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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如風(fēng)

2016-11-15 11:28劉敏
小說界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希小雅

劉敏

把屬于歷史的還給歷史

——題記?

1

列車。

北去。

10號車廂。

幾個湊在一起的男女在講狼的故事。

……那條狼什么時候跟上來的一點不知道。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季小霞才發(fā)現(xiàn)狼到了背后。她當(dāng)是狗,跺腳驅(qū)趕,沒料到,狼張開大嘴撲上來,季小霞嚇掉了魂,大喊救命,幸好離馬號不遠,值班的老耿頭聽到喊聲,拎著草料棍跑來,一通亂舞,護住癱在地上的季小霞,狼長嚎兩聲,趴下,等自己的伙伴。老耿頭拼命敲打一只鐵桶,又點著一捆干草扔過去,狼這才像給老耿頭面子似的走了。實際上狼是奔著馬號來的。老耿頭說,人要是不妨礙它,它不襲擊人,狼不吃人,嫌人肉忒腥……

一直看著車窗外的李希,聽到這個結(jié)論幾乎笑起來,狼怎么會挑食,如果不吃是另有原因。李希也碰到過,早晨給豬號送飼料,發(fā)現(xiàn)一頭狼趴在豬群中間,豬被嚇懵了,不知道叫喚?;臎龅亟?,這樣的事免不了。整個東北包括西伯利亞地區(qū),都是狼的樂園。它們見多識廣,有了村莊之后,它們才不得不與兩條腿的人打交道。

列車在提速,窗外的景物拉成直線,田野村莊急速后退。再遠一些,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從山腳下鉆出來,陽光在車窗上閃了閃,劃過一片綠蔭不見了,等它再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相距很遠,跑到車尾去了。

“后來呢?”

一位女士問。茶臺上擺滿了香蕉、花生、燒雞、香腸、醬牛肉、豆腐干,還有幾盒花花綠綠的方便面,像把家里的廚房搬來了。茶臺下露出一角有鳳尾圖案的紅裙子。

幾個人回答說不知道。

“沒她一點消息嗎?”

“她跟誰都不聯(lián)系?!?/p>

有個剃光頭的男人說。

“可惜啊?!比棺优f,“季曉霞京劇唱得好,有部隊文工團想調(diào)她,不知道為啥沒走成。”

“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惫忸^男說,“她請?zhí)接H假回家,結(jié)果跑大連去了。跟一個皮劃艇運動員在海灘上撿貝殼,據(jù)說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后來就不知道了。”

“如今可能也出國去了。”

另一位梳元寶頭的女士說。此女頭發(fā)烏黑,估計染得挺勤。

“她管不住自己?!绷硪粋€戴眼鏡的男人插進來說?!胞?zhǔn)諘r候,跟額頭有疤的康拜因手在一起,康拜因手屋里有個山東媳婦,聽到風(fēng)聲,拎著搟面杖到處找,明知他們在一起,就是找不到,誰想到他們會躲在收割機的糧倉里。”

“不光是康拜因手。”

“還有別人嗎?”

“有?!?/p>

“她后來受了處分?!?/p>

幾個人互相補充。

“悲劇?。 惫忸^男說。

“我們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悲劇?!痹獙氼^目光濕潤。

李希聽出他們的身份了。簡單的對話,把一個特定的人群勾勒了出來。實際上的遭際遠不止這些。處在荒僻境地和特殊時代夾縫中的一代人,被砸碎搗爛,反復(fù)鍛造,結(jié)果沒出一件成品,都帶著這樣那樣的疵點走過了青春年代。問題是時代已經(jīng)遠去,向誰訴說當(dāng)年的苦難?,F(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這些。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如今需要的是不帶任何情緒地把往事捧起,放在歷史的岸邊去慢慢硬化,讓其與原有的堤岸融為一體。不能忘記的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的歷史淵源。誰比誰更清醒?誰比誰更理性?我們不是救世主,也有局限性??蛇@一段歷史,該怎樣去理解呢?

李希望著遠處沉思。眼前一暗,列車經(jīng)過了一個山洞,瞬間的感覺世界驟然消失,似乎正在駛向過去,一頭扎向悠遠的沒有邊際的縱深。屏住氣,耳朵里灌滿高速列車與隧道一動一靜摩擦出的沙沙聲,好像與時空逆行擦出了火花。列車震動了一下,光明突現(xiàn),眨眼間,眼前一亮,山勢下沉,路基高懸,藍天就在車窗頂端。一切都慢了下來。慢得近乎停滯。山色蒼翠。山腳下一道山溪,白花花的水勢說明水下亂石凸起,水流湍急。列車?yán)鲆坏阑⌒?,繞過山坡,路軌下的涵洞涌出一道水流,這是山溪的上端。路基下,粗大的水杉扎根在一片亂石上,好像火山爆發(fā)后的遺址,山水從亂石上急匆匆漫過。放眼望去,空曠的幽靜令人愉悅。

“也不能說我們沒有收獲,”是裙子女在說,“我記得那時人人都抄書,一本書幾個人分頭抄。我也抄過,我抄的不是書,是從趙元那里傳來的詩?!?/p>

“曝光了,是初戀吧!”光頭男調(diào)侃道。

“不是,是崇拜。我們在總部通訊員學(xué)習(xí)班一起學(xué)習(xí)過。他通訊報道寫得好,總在報紙上發(fā)文章,是個才子。大約七五年以后,就沒他的消息了。”

“趙元去了聯(lián)合國?!?/p>

李希的回答讓幾個人注意到了他。同時抬起頭,看著他的臉,好像要在他的臉上找到點什么。

“聯(lián)合國一個機構(gòu)的雇員?!?/p>

還就是不一樣。

時過境遷也仍然感嘆。

李希本想問問他們原先是哪個團的,又忍住了,覺得沒必要。

你認識趙元?他們問。

“知道他?!?/p>

李希沒作進一步說明。

“你是幾團的?”裙子女問。

“我和趙元是同學(xué),不是一批下去的?!?/p>

李希沒有正面回答。其實趙元手里的詩,都是從他這里抄走的。那時手抄本風(fēng)行一時,但也風(fēng)險巨大。李希喜歡詩,覺得詩歌可以讓人忘掉現(xiàn)實,進入宗教般的虔誠境界?;爻呛?,跟趙元見過幾面,那時趙元在南郊大紅門修理廠上班,下班后,騎著破自行車,從南郊趕到東城,就為了問他,有機會去讀書和進機關(guān)當(dāng)個小干部,怎么選擇?讀書。李希回答得很明確。他從下鄉(xiāng)開始就一直渴望讀書,可惜沒書可讀。只有口頭傳播的消息,無非是當(dāng)朝集團誰上來誰又下去了。誰沒出來誰又出來了,好像希望就在這些走馬燈一樣的變換中。如今想來確實可笑。后來趙元去讀書了,開始是外語學(xué)習(xí)班,在八大關(guān)那里,教室四面透風(fēng),伙食很差。全班二十八個人,不到一年走了一半,誰想到,剩下的十幾個人轉(zhuǎn)到了外語學(xué)院。一學(xué)就是四年。畢業(yè)時恰好外交部來校招人,順理成章地進了外交部,在邊界與海洋事務(wù)司見習(xí)。見習(xí)結(jié)束,被分配到駐外使館。聯(lián)合國擴充人員的時候,被派到聯(lián)合國非洲經(jīng)濟委員會,是聯(lián)合國經(jīng)濟社會理事會下屬的區(qū)域委員會,不是在總部,在下設(shè)的實務(wù)項目司。還曾去過聯(lián)合國設(shè)在南非的駐地協(xié)調(diào)員辦公室,在南非的行政首都茨瓦內(nèi),那里老是爆發(fā)沖突,每次都需要聯(lián)合國相關(guān)機構(gòu)出面調(diào)解。具體干什么搞不清楚。進入外交領(lǐng)域,人變得謹(jǐn)慎敏感,時時刻刻都繃緊了神經(jīng),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所以后來李希也與趙元失去了聯(lián)系。

你是出差?

他們問。趙元的故事遠了,他們關(guān)心起了面前這個人。

“退了,沒公差了?!?/p>

去北方探親?

“沒親可探。”

那去干什么?

“去看看?!?/p>

李?;卮?。不是搪塞,真的是去看看。一別四十多年,可記憶里,那時的一切都不曾消失。田野、麥浪、干渠、馬車、秋霜、冰河、爬犁、風(fēng)暴、放在木槽子里的包子、凍白菜……走在雪地里的聲音,太陽照耀下的雪原,雪原上奔跑的野兔……想起曾經(jīng)飽受磨難青春被浪擲,心里像有什么在抓一樣地疼痛。有了時間的沉淀,疼痛化為結(jié)實的年輪,長成了經(jīng)歷的一部分,才開始印證和反思。關(guān)鍵是這一趟行程,與什么有關(guān)呢?他搖頭,沒想用一次行走,收集令人悲傷的故事,賺取蒼老的眼淚。更不想打著青春無悔的幌子到處炫耀。就是想用一次漫不經(jīng)心的游歷,自己與自己和解。情歸情,愛歸愛,理歸理。不談理想,不談追求,也不談苦難和奮斗,就讓一切重新開始。無所謂接納和拋棄,不管它怎樣發(fā)生如何結(jié)束……

“你們呢?”

他反問。

我們?nèi)⒓踊卦L團。這趟火車上有不少從各地趕來的,在天津集中后一塊走,是鐵道部特批的專列。李希這才發(fā)現(xiàn),車廂里確實有不少年齡差不多的男男女女。凡是有這段經(jīng)歷的人,只要一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了。那里面有一抹滄桑,一絲淡淡的憂郁,就像一張收藏過久的照片,泛出了茶色。在都市長大沒這段經(jīng)歷的人,是沒這種眼神的。

“回訪什么?”

這話問得怪異,幾位男女一時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李希沒再追問。有什么好問的呢!從個人所得來講,那十多年一無所獲。背著挎包,拎著一個破旅行袋回到北京,從行囊到大腦,全都空空蕩蕩。他還記得,下車的時候,正是初秋,北京在下小雨,滿街濕漉漉的,到處是干黃的破樹葉。沒有一點喜悅,就像平時探親,比平時感覺還蒼涼。擠上公共汽車,默默地回到家。奇怪的是身在北京,哪兒也不想去,一切都變得沒意思了。去胡同里的公共澡堂洗了把澡。把離家前那些東西收拾出來,裝在一個破袋子扔到垃圾站,好像與過去的一切都斷開了。后來的日子,有些緩慢,但還是在前進。思緒也開始活躍。他后來的經(jīng)歷跌宕起伏,從街道辦的手套廠開始,進了街道宣傳科。后來當(dāng)上了行業(yè)報社的記者,很快又進了一家大報社,先被派到上海記者站混了幾年。趕上浦東大開發(fā),一場熱潮必然提供許多機會,造就一批人才。李希便是其中之一,連續(xù)十幾篇深度報道,確立了浦東開發(fā)的輿論導(dǎo)向。由于干得出色,被調(diào)回報社外派,去日本待了兩年,英國一年,香港待了半年。港英當(dāng)局的大旗一落,他回到北京,當(dāng)上了新聞部主任,坐在了十三樓的報社里。報道內(nèi)參寫了不少,書也出了幾本,都是講國際關(guān)系的。除了早早離婚,沒再續(xù)娶之外,生活還是圓滿的。不過,有時候也會自問,事業(yè)再輝煌,能抵消多少人生的不如意?離婚算失敗還是解脫?或者部分失敗部分解脫。這有些迂腐。有結(jié)婚就有離婚,不能說結(jié)婚是成功,離婚就是大逆不道。世間一切事物,有出生就有死亡,自然規(guī)律如此,何況是女人提出的離婚。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身邊這個女人信仰出了問題,皈依了佛門,吃素念佛,厭煩所有紅塵世界的喧鬧,包括身邊的男人。我們分開吧!女人很堅決。李希不相信說服不了她,幾十年的磨煉,難不成還喚不回一時糊涂的初級香客。我?guī)闳シ侵薮箨懽咭蝗Γ纯茨抢锏娜藗兪窃趺瓷畹?,看你的佛能不能照顧到他們,拯救那些眾生。只要心里虔誠,就能夠拯救自己。女人說。你拋家別子圖什么呢?李希為了拯救女人大聲質(zhì)問。圖心里干凈。這么些年來,我們活得不干凈,要自贖。女人聲音幽暗,像跟自己說話。就算不干凈,還有其他方法嘛!比如參加志愿者,捐助貧困學(xué)生,圖書助學(xué)什么的。李希試圖給走火入魔的老婆指一條路。老婆搖了搖頭,我不相信這些所謂的公益,很可能這些捐助沒幫到那些貧困學(xué)生,反而害了一些貪心的人。老婆終沒醒悟,離他而去。倒也清靜,他安慰自己??捎袝r又清靜得過了頭,甚至影響了說話的功能,這倒讓他懷念起兩口子拌嘴的時候,好歹還有人跟你嗆嗆幾句。這回好,一點聲音都沒有。退下來之后,報社里的事務(wù)有人接手,沉靜了一段時間,他不想這么待下去等待末日來臨,想起了人生最初那十年,那壯懷激烈,氣勢不凡五味雜陳的十年。奇怪的是,那十年一旦復(fù)活,就像肢體的某一處遭受了撞擊,總是疼痛。

歷史常被誤解。

這是他采訪的某國一位政要說的。

如何糾正這些誤解?

他用英語問。

把屬于歷史的還給歷史。

政要這么說的時候,這個國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政變。新上臺的軍人政權(quán),正打算清算前領(lǐng)導(dǎo)人的罪行。李希很快離開了那個國家,幾個月之后,軍人政權(quán)又垮了。在外國勢力支持下,反對派占了上風(fēng)。他不知道那位政要此時去了哪里。正如他自己說的,把屬于歷史的還給歷史。但這句話,觸動了他。任何政權(quán),都無一例外地為了統(tǒng)治而竭盡所能,這就像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民眾是不知道船行何方,只能隨著小船顛簸,有暈船的,有掉下去的,也有為了面包和水廝打起來的,也有的被趕到船艙下關(guān)了起來。人人都沒有自主權(quán),只有回憶的份。而回憶誰也管不著了吧!

手機響了一聲,進來一條短信,何老道又在催命了。

何老道姓何不假,卻與道家毫無關(guān)系。既不給人測字算命,也不托著羅盤胡謅風(fēng)水。本名何達,大腦袋,牛眼珠子厚嘴唇。在圈子里辦了一份內(nèi)部雜志,專登一些心有不甘的人寫的回憶文章。還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李希認識了他,聽說是京城的名記,他還調(diào)侃了一句,此名記不是彼名妓。隨即大了呼哧地向李希約稿。你寫什么都行。小說、隨筆、奇人奇事、畸戀、不了情,只管造。不過,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出手的東西應(yīng)該有點分量,別倒了牌子。這小子看似大大咧咧,話說的不怎么著調(diào),但那意思很清楚,要好東西。這反而刺激了李希,好歹也在文字堆里混了幾十年,拿出一篇像點樣的稿子,不是什么難事。也是喝了兩杯,他滿口答應(yīng)。結(jié)果被何老道盯上了,兩天一催,好像沒他的文章,刊物就辦不下去似的。

說好了,沒稿費,就是給哥們姐們解悶。這些哥們姐們你知道的,在鄉(xiāng)下混過農(nóng)場待過,甜酸苦辣嘗過,那些不可能再有的時代經(jīng)歷過,心靈多少都有點創(chuàng)傷,見識在那,想糊弄他們不容易。我先干兩杯表示誠意。何老道喝完了酒,咧著大嘴,唱了一首《紅太陽照邊疆》。

公鴨嗓,無比難聽。

李希聽朋友介紹,這何達也下過鄉(xiāng),回京前,在當(dāng)?shù)乜瓷狭艘粋€老職工家的姑娘,人家不同意,嫌他丑,嫌他是城市青年。他五大三粗,到人家里,把人家女兒夾在胳膊下,抱到鐵路,一塊兒臥在鐵軌上,說,不同意,一塊兒死。人家擰不過他,沒轍,只好同意。他從此吃在人家,住在人家。春天時,大模大樣地站在姑娘家園子里翻地栽菜,儼然是人家的女婿了。那姑娘長得漂亮,站他身邊,真有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覺。后來返城開始,這小子根本沒猶豫,卷行李走了。地方小,這種事影響深遠,不知那姑娘后來如何生活嫁人了沒有。他本想說,何達你可以寫一篇趴在鐵軌上的文章,擔(dān)心刺激人,沒說?;鼐┖蟮暮芜_干過飯店,中介,銷售代理,都不怎么樣。后來跟上了一個來頭很大背景不明的家伙,有錢,有地產(chǎn)。自然也有煩心事。何達已經(jīng)在艱難困苦中磨煉得渾身是膽雄赳赳,強項就是刀筆吏,滾刀肉,三教九流,手眼通天,黑白兩道。沒他插不進去的。就憑他半夜光著膀子,拎著菜刀,從西單街上大搖大擺地走過,就獲得了皇城老道的稱號。東西兩城,凡是在世面混的,說起何老道無人不曉,就這么地他混出了人樣。問他這些年在干什么,他大眼珠子一翻:我這樣的你還看不出來?

眼拙,看不出。

再看看。

放高利貸的。

他搖頭。

討債公司?

他還搖頭。

不是混進街道辦混了個科長吧?

什么眼神,本人主要職業(yè),智囊。

……囊?裝什么的?

三國演義知道嗎?諸葛亮。軍師。

我還以為是新疆裝手把肉的馕呢!這個我懂,就是設(shè)計打仗的人。

差不多吧!

何達對經(jīng)歷過的事口風(fēng)很嚴(yán)。據(jù)說,他的得意之作是幫助那家伙在京郊弄下了一塊地。談判桌上,何達一邊舌戰(zhàn),一邊拉攏威脅。對方主談是鋼圈廠的廠長,廠子拆遷,上頭要搞土地置換,他不得不坐在談判桌上。這樣的人經(jīng)驗豐富,軟硬不吃,不論何達開出什么條件,都不松口。再好的廚子,沒了飯館,還不是個擺設(shè)。鋼圈廠廠長說的意思何達明白,沒了這塊地,就算廠長也什么都不是。何達知道在談判桌上不可能達成什么協(xié)議,主動提議上香山玩兩天。何達勸慰說,地皮不是你的,就是我們買下來,也不是我何達的,咱們都是為別人忙活,這么扯下去太傷神,不談了,交個朋友,上香山玩兩天,散散心。那廠長以為何達沒轍了,放松兩天好給老板交差,因而放松了警惕,他不知道何達是何許人,怎么可能勝負沒分就收兵,結(jié)果上山第二天那廠長就把地賣了,不賣不行,何達把廠長的內(nèi)室和外室加孩子都弄到了香山別墅,分別住進了3號和13號,好吃好喝伺候著。那位廠長驚得臉都綠了,松口的同時,送了一句話給何達,你丫的真不是東西。何達笑了,這是博弈,這一場你是輸家,該認輸認輸,那才是男人。抄人后路,勝之不武。何達撇撇嘴說,勝者為王,你換個場子混吧!何達也還厚道,沒把人往死里逼,出面幫忙,給徹底下臺的廠長找了個出路,西亞金融基金會執(zhí)行董事。上任沒一個月,去伊朗開展業(yè)務(wù)去了。那塊地到手后,沒開發(fā),一轉(zhuǎn)手賺了上億。給他的酬金很可觀。有錢了,心也就閑下來了,心一閑,就有了折騰的念頭?;貞洺霈F(xiàn)了,得意和悔恨也有了。據(jù)說,這小子一直帶著東北那個姑娘的照片,甚至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先跟新娘講清楚,這是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和記憶,不可否定的。朋友們說他是在懷念自己輕易丟掉的童貞,他自己說是一次良心的失身。他到處躥達,搞些聚會活動。不過癮,又弄了一個刊物。他的本事是能把刊物審批下來。攢了個編輯部,身份都很有來頭,沒咱們辦不了的。他說,到處都有咱們的人,一說是知青刊物,都搶著幫忙,光怕落下。我堂堂一個大主編主動約稿的,你是第二個。第一個是國務(wù)院的參事,在陜北插過隊。多大的面子啊!李希只好答應(yīng)。講好了,不是一錘子買賣。何老道得寸進尺。要有連續(xù)性,不是一篇就完。咱也來個新潮點的,完稿后,雖說沒稿費,但感謝的事不能少。請你消費一次。咱這年齡也風(fēng)流不起來了,就是給你個天仙你也是干看著,鬧不好還被人家把你消費了。去全京城最有名的古剎修禪一周,天開寺或是云居寺,都是上千年老八輩子的圣地,吃素凈食,睡素凈覺,清雅心境。如何?

我在路上,到哈爾濱之后再說。

李希回了短信。

那幾位過來跟他告別,他們要下車了。

東北見。

他們說。

裙子女遲疑著問:“你是不是在嫩江插過隊?”

李希搖頭。

“我是北京的李希。”

“啊,是名記……”

裙子女下車了,到了站臺上,沖他使勁揮手,可能對剛知道他的身份有些遺憾。李希也招了招手。

咱們東北見。裙子女兩手圈成喇叭,用口型表示。這是禮節(jié)性的。東北那么大,不知會轉(zhuǎn)到哪里去。這些年,一到七八月,這些人都跟候鳥一樣往北飛。北方有什么呢?天藍一些,地廣一些。物是人非,什么都與當(dāng)年不一樣了。有朋友發(fā)過一組照片。朋友領(lǐng)著老婆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驅(qū)車幾千里,趕往荒涼的小村,就為了看看孩子出生的那鋪小炕。孩子生在臘月。天寒地凍。小屋一墻之外,就是千里冰封的曠野。尿片凍成鐵皮一樣。在寒風(fēng)呼嘯的夜晚,兩口子抱著孩子,想著孩子今后的命運,還有無法預(yù)料的生活,不禁暗自落淚。他們說起孩子成長最初幾年的日子,也有春日明媚的陽光,門前的沙果樹。滿架的西紅柿黃瓜。還有每年秋天的忙亂,收秋菜。修房修灶準(zhǔn)備過冬。這些生活,在他們的記憶里,像一顆四季常青的樹,不停地在風(fēng)中招搖。等他們?nèi)找辜娉腾s到小村,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找到當(dāng)年棲身的小院,結(jié)果房子已經(jīng)塌落,前頭封堵住了進不去,后面還有一堵山墻,像風(fēng)蝕已久的碑一樣孤零零地立著。一家三代,扒在后墻那堵窗戶上,向里面觀望了很久。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老母親告訴一臉茫然的兒子。這是養(yǎng)狗的地方吧?孫子問。非要鉆過去不可。爸爸拍了他一巴掌,這是爺爺奶奶當(dāng)年的家。說到家,孩子有些發(fā)愣。為什么住在這里,為什么不住在大樓房子里?不喜歡大樓嗎?沒人回答孩子。聽著風(fēng)從破敗的房架子中間穿過,幾塊垂吊的木頭發(fā)出嘶嘶的叫聲。時光真的如風(fēng)。李希參加過一個研討會,各路人士匯集在師范大學(xué)的會議室里,研討如何把當(dāng)年這一場幾千萬人的大遷徙,給出一個有哲學(xué)、道德、理想意味的答案。盡管經(jīng)歷大致相同,現(xiàn)實的認知卻相去甚遠。學(xué)者類的,給出了一個理想化的概括。身居高位的,人生得意,說了一通感謝那段生活的話。受過挫折磨難的人,提起當(dāng)年就激動不已,說是人生從那時起,就開始在下坡路上滑行。有過藕斷絲連經(jīng)歷的人表達的是模糊的感情,聽不出主要意思,甚至有的人說著說著還流下淚來,為著死去的人,為著中斷的愛情和在那里破碎的家。李希還算冷靜,主持人讓他講幾句。

這么多年過去,我們該反思了,不能再盲目地歌頌苦難。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幾個身居要職的人的反對。實際李希不是這個意思,他想說的是,幾千萬人的流動,在歷史上,不可能不留下痕跡,就像動物的大遷徙,除了留下滿地蹄印,還有尸體和謎團,那個年代不論如何評價,都無法圓滿解讀,盡管有理想追求,盡管經(jīng)歷了苦難和激情,生活充滿悲劇色彩,但這些人的前半生,像落在玻璃上的蒼蠅,眼前一片光明,就是找不到出路。澎湃的熱情和壓抑的青春,讓他們到了老年還心里不甘……這些話,李希沒講。因為研討會本身,就是個七嘴八舌亂嗆嗆的地方。

2

哈爾濱到了。李希對這個城市的感覺有些復(fù)雜,說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那時回家探親從這里轉(zhuǎn)車,需要簽證加快,每次都是想盡了辦法。托人,找關(guān)系,半夜排隊,遭足了罪之后,才能爬上火車,一路站著是常事。還有一些小事,停留在記憶里。那年路過,在火車站候車室里候車,有兜售冰棍服裝的。女人舉著一條地攤褲子喊六十元一件,李希身邊兩個小年輕在胡扯,女人走到他們面前,其中一個嘴賤,說四十元就要。那女人把褲子往他們懷里一摔,伸手到他們面前,拿錢!口氣不容反悔。那時的四十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另一次是李希在等車之余,逛了一家文博店,看中了一匹奔馬,他伸手摸了摸,柜臺里站著三個高挑的女售貨員在聊天,李希問,是陶瓷的嗎?三個女子中有一位轉(zhuǎn)過頭來,不耐煩地回答說,不是瓷的還是鐵的嗎!李希只好松手,不敢再問。

李希對這座城市印象深刻,還是因為關(guān)小雅的出現(xiàn)……

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如今這里也有地鐵了。他不愿意沿著臺階跑下去,再挨著個找站名,把自己交給出租車就行了。交通不太暢通,許多車在前面走走停停。司機經(jīng)驗老道,走長街穿小巷,又走了一段高架路。粗看,城市的建筑還有著舊時的風(fēng)貌,那些沙俄時代甚至更老一些的房子,仍站立在那里,這在許多城市已經(jīng)看不到了。這樣的城市才是人們居住的地方。日新月異對城市來說未見得是好事。

下了高架路,車子轉(zhuǎn)彎。李希問,那邊是松花江嗎?是的。司機回答。晚上可以在江邊走走,很不錯的,就是不能和單個女子搭話。為什么?你沒出過門嗎?司機沒正面回答,減慢車速,緩緩?fù)T诰频觊T口。預(yù)訂的房間,手續(xù)簡便。遞上身份證,拿門卡。進客房。放下拎包,站在賓館九樓房間的大玻璃窗前,看城市的面貌。最先感到的是玻璃上透過的陽光,明亮得有些炫目。淡藍色的天幕完全是透明的。這是北方的天空,有著寬廣的蒼穹。曾經(jīng)的青春在招手。復(fù)雜的感受不知該怎樣言說。他知道自己目光已經(jīng)渾濁,面容開始蒼老??赡切┙?jīng)歷。一點一滴,一絲一毫都那么清楚。如果記憶可以重建,他愿意修改這一段個人歷史??陀^地說,每一個人都不是一輩子注定受苦,之所以不能開釋,是因為還不懂得感謝生活,還沒有真正醒悟,沒有從苦惱中解脫出來,總是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苦難。這也好,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了修復(fù)的余地。這個修復(fù),不是一句話,一杯酒,一次見面能完成的,必須不停地咀嚼,粗糙的、細嫩的、好看的、難聞的、冷的、硬的、苦的、酸的,都經(jīng)過艱難的咀嚼咽下去。讓復(fù)雜的滋味熏染,讓難消化的東西折磨,等待某一個幽靜的傍晚,或者小雨過后的清晨,頓悟一般地重塑身心。接下去的行走,將充滿猶豫徘徊,甚至不知所以,自己都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才能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徹底解放自己。目光里的天空,橙紅鵝黃淡藍,幾種顏色更替,淡化為一片虛無。他目光下移,城市立體地來到面前。紅色藍色的屋頂。巨大的廊柱。綠化樹,車輛,行人。有一伙人拿著扇子在小廣場上跳舞。有一片光影在閃爍,樹隙里透過來的江面像落地的天空。一條白輪船正好駛過,一排舷窗從樹梢上移出視線。北方城市建筑大多厚重,街邊裝飾鐵藝居多。中心區(qū)綠化也還不錯,沒看到讓人意外的景致,李希離開窗前,洗了個澡,還在猶豫給不給關(guān)小雅打電話,何達的短信又來了,還是催稿。他有點討厭被打攪??沙赃^人家的飯,礙于朋友面子,又滿口答應(yīng)過,也不好說什么。況且何達在短信里只是問候,把他當(dāng)哥們看待。哈爾濱咱們有人,需要辦什么事盡管找我,就是想玩?zhèn)€外國妞都行。李希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原本藏在內(nèi)心深處,有些模糊的人影。我想查個人。李希說。沒問題。何達滿口答應(yīng),男人還是女人?女人。這就對了。別瞎想,是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老太太了。哦。何達有些意外?;仡^我告訴你基本情況。只要在哈爾濱,就沒問題。好像做成了一筆交易。李希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來,打開電腦。在等待電腦啟動的時候,他想起了那次研討會上的爭論?,F(xiàn)在想來,許多爭論還是有意義的。他始終認為,回城的歷史不是一種轉(zhuǎn)折,也不是苦難的解脫。無非是用一種苦難代替了另一種苦難。悲劇并沒有閉幕。不論這悲劇是如何造成的,隨意編排粗制濫造的劇目,曾經(jīng)久演不衰,人人都隨波逐流。當(dāng)然,不隨波逐流還能怎么樣,等悲劇演完,主要角色退場,大劇謝幕,真正的痛苦是像揭開傷疤一樣的卸妝。李希根本插不上嘴,關(guān)鍵是一想起那段經(jīng)歷,感受立刻紛亂了。記憶像浮冰一樣,緩慢漂移又脆弱不堪。他控制住自己的心態(tài),把在上海時采訪辦事處老孟的故事整理出來,選出一段,仔細進行修改。推敲文字是他的強項。既然是給同代人看,就得盡量沿著事件的本源走,不添加,不減除,怎么發(fā)生的,就怎么寫,怎么結(jié)束的,就怎么交代。除了明確表達,絕不追問。有好幾次,他忍不住想加上一些議論。寫到幾個女知青的結(jié)局,他感覺呼吸都困難,起身站在窗前,向遠處看了半天。這時候的城市天空很藍,不遠處的松花江也是藍色的,白色的江橋橫貫?zāi)媳?。江邊的紅房子掩映在綠樹里,有些異國風(fēng)情。故事是老孟的,但背景是他熟悉的。那條邊境上的江,他再熟悉不過。那些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女青年,絕不會想到,事過多年,還有人在用文字記敘她們,把她們的遭遇,完整地交給歷史,交給還在關(guān)心這個群體的人們。作為一個從事多年新聞工作的記者,除此之外,還能為這個群體做些什么呢!

他平息了一下自己,重新坐到電腦前。想到當(dāng)年的雪原,竟感到了冷,抓過毯子披在身上,思緒卻離開了正在敘述的故事。這場獨一無二的大遷徙,真不知道該怎么說,親歷者,不能無動于衷。而后來的社會呢?我們付出的和我們失去的,為什么就不能有一個結(jié)論?我們也有犧牲,也有愛情,也有喜悅和悲情。當(dāng)然,從一開始,就不是一支歌頌理想的進行曲,有迷茫、猶豫、失望,甚至悲劇、災(zāi)難,但我們畢竟經(jīng)歷過這些。問題是這場以青春為代價的犧牲,卻沒人領(lǐng)情。沒獲得應(yīng)有的承認。就是今天,人們談起這段歷史,也是懷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立在一旁觀望,思想理論界,也從沒有把這一段歷史當(dāng)成“正史”來研究。盡管史實翔實,當(dāng)事者絕大部分健在。好在這個群體沒有沉淪,在眼花繚亂的現(xiàn)實世界里,頑強地保持著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利用各種機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夜深了,他才把文章發(fā)走。

像卸下了一副重擔(dān),他長出了一口氣。

不知老孟現(xiàn)在在哪里,很久沒聯(lián)系了。

3

關(guān)小雅的電話來了。

還沒到嗎?真夠慢的。

關(guān)小雅是個急性子。

到了,到了。

住在哪里?

大新街。

是道外了。

大概是,我弄不清道里道外。

還是上次那家?

是的。

晚上請你吃飯。

我請你吧!

你在哈爾濱請我,只有一個地方值得去,中央大街的波特曼西餐廳。

無非烤牛肉什么的,太單調(diào)。

有俄羅斯姑娘表演,打動不了你嗎?那么喜歡俄羅斯文學(xué),就差沒找個俄羅斯姑娘了。

不是有你嗎?

李希忍不住開了一個曖昧的玩笑??磥恚腥瞬徽摰搅耸裁茨挲g,風(fēng)流之心都不會停止。

別忘了,我是被你們趕回來的。

我向你表示誠摯的懺悔。

晚了——

手機突然斷了,有人敲門。李希的心開始脹滿。本想主動撥回去,門鈴一直響,他過去打開門,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門口飛進來的人抱住了。來人用腳一磕,關(guān)上房門,李希后退兩步,隨同來人倒在床上。

這瘋丫頭,老骨頭都被你拆散了。李希聞到一股久違了的馨香。關(guān)小雅像個在大人面前撒嬌的孩子,只顧著在他的臉上巡游。

一個老頭子的臉,還有什么味道。李希喘息著說。

我就是喜歡老男人,白天當(dāng)父親,晚上當(dāng)情人。

關(guān)小雅瘋得幾乎要脫衣服。李希止住了她。還餓著呢!

不想先吃我?

想,可沒力氣。

關(guān)小雅起身進了洗手間。

看上去,關(guān)小雅還是那么撩人。有些女人的風(fēng)韻與生俱來,任什么也打磨不掉。這位當(dāng)年的新聞實習(xí)生,從師范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畢業(yè)后,到他們報社實習(xí),頭一篇稿子就捅了個大簍子,混進一家建筑公司,全程參與了一座新建車站的招投標(biāo),事關(guān)重大施工項目,主辦單位用足了手段,自搞陪標(biāo),開標(biāo),最后工程落入關(guān)系人手中。由于掌握了第一手資料,關(guān)小雅的報道寫得真實有據(jù),評論分析入木三分。稿子通過李希的手交到了主編手上。沒想到,幾百公里外的那個縣級市,眼線極多,早就掌握有記者混進來了。派專人前來交涉,很快上頭也有人打招呼。初級階段,有些不規(guī)范也是正常,況且是干活,又不是白拿錢。主編把李希找去,用眼鏡腿點著稿子說,年輕人,看社會太理想化了,你從窗子往外看,哪一幢建筑物清白。上哪兒去找賈府門前的石獅子??沙鞘胁痪瓦@么發(fā)展的嗎!主編壓下了稿子。關(guān)小雅來問稿子的事,李希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推說稿子太長,關(guān)小雅不氣餒,又寫了一篇豪門女人,揭示新型交際花階層。這些女人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成了當(dāng)今官場和富豪之間的潤滑劑,聯(lián)絡(luò)人,潛伏者。被男人共用,也共用男人。早早就住上了別墅,開上了豪車,要命的是關(guān)小雅在文章里發(fā)出的追問:是什么土壤培育出了這樣的奇葩。這種指向明確又模糊,跟誰都能聯(lián)系上的稿子,還是不能發(fā)。老師的課都是騙人的嘛!沮喪的關(guān)小雅滿臉困惑。老師怎么講的?關(guān)小雅大聲質(zhì)問。又是李希來收尾。地點在李希家里。關(guān)小雅主動找上門來,她想要一個明白。新聞要有立場,要懲惡揚善。要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調(diào)查。全是沒用的,你是新聞部主任,你就是這樣指導(dǎo)部下的嗎?還沒有人敢當(dāng)面指責(zé)他,不說他那些國內(nèi)外經(jīng)歷,就是每周一稿的國際關(guān)系內(nèi)參,就讓許多人仰望,那是給相當(dāng)級別的首長看的。一個還沒進入新聞行業(yè)的小女子,竟敢當(dāng)面指責(zé)他。他寬容地微笑著,給關(guān)小雅端了一杯咖啡。李希的房子靠近西三環(huán),是報社分的,現(xiàn)在是自主產(chǎn)權(quán)了。自從與信佛的妻子分手后,一直一個人住,兒子去了瑞典,喜歡魚類研究,回來過兩次,在家只住了一天,就去了青島海洋研究所。說到父母離婚,這個沒良心的說,很好,如果相處有困難,這是解決的最好方式。你不為家庭破裂而難過嗎?為什么難過,兒子很不解?;橐鼍褪且粋€契約,一份長期合同。雙方認為沒必要再履行下去,同意解除合同,不是很正常嗎?李希真想給他一巴掌,可惜,兒子比他還高大強壯,而且兒子還從人類文化學(xué)、人類遺傳學(xué)、人類進化學(xué)給他上了一課,甚至從古代繁衍姓氏起源講到一夫多妻帝王生活。李希有口也辯不過他,好像父母離婚,符合人類發(fā)展規(guī)律,好像不離婚,就是人類社會的反動派。兒子拖著旅行箱下樓去了,李希頭還暈沉沉的。這是兒子嗎?外國的牛肉不知是什么做的,吃上幾年腦后就長出了反骨。如果感到寂寞,就去找個女朋友,你這年齡應(yīng)該還有這方面的要求,不用告訴我她是什么人。用不著你告訴我。李希終于說出了一句抗?fàn)幍脑?,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自始至終,就這一句還有點人情味。你看看這是什么位置。李希說。關(guān)小雅跟他并排站在陽臺上,能看到鐘樓哪里。周圍的建筑一個比一個高。你不知道,這些建筑里,充滿了各種傳說故事。有迷信的,宗教的。五花八門。李希的屋里總是很凌亂,他喜歡隨手取用東西,而且隨手亂放,秩序就亂了。單身生活是難免的。關(guān)小雅沒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繼續(xù)自己的思路,要和李希辯論明白。我們的新聞是從什么時候墮落的?跟在明星土豪后面擠眉弄眼。勞動階層在哪里?普通人在哪里?沒有正義也就罷了,連同情心也沒有嗎?說到普通人,不是案子就是奇聞。再不就是跟在互聯(lián)網(wǎng)后面,拾人家的邊角余料,自己的眼睛呢?自己的思想呢?在兩大媒體競爭中,自動投降,甘做老二,還有存在的必要嗎?不能因為一朵花沒按時開放,就懷疑整個花圃。我們還是做了很多工作的。李希慢慢解釋,關(guān)小雅根本不聽。時間很晚了,關(guān)小雅也說累了,再說,老糾纏這些誰也說不清的命題也太枯燥,也不是為這些爭論活著,還得吃飯喝水睡覺。要我送你回去嗎?李??此衿v,拿過外套問。這又惹著了關(guān)小雅,她騰地站起來,怪不得新聞辦成了官樣文章,新聞主管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這么晚了,你還要把一個單身女子送到門外,是怕劫匪們沒打劫目標(biāo)嗎?還是早報為了銷量,需要女子被劫持被強奸的新聞?四房兩廳還容不下一個小女子,臨時借宿,又不是賴在這里。李希趕快打開小臥室,把關(guān)小雅請進去,告饒說,我的姑奶奶,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就是要我站到馬路上去守夜也行。關(guān)小雅這才放松下來。洗了澡。李希煮了點面條,兩人吃過,飽食之后人容易安靜。時已半夜,城市只有那些路燈還在亮著。有叮咚的聲音傳來,是灑水車經(jīng)過。不知哪條路上,一輛救護車一路響著。城市還在呼吸。關(guān)小雅回了房間。關(guān)門之前回過頭來,嚴(yán)肅地說,單身女子,還請老師尊重,不可冒犯,因為我肯定不是老師的對手。李希哭笑不得,只得提醒說,你把門別好就行了。不,我要開著門。這是在你家,鑰匙在你手里,我別門有什么用??孔月伞_@哪是新聞實習(xí)生,完全是個偵探。但總算安靜了。李希聽到小臥室里沒了聲音,才上床躺下。剛關(guān)了臺燈,聽到關(guān)小雅叫他,聲音急迫,他披上睡衣趕過去,只見關(guān)小雅躺在床上,蹙著眉頭,說心里不舒服,想喝點水。李希跑出去,端了水,擔(dān)心她嘔吐什么的,拿了條新毛巾。再跑回來,關(guān)小雅背對著她,蜷著身,好像非常痛苦,李希這才慌了,要救護車嗎?李希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不用,心口痛,老毛病了,你幫我按兩下,一會兒就會好的。李希放下水杯,俯身下去,這才發(fā)現(xiàn)關(guān)小雅裸身,胸前什么也沒戴,兩個乳房豐滿地挺著,李希猶豫了一下,用毛巾墊著,小心又小心地把手放上去輕輕揉了兩下,希望她能緩解一些。關(guān)小雅用被子一角蒙著臉,渾身抖動,李希以為她痛苦得不行,擔(dān)心被子悶壞她,把被角慢慢掀開,想用毛巾給她擦擦臉,卻見關(guān)小雅使勁抿著嘴,已經(jīng)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李希頓時氣得掀開被子,照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關(guān)小雅笑著把他脖子摟住,順手關(guān)了燈。暗中的關(guān)小雅,像個嬰孩縮在他懷里。李希想把她放倒,她不肯,兩腿使勁并著。李希試著把手伸進去,感覺關(guān)小雅的小腹是那么柔軟,以為她不再抗拒,關(guān)小雅嬌嗔地嗯了一聲。李希不好強迫,男女之事也不是強迫能辦成的,他放松身體,但關(guān)小雅既不離開也不接受,邊把長頭發(fā)往他手上纏,邊絮絮叨叨講她來北京前的經(jīng)歷。講她的青春期,讀中學(xué)的時候,下鄉(xiāng)勞動,被遺忘在山上,是老師找到她,把她背出山的。她趴在老師背上,聽到老師重重喘息。夜色和星光混合成混沌的灰黑色。一會有路,一會又什么也看不見。她要求下來自己走,老師不準(zhǔn),背著她一路下山。路上要解手,老師站在一邊看護著,她真希望就這么永遠待下去,什么也不要改變。在她站起來的時候,老師幫她把褲子提好,順便摸了下她的屁股。后來呢?李希來了興致。后來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倒是那只手的感覺特別好。沒想到,一個男人的手也可以那樣溫柔。我就是想讓你的手撫摸我。說著她身體向后仰去,抓著李希的手放在胸前。李希不是禁欲主義者,但與老婆離婚后,對男女性事熱情大減。有時洗澡,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身體,不由自問,難道真的老了嗎?對女人沒有興趣了嗎?是不是心理有問題?他曾試著找機會放縱自己,但都是半途而廢,付賬走人。但關(guān)小雅就不同了,像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很快就讓他興趣盎然。如今李希是真的老了,退休后,再沒聯(lián)系過關(guān)小雅。此次出行,本只是想路過而已,不想打攪她的生活,但關(guān)小雅卻纏綿在他懷里不肯走。我明天就走。李希說,實際上他還沒拿定主意。我不留你。關(guān)小雅兩腿盤在他腰上,身體緊貼著他。李希只覺得全身放松,十分舒坦。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關(guān)小雅伸出舌尖勾住他的耳垂吸吮。李希心里發(fā)癢,只一會,突然就行了,感覺少有的沖動。他聽到關(guān)小雅在他的沖擊下輕輕地哎呀了一聲,好像在接受多大的考驗,張嘴咬住了他的肩頭,一只手揪住他的后背,這更刺激得他狂放起來。

4

何達發(fā)來一個痛哭流涕的表情,接著就是要他的下一篇稿。說這一篇把他看哭了。編輯部所有的人都被感動了。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啊!是我們的青春?。∥覀兙褪沁@么過來的呀!你現(xiàn)在在哪里,大家都想和你見見面,喝點酒暢談暢談。到底是文人,名記??!出手就如此震撼人心。

這番贊譽讓李希很受用。

何達不避諱自己的感情,最后說,你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女孩,她對我真好。幫我洗衣服,陪我上夜班。我頭都不回地把她甩了。同宿舍的陳志達說了一句,用夠了,就不要了,我還把他揍了一頓,其實他沒說錯。我們早就在一起住過了。我走得很快,留下的她不知怎么過的,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生活得好不好。我當(dāng)年真是個混蛋。就為了這個,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干,就是想好好為這幫人辦點事,留下些紀(jì)念。

懺悔嗎?

李希想,可懺悔又有什么用。用什么方式,可以把屬于歷史的還給歷史?光是懺悔肯定是不夠的。這是李希經(jīng)常想的問題。也是促成他此次出行的原因。說回來看看,看什么呢?那個時代被誤讀了,還是我們自身出了問題?這一代人并沒放下那段歷史,甚至說起來還有些沾沾自喜,其實狂熱的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發(fā)展沒有益處。痛定思痛不是社會的需要,而是心靈要來一次徹底的清倉。研討會上,有個學(xué)者說,我們這一代所受的苦難夠多的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定論不說,還有人嘲諷,變著法子潑臟水。似乎女的都是靠解褲腰帶,男的偷雞摸狗。既然都結(jié)束了,再翻騰這些有什么意義。

結(jié)束是結(jié)束,不是忘卻。

有人鄭重地說。

這段經(jīng)歷,像一塊石頭,壓在那么多人心上。當(dāng)那個特定的日子來到,多少人都忍不住心里一暗?。±钕?粗鴰煷蟛賵錾夏切W(xué)生,有的跑跑跳跳,有的結(jié)伴在綠地上圍坐。他感慨這些年輕人趕上了好時代,起步階段就這么不同。操場周圍有許多大樹,校園綠意濃濃。這些樹是那時候栽下的嗎?當(dāng)這些樹成長的時候,我們在哪里?在玉米地,江邊,在拖拉機收獲機上。一樣的年齡,一樣的青春年華,命運卻如此不同,甚至那代人的故事也已被人們淡忘。豎在老邁而有尊嚴(yán)的老式紅磚教學(xué)樓旁的金屬告示欄上,貼滿了各學(xué)科的講座通知,內(nèi)容五花八門。人的消失波前整形技術(shù)當(dāng)代西方思想史流派及其批評領(lǐng)導(dǎo)力論創(chuàng)投的前世今生國際機器人發(fā)展概述大數(shù)據(jù)框架下經(jīng)濟指標(biāo)分析世界文學(xué)綜合報告……知青運動研究會的告示也擠在其中,楷書寫在一張紅紙上,畫了一個箭頭指向會議地點。除了這些半大老頭老太太,沒人注意這樣一個通知。會議室的門,也有好事者推開探頭張望,終歸不是暢銷書作家,不是名聲顯赫的經(jīng)濟學(xué)家,更不是當(dāng)紅影星歌星見面會,引不起年輕人的興趣。大學(xué)傳播知識,也消解文化。實用和快餐容易引起注意。雖然短暫,畢竟占領(lǐng)過人們的視野。不過,那一段歷史,與今天也確實沒有什么關(guān)系,更沒有什么用處。那是一個尷尬的年代。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三,巧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的節(jié)氣是冬至。冬天來了。處在二十世紀(jì)中葉的一個平常的冬天,與以往沒什么兩樣。如果由此上溯六十年,一九○八年,世事倒有些不同,甚至詭異。那一年,光緒、慈禧相繼歿。罷袁世凱職。年僅三歲的溥儀登基。就是說,朝廷氣數(shù)將盡,有點亂。有意思的是,那一年年底,清政府頒布《調(diào)整戶口章程》,第一次對全國人口進行普查。第二年,結(jié)果出來,總?cè)丝跒槿齼|二千零六十一萬人。想必當(dāng)朝者對這個結(jié)果很滿意,他沒想到,治下的臣民竟有如此之眾。后來六十年,也就是二○一八年,各業(yè)并舉,天下和順,百年夢圓。前后一百二十年,處在歷史夾縫中的這場下鄉(xiāng)運動,是那么短暫。幾乎就是一瞬。還有什么可以計較的。還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原籍上海的胡蓉說,那一年上海特別冷,冷得不同尋常,街角水管子下面結(jié)了薄冰??蔹S的草地有哈氣一樣的白霜,我們家就住在徐家匯附近,每天上學(xué)都走過教堂門口。那里終日大門緊閉,只有一群鴿子在教堂的尖頂上飛來飛去。早上全是煤餅爐子和小工廠制造的昏沉煙霧。我觀察過,徐家匯冬天的第一縷陽光,總是最先落在教堂高高的尖頂上。還有大中華橡膠廠聳立的大煙囪上。然后才慢慢照亮徐家匯周圍那一片低矮陳舊的樓房。那時的徐家匯只有幾條不寬的馬路,在幾家國營商店門前交叉穿過,那時的肇家浜真的是浜,一條寬約十幾米的水溝把路一分為二。溝邊是連綿不絕細且高的綠化樹。哐哐當(dāng)當(dāng)響著的工廠緊挨著小火柴盒般的居民住房。這些住房一年四季也見不到太陽,這使得冬天的寒冷更加難捱,就在那個冬天,一件影響后世幾十年的大事發(fā)生了。胡蓉說著拿出一張泛黃的報紙。上面有通欄標(biāo)題《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同時,在編者按里,用加粗的黑體字,宣告了一個時代的開始。

報紙是真品嗎?

桌子那頭有人問。

人格擔(dān)保,真品。

要多少?

一張大票。

我出兩張。

有人湊趣。

這是證據(jù),不能轉(zhuǎn)讓的。

證據(jù)?還想和誰打官司嗎?主體是誰?報社嗎?

這要問李希了。

起訴?這個類似玩笑的提法,讓李希思緒萬千?;蛟S這是一種心理和解的必由之路。因為回城后,以為死守,理想就像春水一樣恣肆汪洋,結(jié)果到頭來,只是一件鶉衣百結(jié)般的衣裳。我們有義務(wù)還那個時代以真相。李希語重心長地說。何達廉價的贊賞讓他有了某種責(zé)任心,他想不用何達再催,盡快把第二篇稿子完成。

5

到底還是在哈爾濱耽擱了幾天,這是因為停留在記憶里的那個女人。他沒用何達幫忙,從大新街出來,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條小街,他自己都詫異,難道有什么在暗中指引他嗎?

當(dāng)他站在有著舊時代特征的老街上,終于承認,其實這里才是他心里一直猶豫的地方。有些事,發(fā)生在年輕的時候,但綿長的時光不但沒能打磨掉最初的印象,反而越發(fā)清晰,就像早年種下的一棵樹,以為把它遺忘了,實際上它在你的記憶之外踏實成長,枝繁葉茂。它投給心靈一塊綠蔭又擋住寂寞的天空,任天空流云飛渡。失意與得意,堅信與彷徨,那棵樹都不為所動。當(dāng)歲月牽引著你的腳步走到年齡的隘口,一切面子都卸下了。該遠去的遠去,該離別的離別,你真正心空無物,與現(xiàn)實也拉開了距離。那些會議、簡報,那些謹(jǐn)慎、運籌算計、奉承、假模假式,都失去了意義,以為從此心地干凈,以為可以置身事外地回首往事。那片等待很久的綠蔭,一下子就把你覆蓋了。此時的李希正是這種感覺。丁麗云的名字,就是這棵大樹上的長青果。是二十歲吧?他站在街頭屈指細算,一個背著黃書包的年輕人站在街頭。因他家里有關(guān)系,物質(zhì)站派他回城采購鋼絲繩,那時,連這種貨也奇缺。每年麥?zhǔn)諜C車牽引、打井、蓋房,都少不了這東西,辦完了事,路過哈爾濱,正好丁麗云享受探親假,他順道來丁家串個門。他記得,丁家是個東西套間,東屋地上鋪了地板,地上有一張小桌,丁麗云的父親矮矮胖胖的,是個鐵路工人,陪他喝了兩杯啤酒上班去了。丁麗云穿著晴綸毛衣,陪他度過了一個下午。他記不得兩個人都說了些什么。丁麗云比他大一歲。他離開的時候,丁麗云說回去后你別跟人說來過我家。好的。李希答應(yīng)。還有,以后你能叫我姐嗎?我想認你這個弟弟。好的。李希心里一熱,因為他沒姐姐,很想有一個姐姐。丁麗云送他去火車站,拉著姐姐的手,丁麗云說。李希頭一次接觸女性的手,那種細膩柔軟令人心亂。說是姐姐,終歸不同。他們從松花江邊走過,又在中央大街逛了一陣,吃了冰棍,丁麗云還買了大面包和香腸給他,讓他帶在路上吃。我們不分開就好了。他進站時,丁麗云在他身后說。他拿不準(zhǔn)這是不是一個姑娘的心理期待,也沒弄清這是不是男女之間的一種感情?;剡B隊后,丁麗云常來看他,那年春天的五一節(jié),丁麗云約上他到幾里地之外的小山上去采花。五月的東北,哪里有什么花,樹葉子剛綠而已。但北方的春天又有著明顯的特征,空氣清新,鳥兒們無不歡暢,微風(fēng)有著柔軟的親熱,他們越走越遠。而后他們坐下來,丁麗云主動抱住了他,那時,他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很強大,是男子氣概,但第二天的遭遇讓他措手不及,指導(dǎo)員找他們談話,說他們違犯紀(jì)律。因丁麗云家歷史上出過一個偽滿時期的任用官,所以需要拯救保護的是李希。完全是丁麗云滿腦子的不健康思想,想拉他下水,于是,輪番做工作,讓李希檢舉丁麗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拉他下水的,團政治處也派了一個副股長來,還拿著本子做記錄。李希不知說什么,因為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你們互相撫摸過嗎,親吻過嗎,上過床嗎?是誰先主動的?副股長兩只小眼睛在鏡片后面眨個不停。幾個小時你們都干了什么?說了什么?問題很直接,李希不承認有過格行為。他承認親吻過。誰主動的?李希這時候不經(jīng)意地說出了一句毀掉丁麗云前程的話:是丁麗云主動的。后來的丁麗云被調(diào)離,去了兩百多公里外的煤礦,再后來,嫁給了一個礦工,沒幾年礦上出事故,礦工被埋在地下,生死不明,留給她一個小女孩?;爻情_始不久,丁麗云帶著孩子回城了,再沒直接的消息。沒消息不等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李希為此深受煎熬。一個人,不管有意無意,毀掉了另一個人的一生,怎么也無法無動于衷,該怎樣挽回和補償呢?

李希就是因為這個念頭,在這里停留了幾天。實際上他并不指望見到什么,沒準(zhǔn)城市擴建,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就是沒拆遷,丁家或許也已搬走,丁麗云會流落何處?誰又能知道呢?讓他意外的是這條街還在,只是更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像站立不住。外墻灰暗,紅磚已經(jīng)開始風(fēng)化。街邊擺滿了小攤子。當(dāng)年威名赫赫的工業(yè)城市,優(yōu)秀的工人階層,變成了小攤販。很可能這些論斤論兩吆喝的人里面,就有工程師技術(shù)專家,還有他們的后代。有個胖男人坐在門口,光著膀子在喝啤酒,無疑是自家門口。走了一段路,他依稀記得該到了,但當(dāng)年的院門卻不見。沿街是一些后搭起來的房子,不少都用來開小鋪子,賣什么的都有。行人不多。他看見一位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的男人,走過去,向他打聽。你找誰?男人直視著。姓丁,家是鐵路的。你問的是丁德喜吧!李希認為,只要姓丁,應(yīng)該不會有第二家。連說是。丁德喜死了好些年了,連香港回歸都沒看著??粗帜苷Φ?。男人身后的小屋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丁德喜還有個閨女,她還住在這里嗎?前些年她爹活著的時候,偶爾回來住那么幾天,她爹死了以后,這個房子賣給了一個滿洲里來的男人,專做俄羅斯小商品生意。從那,再沒見她回來,就是回來也夠嗆,得過小中風(fēng)。從小屋里傳出的聲音又尖又細。李希從臺階上退下來,向前走了一段,站在一家商店門口,想讓自己靜靜地待一會。許多零碎的場景在飄過。麥地、鉆天楊、搖鈴的大豆、女子的頭巾、扛鋤頭的人群。他往前走了幾步。老街路面有些地方已經(jīng)凹陷。路邊有幾處積水。似乎少了什么,太陽投下的影子讓他想起來了,那些樹沒有了,顯得光禿禿的。想丁麗云這一生,是那么困頓又簡單。在經(jīng)歷了自然的人為的苦難之后,默默地承受著人世的苦。歌頌苦難有意義嗎?李希想到研討會上的爭論。

大哥,你是丁家的什么親戚?

那個女人跟出來問。

不是親戚。

那是什么?女人刨根問底。

是……

李希還真說不清是什么關(guān)系。

你不用說,我明白了。如果見到丁家閨女,用不用我?guī)€話?

不用。李希不知道她明白什么了,直接拒絕。我會再來的。

李希說完,走出小街。

還能再來嗎?

李希知道沒這個可能了。不論心里怎么想,都無法對當(dāng)年的遺憾給予補償。

這就是生活,充滿了愛恨情仇,攜帶著苦辣酸甜。時而陽光燦爛,時而迷霧重重。誰也無法預(yù)料,命運會在哪里拐彎。拐彎之后是坦途,還是荊棘叢生。你可能從此順利,也可能背負苦難,走過若干年后,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不見。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回首,卻不是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到底錯在哪里……

他回到賓館,把答應(yīng)何達的第二篇文章整理出來看了一遍,感覺不那么準(zhǔn)確,但也沒再改動,就那么發(fā)了出去。對如實地記錄當(dāng)年,他有了自己的看法。我們不去記錄誰去記錄,我們自己不說,誰替我們說??!如果后來的人們想起這一段歷史,應(yīng)該有各個方面的記錄以供參考,結(jié)論是怎樣已經(jīng)不重要,關(guān)鍵是呈現(xiàn),全方位地呈現(xiàn)。這篇文章,是老孟和一個女知青的故事,那是一個下午,老孟趕到李希在浦東的辦公室,商量東北名特產(chǎn)品宣傳的事,老孟搞了一場商品大展銷,找李希幫忙策劃。那天一直下雨,天氣陰沉,人的心情很壓抑。李希剛接收了一份來自北京總部的電傳,對宣傳重點做了很大調(diào)整。李希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索性丟到一邊。老孟介紹那些特產(chǎn),還有生動的故事作為背景。講著講著不知怎么就講到過去的經(jīng)歷上去了。老孟屬于有故事有感受的那種男人,敘述的聲音緩慢而沉重,好像事情就發(fā)生在昨天。李希只聽不問,讓老孟一直講完。李希的強項是過耳不忘,當(dāng)記者是不能隨時掏出小本子的,全靠記憶。如今用文字來記敘,文章應(yīng)該保持事件的基本原樣,沒有變形和任何扭曲,以達到親見親歷的效果。李希希望這樣記錄能有一點資料價值,這對一個寫過內(nèi)參的特約記者來說,完全能做到。他認為,如今再爭論真的沒什么意義。

6

關(guān)小雅沒來送行,只發(fā)了條短信,回來在哈爾濱多停幾天吧!家里又沒人等你,哪不是待呢!關(guān)小雅總是那么深刻。這讓李希猛醒,對自己毫無牽掛的自由真說不上是快樂還是酸辛。年輕時到處奔波,老了,跑不動了,反而成了單身。但他沒在這上面想太多,他的思緒,還在丁麗云家那條小街上轉(zhuǎn)悠?;疖囬_動的時候,他站在車窗前,想著三十多年前的經(jīng)歷,一切竟然那么清晰。春日的陽光,等待播種的大地。七月的田野最為豐饒,綠意濃得化不開。尤其早晨,濃霧在莊稼上面滾動,一團過去,一波涌來,無比的清涼濕潤。走在田邊,能感覺到霧露細小如紗撲面而來。一層柔軟的涼罩在面龐上。用手一抹,一層水珠。姑娘的睫毛變得又黑又長,像上了濃妝,看上去又有點虛幻。這樣的生活雖然不是自己的選擇,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年輕人總是不安分的。對未來想得很多很遠,是未來的不確定性,使這個群體日益躁動,應(yīng)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跳出這塊土地之后,回頭再看,不過一段人生經(jīng)歷而已。說不談理想追求,可誰又愿意躬身為農(nóng)?當(dāng)潮水退去,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土地,留下的無人教的孩子,沒人開動的機車,還有留下的人們,還不是得繼續(xù)生活。如果還有感嘆,那就是個人的一些遭際,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生故事。

車廂里安靜了。城市大片的建筑正在退去,不時有成片的莊稼在眼前劃過。

到了邊境上的縣城,住了一天,飯后去熟悉的烈士陵園轉(zhuǎn)了轉(zhuǎn),當(dāng)年探親,這是必經(jīng)之地,如今這里顯得狹小。兩側(cè)新蓋的高樓使烈士墓更加難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也并沒有什么不妥,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自己的英雄人物,有自己的紀(jì)念碑和價值觀,能否傳遞下去受許多因素制約。讓他驚異的是那條街道,還是老樣子,連去車站的那個路口,路口的那個半截水泥樁子,都還在,三十幾年??!他幾乎懷疑時間在這里靜止了。西邊的貨場也還是那樣,里面道路坑坑洼洼。突然的就來了一陣大雨,人們像躲避轟炸一樣四散奔逃,跑不及的就近找房檐下躲避。雨如瓢潑,地面的灰土被雨水帶著四處飛濺。奇怪的是北面天空透進了陽光,一道彩虹從天而降。小城像一個剛梳洗過的邋遢女人,有著土里土氣的浪漫。身邊的人,有的打濕了衣服,有的淹了鞋子。幾個動作慢的姑娘,邊扭著濕淋淋的頭發(fā)邊笑。

離開縣城,搭乘長途汽車?yán)^續(xù)自己的行程。路很好,寬敞,車少。汽車也是新的。放眼望去,藍天白云,田野綠波蕩漾。一個高大環(huán)形的不銹鋼標(biāo)志豎在路口,李希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進農(nóng)場,下了車,打聽賓館方向。

住下之后,在賓館對面找了一家小酒館,本想喝點酒,又放棄了。晚飯后獨自在場區(qū)轉(zhuǎn)了轉(zhuǎn)。他離開的時候,這里還沒有賓館,只有一家招待所。大通鋪。一個屋子住上十幾個人是常事,晚上暖氣一開,什么味都有。除此之外,還有打呼嚕放屁磨牙說夢話亂嗆嗆的。今天的人都不可想象。如今不僅有了賓館,還有了休閑廣場,步行街。印象中的老辦公樓還在,變成了場史紀(jì)念館。樓群很多,行人稀少。不像內(nèi)地甚至西部的那些城市,到處是人,他站在路上,有路人經(jīng)過,沒有他認識的,也沒有認識他的。他覺得這也很好。回賓館進門的時候,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李老師。他一愣,站住了,一位中年男人離開人群,跑過來跟他熱情握手。李老師來了也不聯(lián)系我們。李希仍然想不起來是誰。我是常軍呢!你的學(xué)生。李希走前在中學(xué)代過課,他似乎想起來,當(dāng)年班上是有個淘氣的學(xué)生叫常軍。

你父親是工業(yè)二連的連長吧?李希想起來了,我托你父親買過大豆油。

李希還記得這事。

是的,是的!

你父親還好吧?

前年去世了。

哦!李希有些意外,到底是有些變化。

既然老師來了,這兩天的活動,就讓我來安排吧!常軍說。

李希知道,原先的閑適心態(tài),曾有的打算都得改變。

常軍很有號召力,很快,沒外出的學(xué)生都集中起來了,還有從佳木斯、牡丹江這些地方特地開車趕來的。他們輪番出面,請客吃飯,到處瀏覽。常軍說,大家一直念叨,北京的李希老師從沒回來過,沒準(zhǔn)把這里忘了,沒想到你悄悄地回來了。你知道嗎?這里的人警惕性一直很高,這話說得大家哄堂大笑。在這一瞬間,李希的神經(jīng)一下子放松下來。好像又回到了當(dāng)年,回到了當(dāng)孩子頭的年代,也沒了學(xué)者架子。光腳坐在床上。弟子們圍著,講起了當(dāng)年那些老師,有的回來過,有的去了國外。有一位教數(shù)學(xué)的女老師,因病去世,留下遺囑,骨灰要求安葬在下鄉(xiāng)時待過的生產(chǎn)隊,是這些學(xué)生,全面承擔(dān)了所有的費用及安葬儀式。他們抬著石碑,在水稻田中間的一塊空地上,豎起了一位逝者的臨終愿望。還有班上的同學(xué),有的當(dāng)官了,有的出國了,有的出事了,有的不在了。大多都保持著聯(lián)系。常軍撥通了一位在省交通廳工作的同學(xué),告訴他李老師來了。哪個李老師?對方問。李希老師。你們好好接待,要李老師一個手機號,我去北京看他。還是那么純真,還都那么熱情。李希知道,他其實只代了半年的課,教三個班的時事政治,約略地知道一些同學(xué)的名字。他突然感到,那十年的廣闊天地,值!

7

何達問他到了哪里。李希說反正都是東北。正漫無目的地瞎走。

走走也好,可以多體會。我現(xiàn)在發(fā)愁的是你回京之后,怎么接待你。

一碗炸醬面就行。

行是行,就是朋友們不答應(yīng)。

那就弄腐敗點。

這不是有品位人的生活方式。

那就簡單點,隨便弄兩杯得了,反正你是走過場。

何達在電話里哈哈大笑,你這人怪不得沒發(fā)大財,沒一點貪心。你放心,不會太簡陋的,簡陋了不成敬意。正經(jīng)說,這事我還安排不周,不是白混了嗎!

好吧,我等著。

李希倒是想看看這個何達會怎么安排他。

除了何達,關(guān)心他的還有關(guān)小雅,好像東北這地方是關(guān)小雅的領(lǐng)地,自從進入東北,關(guān)小雅早上報早安,晚上問晚安,還擔(dān)心他一個人寂寞,發(fā)了幾個笑話段子給他解悶。有一些也不是新的,仍把他看得樂不可支。

有人惦記是令人愉快的。

何達在關(guān)心之余,還發(fā)了一通感嘆,沒時間回來,也沒什么成就,沒臉回來。如果可能,請他代勞。代勞什么?代看景色,代訪人間,代訪故地。反正咱們的經(jīng)歷是一樣的。你的愁就是我的愁,你的愛就是我的愛,你的懷想回憶我也有。李希不想被他糾纏,他明白,這家伙熱情就是為了要一篇稿子而已。他用了一個晚上,把修訂好的第三篇稿子發(fā)給了何達。這是寫一場大火的。那些年,這樣的事在邊境地帶的農(nóng)場常有發(fā)生。平淡的生活,突來一場火的洗禮,那景象十分慘烈。李希按照老孟的敘述,集中記錄了那場災(zāi)難過程。也不知道那一場荒火是怎么著起來的。他們坐在老孟辦公室里,手里端著茶杯。老孟說完這句話,走到窗前。從樓上可以看到中山北路的高架橋。李希光注意浦東了,外高橋建設(shè)進度,何時封關(guān)??偫硪暡於颊f了什么。沒注意浦西的發(fā)展更快。這完全是兩個現(xiàn)代化城市的競爭,蔚為壯觀。李希為自己的見解沾沾自喜,沒注意老孟停止了訴說,好像在考慮是否說下去,李?;剡^神來,耐心等待?;貞浭浅林氐模退悴荒芡鼌s,也不能總放在心上。就像身上某一處一碰就疼,自然要小心回避。

等人們發(fā)現(xiàn),濃黑的煙霧已經(jīng)直沖云霄。條狀的黑色草灰滿天飄落。

老孟終于又說下去。

事情過于慘烈了,那么多年過去,老孟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8

常軍的車一早就停在賓館門口。李希下樓上車。車?yán)@著住宅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戳诵聟^(qū),別墅區(qū)。說實話,那別墅之闊大,豪華,放在北京上海也是不差的。問了價格,便宜得驚人。

走出住宅區(qū)進入田野,一望無際的稻田如濤如浪,長勢如刀削一般整齊。稻收一把齊??!李希被那直達天邊的綠驚住了。這是萬畝田樣板。是水稻救了我們,否則不知會怎么樣。常軍感嘆。李希想起那些年的田野,稀稀拉拉的豆稞,高矮不齊的麥地。不是春旱就是秋澇,一年不如一年。

車沿著原來中心點拐彎之后,上了林場的路。這是李希遇險的地方,記憶里長滿了楊樹、樺樹和山榆樹。如今只有次生林和各種灌木,倒是長得非常茂盛。

原來山上有個居民點的。李希說。

有的,五戶人家。常軍搖下車窗,點了支煙。

有一家姓齊的還在嗎?

不在了。山上沒人了。

那個老齊頭呢?

早沒了。

怎么沒的?

秋天進山采蘑菇,坐在一棵樺樹下休息,再沒起來。

李希記得老齊頭,原來是當(dāng)?shù)氐墨C人,當(dāng)年王震將軍來的時候,給將軍帶過路。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拍的紀(jì)錄片里還有他的鏡頭。后來入了農(nóng)場的林場,家一直安在山上。李希帶隊在山上拉木材,住在儲木場后面的小屋里??词刂?lián)芙o他們已經(jīng)檢過尺的原木。在等車的日子里,李希一個人住在山上。偶爾到林場幾戶人家那里買點土豆白菜,或者定幾斤豆腐。豆腐是齊家做的,齊家有個叫齊芹梳長辮子的姑娘,每隔幾天,她就從山后過來給李希送豆腐。每次來了都待很久,問東問西,實在沒什么問的了,就說,李哥,我給你唱支歌吧?李希把她當(dāng)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好啊!姑娘靠著火墻,捏著辮子,唱了兩首。沒想到姑娘歌唱得很好,清亮如水,沒有一點雜質(zhì)。這時李希才注意到,姑娘身穿一件黑底紅花的棉襖,笑意盈盈。那以后,姑娘每天都要來一趟,除了豆腐,還有大豆小米粉條酸菜咸蛋什么的。有一天刮暴風(fēng)雪,狂暴的風(fēng)雪震天撼地,小屋像要被吹垮,木架子咔咔響。李希被困在屋里,只能不停地往爐子里添柴加煤。第二天早晨,風(fēng)勢減弱,慢慢停歇。李希與風(fēng)暴搏斗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地站起來。這樣的天什么車也上不來,他想到林場幾戶人家里躲躲。費了很大勁才推開門,用鐵鍬鏟,又是用鎬刨,才清除了門口的冰。關(guān)上門,用木墩子掩上,才離開小屋。平時走慣了的山路,被雪填平了,積雪很厚。天空倒是很藍。李?,F(xiàn)在還記得,那種少有的清新直透心肺。雪原古樸又原始。半路上看到一棵粗大的樺樹旁,聳立著一尊雪柱子,他不明白,暴風(fēng)雪下怎么會有雪柱子,到近前再看,竟然是一個人。他扒開厚雪,露出那人的臉,他忍不住一聲哀號,竟然是愛唱歌的齊芹姑娘。她胳膊摟著樹枝,站在雪地里凍死了……后來許多年,他都忘不了齊芹姑娘站在雪地里的模樣。他知道,齊芹姑娘一定是為他擔(dān)憂了,怕他斷糧凍死在山上,特地前來接應(yīng)他。她走出家門,冒著風(fēng)雪,摸到上山的路,但半路她走上不去了,想不到山上風(fēng)那么大,天又那么冷。山野茫茫。她不死心,面沖山上站著,守著,等著盼著他。她胳膊里挎著的筐里,有幾塊豆腐,一刀豬肉……她最后的面容是微笑著的。

這里原來有一棵樹的?他問。

什么樹?常軍搖了搖頭。

一棵白樺樹,很高很大的。

哪還能剩下。你看山上,哪還有一棵像樣的樹。常軍揮了下手,那些年,就那么個風(fēng)氣,像不過了,干啥都下黑手。

他沒再問,齊芹的影子出現(xiàn)了,一件黑底紅花的棉襖,臂彎里一只柳筐,大眼睛撲閃著。長辮子在腰間甩來甩去。

走上山頂,又下了山坡,當(dāng)年他住過的儲木場小屋,連同林場那幾戶人家,什么都沒有了。他站在齊芹家房子大概的地方,踩倒野榛子亂草,扒開土層,什么也沒有。他不甘心,四下尋覓,只在溝邊找到半塊瓦片。他不能肯定,這是不是齊家的東西,想了想,還是把它埋在原處了。山坡下全是同樣的野榛子亂草。遠處有一座大山,藍盈盈立著,靜默無語。他聽到一陣悠悠的歌聲,從空中飄來,實際上早就人去山空,而他也從青年到了老年。那時的愛意短暫得像流星一樣劃過天空,留給他的是漫漫不絕的疼痛。想到齊芹,他總感覺是自己的存在害了她。幾十年后,李希曾在一家小店里看到過那種花色的衣服,一瞬間他呆住了,有一股溫暖又美麗的熱流淌過心頭。

下山的時候,他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雖然不見得他一定會娶她,但一個姑娘的一往情深,不可能從記憶中消除。如果她活著,也已年過半百,兒孫繞膝了。這個念頭讓他心痛了一路。就為了送兩塊豆腐,生命就靜止在一場暴風(fēng)雪中。常軍只管開車,沒有打擾他,讓他沉在回憶里煎熬。有時候,煎熬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哪一次心靈的洗禮,哪一次感情的平復(fù),不是依靠煎熬完成的。

晚上在家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要陪你吃飯。常軍說。

李希轉(zhuǎn)過神來。賓館到了。

9

這是紀(jì)念館的王主任。

離晚餐還早。常軍安排他參觀一下紀(jì)念館??瓷先ミ@位館長很年輕,也就三十多歲,很熱情。我叫一下解說員吧?李希拒絕了,他要自己看看。因為這些歷史他都經(jīng)歷過。紀(jì)念館門口有一臺老式東方紅拖拉機,還有一臺五鏵犁。別小看這些簡陋的機具,當(dāng)年那些一望無際的荒原,全靠它們了。紀(jì)念館里分各個歷史時期,收集了不少有意義的紀(jì)念品。在知青這一部分,他被一幅照片吸引:一輛馬車,拉著七八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行駛在田間路上??梢钥闯鰜?,那是春天,春風(fēng)在年輕人的臉上蕩漾。讓他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坐在車后,當(dāng)啷著兩條腿。有些削瘦,身穿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后背靠著的是唐連芬,上海的,后來上大學(xué)走了,上的礦業(yè)學(xué)院,也不知畢業(yè)后去了哪里;旁邊是彭永水,當(dāng)上了司務(wù)長,管伙食,還養(yǎng)了些豬,豬得瘟病死了,他一只只解剖,弄得渾身血淋淋的,說是查找死因。后來娶了當(dāng)?shù)毓媚?;還有長得漂亮的遲海英,沒在連里待幾個月,家里有親戚在軍區(qū)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她早早就調(diào)走了。進了軍區(qū)后勤。經(jīng)過專門培訓(xùn),當(dāng)上了首長特護;還有坐在車前面的房曉輝,天津人,不知她怎么想的,嫁給了一個老職工,比她大十幾歲,遼寧朝陽人,是維修班的班長,領(lǐng)著木工瓦工到處敲敲打打。都說她嫁得不好,吃虧了,還懷疑她被騙了。她倒堅決,向領(lǐng)導(dǎo)上表態(tài),要在邊疆干一輩子??烧l能想到有一天大潮忽然退去,一些人像沙灘上裸露的巖石,在海灘上孤獨而立。不能說房曉輝孤獨,也不能說這樣嫁就一定不幸福,但其中的愛情成分究竟有多少。當(dāng)然,世上的男女廝守一生,又有多少是愛情呢?不是說女人的幸福只有一天嗎!可見細碎的生活誰都要面對。其實人與魚與動物是一樣的,總在尋覓,魚是不甘心才溯流而上,順流而下的是死魚。聽說他們一直沒孩子,后來又鬧出借種的事,人活得沒尊嚴(yán)了。這筆賬還能算嗎?怎么算,向誰去算;還有左邊坐著的江峰,多壯實的人,卻在一場并不大的洪水中命喪七虎林河。這是李希親見的一幕。李希江峰一幫青年手挽手代替草筏子擋在大壩前,水流太急,現(xiàn)場沒有像樣的工具,眼看著缺口逐漸擴大,江峰提起榔頭在潰口前打下一根木樁,木樁前頭放上大樹,減緩水的沖力,再投土包堵口子。水下兩人一組,可人被水沖得站不住,岸上人往水里甩繩子,繩重壩寬,繩子甩不出去,眼看水下的人支撐不住,岸上人直喊,別松手,誰也別松手??纱蠹业纳碜右呀?jīng)蕩了起來,緊急時刻,江峰拼力推了李希一把,李希抓住了繩子,江峰卻身體騰空,一下子從潰口沖了出去,黑頭發(fā)在激流中晃了晃就不見了……那是個深秋,李希還記得那片蕭瑟。大野枯黃。如今,江峰用生命保衛(wèi)過的水庫不知怎么樣了。還有人知道江峰這個小伙子嗎?

李希在這幅照片前站了很久,好像照片上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昨天。

如果李老師喜歡這張照片,我讓王主任翻拍后寄給你。常軍說。

倒也不用,想了,就來看看。

這話說得有點悲涼。李希轉(zhuǎn)過身,王主任示意他到桌子那邊去。桌上有攤開的紙筆。

請李老師留下墨寶。

王主任謙恭地說。

李希拿起筆,略略沉思,寫了一句話:

農(nóng)場歲月,是精神生活的全部世界。

晚飯沒想到的熱鬧,竟碰上了火車上的那三男兩女,世界還是太小了。他們下午乘汽車進來,專門來看萬畝水稻田,晚飯后還得趕回列車上去。他們在大廳里照了幾張相,相約以后找機會見面。李希抓緊時間把何達那個刊物介紹給他們,順便約他們回訪結(jié)束后,能寫點什么。

一定的。

幾個人滿口答應(yīng)。

送走了他們,李希謝絕了常軍,獨自回了房間,打開電腦。他覺得何達是對的,到這時候了,還要什么保留,只要是經(jīng)歷的知道的,認識幾個字,能把它寫出來的,就不要再猶豫了。如果有一天上了天堂,誰還能分辨出誰來呢!不過文章寫到這,也該有一個交代,也就是收個尾。不知為什么,想到收尾,有一句話立刻占據(jù)了腦海,心情隨之悲壯。老孟后來講述的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個人經(jīng)歷。關(guān)于那個特殊的年代,老孟用了既不是聲討批判,也不是彷徨失意的口氣,說出了一個時代的哀傷和困惑。李希用全部的心力,表達一代人最后的期望。

這個期望是什么呢?

李希想到的是一個“祭”字,展開來,是“戊申五十年祭”。雖然這并不是一篇祭文,但他的心情,完全是一種超越時空的祭拜。

他把文章留在了電腦里,因為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樣的文章交給何達,交給同時代的人們,把一直沒能愈合的傷口再一次揭開,血淋淋地展示給人看。

10

有一首歌響在耳邊:

藍藍的天上白云飛揚,

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家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

……

他自己愣了,怎么想到這首歌上去了。這首暗中流傳多年,把不少人投進監(jiān)獄甚至差點掉腦袋的歌,至今也沒登上主流媒體,獲得公開演唱機會。說不上是什么原因。這說明,民間的許多創(chuàng)造都自生自滅。如果這一代人消亡了,所有他們創(chuàng)造的和付出的也會同時跟著消亡。想到這一點,李希有了緊迫感。細細一想,有什么擔(dān)負嗎?沒有,什么擔(dān)負也沒有。如果說有,也是個人心靈上的,不為人知的顫動,只有自己知道的千情萬感。盡管時代已經(jīng)遠去,可生活仍在繼續(xù),而且是來自過去,摻雜著人世滄桑的經(jīng)歷,不可能再是一張白紙。寫幾篇文章,哄讀者幾滴眼淚,有用嗎?但不說,這沉重的經(jīng)歷就此消失在瑣碎的現(xiàn)實人生里,消失在婆婆媽媽的絮叨之中。當(dāng)然,也不用總是停在這里徘徊,該旅游旅游,該會友會友,想做愛做愛,能瀟灑就瀟灑,需要看病就去看病,不再為那些過往牽腸掛肚。

還往前走嗎?

這個念頭讓他明白,自己實際上這一趟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行走。繞來繞去,該走不該走,該到不該到都有定數(shù)。似乎行走可以告一個段落,可實際上,人停下了,心還在遠處。不是嗎?在賓館的窗前向那個方向眺望,幾次經(jīng)過那里,在一片平房中急切地尋找熟悉的院落,卻又不讓自己停下。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夜里,他有了某種沖動:都走到這里了,就不去看看?

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問。就算她有丈夫又怎樣?都是這把年紀(jì),年輕時的經(jīng)歷可以當(dāng)正史也可以當(dāng)野史說。

窗外月色溫柔,有著北方特有的清涼。不用遠看,空曠的感覺一直籠罩著。青草濕潤了,樹葉精神抖擻,房屋上的青瓦,泛出清霜一樣的白光。哪里有人在唱歌。是一只音響很差的機器發(fā)出的。稍加留意,那聲音熱鬧地來到面前——什么地方在跳廣場舞。那時的處境有這樣溫柔嗎?回憶也像斷續(xù)的音樂一樣逐漸清晰。時間有時候顯得特別冷酷,你稍不留神,它就跑出去很遠,讓你摸不著。有時候又很多情,不論過去了多久,它都會把經(jīng)歷像一塊塊牌子那樣豎起,提示你不要忘記。月色從大塊的玻璃窗上傾瀉下來,星光成了點綴的亮點。遠處的大河和稻田隱在暗中。好像起了霧,田野上一層乳白色的氣團,說不上是地里的,還是天上降下來的。

他就這么站了很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離開賓館,乘區(qū)內(nèi)的公共汽車,過葡萄園,蔬菜基地。還能看到一片赤紅色的土壤,那是當(dāng)年磚瓦廠的遺址。過了磚廠是七虎林河。河的北面,是老區(qū),有著歲月留下來的痕跡。一片紅磚紅瓦的平房。家家有個小院。道路狹窄。讓李希驚訝的是這么多年過去,竟然什么都沒有改變。李希剛談女朋友的時候,這里有一片樹林,他經(jīng)常在這里等待,或者與女朋友漫步,擁抱接吻,甚至……那個暗夜,在這里發(fā)生的事,只有他和女朋友兩個人知道。他回城后,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把這里忘了,深陷社會漩渦。每時每刻都在高速旋轉(zhuǎn),不跟著旋轉(zhuǎn),就會被甩出去淘汰掉。當(dāng)退下來了,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樣。過去的一切又冒了出來,只有到了這個年齡,才覺得人一生拼搏忙碌,只是從原點走出去,再一步步走回來,回到原點。剛出生的時候是父母養(yǎng)育,長大了離家工作娶妻生子,當(dāng)了官,成就功名。而后父母離世,接下來家庭不再,然后你恢復(fù)孑然一身,走向老年,回歸自然。一切消亡不見。他想在消亡前,再看看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曾經(jīng)留下的那些腳印,算是一次人生的重復(fù)吧!

七虎林河還是那樣流淌著,水面荒草叢生,河面反光,細碎的光點,延伸到河的拐彎處。河兩岸顯得更荒涼了。就是這條河的下游,他和呂靜霞參加修水利,數(shù)九寒天,背凍土塊,掄大鎬。二十多天,在排啞炮的時候,呂靜霞救了他一命,他住院期間,呂靜霞經(jīng)常來看他。出院后不久。他們成了戀人。在一次忘乎所以的情欲之后,很快,呂靜霞的肚子挺了起來……

河邊有一個扛著扒網(wǎng)的人在走走停停。不知河里還有什么可扒的。

過了河,路就不那么好走了,車身搖晃。他抬頭的時候,心里還是一顫,那老屋灰色的屋脊出現(xiàn)了。李希沒有想到呂靜霞非要把孩子生下來。他們由此發(fā)生了爭吵。他答應(yīng)只要呂靜霞同意把孩子打掉,就同她結(jié)婚,呂靜霞同意了。在呂靜霞打掉孩子的第三天,李?;爻橇??;乇本┞淞岁P(guān)系,進了街道小廠。后來進了報社,又去在職讀書。生活曲里拐彎,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請問,這是呂靜霞的家嗎?

他沖一個走近的男子問道。那男人手里拎著一條魚,站下了,說,你問誰?

呂靜霞。

她男的是不是趙州?

李希知道呂靜霞后來的生活,這也是他遲疑的原因,如果再年輕幾歲,他不想來打攪,歲數(shù)是一個讓人放心的通行證。李希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是他家,男人去世好幾年了,留下她一個人過,都叫她呂老師。

李希不知該進一步還是返身回去。這個消息讓他有些意外。退后幾步,仔細打量半天,像拿不定主意,慢慢靠近院門,側(cè)臉往里看,不想頭碰到門,門自動開了。一個陌生的小院展現(xiàn)在眼前。他沒動,這畢竟是別人的家,如果有人問他,你找誰?怎么回答。可門開了,又沒人邀請他。他再次仔細打量院子,有些似曾相識的用具讓他心動。他忍不住高抬腳走進去,有些雜物竟然還是當(dāng)年的東西??梢娮罱?jīng)不起消磨的還是人。連門邊那幾件用具,也是當(dāng)年知青們用的,有一條凳子,斷了條腿,好像在證明時間的變化。

屋里有人嗎?

出于禮貌,他問了一聲。

屋門推開了,一位婦女站在門口,邀請道,是工會的吧?請進來,有人。

李希走到門口。

進屋吧!女人說完,回身引路,突然頓住,手扶住門,表情驚詫:你……李希……女人眼神定住,好久才眨了眨,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是我。

李希還鎮(zhèn)定,目光移開。一霎時,女人紅了眼圈。

我,路過——李希喏喏著。

女人背過身。分手三十多年,相隔千山萬水,不知水流何方,做夢也想不到,李希會出現(xiàn)在面前。

請——屋里坐吧!

女人把請字說得很重。李希心里忽地生出一股傷感。他抬腳進屋,瞬間的感覺是那樣沒有把握,像走進了夢里。他打量這間屋子,家具陳舊。破損的桌子,臺面上的刻痕,這一切熟悉又陌生。伸手把摸,木質(zhì)的花紋冷鐵一樣僵硬。也沒換換?呂靜霞端來一杯茶。茶是陳茶,色澤深黃渾濁。換不換無所謂了。李希聽出她聲音里的蒼老,像是從一棵老楊樹上敲打出來的。三十多年的歲月,難道就這般冷酷。他回頭掩飾往上沖來的戰(zhàn)栗。呂靜霞沒坐,好像還沒從意外的重逢中清醒過來。出去端來一盆熱水,盆沿搭著一條新的白毛巾。李希路上走了一臉汗。呂靜霞站后幾步。周圍有溫暖的香皂味。李希的動作沉穩(wěn)得有些遲緩,幾乎沒濺出一滴水。毛巾也用得很小心。呂靜霞端了一杯茶,靠在桌子旁。是主任了吧!她吹著杯里的一條茶葉梗,伸出小拇指把梗子撥出去。繼而抬頭。窗外的天色分外明亮。在這里,好像天離得近了。李希沒有意外,消息總是會流傳的。因為有些事情,要進入人的生命充當(dāng)角色,不可能被抹掉。退了。李希對這個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說得不涼不酸。身體還挺好的,沒被返聘?規(guī)定如此,一刀切。說到退休,李希的神情有些暗。想起退前退后的種種際遇,不論愉快的不愉快的,他都看開了。他不再往下想,問道,你呢?我——呂靜霞沒說下去。李希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影子,挺著肚子,站在夕陽里的大樹下。他一去三十多年。也推斷過女人種種可能的遭際。實際上,沒他想的那么多的變故,也不復(fù)雜。時間在這里似乎是沒被攪動過的,就像早晨的露水,平整無痕。你后來一個人生活?李希環(huán)顧四周,想找到新主人的痕跡。嫁了又分手了。是誰提出的分手?他。為什么?得了地方病,沒治好,送到醫(yī)院沒挺幾天。呂靜霞說得平淡。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北京有個地方病研究所。沒救。呂靜霞可能想說的是,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李希想舊話重提。那時如果我們冷靜些,生活會是另一個樣子。可誰該冷靜?他看見她張開的嘴里,一口潔白的牙齒。什么時候換的假牙?有幾年了。是他還活著的時候,陪我去的醫(yī)院。倒挺好,知道體貼。有他的照片嗎?她起身,拉開一個抽屜,翻來翻去,灰塵在光線里翻騰,好一會,遞了一張過來。也一大家子了吧?沒有人來了。你們沒有孩子嗎?有。孩子們呢?她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變得很深。大兒子隨媳婦去了省城。二兒子成家住在東屋,兒媳婦豬啊狗地罵了一年多,最后搬走了。女兒還不時來看看,后來包了些地,兩口子牛一樣在田里作,孩子放在了婆家,哪還顧得上我。你還好,京城總歸好些。沒成想——沒成想什么她沒說。你家里都好吧?怎么說呢?李希看著天棚。妻子離婚后音信就斷了。一塊兒生活了幾十年,有了一個兒子,再也不肯生育,好像她從一開始就打算走的,就沒想給他多生孩子。我在報社,從北京派到上海駐站,又回總部,當(dāng)了幾年新聞部主任,退休了,全都了了。

兩個人再不說話。瞅著茶杯出神。

時光,逝去了。誰也無法使時光倒轉(zhuǎn),留下了那么多的不如意。夕陽在落,燒起滿天紅霞,把諸多色彩潑到院子里。喜歡種花?他看見院子中有一圍花圃。閑著沒事種一點。他走出去觀賞。幾簇粉團開得有聲有色。黃菊、蝴蝶瓣、夜來香,鬧鬧騰騰。他也喜歡花,但沒看到自己喜歡的花,一種奇怪的感覺升上來。眼前這一切,都不是他的,與他無關(guān),有的,是別的夫妻的花。是別的夫妻的氣味。自己來此,找什么呢?作為一個外人,恨不恨又怎么樣,去問誰。綿延的日子還是永無盡頭的思緒……

住一天嗎?

女人問。

他沒吭聲,轉(zhuǎn)過身。呂靜霞已經(jīng)開始做飯了。

放下筷子,外頭已是一片渾沌的蒼白。

你還記得那條河吧?呂靜霞問。

李希點點頭,當(dāng)然記得。

還有那片樹林。

女人出了門。月上得很高,因為隱在薄霧后面,樹木房舍灰蒙一團。他們相跟著轉(zhuǎn)過一片林帶,來到河邊,沿著河邊走了一程。樹林比李希走的時候擴大了許多,成了真正的大樹。哇一聲,一只野鳥被驚動了,陰魂一樣在樹梢上游動了一圈,躲進昏暗。偶爾的閃光,告訴你有兩只眼睛在夜空下窺視人們。

回吧?李希聲音發(fā)緊。

回吧!女人附和。

上了路,遇一塊青石,女人坐下去,他也坐下去。天上月,橫穿云層。星星們閃著動蕩的光點。樹上的葉片帶著暗灰的光環(huán),像描上去的。

早歇吧!明天還得趕路。

李希還想看看面前這月這星,這云,這樹和草的幽靜,他覺得只有這些沒變。他能理解,都曾見過。只是血管里的血,流得還沒這樣慢,臉上身上,也不這樣松弛。他想說點什么,可又不知從何說起。起了身,沖著白光光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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