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久
牛 角
聽王六介紹,老家伙名叫李貴,金子沒少淘,依然受窮,年過七十快完蛋了,忽然上來勁頭,要給兒孫“留紀念”。他們村前有兩條分別向東南、西北爬去的干河套,黃燦燦砂金就出在那里。村民翻了十多遍,早已棄置不顧,他拐拉拐拉地來了。帶領(lǐng)兩個兒子出沒于墳地似的沙堆間,居然又淘出金子,居然十八兩之多!
多少同行與他談崩。這回我給他最高價——事后叫他扯胡子捶胸脯尋死覓活吧,干我們這行的沒時間講天地良心。
老家伙一身說不清是灰是紫的土布棉衣,臉似豬肝,幾根如同烤焦的胡子。大手掌又黑又皺,手指似伸不開,又有點羅圈腿——我知道,這皆由活兒累又營養(yǎng)不良所至。
“你老識字吧?瞧瞧這個,”我把假造的工作證、介紹信給他看,“我們遼海集團總公司是政府企業(yè),與個體販子根本不同?!?/p>
“我們是公家——”我的伙計強調(diào)。
他睜圓“火燒云”眼睛,“咋的,公家?可別提它了。我淘‘東西,從初級社開始,這個叫我為集體做貢獻,那個叫我向‘走社會獻紅心,淘了大半輩子都交給干部,自己呢,窮得叮當(dāng)響!”他指指我的“工作證”,“比方這玩意兒,我才不看呢?,F(xiàn)如今什么不能造假?大活人都能造假。(我的伙計:保證性的,我們屬于政府序列。)別跟我整這個。小的村上,大至公社縣里,我見過十幾位‘政府,實打?qū)嵼^真的不少,三吹六哨造假的更不少?!?/p>
他雙手捧杯喝茶,聲響很大,可謂“牛飲”。
“你老講得咋這么對呀!”我討好說,“現(xiàn)如今吹牛撒謊的多如牛毛,叫人防不勝防。去年云南有筆交易,我們傻呵呵預(yù)付三十萬,全他媽的卷包,至今沒破案。你老用最后生命換的‘東西,無百分之百把握,絕對不能出手?!?/p>
豬肝臉有了笑意,“這個,我愛聽。我若年輕,整點‘東西不當(dāng)吃根辣蔥,現(xiàn)如今不行了,白天黑夜整整三年,活扒一層皮,像《白毛女》里唱的,‘老年筋骨斷。知道是找死,但古語講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看來老家伙并非遲鈍木訥之輩。我使盡全身解數(shù),曲意迎奉百般討好,好不容易才使他上鉤,答應(yīng)五日后去他家,當(dāng)場一手錢一手貨。
這次“商務(wù)洽談”,在縣政府招待所進行,老家伙從七十里外村子趕來。
“方才你們提到云南省,我想起一件事,”臨走時他說,“小時候聽上輩人講,那里‘東西不裝在這兒,”撩起棉襖衣襟,指指腰間晶明錚亮的牛角,“既然你們?nèi)ミ^那疙瘩,果真這樣?”
我心里笑,方才云南云云,乃是順嘴胡謅。但我的回答十分肯定:“你老的上輩少見多怪信口開河,云南同咱們這疙瘩一樣,我親眼看見的,人人屁股后掖個牛角,也拴塊紅布僻邪,說金笸籮搖出的‘東西必須當(dāng)即放入那里面,不然就鉆入地下了。”
“哦,他們也這樣!”他驚奇、高興,之后將房間屋門掩牢,“我看二位知書達理年輕正派,對我這個糟老頭子不存歹心,沒別的,送你們一件禮物?!闭f罷,摸摸索索將腰際牛角取下。
我婉言謝絕。
他佯做生氣,“犯傻了?沒有這個,用啥盛‘東西?”
我的伙計拿出幾個牛皮紙信封讓他看,“我們用這個,比你那個方便,還能保密,防人起疑?!?/p>
他凝視那結(jié)實厚墩、當(dāng)中有個大紅框框的信封,好久才鄭重地點頭,“在理,在理。老君爺說牛性護金,既然牛角行,牛皮紙當(dāng)然也行。”
五天后,我們來到他家。偏僻,荒涼!重重大山一律鐵銹色,干河套黃的沙子白的石頭,村前七零八落幾棵年年砍腦袋、樹干皆是“腫瘤”的柳樹。老家伙沒說謊,確實還窮。石頭院墻,黃泥土房。作為客廳的東屋空蕩蕩,只有一張比他還老的八仙桌,上面放著竹皮暖壺、馬口鐵鑲補水嘴的仿青花瓷壺和幾只廣口茶碗,桌子下面亂堆著曬干的松塔玉米穰。窗戶很小,糊毛頭紙,正中有一塊半尺見方的玻璃。幾把方凳,房梁吊著谷穗玉米棒紅辣椒。據(jù)中介王六講,他有兩個兒子,不知何故今日都不在場。
我示意伙計取錢。
“且慢,”他說,然后從外間屋搬來假宣德爐,插上三根香,在炕席上蹭著打火機,將其點燃。
“孔夫子講,信神,神在,不信,神不怪,”他說,“今兒個這事,不管咋美化,見不得——你們的‘屁驢子(指摩托)放妥當(dāng)了嗎?(我的伙計:公安部刑偵也發(fā)現(xiàn)不了。)那好。雖然見不得人,但須見得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若存有歹心,上有老天爺,下有閻王小鬼?!?/p>
我心里發(fā)狠:“念‘誅心話吧,一會兒就叫你哭不上溜兒!”但臉上堆笑,朗聲對伙計說:“聽見了么,存心不良,天誅地滅!”我的伙計更會做戲,害怕似的吐下舌頭。然后將我們那個破帆布提包拎到八仙桌上,取出紙殼做的冒牌塑鋼保險箱,啪的一聲打開,拿出捆“大團結(jié)”,當(dāng)中一折嘎嘎作響?!般y行那個小丫頭多招笑,”我的伙計對我講,“見咱們提這點款子,嚇得媽呀一聲?!?/p>
老家伙插言:“這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大地方大派頭,窮山溝小家子氣,若不,誰削尖腦袋往城里鉆?比如說我,這點‘東西想賣個好價錢,又怕叫公家逮住、被歹人騙了,左右為難心不干凈。哪像你們二位,百八萬打水漂,不當(dāng)吃根辣蔥——容我說句粗話?!?/p>
令人心顫的時刻到了。在中人王六監(jiān)視下,老家伙秤金。從腰間取出牛角——我注意到,這只同五天前他要送給我們的不一樣,這只大如棒槌,更是晶瑩剔透,紋理旋轉(zhuǎn)曲折如同董其昌山水畫。他掀了紅布,擰下黃銅帽,往戥子里倒‘東西。一粒粒金屑閃著光亮落在戥子銅盤里,清脆悅耳的敲擊聲滿屋聽得見。我發(fā)現(xiàn)每落一粒,老家伙的胡子就抖一下——看來是割心頭肉,割吧,割個鮮血淋漓。他不愧淘金老手,待金子倒完,右手拎起戥子,左手在油光、紫紅的秤桿上一捋,拴秤砣的紅絲線壓在一顆黃亮的秤星上,秤桿立刻平伸空中紋絲不動。他高高拎著,依次叫我們?nèi)诉^目。最后問:“‘東西放哪里?”問罷胡子火燎似的亂抖,還使勁地夾夾“火燒云”眼睛。心頭肉割下來一定很疼,對不起,請老同志“堅持最后五分鐘”。
我大聲回答:“那天不是告訴你老了么,我們政府單位不用牛角!”
伙計當(dāng)即拿出牛皮紙信封,沖著封口吹鼓,交給他。他翻過來掉過去地查看,然后將秤盤里的金屑倒入,封口疊幾折,在八仙桌上摁結(jié)實。至此我暗里松口氣,好不容易,我們的謀劃終于邁出關(guān)鍵一步!
老家伙嘆息:“我這輩子恐怕最后一次了,看著‘東西從我手里轉(zhuǎn)到你們手里,心里難受,不是滋味!”說罷,沖著窗亮觀察信封鼓起的底部,戀戀不舍地搖搖頭,爛紅眼又一陣緊夾。
我心里打趣:“老同志,抒情詩沒用,咱們是光腚扭秧歌兩廂情愿!”
“不瞞幾位,”他又講,“經(jīng)我手的‘東西不下四五百兩,黃澄澄沉甸甸亮閃閃,那叫四五百兩啊,都水似的從指縫流走了!現(xiàn)如今我落個姥姥不惜舅舅不愛,兒孫們不拿正眼看……”話音未落,窗外閃過黑影,什么東西咕咚或撲通一聲,嚇得他打個冷戰(zhàn),手里沉甸甸信封啪嗒一聲掉在八仙桌下,震得干透的松塔玉米穰紛紛滾落,他趕緊蹲下身去揀。窗外動靜更嚇我一跳,望著毛頭紙中間那塊玻璃側(cè)耳傾聽?!笆遣皇怯腥??”我的伙計低聲問,他變了臉色,也是望著窗外側(cè)耳傾聽。這樣過了一陣,我朝他輕輕搖頭,意思是“不像有人”。這時李貴搖搖晃晃站起身,一邊抹掉沾在信封上的泥土灰塵,笑說:“真是‘不做虧心事,哪怕鬼叫門,剛才嚇得我差點嘔出心來。其實沒人,老母豬拱碾盤貓撲家雀狗攆耗子,刮碰了什么?!?/p>
我從他手里接過信封。各處依然牢牢粘著,封口處也緊緊疊著——沒有一點問題。又聽聽窗外,再沒有異常聲音。老家伙分析得對,無非雞刨狗蹬,或者一陣風(fēng)將什么東西刮掉。至此心中狂喜,實施第二步計劃,向伙計板起臉:“任何時候都要提高革命警惕。剛才究竟是什么動靜,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必須出去看看。不光看院里,院外前后也轉(zhuǎn)他一遭!”
他出去后,我將封口那幾折再用力壓壓,然后送入毛料干部服里面的衣兜。同時聲明:“咱們都得從最壞處著想。如果真的被盯上,千萬不要驚慌失措,馬怕失前蹄人怕心無主,驚慌失措會露馬腳。露馬腳我們無所謂,我們遼海公司地師級——懂不懂地師級?比你們縣長還大。可你李老爺子呢,平頭百姓,莊稼趴子,頭皮如同嬰兒天靈蓋?!?/p>
他立即發(fā)怒:“咋的,我頭皮軟?現(xiàn)如今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窮到這個糞(份)堆上,又土埋下巴,‘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偏石砬李貴‘誰怕誰!”
我心里說:“老家伙,不用牛二賣刀耍無頗,再過三四分鐘,叫你有哭無淚生不如死!”但在嘴上仍然順著他:“是呀,你老艱苦奮斗一輩子,淘那么多‘東西都被他們花言巧語糊弄去,如今誰若再打你老的算盤——別說打算盤,就是心里稍稍起那個念頭,白披一張人皮,禽獸不如!”
老家伙滿意地笑了,“這個,我愛聽。”
中介王六說:“我看沒事,點票子吧?!?/p>
我假裝點錢。取出一捆捻了幾張又停下,蹙眉自語:“心里怎么絲絲拉拉,很不安然?右眼皮怎么咚咚地亂跳?大意不得,大意不得呀!是不是……萬一……”
老家伙接話:“這個,我也愛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古語說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繼續(xù)點票子。捻了幾張,又愁眉苦臉,對王六說:“你知道,我的伙計從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這么長時間為啥還沒回來?他歷來辦事最牢靠,今兒個這是咋的了?不行,挨操打呼嚕大意失江山,我得出去看看!”說罷從干部服里又掏出那個沉甸甸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我放得很慢,讓老家伙目睹全程。
“‘東西,先放在這里?!蔽艺f??匆谎垩b鈔票的保險箱,“中人老六在,錢也別動。都等我回來。你們這地方山高皇帝遠,警匪一家騙子如毛,老百姓又缺乏現(xiàn)代意識愚昧無知……知道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最宜出料想不到的惡性事故!我的伙計特別老實忠厚,出去這么長時間為什么沒有回音?李老爺子說得對,不怕一萬只怕萬一?!F山惡水出刁民, 警匪一家騙子如毛,萬一……”我數(shù)落著,倒背雙手邁方步踱將出去。
諸位可以看出,我們的行動無懈可擊。當(dāng)我從干部服里重新拿出裝金子的信封時,神速實施“調(diào)包”,把事先放好、與其一模一樣、但裝了切碎鉛塊的另個信封取出,眾目睽睽之下輕輕放在桌子上——對不起,真金我?guī)ё吡恕?/p>
我與伙計騎著幸福牌大摩托一溜煙飛回縣城。抽回押金交了摩托,又一溜煙鉆進這個縣城垃圾最多、房子最破的所謂富貴街,找個鴿子房小旅店住下。喘息未定,我往外倒金子……天爺,倒出的怎么也是切碎的鉛塊?莫不是“調(diào)包”整擰,反把真金留下?真真切切摸出的是假金子——做這個活兒,我爐火純青易如反掌,難道他媽的見鬼,我的手和觸覺神經(jīng)這次變成了“瞪眼瞎”?
眼看著一筆大財成為泡影,我倆失魂落魄十多天。一日閑逛,遇上王六,沒等我問,他先發(fā)火:“你倆太缺德了,這筆買賣凈掙十五六萬,還貪心不足,干沒人油的事!”
我不動聲色,“嘴干凈點,什么沒人油?”
他講經(jīng)過:“你倆久久不歸,我這個中介坐不住了,就拿出你們顯擺的那捆票子,好家伙,頭三張真‘大團結(jié),底下的全他媽是假的!再看你留下的‘東西,紙袋里全是碎鉛塊!你倆缺德作損算是損到家了!”
我仍然不動聲色,“老李貴什么反應(yīng)?”
“見全是假的,我嚇得要跪下——我是中人,要負身家性命的責(zé)任,猜老李貴怎的?長長念聲佛,觀音菩薩太上老君阿彌陀佛。念完,從桌子下面松塔玉米穰堆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讓我看里面的金子。”
我的眼珠像射出的子彈,“什么,金子還在他手里?”
王六笑:“若沒在他手里,能放過你們么?他的兩個兒子,還有侄子、外甥,早就埋伏好了?!?/p>
伙計比我機靈:“得,老王八蛋先下手,把咱們玩了!”問王六:“他過去干過什么?當(dāng)過土匪、警察?賣過大力丸跳過大神,還是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干部?”
王六回答:“人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捎帶副業(yè)淘金,年輕時給把頭干,‘走社會給集體干?!呱鐣r還看過樹林子喂過牲口,看樹林子評上公社優(yōu)秀護林員,喂牲口是出席縣的模范飼養(yǎng)員——對了,這期間他學(xué)會破案,多次抓住偷樹、盜庫的?!?
我的伙計苦笑,問我:“大哥你說,老家伙開始就安下心巧取咱們,還是半路看出破綻,‘自衛(wèi)反擊?”
我沒回答。只覺得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張開的嘴合不上。
山 風(fēng)
雪后傍晚。灶膛燃燒著山柴,圈里餓急了的豬刺耳地嘶叫。
張青元告訴兒子:“從咱們吃草到山北面嘎岔,確有一條路?!?/p>
如果用放大鏡看本地區(qū)地圖,會發(fā)現(xiàn)努魯爾虎山中心地帶,南北各有一個村子,北面的叫嘎岔,南面叫吃草,它們相隔不足十里地,分別如錐子尖扎進努魯爾虎山心臟,而錐子把,則是分別向南北伸去的沖積帶,當(dāng)?shù)胤Q為“川”。南川消逝在遼西走廊,北川有一串蒙古王府、喇嘛召廟。南北錐子尖相距雖近,之間極險峻,層巒疊嶂遮天蔽日,斷崖狹谷刀劍林立,山南農(nóng)業(yè)區(qū)同山北牧區(qū)往來,遠走哈拉道口或者清河門,繞道三四百里。
兒子問父親:“這么說來,那些傳聞不是假的了?”
太遠的,已經(jīng)模糊。上世紀伊始,三百名義和團逃到吃草,追殺他們的左寶貴哈哈大笑,因為“拳匪”進入死胡同,插翅難逃了。然而當(dāng)他親率人馬追到這里,“拳匪”一個不見。過了七天,全力搜山的左將軍接到命令,說“拳匪”將山北面達爾罕王府攻破?!皾M洲國”那陣,欒天林抗日鐵血軍被日寇逼入吃草,圍得鐵桶一般,但收網(wǎng)時卻不見欒部一個人影。不久電報來了,說欒天林在山北面繳了奈曼旗公署馬隊,向外蒙飛馳。
父親回答兒子:“對,不是假的,你爺爺就在‘鬧老欒時死的。”
欒天林殘部神秘逃逸后,日本人把吃草村十四戶家長捉去,說他們“通匪”,嚴令交出領(lǐng)路人??蓱z那十四位當(dāng)家人,三位活埋,兩位刺刀挑了,“其中活埋的,就有你爺爺。”父親說。
濃黑的大山連成一體,緊緊箍住吃草,仿佛一口古井。院里響起給豬喂食的聲音,伙食很好,豬們再不抗議。寒風(fēng)從窗隙透入,窗紙時時抱怨地嗚咽。
兒子問:“那條秘密通道,我爺爺知道嗎?”
“當(dāng)然知道,你祖爺告訴他,我成人后他告訴我?!?/p>
兒子有些激動:“原來這樣!”沉默一會兒,又問:“這么說那年他們審你,不是冤枉人了?”
父親笑笑。那是饑餓的1961年,在北京,一個階級異己分子被查出,其祖、父,土改均被我鎮(zhèn)壓,本人居然在重要科研部門任職。據(jù)他交代,老家在內(nèi)蒙奈曼,祖、父臨難時,先后有兩個農(nóng)民將他從嘎岔護送到吃草,然后輾轉(zhuǎn)去了北京親戚家,嘎岔那面的是個羅鍋,吃草這面大高個子。內(nèi)部通報轉(zhuǎn)到縣里,幾經(jīng)核對,大高個子就是張青元。當(dāng)時正搞“落改”(落后地區(qū)改造),吃草地處深山,解放前土匪如毛,因此審查嚴厲。但毫無進展,他死不交代。公安局長親自來一趟,將他暫放回家。以后“文革”又審查。這回那局長掛牌子押到吃草,承認那年“與蔣介石反攻大陸相呼應(yīng),包庇階級敵人”,陪綁的是個剃光頭、臉頰青一塊紫一塊的青年,此人就是神秘穿越努魯爾虎山、鉆入我要害部門的地主狗崽子,他指證張青元護送,與山北有張秘密“聯(lián)絡(luò)圖”。揭發(fā)至此,只聽一聲“說”,軍用大頭鞋踢來,張青元喉嚨怪異地響了聲,就人事不省。
兒子劃根火柴點著油燈——吃草太偏僻,尚未拉電。橘紅色火苗歡快地跳動,看清楚張青元在炕頭倚墻而坐,如同花崗巖雕像。兒子坐在屋地板凳上——他也是大高個子,但細皮嫩肉眉眼靈動,他叫海生。
海生問:“既然那條路專為搭救仁人志士,為什么土改時搭救……”
“我只說一句你就明白,那年他七歲,七歲孩子有什么罪?”
一盞高腳油燈從外間屋移入,女人告訴父子,晚飯已經(jīng)做好。父親說:“不吃了。”兒子宣布“我也不餓”。
女人疑惑地打量爺倆兒,抱怨說:“昨夜你們忙活一宿,白天海生又去趟金場溝梁,大雪封山來回四十里,如今再不吃晚飯,身子骨受得了么?昨夜出那樣的事兒,今兒個好不殃成群的鵪鶉在院里打旋,我一整天心里畫魂不安生,如今你們又嘰嘰咕咕出神發(fā)呆不吃飯——你們這是咋的了?”
女人嘮叨著去外間屋。把做好的晚飯熱在鍋里。然后關(guān)上苦榴子編的院門,查看豬圈、羊圈、雞窩和兔舍是否關(guān)牢,最后給羊羔添了一簸箕干柳樹葉。
“昨夜的事,你怎么看?”父親這回問兒子。
昨夜風(fēng)雪很大。海生從官營子批發(fā)的暖窖青菜被騙,夾心摻了次等貨和陰濕的茅草,需要打開捆挑出。老兩口幫兒子往外挑。張青元忽然聽到什么聲音,撂下手里的活快步出去。待他回屋,背進一個白慘慘、圓滾滾的雪團——一個膀大腰圓,卻昏迷不醒的人!將其安放在炕頭,蓋上自己的毛藍布皮襖,之后叫女人熬姜湯,叫兒子到院里抱燒柴——特別囑咐抱老鴰眼,因它易燃、火硬。不知因為什么,海生冷風(fēng)雪氣來回跑三四趟,才把倚在院門旁的老鴰眼抱來。陌生人終于蘇醒,打量著他們父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我這是……”張青元朝他親切地微笑,“你到家了,放心吧?,F(xiàn)在你應(yīng)該多吃東西,恢復(fù)身體,你已大傷元氣。”陌生人吃了一海碗熱氣騰騰的面片荷包蛋,臉頰才有血色。他下了炕,向父子鞠躬致謝,“果真像山北面講的,你們忠義傳家古道俠腸!原以為這回活不了……”說著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幣——海生看得清楚,皆是嶄新、通紅的百元票面。張青元沉下臉,“我這兒不興這個。從山那面過來時,難道他們沒有……”那人羞愧地笑笑,將錢收回。張青元取來獵槍——將鐵砂與火藥混在一起的所謂“洋炮”,對陌生人說:“你即刻就走。如今山南山北已通電話——你懂不懂?”那人愣怔一下,接著重重地點頭,“對,對,這就動身。我先出去方便一下?!边@時海生問:“用不用我領(lǐng)你去廁所?”對方說:“那不方便,我自己去吧?!辈痪脧埱嘣钢把笈凇鼻邦^引路,海生后面護衛(wèi),三人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走了后半夜。大雪掩沒腳印,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海生將油燈撥得更亮。隨著燈光搖曳,身影一會兒縮短一會兒拉長,虎虎有生氣的臉一陣明亮一陣昏暗。他知道目前時刻很不尋常,他要完全破解令他極為振奮、一時又百思不解的謎。
他問父親:“昨晚那位,你怎么知道是好人,而不是壞人?”
父親回答:“如果是壞人,這條路不會對他打開。這條路只搭救仁人志士,救苦救難?!?/p>
兒子感到一種震恐。但很快眼里浮出笑意,“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那些黃金販子出高價請你帶路,你為什么全都令他們失望。”
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山北嘎岔一帶發(fā)現(xiàn)品位極高的金礦,從那里伸出的幾條干河套都有令人眼饞的“狗頭金”。改革開放以后,南方同胞潮水般涌來,以遠遠高出銀行的價格收購農(nóng)民手里的“黃貨”,然后走私深圳港澳。政府當(dāng)然嚴禁,所有路口都設(shè)立了“高科技”檢查站。但精明的南方同胞無孔不入,傳說中的秘密通道進入他們“視野”。于是在鈔票指揮下,與張家久不往來的老親,無話不說的至親,絡(luò)繹不絕相望于途,都去張家“洽談”?!扒⒄劇币荒甓啵翢o結(jié)果。人們于是結(jié)論:秘密通道云云,其實沒有;即便真有,吃草村張青元也不知道。于是他又恢復(fù)原來形象:一個注定受苦的高個子老漢,擔(dān)著山柴走在崎嶇山路上,白發(fā)迎著夕陽,汗水珍珠般閃耀……
“明白了就好。”他贊許兒子。然后下炕,從黑漆斑駁的柜上拿起“玉米香”瓶酒,仰臉喝了幾口。
烈性白酒令他紅光滿面,低聲掂量著詞句:“嘎岔那面……神佛面前……救苦救難……唉,都告訴你吧!”瞅瞅掛起棉簾的窗戶,“咱們家清朝咸豐年間從山東逃難過來,老哥倆一個落腳到山南吃草,一個落腳到北面嘎岔,沒出兩年就找到了這條古來就有的通道。他們在神佛面前起誓,路是老天爺賜給張家的,不許外人知道,更不許行私謀利,誰要違背,天誅地滅!”明亮如炬又隱隱發(fā)紅的眼睛盯住兒子,“你一定記住,老天爺專門賜予張家,為的是叫咱們替天行道,救苦救難。二百多年了,山兩面父一輩子一輩,都是這樣行事。”
兒子肯定地點頭。
夾帶雪氣的冷風(fēng)撲入堂屋,“今兒個你們爺倆究竟咋的了?叫人摸不著頭尾的瘋話,沒完沒了!”女人端著兩碗蒸餃進來,“海山家今晚餃子,新打的蕎麥面皮,野雞肉松蘑餡,你們嘗嘗!”海山是大兒子,已分居另過。
張青元看一眼仍有熱氣的蒸餃,蹙眉自語:“歷來是那面把人送到咱們家,或者咱們把人送到他家——這叫‘殺人殺死救人救活,負責(zé)到底,這次北面的為什么沒送到咱們家?從洞口到吃草,步步有險,又是風(fēng)雪夜,那個遭難的怎樣摸到咱們家的?奇怪,為什么……等雪化了你跟我走一遭?!?/p>
張青元肩扛古老笨重的獵槍。海生腰掖柴鐮,肩扛纏著青麻繩團的扁擔(dān)。父子裝束告訴村民,今日進山,無非趁雪??硴?dān)山柴,順便打只野兔或嘎嘎雞。吃草村地處山腳,村民不需出屋就能看見爺倆爬上山梁,消失在炫目的晴空。
他們翻越山脊來到陰坡。這里叢莽龍騰虎躍,各種喬木灌木和茅草密匝匝擠在一起,猶如無邊無沿互相糾結(jié)的漁網(wǎng),人們砍柴割草,只能在邊緣地帶,極少進入里面。父親告訴兒子:“記住,從這里開始,橫下心往里面蹚,走九百步,會找到兩丈見方的鬼臉青臥牛石,再從那里左轉(zhuǎn),只要會用眼睛,能找到一條似路非路的路,那是數(shù)不清的古人、你老太爺太爺們踏出來的?!?/p>
他們曲曲折折下到谷底。群山之上陽光燦爛,這里卻暗影重重如同黃昏時分,滿耳令人驚恐的聲響,冰窖般的寒氣直透肌膚。
父親問:“走過的路,都記住了?”仰臉觀望四周的大山,又講:“我一直納悶,那個逃難的如何穿過這片樹毛子的?你爺爺講,因為風(fēng)雪暗夜,他都不敢進入?!闭f罷,跳過凍結(jié)大小石頭的冰灘,鉆入對面山下草叢。一邊叮囑“用心比用力更重要”,一手拎著獵槍,一手分撥枯草快步前進??莶萦指哂置?,人在里面穿過,涌來涌去的紅褐色波濤畫出一道暗流。
走出草叢,轉(zhuǎn)入另一條山溝。這里更隱蔽,亂石間長著野核桃、苦楝、黃楊、水曲柳和各種茅草,也是互相糾結(jié),密不透風(fēng)。父親找到一叢蓬勃旺盛、碧森森的冬青。繞過冬青,只見從突出的石砬子掛下來一片山葡萄,其上盤繞多種蔓生植物,渾厚密實如同棉門簾子。
獵槍挑開山葡萄簾子,黑黝黝洞口呈現(xiàn)面前。
張青元有些激動,“這個山洞是第一站,長約二里,干松好走。出洞有條南北走向的小溪,常常碰見豹子或者野鹿喝水。過小溪往東北折,有一垛馬眼子石斷崖,斷崖左下角不起眼處有個小洞,須貓下腰往里鉆,那是第二站……”突然不講了,驚愕地睜大眼睛。
海生順著父親視線望去,不禁“啊”了聲,眼睛睜圓。
洞口殘雪里趴著一具尸體。山里人穿戴,滾了泥土、草屑和雪粉。臉貼地,后腦勺長發(fā)粘結(jié)成塊,耳根和脖頸一片血污,右手伸出去,緊緊握著匕首。一只大號手電筒扔在遠處。
張青元扳過來尸體的臉,眼睛聚光,周身猛地一抖。之后打量尸體周圍的枯草、山石、冰溜、積雪以及那個手電筒。
他的聲音顫抖:“海生,這個……你看明白了嗎?”
兒子回答:“看這光景,是不是發(fā)生一次火并?或者因為一方舍不得成千上萬的買路費,翻臉殺人,或者因為一方發(fā)現(xiàn)對方有更多的錢財,要圖財害命,總之兩人交手,一個力不勝敵,腦殼被敲開。”
“你分析得對。死者是山北面的,我見過本人和他老子?!?/p>
兒子繼續(xù)分析:“照你老所說,那個撲奔咱們家的‘遭難人,極有可能是殺人犯?!?/p>
父親沒有回答。找個干松地方坐下,手指得得地敲打獵槍。忽然跳起來,“你跟我走一遭,到山那面見見他老子!”說罷拎著獵槍要入山洞。
兒子搶上一步擋住洞口,第一次居高臨下責(zé)備父親:“你老糊涂了?山那面抓走私風(fēng)聲緊,這兒又出殺人案,起碼有個謀劃呀,感情沖動莽撞行事,那是耗子給貓?zhí)蚰槢]病找??!”
這話提醒張青元。是的,不能莽撞行事。他祖父就是因為莽撞行事被蒙古王爺砍掉腦袋。但他實在不能控制自己,那意想不到的背叛和欺騙令他如烈火燒身。在原地走動幾步,恨恨地大叫一聲,房倒屋塌般蹲下。
“我怎么沒看破那個野種!”他用含淚的聲音說。
海生知道,此刻父親所說的“野種”,指雪夜投奔他家的陌生人。現(xiàn)在父親斷定,“山那面的”背約棄誓,而他全力搭救的“遭難人”,竟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生存能力極強的黃金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