話是劉老兵的心里話。
武強畢竟是初生牛犢,想找回剛才丟掉的面子,就說,我重來一次!
真的?劉老兵喜出望外地說。
武強沒有回答,掉頭重新跑了一遍。盡管他的動作因過度勞累動作明顯變形,卻連貫地跑了下來。
午飯武強吃得比平常多了一倍。劉老兵看著他風卷殘云的吃相,悄悄聲說,跟誰賭氣呢?
跟我自己賭氣!不多吃,怎么能扛得住折騰!這話噎得劉老兵的眼睛往上翻了幾翻。
吃罷晚飯,武強坐在馬扎凳上,邊用手敲打著木棍子似的雙腿,邊胡思亂想了起來。自下到老兵班以來,不是班長的劉老兵一直對自己格外“照顧”,像“影子”似的不離左右,他表面上似乎在幫助自己,實際上卻在與自己作對,故意讓自己難堪。他到底安得什么心?是看自己出丑開心,還是別有用心?武強想打開窗戶說亮話,找他單獨嘮嘮。
發(fā)什么呆?你這樣,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啊。想曹操,曹操就到。說話的正是劉老兵。
我正想找你,你就來了。武強瞅著對方很認真地說,我想問問我想不明白的問題。
劉老兵挨著武強坐了下來,露出了未問先卜的表情。看著對方的神態(tài),武強心頭的無名火騰地躥了上來,但面對一個有著很高威信的老兵他還不敢太放肆,就強壓了下去。盡管這樣他的語氣愛憎十分明顯,你為啥老盯著我不放?為啥老在眾人面前讓我下不來臺?問了這兩個要緊的問題后,一個一直想問而沒有問的問題也冒了出來,你對我這么“關心”,如果是真關心的話,最開始的那次緊急集合為啥沒有叫醒我?
劉老兵還是那副一切盡收眼底的表情,在回答時卻繞過了前兩個,避重就輕地回答了第三個,兵是為準備打仗和打仗而存在的,沒有戰(zhàn)爭時要學會枕著情況入眠,這樣就能保證一旦有情況就能立即行動。一個合格的軍人,他即使睡下了,大腦里的預警雷達也工作著。你沒聽老兵講嘛,“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兩眼一閉提高警惕”。那天為啥沒有叫你,就是想給你打下個深深的烙印。如果叫你,以后你就有了依賴,這對你有什么好處?自從那次你出了洋相后,再緊急集合,你不是沒拖后腿,并且一次比一次利落嗎?你敢否認這樣的結果不是那次走麥城給你敲響了警鐘?我是個白丁不假,但白丁也有白丁的責任。
劉老兵的這番話,讓武強無懈可擊,但又難出心頭那股惡氣,如鯁在喉卻又不能一吐為快,憋得他相當難受,只好選擇了沉默。
劉老兵看了看他,沒有收住話頭,仍是得理不饒人地說,以前我們老喊“狼來啦”,那是為了提升訓練成績搞的情況刺激,現(xiàn)在“狼”可能真的來了,如果還不準備好,那就要吃大虧的。為了有備而戰(zhàn),我們就要自覺地在提高本領的“煉獄”里打幾個滾,把自己盡快地煉成鋼鐵戰(zhàn)士。
對方說得沒錯,句句在理,可武強的心里頭就是不舒服,于是一發(fā)炮彈脫口而出,你這個水平完全可以當個干部。
也許劉老兵壓根沒有想到武強會說這話,也許這話捅到了他的痛處,就不再說話了。復仇的快意花一樣在武強的臉上盛開了,籠罩在心頭的烏云不見了。
可武強的笑意并沒有盛開多久,就聽劉老兵說,我倒想問一個我鬧不明白的問題,那次緊急集合大家都醒了,為啥唯有你睡得跟死豬似的?
因為我做夢做得太認真了。
誰讓你做夢的?
武強被這句不可理喻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大著膽子回擊道,我咋知道,夢是自己跑到我的頭腦里去的,又不是我邀請它來的。
那你不會牢牢地鎖上夢進入的通道?
我沒這樣的鑰匙,你給我一把吧!
接著!劉老兵做了個扔東西的動作,又說道,這把鎖叫意志!
意志?!武強聞聽哭笑不得。
對,是意志!你慢慢琢磨吧,等你想明白了,你肯定不會做夢了。
雖然當時武強并沒有認可劉老兵的話,但“意志”這兩個字還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大腦最顯眼的地方上。從此,他再也沒解開過夢的衣裳。
上次與劉老兵對抗式的交流后,劉老兵有段時間沒有找武強的毛病了。武強想可能自己做得挺好了,劉老兵即使想雞蛋里挑骨頭也找不出毛病來了,提防劉老兵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
可武強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劉老兵可不是輕易收手的茬兒,暫時不找武強的麻煩,不是從此罷手,而是等待時機,一旦機會成熟了,他想給武強挖個更大的“陷阱”。
看到這,讀者肯定迷惑了,武強明明是個不錯的兵,劉老兵為啥處心積慮地與其作對,三番五次地讓其下不了臺?他咋這么損呢?
其實,要這么想就錯了。劉老兵在團隊可是個公認的精兵,現(xiàn)在雖然不是骨干,卻不比骨干發(fā)揮的作用小,要不連隊也不能留他到現(xiàn)在呢?劉老兵當兵的第一年就入了黨,第二年就當上了班長,帶出幾茬好兵,前幾年連隊的班長基本都是他帶出的兵。如果不是與機遇擦肩而過,他現(xiàn)在應該是中尉副連長了。然而,事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好漢不提當年勇。劉老兵將過去的一切往統(tǒng)統(tǒng)地打包,封存在記憶的深處,仍在默默無聞地發(fā)揮著一個老兵應有的作用。
一個問題解開了,另個問題又出現(xiàn)了,連里有三十幾個新兵,劉老兵為啥單單選擇了武強?這是因為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武強是個有頭腦能擔重任的人。只不過現(xiàn)在他需要從心智到體魄,從能力到素質加鋼淬火?,F(xiàn)在不能像過去那樣按部就班地引導他,而是要幫助他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蛇@個跨越發(fā)展不是拔苗助長,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既穩(wěn)扎穩(wěn)打,又事半功倍,所以劉老兵才如影隨形地地不離武強左右。
當然,劉老兵的這個想法肯定跟連隊匯報了,不征得同意,也不會發(fā)生上面的事。只有對他設防的武強,還蒙在鼓里。就目前武強這個狀態(tài),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認同,因為他的內(nèi)心深處正經(jīng)歷著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
武強雖生長在遼西邊地,他的學習成績不但不費力氣地馱著他飛了出去,而且還飛向了一所重點大學。他大學畢業(yè)選擇了當兵,是在剛入校軍訓時,負責軍訓的一個班長幫他埋下的種子。那天休息時,他跟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班長閑嘮時,問,當兵好嗎?班長笑著反問,如果沒有人保衛(wèi)祖國,你能在大學校園里平心靜氣地讀書嗎?他眨巴眨巴眼睛有種被羞辱感,勉強笑了笑,回擊了一句,不都說,當兵的都是傻大兵嗎?班長眼睛變得大大的,一口惡氣往嗓子眼涌,但他憋紅了臉后硬是把他壓了回去,平靜地說,你說我傻嗎,我傻怎么指揮你呢?人們說的傻,也許就是軍人的步調一致,一切行動聽指揮吧?也許是當戰(zhàn)爭來臨那天,他能赴湯蹈火吧?也許正因為軍人身上這種頑固不化的傻,才被稱為“最可愛的人”吧?……
這次對話,武強對軍人有了新認識,也和班長成了好朋友。在以后的交往中,班長也告訴他,當兵可以得到多方面的鍛煉,如果不當兵也許后悔一輩子呢!武強當時就想脫口而出地表示,他將來要去當兵,可這話在舌尖上打了幾個轉轉又咽了回去,怕說了將來不能兌現(xiàn),白白地增長自己的思想負擔。大學畢業(yè),他找了幾份工作,都沒能拴住自己,當年想當兵的種子正式發(fā)芽了……
武強當時是這樣想的,剛走出大學校門,又上軍隊大學校,等于自己獲得了“雙學位”。自己有知識,又有在部隊養(yǎng)成的吃苦耐勞的素質,回到地方差不多該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當上了兵,又得知如果是二本以上畢業(yè)的大學生士兵,可競爭提干名額,他更是心花怒放,因為這樣自己又多了一個選擇,如果提了干那簡直是鯉魚跳龍門了,所以他拼命表現(xiàn),以期給大家留下好印象,到條件成熟時好一路綠燈。誰知這個劉老兵卻偏偏從中作梗,處處損害著自己的形象!
播種思想是一回事,收獲思想則是另一回事。劉老兵這樣“折磨”武強,是有他的深意的。新兵入營就開始的教育,如春雨潤物,但等思想的苗兒長出來還有一段時間,加上不同的兵不一定有著相同的追求,表態(tài)往往跟心態(tài)還不一致,這需要因人而異地灌輸,讓愛國主義、革命英雄主義的抽象概念,在不同的戰(zhàn)士心中具體化、形象化,才能轉化成動力,朝著共同的目標努力。武強的思想正處在懂得了不少大道理,但還太抽象、還需要聚焦的階段上。劉老兵一直想著的是,如何盡快地讓武強從思想到行動上盡快地成熟起來。
正當劉老兵想著如何幫助武強再上層樓時,機會來了。五月中旬,排長上學走了,班長做闌尾炎手術住進了醫(yī)院。為不影響工作,劉老兵成了一排代理排長,這個結果是武強意料之中的事,出乎他意料的事是代理三班長班長的擔子落到了自己的頭上。聽到連長念到了自己的名字時,武強蔫了,一下子覺得肩頭放了一副千斤重的擔子。連長、指導員又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你還愣在這干啥,還不走馬上任?解散了,官兵陸續(xù)散去時,劉老兵見武強還呆站著,就提醒說道。
讓我管咱全班,這怎么可能?是不是又是你給出的“餿主意”?武強顯得六神無主的樣子。
劉老兵像是頭一次見到對方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搖搖頭,一臉壞笑地說,是我出的怎么樣,不是我出的又怎么樣?我出的主意,連里采用了,說明我說話占地方,我推薦你當,說明你在我心里占地方。你要真是扶不起來的阿斗,趁現(xiàn)在趕緊跟連里辭職,但后果是,從此你在全連人心目中成了不敢挑重擔的人。要是想撂挑子,現(xiàn)在就去匯報,否則黃瓜菜就涼了。說完,他得意洋洋頭也不回地走了,將武強孤獨無援地晾在了那里。
劉老兵,你這不成心看我笑話嗎?你整天“關心”我,武強將“關心”兩字說得很重,可等真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卻見死不救?
聞聽這話,劉老兵收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沒有把握地問,你真的想當代理班長?
這次叫住劉老兵,到底是想要他關心自己什么,武強還真沒想好,但見對方陰陽怪氣的架勢,武強卻賭氣地點點頭。
你真的需要我的幫助?
武強點點頭。
我的話你真的能聽進去?
武強還是點點頭,緊接著又急切地說,這都火燒眉毛了,你就別賣關子了,撿干貨說。
劉老兵收斂了調侃的表情,以少有的嚴肅的口氣說,別小瞧班長的角色,班長是兵頭將尾。代理班長也是班長,至少在代理其間不要有臨時想法,要全力以赴進入角色。連隊讓你代理班長,是對你的信任,是對你工作的肯定,你要珍惜這個鍛煉自己、提高自己的機會……
接下來,劉老兵又說了一大堆話,武強似懂非懂地聽著……
有時候現(xiàn)實比小說更加難以琢磨,因為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xiàn)實往往毫無邏輯而言。走馬上任三天了,武強還像是在夢里,別看班里就那么十來個人,讓他們的意志都砸到一個點子上,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集合站隊沒有以前迅速了,訓練時個別老一點的兵還趁機偷懶。
這天上午的班戰(zhàn)術只練了兩遍,就有兩個戰(zhàn)士消極怠工。武強強調了一下紀律,一個老點的兵笑嘻嘻地說,班長,都訓出了汗,休息一會兒吧。說著,他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又見兩個戰(zhàn)士眼里射出了贊成的目光,無奈之下武強只好從自己的口里出發(fā)了別人的心聲。
武強皺著眉頭也坐了下來,只不過他沒有加入侃大山的行列,而是撿了堆石子,一下下地打著不遠處的大石頭。
別的班訓得熱火朝天的,你班咋怠訓呀?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是劉老兵來了。
戰(zhàn)士們都站起來了,劉老兵看了一眼仍無動于衷的武強,不滿的聲音從他的嘴里射了出來,怎么還不組織訓練?
只見武強有些茫然的眼光變得堅定起來,直直地盯著對方,一字一頓地說,上午規(guī)定的訓練內(nèi)容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這是以逸待勞,想攢足精神頭下午更上一層樓。
真的?劉老兵的聲音比平時高出了八倍。我看就算你有信心,全班的戰(zhàn)士也不一定跟你一樣盲目樂觀吧?
武強的嘴角延伸出了幾條充滿譏諷的紋路,讓人覺得劉老兵一語中的,同時也讓人看出,他不但對別人沒有信心,更糟糕的是對自己也沒有信心。
這副樣子,讓劉老兵很惱火,武強咋成了滾刀肉了呢?就也來了氣,沒好氣地說,是騾子是馬,還是拉出去遛吧?現(xiàn)在我來驗收。
唰!戰(zhàn)士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武強的臉上,想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他下一步的打算。然而,他們都失望了,武強的臉毫無異樣。
行!但在你驗收前,我有個要求……
劉老兵沒有吭氣,而是用鼓勵的目光讓武強說下去。
武強用手指了指訓練時第一個撂挑子的戰(zhàn)士說,我想先跟他比試比試摔跤!
除武強外,所有人都愣住了。戰(zhàn)士在沒當兵之前就在體校練了幾年,當兵后可是打遍全團無敵手的摔跤高手?。「思冶仍?,不就跟在龍王爺面前賣自來水一樣嘛,也太自不量力了。
我看比摔跤就算了吧,還是讓我驗收吧。劉老兵怕武強丟人,想給他一個臺階下。
還是比完摔跤,再請你驗收吧!誰知武強竟不知好歹起來。
每次團里組織活動,戰(zhàn)士們都要雷打不動地表演一回散打絕活,他根本沒把武強放在眼里,眼里噴射出了輕視的光來,意思是,就你這個愣頭青,還想跟我過招?小樣!
沒比之前勝負似乎就已定了,但還是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那戰(zhàn)士用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表情看著武強,那意思是“開始吧”!
武強也不搭話,繞著對方走了一圈,對方像是根本沒把對手放在眼里似的,仍穩(wěn)穩(wěn)地站。“哎!”這時就聽武強響雷般地大叫一聲,還沒等戰(zhàn)士反應過來就被摔到地上。
“啊!”大家都萬分驚訝地將嘴張得大大的,有的差點咧到了腮幫子上。
武強的這次“偷襲”成功,戰(zhàn)士很尷尬,慢慢地站起身來,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再來一次!
且慢!聽到武強的叫停,大家明白,這是他想見好就收,明明不是人家的對手嘛,僥幸勝了,也夠風光了。不料,武強卻說,比可以,我奉陪!可你要弄明白,這次你為什么輸了?也不等對方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地說道,這回,你輸在驕傲上。驕兵必敗,這句老話值得你好好地掂量掂量。說完一擺手,來吧。
丟了面子,戰(zhàn)士不敢再小瞧對手了,也在動中尋找著戰(zhàn)機,在移動時他瞅瞄了武強的一個空檔,老鷹抓小雞般地將武強牢牢地箍住。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這回武強是必輸無疑了。煮熟的鴨子是跑不掉的,好像是在報剛才的一箭之仇似的,戰(zhàn)士沒有立即將其放倒,而是玩起了貓抓老鼠的游戲。這時,有的戰(zhàn)士看不過去了,就說,咋還不將武強摔倒?
可戰(zhàn)士還是不為所動,還想再“玩”一會兒。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武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將戰(zhàn)士摔倒了!這次似乎比上次重了些,戰(zhàn)士痛得直吸冷氣。
如果說第一個回合,武強贏在偷襲上,大家還站在戰(zhàn)士這邊,第二個回合卻發(fā)生了大逆轉,紛紛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戰(zhàn)士了。得勝的武強臉上的表情還仍如以前那樣平靜,但還是得理不饒人地說道,你知道你這次又為什么輸了嗎?你這次輸在大意失荊州上。明明一招能擒敵,卻不速戰(zhàn)速決,養(yǎng)虎為患必定遭殃!
再比一次吧。得寸進尺的武強仍沒見好就收,而是又發(fā)出了咄咄逼人的挑戰(zhàn)。
三局兩勝,已輸了兩局,就算第三個回合戰(zhàn)士贏得風光無限,也毫無意義了。戰(zhàn)士徹底紅了臉,提起自己的槍吼道,訓練吧!
不,先驗收!武強糾正道。
當戰(zhàn)士各就各位等著劉老兵發(fā)號施令時,劉老兵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認真地看了看武強一臉壞笑地說,不驗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來的訓練,戰(zhàn)士們都按照武強的口令一絲不茍起來,再也沒有敢起屁的了。
這次摔跤,以名不見經(jīng)傳的武強勝出結束,讓戰(zhàn)士們大跌眼鏡。午飯后,就有戰(zhàn)士找武強討個究竟。武強本不想抖出緣由,見對方打破砂鍋紋(問)到底勁,只好道出了真相。
原來,在上大學期間,武強見不少同學紛紛給自己開辟第二課堂,也覺得自己的多余精力不找個合理的釋放空間,白白浪費了太可惜,想起曾看過的老電影《少林寺》,于是選擇了學武術。本來想學點毛皮,用它防防身也就罷了,可教練卻說他的悟性很高,如果堅持下來功夫肯定了得,就是將來見義勇為也不會吃虧。盛情難卻,武強也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當兵后,他從來也沒有向人展示過這方面的特長,倒是沒少看被摔倒的戰(zhàn)士表演,早對他的招數(shù)了如指掌。這次是被逼無奈才出手的。第一個回合,武強只想提醒對手一下“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第二個回合,他根本沒有發(fā)力,只想束手就擒,給對手一個臺階下,誰知對手不知趣,沒完沒了地“羞辱”自己,才激起了他的火氣,氣貫長虹地將對手撂倒的。
聽了武強自揭謎底,戰(zhàn)士們很佩服,都吧嗒吧嗒嘴,暗自想道:自古都是真人不露相呀。武強的威信也徹底地在戰(zhàn)友中樹立了起來。
熄燈號響了。武強卻沒有一丁點兒的睡意。自從當上了代理班長,孤獨而親密的自我折磨成了他每個晚上的必修課。他在總結一天工作的得失,在思考著新的一天工作思路。有時為出現(xiàn)的失誤而懊惱,有時為想出一個好的思路而高興。沒“代理”前他是那么輕松,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如果不站崗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現(xiàn)在卻不能夠了。班長可不是好當?shù)?,或者說當一個稱職的班長太不容易了。
這時門輕輕地開了,武強在黑暗里睜開了眼睛,其實不用看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劉老兵。劉老兵徑直走到他的床前,小聲說,沒睡吧?跟我到外面走走。
武強麻利地穿上衣服,相跟著走了出去,他隨著劉老兵樓后的“士兵林”停住了腳步。“士兵林”是每年新兵栽的白楊,大的已有一抱粗了。武強以為劉老兵又是來“教訓”自己呢,便習慣性地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
通過幾個月時間武強與劉老兵的碰撞磨合,他的逆反心理少了,由愛和恨交織起來的情緒也蕩然無存了,現(xiàn)在對他只有佩服,倒巴不得能從對方的嘴里多摳出些管用的東西,成為提高自己本領的墊腳石。
可這次,劉老兵老半天沒有開口,而是圍著自己當年栽的白楊樹畫著圈圈。他這是怎么了?對方不說話,武強也選擇了沉默,干嗎非得勞煩自己引劉老兵說話呢?令武強始料不及的是對方一直鎖定了默不作聲。此時,兩人都不出聲,就像兩個武士上得陣來,誰都不出招,只面對面地僵持著。
無聲的“對抗”是需要勇氣和力氣的。劉老兵到底在賣什么關子呢?難道自己又捅了大婁子嗎?武強在自己的大腦貯存里快速地搜索了一遍,覺得還沒啥大的差錯,于是有了底氣,不想再“對抗”下去了,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有什么心事嗎?
唉!劉老兵用一聲重重的嘆息聲,算是回答了對他的問話。
原來,部隊精簡整編正式開始了,團隊的裝備落后,首當其沖地列入被精簡整編之列。像劉老兵這樣的戰(zhàn)士沒多久就將給自己的軍旅生涯畫上句號了。這個消息是他剛才去團部取通知得到證實的。劉老兵經(jīng)歷過兩次精簡整編,那時他的兵齡短,“幸運”地逃過“兩劫”。他有自知之明,像他這樣已不適應未來戰(zhàn)爭需要的人,這次不能“幸免”了……
殘酷的事實,狠狠撥動了武強那根心靈深處的情感之弦。他在與槍炮的碰撞中逐漸變成“冷酷”的戰(zhàn)士,而比他更“冷酷”的老兵滿臉魂不舍守的失落感,深深感染了他。這個處處對自己“說三道四”的老兵,讓自己難堪過,讓自己怨恨過,讓自己無地自容過,但每次又幫助自己站立了起來。自己就像小蝌蚪找媽媽那樣,在尋找的過程中自己不知不覺中也變成了“媽媽”,這個跨越?jīng)]有外力的推動,光憑自覺是很難實現(xiàn)的,就算實現(xiàn)了所用的時日將更長。武強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需要對方的幫助,希望與對方繼續(xù)“斗”下去,陪著自己成熟!這時,武強多么希望“精簡整編”是個假新聞呀。
那天下午,連隊召開撤編大會。所有的官兵都換上了嶄新的軍裝,軍裝綠得耀眼,就如那片生機盎然的“士兵林”。當團領導宣布早就知道的撤編命令后,官兵們哭了。這些有淚不輕彈的熱血男兒,此時的情感之堤都決了口,淋漓盡致地讓自己的淚水縱橫馳騁。
這次精簡整編,暴風驟雨似的來得異常迅猛。師精縮成旅,團精縮成營。只兩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全部工作。明確復員或轉業(yè)的官兵像是要把所有的力量都放空似的,所有工作都做得完美無缺。沒有任務時依然按原來制訂的訓練計劃——雖然這些訓練內(nèi)容,不再有任何約束力,但他們還是雷打不動,甘心情愿地做著無用功——他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對軍營的熱愛。
臨近離隊的那幾天,劉老兵一個人不是到訓練場,就是去“士兵林”,在那里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人生是由一系列的偶然構成的,當偶然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成了必然。武強在經(jīng)歷了“偶然”決定當兵,“偶然”遇到了劉老兵,“偶然”經(jīng)歷了撤編之后,年底又“偶然”當上了特戰(zhàn)一連一班長。宣布命令的當晚,他給劉老兵打了個電話。這個消息仿佛是劉老兵早就預料到的,話筒里傳來了一串長長的笑聲,那個高興勁就跟他自己在訓練場上奪魁,在比武場上奪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