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周

清明時節(jié)，陰綿的雨代替原屬于午后的陽光，雨不大，沒完沒了，不爽快的節(jié)奏淋得人心煩意亂。弄堂深處響起嗩吶的哀樂聲，封寧看著一輛殯儀車緩緩駛出，尾隨其后的親戚們神色凝重，有人在哭，有人似乎在哭。陽臺上，李大爺飼養(yǎng)的鴿子沖出了鳥籠，在天空盤旋，像是銜著主人的靈魂飛向天邊。

20分鐘后，封寧來到了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抬腕看表，這是父親封建國送給他的18歲成人禮。封寧不習慣看指針，特地挑了款電子表——這或許可以解釋他擅長代數(shù)卻不擅于幾何的原因——是他喜歡的款式：黑色表帶、金屬質(zhì)感的外殼和富于設(shè)計感的造型。父親將手表遞給他時只說了句：做個守時的人。

每當封寧看著表面，總會念及過去，有時又會閃念：人類存活在這個星球上，無法對抗宇宙巨大的能量，也難以戰(zhàn)勝渺小的病毒和細菌，一切文明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他沉浸在虛無之中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那人收起黑色雨傘，放置在門口的柱形傘筒里，在他對面坐下來：“你還是那么守時?！?/p>

封寧稍稍坐正：“文皓，最近怎么樣？”

張文皓歪著身子：“還不是待在法醫(yī)系混唄?！?/p>

“喝點什么？”封寧朝服務(wù)員做了個手勢。

“老樣子，拿鐵，”張文皓問封寧，“你呢？”

“喝咖啡晚上睡不好，不用了?！?/p>

“約我出來，自己卻不喝，多沒勁，來一杯吧?！?/p>

“那我和他喝一樣的。”封寧對服務(wù)員說。

“哲學挺好，干嗎轉(zhuǎn)去讀法律，不過轉(zhuǎn)眼也一年多了，時間真快?！?/p>

“什么哲學，都是毛概馬概，和高中思想政治差不多。”

服務(wù)員端來咖啡：“兩杯拿鐵，請慢用?！?/p>

“味道不錯，”張文皓抿了口咖啡泡沫，“現(xiàn)代醫(yī)學指出，咖啡含有咖啡因、單寧酸、生物堿等有益人體健康的成分?！?/p>

“喝杯咖啡還不忘顯擺你那些破知識，得瑟勁能不能收斂一點?！?/p>

正聊著，一名女生在邊上坐下來，封寧把頭轉(zhuǎn)過去：“佳佳，你來了，喝點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喝?！?/p>

張文哲打斷道：“這是你女朋友吧?！?/p>

“嗯，我們下午一起去機場接人?！?/p>

女生插話道：“我叫姚佳怡，讀護理學大三。今天我爸回國，我和封寧一起去接機，我爸想見見他?！?/p>

“我讀法醫(yī)系，和封寧是高中同學?！睆埼酿┐蛄恳砚?，米色圓領(lǐng)針織衫搭配淡藍色襯衫、修身牛仔褲和一雙純白的帆布鞋，簡單卻不失朝氣。張文皓承認姚佳怡長得不錯，人也苗條，不過還是覺得自己女朋友袁媛更有魅力。他注意到姚佳怡未涂過唇膏的嘴唇略微發(fā)紫，猜想她心臟可能有點小問題：“現(xiàn)在三點半，你們幾點到機場？”

“我爸大概六點到。”姚佳怡答道。

“這兒到機場一小時，提前半小時出發(fā)。”封寧說。

“就一直泡在咖啡館里？”張文皓又抿了口咖啡。

“初次見面，打算去商場給叔叔買點禮物?！?/p>

“這安排不錯?！睆埼酿╋嫳M了咖啡。

走出咖啡館，拐個彎就是來福士廣場，這座城市的時尚坐標之一，位于市中心腹地。三人在來福士廣場內(nèi)逛了一會兒，封寧一直沒挑到滿意的禮物。他突然想起樓上有家季風書園：“走，我們?nèi)昕纯?。”張文皓嘀咕了一句：“你不會就買本書送給人家吧?！?/p>

書店居中位置賣銷量較好的圖書，左側(cè)是人文社科及世界名著，右側(cè)辟出一塊影音專區(qū)。整體采用胡桃木書架和琥珀色地板，白色日光燈給人強烈的空間感，一支暗掉的燈管宛如彌留者最后的呼吸。封寧徑直向右側(cè)走去，看得出他很熟悉這里。

封寧在影音區(qū)停下腳步，問營業(yè)員：“有沒有《鄧麗君歌曲精選》？”

“有，”營業(yè)員說，“在倒數(shù)第二個書架上。”

三人去找《鄧麗君歌曲精選》，張文皓東張西望，倒是姚佳怡眼尖：“是不是這個？”

封寧說：“嗯，就是它?！?/p>

“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歡鄧麗君？”

“你上次告訴我的?！?/p>

“是么？我自己都不記得了?！?/p>

《鄧麗君歌曲精選》內(nèi)置四張CD和一本裝幀精美的導讀手冊，收錄四十首經(jīng)典名曲，黑漆皮上燙有金字，包裝十分精致。

“你們先走吧，待會兒我和袁媛去隔壁和平影都看電影?！?/p>

“那我們先走了，下次一起吃飯?！?/p>

兩人搭乘地鐵2號線前往浦東國際機場。人民廣場站永遠人山人海，乞討的小孩在擁擠的車廂里穿行，姚佳怡掏出兩枚硬幣，放在遞到面前的破搪瓷杯里。封寧的手機響起，接通后是快遞員——他有一封信由學校保安室代收了。

“我三年沒見我爸了，有時一個月才通一次電話，他關(guān)在實驗室里，我和我媽根本聯(lián)系不到他?！狈鈱幇櫫税櫭迹瑳]吱聲，姚佳怡輕聲喊了他兩次，他都沒回應(yīng)。

讓封寧接機是姚父姚川的主意。大二前，父母反對女兒談戀愛。到了大三，姚母江小惠忽而從反對變?yōu)橹С?，有時還會催促女兒，你什么時候給我?guī)€毛腳回來啊。姚川在國外，得知女兒談戀愛的消息，說回國了可以見見。姚川這么做，出于父親對女兒的保護欲——人們說兒女長大后，真正需要心靈斷奶的是父母。接機過程比較順利，他們先與江小惠會合，她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封寧看，讓他很不自在。姚佳怡在人群中找到姚川，調(diào)皮地捶了父親一拳，江小惠站在一邊，微笑地看著父女倆。姚佳怡將《鄧麗君歌曲精選》遞給父親，說，這是封寧給你買的。

封寧說了句叔叔好。和江小惠一樣，姚川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寒暄了幾句，姚川夫婦想留他吃飯，封寧表示晚上還有事，婉拒了。

回到家已屆晚上八點，餐桌上是父親封建國留給小兒子的飯菜，葷素分開，擺放整齊。母親林嫣正在收拾房間，“下次早點回來，菜都涼了，我用微波爐給你熱一下。”

封寧向臥室走去，父親正和哥哥封安圍在電視機前看足球，小茶幾上放著洗好的小番茄，這是封安的最愛，既是蔬菜，也可以當水果吃。

自從大兒子結(jié)婚，小兒子考上大學住校，哥倆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今天同時回來，也算是家里的小節(jié)日，所以封寧拒絕姚川夫婦的邀請，也情有可原。

2

封建國和姚川是高中同班同學。封建國成績中等，初中時拿過省游泳冠軍，課余喜歡打籃球——單薄的運動衫遮不住好身材，不少女孩幻想他脫下上衣，露出八塊腹肌——靠特長足以保送體育學院。至于姚川，給人印象是個書呆子，長相斯文，待人彬彬有禮，給人一種距離感。封建國打著他的籃球，姚川捧著他的書本，直到有一天，姚川無意間聽到封建國在走廊角落對江小惠表白，才知道他們喜歡上了同一個女生。青春期男生無非鐘情于兩種類型的女生，一種是長得漂亮的，一種是成績優(yōu)異的，江小惠屬于后者，名字平平，姿色平平，胸也平平。封建國身邊不缺小美女，卻喜歡上了外貌一般的好學生江小惠。至于姚川，喜歡上江小惠則不難理解，可惜他性格內(nèi)向遲遲不愿開口。

從那天起，學校籃球場上出現(xiàn)了姚川的身影，起先他只會體育課上教的基本動作，但進步很快。每次分隊伍，姚川總刻意避開封建國。午休時間，兩人拿著英語課本背單詞。對江小惠來說，他們兩個各有千秋，她自己也不確定更喜歡誰多一點。一次意外讓她心里的天平開始傾斜，放學路上她險些被貨車撞倒，關(guān)鍵時刻封建國挺身而出，用左臂換回了江小惠的生命。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人生中那個最長的瞬間，封建國用力推開江小惠，當車輪碾過手肘時，他像觸電一般扭成了麻花，慘叫一聲失去了意識。當他從病床上蘇醒，看到了老淚縱橫的父母和半截空空的袖管。

車禍奪走了封建國的左臂，也奪走了他的陽光笑容。休養(yǎng)期間落下了學習進度——讓他備受打擊的是江小惠看他的眼神不再有愛意，更多是愧疚和同情——高考失利的同時，也失去了體育學院的保送資格。

江小惠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姚川被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錄取，本碩連讀后，去法國攻讀博士學位。封建國上了所普通大專，畢業(yè)后在一家房管所上班，寒暑假幫居委會教小朋友踢足球，跑姿很別扭——身體不自覺向右傾斜——不過一般成人跑不過他。唯有和小朋友在一起時，封建國才會露出笑容，小朋友們也很喜歡他，稱他楊過叔叔。

一次足球班下課后，所有小朋友都被接走了，除了一個叫林安的小男孩，看起來五六歲，還在讀幼兒園。封建國在原地陪林安一邊等一邊講《神雕俠侶》，里面不少情節(jié)經(jīng)過了他的杜撰。

等到晚上七點，男孩實在餓得不行，封建國右手牽著林安，在路邊攤買了兩個油墩子。林安方向感不強，只依稀記得家門旁停著一輛積滿灰塵的鳳凰牌自行車，兩人找了近半個小時才找到住處。是個弄堂里的裁縫鋪，卷簾門拉了四分之三，封建國跟著林安鉆進去，里面擺著張陳舊的L形工作臺，像是被人丟棄后又撿回來的，一側(cè)放著兩條未完成的西褲，另一側(cè)摞著十幾卷布匹，按色系和材質(zhì)堆放。桌上還有電熨斗、臺燈、卷尺和鑷子?？p紉機下放著兩只大收納箱，一只放著木質(zhì)的寬肩衣架，另一只放著塑料的窄肩衣架。衣桿上掛著十來件做好的衣服，用罩子套起來，每件貼著小標簽，記錄著客戶姓名、電話號碼和取貨日期。封建國跟著林安往里走，里面有個暗室，比外面工作室低三階臺階的高度，一看就是臥室，床是上下鋪，被子疊得很整齊，墻上掛著兩件女式舊大衣。

林安坐在寫字桌前，拿出玩具，封建國不知那是奧特曼還是變形金剛。他準備離開，門口傳來女人的喊叫聲：“小安，小安。”林安似乎沒有聽見，依然低頭調(diào)動著玩具的四肢，嘴里不斷模仿各種打斗聲。封建國走出臥室：“林媽媽，孩子已經(jīng)送回來了?！绷宙滔仁潜凰麌樍艘惶骸霸瓉硎欠饫蠋煱??！保▋扇嗽诮铀瓦^程中見過幾面。）進屋看到林安平安無事，她竟抽泣起來，抱起兒子象征性打了兩下屁股。封建國在一旁有點尷尬，過了片刻，林嫣的情緒稍平復(fù)：“今天來了個特挑剔的客戶，換了好幾個款式她都不滿意，所以出門晚了，趕到操場發(fā)現(xiàn)沒人了，我嚇壞了，以為再也見不到兒子了?！?/p>

天色暗了，林嫣留封建國一起吃晚飯表示謝意，他本想拒絕，肚子不爭氣地提出抗議。他們在裁縫鋪隔壁的小飯店坐下來，這家店午市和晚市均供應(yīng)盒飯，吸引了附近的農(nóng)民工和不愿做飯的年輕人，林嫣母子是這兒的?？?。林嫣點了三菜一湯：四喜烤麩、紅燒肉、三鮮肉皮砂鍋和番茄蛋湯，給封建國叫了瓶力波啤酒。兩人聊得很投機，燈光下封建國發(fā)覺林嫣挺好看的，精致的鵝蛋臉，大眼睛，幾顆牙齒不太整齊，笑起來卻很甜。酒過三巡，一條扭動的麻繩忽然從屋頂上落下來，定睛一看是條蛇。老板娘見狀走過來，把蛇趕了趕：“這是家蛇，鎮(zhèn)宅的，吃廚房里的老鼠，不咬人?！?/p>

封建國見林安連打好幾個哈欠，把單搶著買了，林嫣滿臉歉意道；“小孩子想睡覺了，最后還麻煩你付錢?！?/p>

“沒事，不是很貴，林安上課表現(xiàn)挺好，快帶他回去睡覺吧。”

和林嫣告別后，封建國沒急著回家，從康定路逛到蘇州河畔，靜靜地望著河面，運載沙子的貨船摸黑前行，一聲汽笛炸開了路燈下的蝙蝠。

之后一段時間，如果林嫣未能準時接兒子回家，封建國就給林安買個油墩子或菜包，牽著他去裁縫鋪找媽媽。兩人互相也有了更多了解。林嫣三十歲，比封建國大兩歲，來自義烏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類似于上海的豫園小商品市場。林嫣父親年輕時是旗袍店師傅，她從小學女紅。聽說大城市有更多機會，一心向往去上海打拼，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個做服裝批發(fā)生意的上海青年，兩人很快墜入愛河。林嫣家人反對他們來往，認為男方不靠譜，可她執(zhí)意跟著男友回上海。后來有了身孕，卻發(fā)現(xiàn)男友早有了家室。林嫣扇了他一巴掌，兩人分手，肚子里的胎兒已近臨盆，墮胎風險太大，只好生了下來，跟著自己姓，在滬勉強糊口。

暑假接近尾聲，封建國的足球班暫告一段落。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后，封建國帶著林安回裁縫鋪，林嫣正幫一個胖女人量腰圍，見他們來了，說：“你先進里屋陪小安玩吧，我這兒一會兒就好。”“你先忙不急?！狈饨▏鸬?，“來，叔叔陪你玩變形金剛好不好？”“我要聽叔叔講《神雕俠侶》?！?/p>

三人到隔壁的小飯店吃飯，按老樣子點了三菜一湯，多要了一碟花生。封建國告訴她，暑假足球班結(jié)束了，林嫣感嘆時間好快，開學后林安就要上小學了。借酒壯膽，封建國將心聲坦白了，林嫣并不吃驚，反問：“不嫌棄我?guī)е鴤€拖油瓶？”封建國說：“你不嫌棄殘疾人就行。”林嫣還沒說話，一旁埋頭擺弄玩具的林安忽然抬頭：“楊過叔叔和媽媽在一塊兒，那媽媽不就是小龍女了?！?

又交往了半年，兩人打算結(jié)婚，在封建國勸說下，林嫣答應(yīng)回老家看望父母。家門被推開，林家父母面面相覷，如同見到陌生人。片刻，老夫妻兩人眼中噙滿淚花。林嫣23歲離開家，轉(zhuǎn)眼7年過去了，歲月仿佛隨風而去。

林母和林嫣準備晚餐，林父坐在沙發(fā)上和準女婿聊天，講些林嫣小時候的事，卻始終沒有詢問她這些年的遭遇。餐桌上疊滿酒菜，似乎把冰箱里所有菜都拿了出來。林父開了啤酒，給封建國滿上：“謝謝你照顧我們女兒?！?/p>

“林嫣吃了不少苦，照顧她是應(yīng)該的。”封建國說。

過了幾天，林安不像初來時那樣怕生，老是在林母燒飯時黏在后面，一口一聲外婆，林母笑得合不攏嘴，做完一道菜就喂他一口。

就把婚事定了下來。封建國原打算用積蓄給新娘買套婚紗，林嫣說買現(xiàn)成的貴，哪有家里有大廚還去飯店吃飯的？封建國說，也是，你是裁縫，不過婚紗不太容易做吧。林嫣說，沒做過，試試吧。

找了圖紙來，先做了件婚紗，又給封建國做了套黑色西裝。

婚禮訂在了梅隴鎮(zhèn)酒家，排場不大，但很體面，邀請了少數(shù)親戚?；楹?，林安改名為封安。

封安八歲那年，弟弟封寧出生。隔了幾年，小兩口在裁縫店附近開了家干洗店，生活雖不富裕，卻也過得去。

3

周末結(jié)束了，封寧回校，從保安室簽收了信件。在校時封寧非常想家，回到家反而睡不習慣了。他適應(yīng)了寢室生活——上鋪有騰空感的床，經(jīng)久不散的泡面味，蠟黃色外殼的空調(diào)像得了哮喘——把這兒當做第二個家。

拆開信封，是張A4大小的白紙，右下角寫著四個小字：閱前即焚。這幾天他總夢到自己在拆信：有時拆開的是姚佳怡的錄取通知書，有時拆開的是袁媛的病危通知書，還有時拆開的是姚川的逮捕令。

他從抽屜里摸出打火機，走到洗手間，似乎想把這幾天的噩夢燒成灰燼?；鹈鐒偨咏埰统霈F(xiàn)了字跡。趕快把火熄滅，信上寫著下個月高中同學聚會的說明，發(fā)信人是文體委員。他知道邀請函的形式肯定是張文皓想出來的，給他打電話：“寫封邀請函，還搞惡作劇，幸虧我動作快，差點燒了。”

電話那頭傳來得意的笑聲：“硝酸銀溶液，沒想到吧。”

“萬一有些同學來不及熄火，燒了沒看到怎么辦？”

“那就是沒緣分，”張文皓道，“你看到了就行?！?/p>

過了一周，張文皓約封寧出來唱歌。張文皓和袁媛一如既往地遲到，穿著情侶棒球衫走進包房，袁媛戴著頂棒球帽，蓋住凌亂的短發(fā)，敞開棒球衫，T恤上掛著太陽鏡用來壓低領(lǐng)口，隱約露出“事業(yè)線”。比起姚佳怡的竹竿形身材，她顯得凹凸有致。

張文皓和袁媛是大學同學，大一沒多久就好上了，迫不及待到封寧面前炫耀。那時候袁媛還是長發(fā)，一個月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拿著剪刀把長發(fā)剪了。張文皓看著亂七八糟的發(fā)型，問她是不是做化療了，袁媛生氣地說看不慣可以滾。

袁媛用一首信樂團版的《如果還有明天》開場，不少愛飆高音的麥霸都喜歡挑戰(zhàn)這首歌。姚佳怡點了首林宥嘉翻唱的《我只在乎你》，聲音甜美的她，唱歌卻變成了女中音，唱男聲有獨特的味道。封寧和張文皓合唱林俊杰、鄭容和的《Checkmate》，會韓語的張文皓演唱韓文部分——他在高中時學會了簡單的韓語，一來為了賣弄，二來為了和愛看韓劇的女同學有更多話題，奇怪的是，他交往的女朋友都不喜歡韓劇。唱了一個多小時歌，袁媛突然流鼻血，兩個女生便結(jié)伴去盥洗室。張文皓告訴封寧，他的前女友劉美娟也要參加這次同學聚會。封寧裝作若無其事：“聚聚也好?！?/p>

高中時，封寧和張文皓輪流第一第二，第三名通常是劉美娟。排名有先后，分數(shù)往往相差幾分而已。封寧念書用功，幾何是他弱項。相反，張文皓看似不好好學習，也不遵守課堂紀律，譬如，老師說凡事都有兩面性，張文皓插嘴說莫比烏斯環(huán)只有一個面，全班哄堂大笑，考試卻經(jīng)常比封寧好。課余他愛表演魔術(shù)，念打油詩。女生們對他褒貶不一，有的認為幽默，有的認為花心。封寧起初不喜歡張文皓，嫌其整天顯擺。身為校記者團組長，他也瞧不上張文皓編的打油詩。

張文皓高中軍訓時，看上個女孩，好不容易追到手，不到一年，女孩就提出分手。高二開學，張文皓主動求封寧幫忙，說自己看上了校外的美女學姐，是個女文青，想讓他代寫情書。

封寧不愿意：“你編打油詩不是挺厲害的嗎？”

張文皓苦笑：“我的詩不上臺面，我上次在她家樓下唱歌，才唱兩句她就說我寫的歌詞土?！?/p>

“寫情書一定要有感情，我給陌生人寫肯定寫不好?！?/p>

“你不是喜歡劉美娟嗎，你就當寫給她?！?/p>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神都告訴我了，”張文皓還不忘將自己吹噓一番，“我這種情場高手，看到蛛絲馬跡就明白了?！?/p>

“既然是情場高手，你還是自己解決吧?！?/p>

張文皓立馬改口：“你幫我寫情書，我就幫你追到劉美娟?！?/p>

兩人合作還算成功，封寧在軍師張文皓指點下和劉美娟正式交往，張文皓和那個校外學姐談了兩年，最終分道揚鑣。

“你還記得我當時怎么幫你追到劉美娟的嗎？”張文皓邊吃爆米花邊問。

“記得，她想期中考試第一名，當作給她爸最好的生日禮物，如果我們讓她一次，她就答應(yīng)做我女朋友?！?/p>

“我最近才聽說根本不是這樣，如果她考第一的話，她爸同意獎勵她一部手機，但她爸沒多久就后悔了，劉美娟玩物喪志，成績退步了。還覺得我們學風不好，讓她女兒變得虛榮，第二學期就讓她轉(zhuǎn)學了?！贝藭r，兩個女孩回來了，張文皓拿起話筒繼續(xù)唱歌。

姚佳怡示意封寧出來，將手機給他，是姚川打來的：“封寧，你爸爸是不是叫封建國？”

“嗯，叔叔怎么知道的？”

“我和你爸是高中同學，你們長得真像，我見到你就懷疑你們有血緣關(guān)系，”姚川說，“封這個姓也少，不過當時第一次見面，我怕冒失就沒問?！?

“原來是這樣?！?/p>

“叔叔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你爸畢業(yè)后就和我們沒了聯(lián)系，過兩周是高中畢業(yè)35周年，讓你爸來參加同學聚會吧。”

“好的，我會轉(zhuǎn)達的。”

4

姚川32歲時學成歸來。回國后，開始籌備與江小惠的婚禮，請柬根據(jù)同學錄所填寫的地址寄出，其中也包括封建國的。恰巧與當時林嫣產(chǎn)期沖突，他陪妻子，沒出席婚禮。妻子臨產(chǎn)只是封建國的托辭，他不準備再見到高中同學。

姚川婚后聚少離多，40歲前，大量時間奉獻給醫(yī)院，工作沒規(guī)律，和其他職業(yè)一樣，有個媳婦熬成婆的過程，成為骨干醫(yī)生至少需要十年時間。

近年來，3D打印技術(shù)發(fā)展，這是門綜合科學，涉及工程、材料、信息科技等各方面。姚川是國內(nèi)知名的骨科專家，院方派他作為醫(yī)學顧問去法國進行學術(shù)研究。該項目由法國公司贊助巴黎某大學，主要探究3D打印的醫(yī)學應(yīng)用。之前因女兒年紀小，放棄了許多機會。如今女兒懂事了，姚川決定離開家，三年前再次坐上前往法國的客機。

剛到巴黎，姚川經(jīng)常抽空給家里打電話。隨著時間推移，次數(shù)漸漸變少，他解釋這是因時差及工作繁忙的緣故。姚川和同事們在實驗室研究相關(guān)課題，取得了一定進展，可供人體植入的樹脂骨骼和鈦合金關(guān)節(jié)開始應(yīng)用于臨床。

科研之余，姚川作為特聘教授給學生們授課。每逢他的公開課，總會在前排的位子上看到一位名叫杰西卡的女學生，長得像他女兒小時候抱在手里的芭比娃娃。有一天下課，同學們都離開后，杰西卡走到姚川跟前，說喜歡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姚川明白，她實際上是表白。他從未考慮過和學生在一起，也不想破壞經(jīng)營多年的家庭，另外，兩人年齡相差懸殊——杰西卡只比他女兒大兩三歲。杰西卡說不在乎名分，只想陪在他身邊。

巴黎的平安夜，遠處的埃菲爾鐵塔被橙黃色燈光點亮，校園內(nèi)，老建筑和樹木銀裝素裹。大學舉辦圣誕酒會，身穿燕尾服的鋼琴家彈奏歡快的《Jingle Bells》，男生們紛紛邀心儀的女生跳交際舞。杰西卡主動請姚川跳舞——穿著抹胸晚禮服，宛若驚艷全場的公主。他開始有點尷尬，很快就被帶進了節(jié)日的氣氛。當晚，杰西卡喝了很多酒，醉得站不穩(wěn)，姚川一手攙著她，一手提著高跟鞋。半路上，她吐了，不知是真忘了還是故意忘了自己住哪兒，姚川只得將她帶回家。給她換上白襯衫，姚川抱她上床并蓋上被子。杰西卡踢掉被子，抱住他脖子，親吻他嘴唇，又倒了下去。透過白襯衫，杰西卡修長的身材隱現(xiàn)，胸脯起伏著。姚川俯下身，吻了她耳朵，呼吸加速，杰西卡在迷糊中脫掉了他的衣服。

相處一段時間，杰西卡要求姚川離婚，娶她為妻。為穩(wěn)定她的情緒，姚川說等她畢業(yè)后再考慮。杰西卡又哭又鬧，說那時候他早回國了。

被拆穿的姚川惱羞成怒：“你當初不是說不在乎么？”說完，將盛著紅酒的高腳杯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紅液體在象牙白的瓷磚上像一條蠕動的血跡。

那天以后，姚川再也沒見到杰西卡，他不再講課，經(jīng)常在實驗室工作到很晚。有天晚上，姚川用電腦調(diào)試3D打印機，屏幕上突然跳出對話框，是一則法國女性自殺的短新聞，他毛骨悚然，手一抖，不知按到什么，打印機自動打印出一塊骨盆。他感到害怕，收拾一下便離開了實驗室。坐電梯時，他看到鏡子里出現(xiàn)了杰西卡，穿著他的白襯衫，腹部隱約有個鋸齒狀的傷口，潔白的襯衫很快染成鮮紅色。

封寧回家后，將姚川的意思轉(zhuǎn)達給父親，林嫣勸他，已經(jīng)錯過姚川的婚禮，這次就不要再留遺憾，以前的事也該放下了。將婚禮那套西裝翻出來修改，封建國的八塊腹肌早已退隱江湖，一方面因年齡大了，缺乏鍛煉，另一方面因林嫣的手藝。林嫣剛過門時并不擅長烹飪，獨臂丈夫不方便燒飯，一家人吃盒飯不是長久之計，開始學做飯，后來她做的紅燒肉比上海外婆還地道。西裝改后更合身，駁頭裁得更窄，并新做了一根黑灰條紋的細領(lǐng)帶。

“手機電腦越來越薄，西裝也越來越秀氣?！狈饨▏琅f覺得寬駁頭更大氣。

“現(xiàn)在小年輕都這么穿，不信你問封寧?！绷宙绦λ欢畷r尚。

封建國看著鏡子，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同學聚會前夕，林嫣領(lǐng)著封建國到理發(fā)店把頭發(fā)染黑，老式刮胡刀毫不留情地刮掉了山羊胡子。

姚川回國后，先帶家人回老家掃墓，隨后參加高中同學聚會。江小惠和老班長是組織者，地點定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餐廳，冷餐會，菜品樣式十分精致，味道卻沒看起來好。賓館菜常被詬病沒有靈魂，就像流水線上木訥的零件。

同學們看似歡聚一堂，實則還是關(guān)系好的坐一塊兒，關(guān)系不好的虛假一笑。見封建國走進餐廳，姚川拿著葡萄酒杯，上前遞給他。姚川穿著西裝，露出一厘米法式疊袖和圓形袖扣。江小惠和封建國握手，接著手掌偷偷在裙子上蹭了兩下，以為他沒看到。

“好久不見?！币Υㄌ嶙h互相留個電話號碼，“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婚禮你也沒來?！?/p>

江小惠一時找不到話題：“想不到小輩們在一塊兒了，說不定我們還是親家呢?！?/p>

“看年輕人的想法吧。”封建國和姚氏夫婦碰了下杯，“聽說你在搞什么打印機？”

“是3D打印機，法國有家公司打印出了腎臟，原理是使用人體腎臟細胞培植后作為原料，再進行打印。不過我們團隊在打印原料上遇到了瓶頸。”

“就像再好的噴墨打印機，沒有墨水也是徒勞?！苯』菅a充道。

“等攻克了這個難關(guān)，說不定可以給你打印一條手臂。”

封建國臉色陡變：“你那玩意兒不利索了，是不是也可以打印一個？”

沒等聚會結(jié)束，封建國提前離開酒店，用右手把領(lǐng)帶扯松，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手機，把姚川的電話號碼刪除了。

草坪上，兩個穿著橘紅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操作著割草機，音樂噴泉此起彼伏，人造湖將陽光全部反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姚川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封建國的背影消失在石庫門中，老班長在背后喊他，他都沒聽見，就像當年看著操場上封建國牽著江小惠的手，高唱著：“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5

臨近期末考試，圖書館里的人多了。張文皓打算約袁媛去圖書館學習，電話一直打不通，跑到女生宿舍樓下，問室友得知她發(fā)燒，請假兩天沒上課。張文皓心急了，又給袁媛打電話，聽筒里只傳來嘟嘟的忙音，他朝著窗戶大喊，室友拍了他一下：“人家在睡覺呢，你別把宿管招來了?！蓖皯?，張文皓撓了撓頭皮，轉(zhuǎn)身走了。

袁媛望著張文皓的背影，拉上窗簾，輕嘆了口氣。她坐回寫字桌前，抿了下酒杯，強忍著高燒帶來的骨痛，按住右手臂，盡量保持寫字時不顫抖，在文稿紙上添了兩行。前段時間，袁媛被診斷患有白血病，她不敢告訴老家的父母，等當晚室友都睡熟了，躲到衛(wèi)生間里抽泣，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斷拭去臉上的鼻血，可越擦越多，索性任鮮血染紅洗手盆。她感覺喉嚨哭啞了，像卡著顆苦橄欖，便拿起剪刀，一股腦將長發(fā)全剪了，煩惱沒有被馬桶沖走，反而堵住了她的心口。這份遺書涂改不多，字跡有點潦草。前兩份草稿被揉成紙團，和零食包裝一起躺在地磚上。

正值周末，室友們有的去圖書館復(fù)習，有的和往常一樣跟男友吃飯逛街。待她們離開寢室后，袁媛反鎖了門，將遺書藏在枕頭下面，從衣柜里拿出兩瓶事先備好的啤酒，張文皓來電也沒有接。一切準備得當，袁媛泣不成聲，咬住塊毛巾，砸碎酒瓶，刺向自己的腹部。

晚飯后，封寧接到張文皓的電話：“袁媛出事了。”

“怎么了？你慢慢說?！?/p>

“她室友告訴我，今天出門忘帶手機，回去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被鎖死了，打開發(fā)現(xiàn)袁媛倒在地上，邊上有個沾滿血的啤酒瓶，現(xiàn)在我在長征醫(yī)院，她人還昏迷著，醫(yī)生已經(jīng)通知家屬了?！?/p>

“你別著急，我馬上過來?！?/p>

掛了電話，姚佳怡問怎么了，封寧把情況告訴她。姚佳怡松開了封寧的手：“我和你一塊兒去吧，我爸是長征醫(yī)院的醫(yī)生。”

重癥監(jiān)護室外，張文皓焦急地等待著。袁媛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她傷口不肯愈合，失血過多導致休克，現(xiàn)在還昏迷著。

封寧接過遞來的遺書，仔細閱讀后，問道，袁媛爸爸媽媽呢？

張文皓說，明天早上的火車，你們先進去看看吧，進去時候不要說話，我在這兒等你們。

封寧和姚佳怡走進監(jiān)護室，護士們忙碌著，病人卻安靜躺在床上，插滿各種各樣的管子，戴著呼吸器，心電圖的波動成為他們還活著的證明。有的緊閉雙眼，發(fā)出急促的呼吸聲，有的眼神空洞，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固執(zhí)的詞語卻不愿從口腔里蹦出來。封寧從這些活標本中尋找袁媛的面孔，忽然一個雙手被繩子綁住的老頭注視著他：“幫我把繩子解開。”封寧沒有聽清，剛想提問，一旁的護士說：“不用理他，他和每個人都這么說。”袁媛和其他病人一樣，依靠那些塑料血管維持生命，她臉色蒼白，像一具蠟像。離開時，護士又從門口推進張新病床，擁擠的監(jiān)護室顯得更加局促。

周末結(jié)束了，張文皓去醫(yī)院看望袁媛。體檢報告指標正常，醫(yī)生說她只是得了比較嚴重的貧血，并不是白血病，多補充些營養(yǎng)就好了。張文皓這才舒了一口氣。

張文皓走進病房，說道，你這次把大家嚇死了，以后別去小醫(yī)院看病了，誤診了都不知道。

袁媛說，你突然說話這么認真，我有點不習慣。

張文皓說，這次你還得謝謝姚川叔叔，人家?guī)土瞬簧倜Α?/p>

袁媛突然瞪大眼睛，問道，姚川？哪個姚川？

張文皓說，就是姚佳怡的爸爸，這兒的骨科醫(yī)生，你昏迷可能沒印象。

袁媛冷冷地說道，我認識他。

過了幾天，袁媛身體基本恢復(fù)了，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她打聽到姚川的辦公室。順著電梯上樓，病人臉上的憔悴與疲憊似乎比病菌更有傳染力，袁媛不禁打了個哈欠。姚川剛給病人診完，房門被推開，袁媛打了個招呼，兩人注視了半秒鐘。

姚川先開口：“袁媛吧，身體好了？”

袁媛用法語回答道：“托姚醫(yī)生的福，好得差不多了?！?/p>

姚川微笑著說：“那就好，你法語說得不錯?！?/p>

袁媛撩起上衣一角，露出腹部被紗布擋住的傷口，說：“這后面是被酒瓶所刺的傷口，眼熟嗎？”

“這不可能，”姚川臉色沉下來，“你是杰西卡？”

“我昏迷第一天，你女兒來看過我?！?/p>

“這事兒和她沒關(guān)系。”姚川聲音顫抖了。

“放心吧，我不是來為難你的，”袁媛說，“等這個傷口愈合了，我就會消失的。不過你也應(yīng)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你不可能躲一輩子?！?/p>

“杰西卡，我該怎么辦？”

“來找你是因為我的尸體該安息了，為我找塊好點的墓地葬了吧?！闭f完，門被“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姚川猛地被驚醒，白天這一幕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夢中，他打開床頭柜旁的臺燈，緩一緩心緒。

半個月后，法國警方發(fā)現(xiàn)了杰西卡的尸體。經(jīng)過指紋比對等一系列排查，確認姚川為嫌疑人，遂發(fā)出國際紅色通緝令。這天早晨，門鈴被按響，江小惠從貓眼中看到兩個身穿警服的男人。她溜進臥室，輕聲說，外面是警察。

姚川說，該來的總會來，讓他們進來吧。

江小惠打開門，警察亮出逮捕證，直接往臥室里沖。姚川從床上爬起來，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像是很久沒刮了。椅子上放著衣物，姚川拿起最上面那件黑色短袖襯衫，又從底部抽出一條西褲穿上。姚佳怡被吵醒了，踏出房門，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姚川安慰說，爸爸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6

封建國用右手翻開晚報，讀到了關(guān)于姚川被捕的報道，剛想合上，又忍不住從頭讀了一遍，生怕漏掉什么細節(jié)，默默地點上一支煙。林嫣正蹲在裁縫鋪前洗頭，等泡沫被搓均勻，她把面盆半扣在頭上，頭頂?shù)脑茍F順勢散開，水流向街邊的陰溝里。林嫣一邊擦干頭發(fā)，一邊走進里屋，看到吞云吐霧的封建國，數(shù)落道：“抽煙到外面去，煙味沾到衣服上，怎么跟客人說?！?/p>

封建國掐滅了煙：“小寧今天什么時候回來？”

林嫣用掃帚掃起地上的煙灰：“和同學出去玩，應(yīng)該快了吧?！?

封建國將報紙遞給林嫣：“我那位初中同學，就是小寧女朋友的爸爸?！?/p>

林嫣掃讀了報道：“還有這種事?！?/p>

過了一會兒，封寧回來了。封建國問道，“和女朋友約會了？”

封寧說道，“沒有，她家里出了點事，沒時間。”

林嫣白了封建國一眼，他便沒有繼續(xù)往下問。

林嫣說，“還餓嗎？家里留了點飯?！?/p>

封寧說，“吃過了，明天早上燒粥喝吧。”

半夜里，封寧接到姚佳怡的電話，聲音聽起來有點哽咽——姚川被捕后，家里失去了經(jīng)濟支柱，江小惠想起有個老同學是大公司老總，就跑去商量，看能不能給個崗位，卻被委婉地拒絕了。

回到家，江小惠嚶嚶地哭，姚佳怡在一旁看著，心里不是滋味。

江小惠說：“家里出了事，總不能喝西北風，你以后帶個金龜婿回來。”

姚佳怡說：“你自從上次從同學聚會回來，就沒說過封寧好話?！?/p>

江小惠說：“我這是為了你好，他們家只能住在小店鋪里，媽不反對你戀愛，但條件也稍微要找好一點的?！?/p>

姚佳怡說：“說白了，你就是瞧不起他們家窮。”

江小惠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還好你沒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媽是不希望你以后受苦?！?/p>

姚佳怡說：“是不希望自己受苦吧，你看，到頭來我們家還比不上別人家封寧?！?/p>

江小惠一下子語塞，這些年來自己無論經(jīng)濟上還是生活上都是依靠姚川，混了半輩子，僅僅得到了外人眼中所謂的光鮮。前段時間還在同學聚會上賺足面子，沒想到這一切都不屬于自己。她嘴上不肯承認這一點：“以后你會知道媽媽的良苦用心?！闭f完，便回房休息了。

多年后的傍晚，封寧在律師事務(wù)所中收到姚佳怡發(fā)來的電子郵件，信中說她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希望他能來參加婚禮。時間就是這樣，明明過去了很久，回想起來卻像是昨天剛發(fā)生過。此時，劉美娟走進律師事務(wù)所，來到辦公桌前，說道：“我親愛的封大律師，別在電腦前忙活了，要遲到了?！狈鈱幒仙瞎P記本電腦，放進黑色公文包里，站起身說：“走吧。”劉美娟幫封寧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挽起他的胳膊，離開了事務(wù)所。

晚上，法醫(yī)張文皓帶妻子袁媛，約封寧跟幾位圈中好友聚餐，選在一家潮汕菜館。張文皓是這兒的熟客，“打冷”是每次必點。潮州菜注重食材新鮮，因此海鮮只需簡單蒸熟，等冷凍后配上蘸醬，不但沒有魚腥，反而留住了原汁原味。蘸醬也是潮州菜的特色之一，種類繁多，為不同的菜品注入不同的風味，張文皓尤其喜歡在吃魚的時候蘸點黃豆醬。封寧嘗了口牛肉丸，說道，文皓，你有沒有覺得這丸子挺像我們高中時候吃的麻辣燙里的丸子。

張文皓說，不識貨，高中時候的貢丸都是面粉團子，這里的牛肉丸全是手打出來的。

張文皓接著說，牛肉富含蛋白質(zhì)和氨基酸，脂肪含量又低。

封寧說，丸子是不一樣了，你倒和以前一個德性。

聊天中，有個律師朋友老呂無意間提起一個案子，說：“你們知不知道幾年前，有個醫(yī)生在法國殺了人，聽說警察最后找到尸體，三個月了都沒腐爛，腹部鋸齒狀的傷口還流著血?！?/p>

袁媛問：“真的嗎？”

老呂說：“我也覺得不科學，只是道聽途說，聽過算數(shù)?！?/p>

晚飯結(jié)束后，封寧和劉美娟開車回家。路上，劉美娟問他相不相信那個故事，封寧搖搖頭。開到高架上的時候，封寧似乎想起了什么：“老呂是不是提到過那尸體腹部有個鋸齒狀的傷口？”

劉美娟說：“好像是，怎么了?！?/p>

“沒什么?！狈鈱幉认掠烷T，轎車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