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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烏啼(中篇小說)

2016-11-15 05:42吳偉劍
長城 2016年5期
關鍵詞:四叔三哥農(nóng)具

吳偉劍

1

清早,被聒噪的烏鴉叫聲弄醒,再也睡不著,推開窗戶,我看到一對大鳥兒在我頭頂上掠過?!案赂隆弁邸彼鼈兺T诤舆呉豢盟紭渖?。水杉樹的頂端還有個巨大的鳥巢。像這樣的鳥巢大障村里還有許多個,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放眼遠處還有不少的大鳥在空中盤旋,分不清是烏鴉還是別的什么鳥。

昨晚一路趕回家來的疲乏好像還沒有完全散去,加上睡的是軟床,起來后渾身酸痛。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煩躁,說不出是因為鳥影響了我,還是今天要去看四叔的事。

這次回村,是為了四叔。家里人來電話告訴了我一些四叔的情況。村里沒有發(fā)生大事,一般是不會要我馬上回來的。近幾年里,親戚里有紅白喜事,或是遇到發(fā)生了車禍等不幸事件,我們這些后輩是必須要到的。雖不是規(guī)定,卻越來越像是雷打不動的習俗了。

和四叔的見面是不需要預約的,因為四叔永遠都在他那不超過兩平方公里的范圍里活動。但這一次有點兒特殊,我得到的信息是四叔有點兒不太正常,具體是什么不正常卻一時無法說清??傊氖宓那闆r不太妙。

一直以來,四叔的存在就是我們大障村的一個另類。

四叔曾做過我們大障村小學的代課老師,時間長達十年。上邊落實民辦老師轉(zhuǎn)正那會兒,四叔以代課老師的身份本也有機會轉(zhuǎn)正,但陰差陽錯,竟沒有轉(zhuǎn)正。四叔沒有被轉(zhuǎn)正,是源于一次全縣中小學老師普通話水平測試。

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正值學校放暑假的時間,海城縣教育局對全縣的中小學教師進行了一次普通話培訓。海城縣教師進修學校的老師被下派到各個鄉(xiāng)鎮(zhèn),各鄉(xiāng)鎮(zhèn)下屬的各所中小學的教師前往各鄉(xiāng)鎮(zhèn)的所在地進行集中培訓。

海城縣大障鄉(xiāng)大障村小學正值不惑之年的代課教師胡威望,即我的四叔也參加了此次培訓。他在這二十多天的時間里早出晚歸,每天騎著一輛八成新的28吋海獅牌自行車準時來到位于大障鄉(xiāng)集鎮(zhèn)上的鄉(xiāng)中心小學。為期二十多天的培訓結束的時候,各培訓點統(tǒng)一進行了一次普通話測試。測試分為筆試和口試。筆試無非是一些語法知識的問答,而口試需被測試者當面朗讀一篇口語材料。

其時,大障鄉(xiāng)沒有大禮堂。鎮(zhèn)上新落成的電影院就成了此次測試的地點。電影院里,幕布前面那里有一塊不小的平臺,平時放上桌椅就成了召開大會用的主席臺。這次普通話口試和開會不同:輪到測試的老師要走上主席臺;而評分的老師則坐在下面。評分的老師除了縣教育局的領導、縣教師進修學校來的老師,還有大障鄉(xiāng)中心小學和中學的校長以及鄉(xiāng)里的文化干事、宣傳委員一干人等。為防止測試的題目泄露導致結果不客觀、不公正,每位老師輪到測試之前進行了抽簽。雖然情況如此,但全部用于抽簽的材料老師們都早在培訓時間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提前拿到了手,逐篇進行了練習。

等著測試的教師們按順序在評委們就座的后面座位上等著。不知道已經(jīng)輪到了第幾輪,四叔正等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只聽到有人報道:“下一個:大障村小學胡威望!”四叔趕緊在座位上站起來,他走到報他名字的人旁邊,在一刀被疊成了扇形的只露出一個角的稿子里隨便地抽了一張,便拿著稿子,登上了主席臺。他抽到的測試篇目是巴金先生的《日出》。

接下來,四叔便開始照著印在紙上的材料用普通話念了起來:

“我特地洗了個大澡。那時天還沒有亮,周圍是很寂靜的……”

沒等他念完第二句,臺下一片笑聲。

四叔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普通話水平不好,但不知道哪里念錯了。于是他清了清嗓門,決定從頭開始念起:

“我特地娶了個大嫂。那時天還沒有亮,周圍是很寂靜的……”

沒等他念完第二句,臺下哄堂大笑。幾個評委有笑岔了氣的,有笑得直不起腰來的,縣教師進修學校來的一位小張老師笑得頭都暈了,竟一頭撲進了坐在她旁邊的大障鄉(xiāng)政府文化干事的懷里,弄得那文化干事推也不是摟也不是。

有關這次普通話水平測試的記憶和花絮,人們津津樂道了很久。而大障鄉(xiāng)大障村小學的胡威望老師竟將巴金先生原著中的“我特地起了個大早”讀成了“我特地洗了個大澡”和“我特地娶了個大嫂”。這樣錯得離奇,和原材料意思相差如此懸殊,實為罕見。

本次暑期普通話培訓雖是培訓,目的在于提高全縣教師的普通話口語水平,卻成了日后對老師們的考評依據(jù)。因為四叔的表現(xiàn)實在差強人意,加上他的代課老師的身份,在接下來民辦轉(zhuǎn)公辦的過程中自然就落選了。雖然據(jù)說還有其他的原因,但四叔卻是心甘情愿地回歸了土地,成了一個本色的農(nóng)民。

四叔的代課老師生涯結束的時候,村里的田地已經(jīng)分給了各家各戶,家里正是需要勞力的時候。當村小學里的代課老師是沒有薪水的,而之前的教書工作只是在生產(chǎn)隊里抵了與在田間的集體勞動相當?shù)墓し侄?。很多年以后,四叔回憶往事,他對沒有成為正式的小學老師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遺憾。

2

四叔就是四叔。他沒有理由不成為我的偶像,雖然四叔的身份一直是個農(nóng)民。多少年來,除了后來陸續(xù)走出村子再也不回來的人,在留在村里的人中四叔無疑是學識最為淵博的一個人。

長年累月,四叔家里吃飯的桌上放著一個碩大的玻璃瓶。這玻璃瓶就像喜歡喝酒的人家用來浸泡藥酒的大瓶,只不過四叔的瓶子是不加蓋的,瓶口也大很多,而且里面的水也會經(jīng)常更換。他在瓶子里飼養(yǎng)了幾條大泥鰍。他沒事的時候就會坐在桌前觀察泥鰍。至今我還記得從四叔那里學來的根據(jù)泥鰍預知天氣的方法:雨天來臨前,空氣中的濕度變大,壓力也變大,水中的氧氣不足,泥鰍就會上躥下跳,甚至跳出玻璃瓶;而泥鰍安靜地臥于水底了,天氣也就放晴了。通過對泥鰍的觀察,四叔提前預知了天氣和氣溫的變化,來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我的腦海里至今還記得四叔向我解釋其中的科學道理。四叔伸出一根食指,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泥鰍靜,天氣晴;泥鰍吐泡泡,場上曬谷快收好!”聽他的語氣,讓我感覺隨時就會進入農(nóng)忙時期,需趕著時間搶收搶種。

綠化活動開始的時候,縣里在全縣范圍推廣一種叫作水杉的樹種。很快從縣里鄉(xiāng)里一直到我們村,開始大面積栽種。有一次,四叔指著門前的一排水杉樹,考我:“你知道這些樹的名字嗎?”

我搖了搖頭。

四叔說:“它們叫水杉樹。1941年,中國科學家在四川的原始森林里第一次見到了這樹種。它是曾經(jīng)被認為早已滅絕的孑遺植物,是名副其實的活化石?!?/p>

我嚇了一跳。

四叔接著說:“地球上有這樹的時候,恐龍還沒有滅絕?!?/p>

我當場對四叔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四叔,一個一輩子生活在大障村的農(nóng)民怎么就知道這么多的知識呢?

四叔在村里的知名度很高,社會地位卻并不高。他既沒有在村委會里謀得一官半職,也沒在生產(chǎn)隊里當上什么隊長、治保主任等職,但他有一段時間里竟擔當起了獸醫(yī)的角色。那正是村里農(nóng)藥泛濫的時期,什么井岡霉素啦、甲基1605啦、樂果啦、甲胺磷啦,統(tǒng)統(tǒng)進入了我們各家各戶,每個星期里總有那么幾天,我們會在掛在村口的大喇叭里聽到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信息,即要求大家一起往稻田里噴農(nóng)藥的通知。于是,時不時就會發(fā)生家禽農(nóng)藥中毒,有些農(nóng)藥還是屬于劇毒的級別。那些雞或鴨中了毒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死,成了一筆不小的損失。

是四叔發(fā)明了給家禽動手術的方法。他找出一把普通的剪刀,用熱水瓶里的開水沿著剪刀口沖洗了一番,算是消毒。他用消過毒的剪刀將奄奄一息的雞或鴨或鵝脖子下面的嗉囊剪開,清理完里面的食物之后用清水進行清洗,然后用縫衣針縫合起來。過了一夜,動過手術的家禽就又活蹦亂跳的了。因為中過毒,這樣的家禽生命力竟好于其他沒中過毒的。

河北岸老趙家的媳婦因為家庭瑣事,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卻沒有把人搶救回來。我對四叔說:“四叔,你為什么不幫著搶救呢,沒準兒你會把人救回來?!?/p>

四叔思考了一下,很認真地對我說:

“這個問題是這樣的:人和雞的消化系統(tǒng)不一樣。雞吃下去的谷子存在嗉囊里,在還沒進入砂囊之前,只要把有毒的食物從嗉囊里取出來就可以了。是人的話就只能灌腸了,但如果農(nóng)藥已經(jīng)被腸胃吸收,甚至進入了血液,再怎么灌腸也救不回來了?!?/p>

我雖然不太懂,但還是朝四叔敬畏地點點頭。

不久,我們村各家各戶響應鄉(xiāng)里的號召投入到了熱火朝天的打沼氣池活動中去了。打造沼氣池的好處一度被傳得滿天飛。一來養(yǎng)家畜產(chǎn)生的糞便有了利用的途徑,二來家里燒開水、照明的能源都可以通過沼氣池里的沼氣提供,清潔安全方便,簡直就是變廢為寶。鄉(xiāng)里面還為我們大障村下派了一位技術指導員,是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技術員小李。小李在我們村前后住了一年半的時間,等他最后離開我們村的時候,我們村除了兩戶五保戶因為沒養(yǎng)豬羊也就沒有牲畜糞便之外,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的空地上打造好了沼氣池。

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技術員小李在指導我們打沼氣池的同時還向我們推銷一種用于照明的沼氣燈。這沼氣燈是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技術人員經(jīng)過連續(xù)幾天幾夜的技術攻關研究出來的,他們在向我們推銷的時候只收取三毛九分錢的工本費。但購買沼氣燈的人并不是很多,雖然其價錢并不貴。究其原因是我們的四叔很快就研究發(fā)明出了一種簡易的沼氣燈。四叔的沼氣燈就地取材,使用的效果絕不遜色于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沼氣燈,而且還不需要一分錢的加工勞務費。

我就親眼見過四叔做沼氣燈的經(jīng)過。那時候我們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或探望病人時流行帶包裹。這包裹就是禮物的意思。鄉(xiāng)供銷社開在我們大障村的銷售分店里出售的包裹永遠只有兩種:上海牌餅干和糖水橘子。裝糖水橘子的是一個大口徑的玻璃瓶。村里每戶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會看到吃了糖水橘子后丟棄的玻璃瓶。四叔將這常見的玻璃瓶洗干凈后擦干,放在一邊。然后找到一根細鐵絲,用鉗子夾著在火上燒得通紅之后,將鐵絲纏繞在了玻璃瓶的底部上方。然后一起浸入一盆早準備好的冷水里面。只聽到“啪”的一聲清脆響聲,玻璃瓶的底盤沿著鐵絲整齊地裂開了。這兩邊通了的玻璃瓶就成了沼氣燈的燈殼。通過管道,傳上來源源不斷的沼氣,點燃了一束微小的火苗,火苗就在燈殼里釋放出了晶瑩的光線來。那光線就像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節(jié)能燈,亮得潔白而純凈。而且因為沼氣是不間斷地產(chǎn)生的,這沼氣燈可以一夜到天亮地點著。

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小李從頭至尾觀摩了四叔制作沼氣燈的經(jīng)過,模仿著四叔的樣子試了試,結果不是玻璃瓶的底盤裂不開,就是整個玻璃瓶都裂開來破碎了。

四叔發(fā)明的沼氣燈驚動了鄉(xiāng)農(nóng)科站。鄉(xiāng)農(nóng)科站專門派了干部下來觀摩取經(jīng),別的鄉(xiāng)的人也聞風來到我們大障村取經(jīng)。四叔也不吝嗇自己的發(fā)明。他告訴虛心求教的人,他的發(fā)明利用的是物體熱脹冷縮的原理。聽的人似懂非懂。本領學到了手,但因為沒掌握火候,做出來的沼氣燈成功率還是不高。

農(nóng)民們的生活一年四季圍繞著孵稻種、播種、打農(nóng)藥、收割、養(yǎng)豬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我們的四叔如同一個農(nóng)業(yè)學家,積累下了豐富的經(jīng)驗。

一直以來,村里人的日子過得粗,只要過得去就都將就著過。但四叔不同,即使小到對一個柴垛的壘法,他都要經(jīng)過仔細的勘察地形,設計方案。等到所有的稻草都按照他的方案堆積好并結了頂,他還要圍著柴垛走一圈巡視一番,末了拿一個板凳將柴垛外圈不整齊的邊沿拍齊整了,甚至還用剪刀修剪一番。那情形就不是干農(nóng)活,而是在進行著一場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以至于四嬸一次次跑到我們家來告四叔的狀。在和四叔生活的幾十年里,四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這日子沒法過了?!泵慨斅牭竭@樣的話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四叔又在搞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堂了。

在我們眼里,四叔是個能人,但或許是同樣的原因,四叔的很多行為舉止并不為村里人看好。很多時候,四叔甚至是村里人取笑的對象。

四叔愛衛(wèi)生是出了名的。每次去他家,進門必須將渾身的灰塵拍打干凈了才可以進去。倘若有不懂事的孩子玩得渾身是泥跑進他家,他會順手操起一塊抹布或一件衣服照著你沒頭沒臉地拍打。他手勁大,被打過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但我卻很少受到四叔這樣的待遇。四叔一直喜歡我,或許是我從小喜歡干凈,也或許在四叔看來晚一輩的人里面我是年紀最小的緣故。

四叔甚至還造出了我們村第一個抽水馬桶。是不是全國第一個還有待考證。他在屋子的墻上開了一個洞,一根皮管貫通了墻的內(nèi)外,外面用一瓦罐做儲存器。半夜里被尿憋醒了,四叔只要在屋內(nèi)小便,尿就直接排到了屋外。為了方便,他將屋內(nèi)的管子直接安裝在了床邊。村里人惡作劇,有一天將屋外的管子上用繩子系了個死結,四叔半夜起來撒尿,尿就溢到了屋里的床上,四叔將屋里搞得一片狼藉才作罷。

四嬸還活著的時候就吃不消四叔的這種種怪異行為。自從四嬸走了以后,四叔的這些區(qū)別于村里人的行為并沒有收斂而變得更加變本加厲。四嬸走了之后,四叔家里就不養(yǎng)蠶了。在鄉(xiāng)村的所有活計里面,四叔唯一不喜歡的活就是養(yǎng)蠶。之后的幾個春天里,我們總是會看到四叔在種桑樹的人家的地里晃悠。我們發(fā)現(xiàn)四叔是在收集桑樹上長的桑果。那果子后來我們才知道學名叫做桑葚。四叔用它們來熬糖,叫做桑果糖,他甚至還用桑果來浸泡白酒,說是可以治療拉肚子。

四叔乖戾的行為已經(jīng)到了讓普通人無法想象的程度。

3

后來就開始征地了。

大障鄉(xiāng)政府為我們大障村規(guī)劃了新的藍圖:村里的水田、旱地甚至宅基地都將被征用,被征用的土地面積按照種植水稻來計算,以市場上稻谷的價格和平均畝產(chǎn)量的計算方式每年都會補助給我們。我們的房屋,由縣里派下來的評估部門進行了測量和評估。之后,就在我們村西南角的那一片地里,蓋起了高樓,我們原來的房屋將置換成同等面積的住房。當然,這一切是自愿進行的,并不存在強制的。

村里像四叔這樣的老人自然不會響應。但形勢很快就起了變化,因為我們都看到了我們要告別一直以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了。大家紛紛選擇了搬遷。因為是自愿的,搬遷這事就有了先后。因為四叔的固執(zhí),四叔家的搬遷是村里最晚的一戶。終于,原來的村里只剩下四叔他們一戶人家。半夜里風在屋子外面呼呼地吹著,透過窗戶向外面望去,外面一片漆黑。那情形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

因為鄉(xiāng)里對于此次征地搬遷是有獎勵的,錢雖然不多,其條件是村里各戶必須要百分之一百的搬遷之后才兌現(xiàn)獎勵。因為四叔堅持不搬遷,四叔的兒子胡有成一度就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四叔的兒子胡有成是我的三哥。村里的輩分雖然很清楚,但因為胡有成比我大了五歲,我就一直這么稱呼他。

四叔的兒子即我的三哥胡有成就成了我們的眾矢之的。很多時候他回答大家的一句話是:“我有什么辦法……”之后就不再說一句話。他選擇了沉默。進入中年以后,他似乎才開始繼承四叔的秉性。他眼睛紅紅的,好像經(jīng)常失眠的人。

終于,四叔同意搬遷了。四叔家搬遷的那天下午,當三哥將家里所有的家當搬入新房的時候,四叔卻反悔了。本來說好四叔的東西是最后搬的,但到了最后四叔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留下來。他決定留在他一直生活的小屋里。

那是緊靠著正屋的一間平房,里面辟出的半間是一家人的廚房,剩下的半間是四叔的臥室。四叔家的正屋是樓房,我三哥胡有成當家之后不久就造起了樓房。但四叔就是喜歡平房。當初造樓房的時候,本以為他在小屋里的居住是臨時的,但四叔硬是住了十多年,直到這次搬遷。

四叔拒絕搬走的事成了村里的一大新聞。

那天晚上的夕陽特別紅。有很多人來到了四叔的小屋前看熱鬧。讓大家有些失望的是四叔竟然神情坦然,他手里正搖著一把蒲扇,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谝粭l小板凳上。

村里的沈奶奶來了。沈奶奶的名字叫沈美娟,她和四叔是同歲的。沈奶奶說:“胡威望,你個老不死的,越老越不像樣啊。一把年紀了,也不為小一輩的人想想。都說是樹挪死,人挪活,我在村里活了六十多年了,也不想搬,但大家都搬了,要跟上形勢……”這沈奶奶曾經(jīng)是村里說話有分量的人。她是招贅的,生育了七個子女,個個都成器。沈奶奶說話的時候,我們想起了有一年春夏相交之際,沈奶奶飼養(yǎng)的一頭湖羊失足掉到了沼氣池里去了。那是打沼氣池熱潮過后。雖然沼氣池產(chǎn)生的沼氣可以用來燒飯燒水,但因為別的地方發(fā)生了幾起沼氣爆炸事件之后,大家都不敢用了,加上村里通了電,沼氣就完全廢棄了。卻留下了滿地的沼氣池。有的沒有蓋子,就出了不少人畜掉入沼氣池的事。遺留下來的沼氣池,口子小,容量大,里面往往積了一半的水。沈奶奶養(yǎng)的羊掉入沼氣池之后,全村所有的人都來出主意,但都束手無策,眼看著羊就要喝飽了水葬身池底了。是四叔想出了辦法,將沈奶奶的羊毫發(fā)無損地救上了來。他只用了幾根麻繩,中間系上兩塊斷磚,垂到了水里,不知道怎么搗鼓了一下,在水里只露出一個頭的羊就被四肢提空了,旁邊的人過來一起往上拖,羊就救了上來……沈奶奶的話對四叔根本不起作用。在沈奶奶說話的時候,四叔正抬起頭,用手里的蒲扇一邊遮擋耀眼的天光,一邊眺望天邊的云彩,臉上是不容打擾的平靜和虔誠,我們順著四叔的目光看去,天上的云正被西落的日頭染出一道金邊。

吊眉毛沈永迪站了出來,說:“威望哥,走吧,到了新農(nóng)村不用干農(nóng)活,咱天天下象棋。你覺著委屈你了,我天天聽你分析國際形勢……”這吊眉毛沈永迪曾經(jīng)是村里的象棋愛好者,也是四叔在村里唯一可以一起下象棋的對手。四叔曾經(jīng)和吊眉毛沈永迪在生產(chǎn)大隊的曬谷場上進行過一場長達一下午的象棋比賽。那是個秋收季節(jié),很多人因為當觀眾也忘記了下午的勞動。此事被村里列為了消極怠工的典型事件。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四叔家里每晚燈火通明。以吊眉毛沈永迪為首的幾個四叔的崇拜者每天聚集到他的小屋,聽他進行軍事分析。他托我從鎮(zhèn)上買來了一張世界地圖。他把世界地圖掛在了墻上,四叔的小屋儼然成了作戰(zhàn)指揮室……而現(xiàn)在,吊眉毛沈永迪的話就像一陣風,話過處是風攪動地面上的落葉的聲音。我們的四叔根本沒聽吊眉毛沈永迪說的話,他仿佛在用心諦聽著小屋四周的天籟之音。

干瘦的陸海山來了。陸海山是村里的老會計,說話文縐縐的。他對著四叔說:“威望,聽我說!搬還是不搬,這事由不得你自己做主!我們,人,是多么渺小,要適應歷史的潮流,不能逆流而行……” 陸海山仿佛在發(fā)表一場演講,說話的時候還帶著肢體的動作。面對他的說教,四叔端坐在板凳上巍然不動。這陸海山曾經(jīng)和四叔在漫長的歲月里探討過很多深奧的問題,譬如說宇宙的起源問題、原子彈的原理、外星人是否存在等。他們倆往往針對一個問題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這一次也是如此。

陸海山的話滔滔不絕,很多次他都覺得四叔快要站起身來,跟他走了。但四叔只是挪動了一下屁股,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而已。而從他搖蒲扇的節(jié)奏和他臉上的表情來判斷,他和陸海山往日的情誼早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不屑一顧。

這個時候,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因為大家看到四叔的兒子,我的三哥胡有成“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四叔的面前。三哥對四叔說話的時候,聲音里明顯帶著一股哀求:

“你這么做,是讓我不仁不義……”

他的媳婦也在一邊嚶嚶地抽泣著。

只見四叔回過頭來看了他的兒子和兒媳婦一眼,然后慢慢地起身進了屋。四叔進屋的時候嗓子里咕噥了一句,像是替自己辯解。沒人聽得懂他說了什么。四叔留給我們一個他的背影。

大伯看不下去了。大伯用他一貫的大嗓門,對著四叔小屋房間里唯一的一扇窗戶連名帶姓地喊:“胡威望,你就是要作死啊。你這么做,讓我們大家的臉往哪里放?”

三叔也來了。三叔什么話也沒有說。以三叔對四叔的了解,只要四叔認準的理,大家是不需要去改變的,因為實踐證明那是無用的。

正在大家一邊齊心勸說四叔,一邊準備進屋的時候,只聽見“咣”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從敞開的門里邊飛了出來,落在了我們的腳邊。我們定睛一看,是四叔剛剛帶進屋去的那條小板凳。四叔看來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后來我們也累了。都離開四叔的小屋,爬到了屋前的土坡上。

那一晚的星空特別的燦爛。月亮就像一把明亮的鐮刀掛在我們的頭頂上,北斗七星異常地清晰。我們在四叔的小屋外面待了很久,直到四周圍到處響起土蛙的叫聲。四叔就是不肯從里面出來。后來,有人開始往回走,我們便也開始往回走。

就在我們走得快看不見四叔的小屋的時候,遠遠的,大家望見小屋的那扇門合上了。

4

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很快被一些外地來的拆房工給拆完了,包括四叔家的正屋。

人搬走后,房子就空了。最先來的是拆遷隊,揭去了瓦,拆下了梁、椽和門窗。門套窗套、墻和多空水泥預制板做的樓板動用了機械。該運走的都運走。接下來到來的是拾荒的、撿柴的,大多不是本地人。有的外地人還背著他們老家?guī)淼奈覀儚奈匆娺^的背簍,里面裝著拾撿的木板、皮線、鐵絲……我們的宅基地直到成為一塊白地,直到剩下了一地的瓦礫和斷磚。然后,推土機來了,將一地的垃圾拖走,將土地平整。

聽說是外地來的大老板,會很快地看上我們的田地,在我們曾經(jīng)勞作的土地上蓋起高樓和廠房。不知道是什么工廠,會不會有污染。

后來聽說,外地的大老板不來了,我們的地被城里一個種花木的老板看中了。將在我們曾經(jīng)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上種樹。而且都是名貴的樹種。一棵就能賣幾萬塊錢的那種。說這話的人有板有眼,讓聽的人不禁咂了咂舌。

眾說紛紜。

但終于,傳說中的大小老板都沒有來。我們的地還是以前的樣子。只不過,經(jīng)過了兩季的拋荒,本來是種水稻的水田里長滿了野草;本來是種油菜的高地上長滿了茅草。有一種開黃花的茅草,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侵占了我們的土地。這草根系發(fā)達,可以到達地下幾尺深,種子是靠風傳播的,只要風吹得到的地方到處是這種草。每到開花的季節(jié),阡陌之上到處是它黃色的花朵。

原來的村子里就剩下了四叔的小屋。當我們在新的家園開始全新的生活的時候,我們的四叔就在被瘋長的雜草包圍的環(huán)境里過著日子。

四叔的日子并沒有因為村子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而改變。

他種水稻。以前他種水稻是村里有名的。我們還沒有搬遷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喜歡在田地里干農(nóng)活了。我們甚至學著外地傳過來的方法,學會了拋種。即將水田里的雜草用草甘膦農(nóng)藥一灑,等雜草死光之后將稻谷直接拋了下去。這樣多簡單,只要按時撒化肥和噴農(nóng)藥,稻子長勢良好,等到稻子快成熟的時候村里就有專業(yè)的收割機過來,一畝稻子一百元,還幫你把谷子烘干、裝袋。我們習慣了這么種稻子,我們不再把大把的時間耗在農(nóng)田里,我們也沒時間去侍弄土地。外地種葡萄的人過來問我們是否愿意將地出租給他們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都愿意。但四叔不同。屬于他家的田地,沒有一寸被拋過荒的。他的農(nóng)田里從來不會噴草甘膦。當然在蟲害嚴重的時候他也會使用農(nóng)藥。很多時候四叔就在水稻田里拔草。

在我們搬離村子的這幾年里,四叔依舊在種水稻。只不過他放棄了原來屬于他們家的那幾畝水田。他選擇了被別人廢棄的靠近河邊的兩爿水田,因為水稻的生長是需要水來灌溉的。自從我們村搬遷以后,村里安裝的一個大型水泵的機部也廢棄了。有一次我問過四叔,稻田里的水怎么解決。他向我笑了笑,他說他只是利用了水的落差。無論如何,四叔的稻田海拔是高于河里的水面的,他怎么做到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親眼見到才大吃一驚——四叔竟然在他的農(nóng)田靠近河邊的地方制作出了一架原始的水車。

四叔水稻種得好是否是因為種子的緣故,我們不得而知。以前還在種地的時候,我們每年都向開在大障鄉(xiāng)鎮(zhèn)上的種子公司買種子,四叔的水稻卻一直是自己留種的。不僅水稻種子,四叔將一年四季里栽種的所有農(nóng)作物都留下了種子。稻谷、麥子、油菜、青菜、南瓜等,他將不同季節(jié)里播種的植物種子收獲起來,曬干了水分,分門別類,收拾好,有的還用筆在上面寫上注意事項。有一年春天里倒春寒,四月初冷得像寒冬,我們看到四叔穿得就像個懷有八個月身孕的孕婦。后來才知道,他是將浸泡過的棉花的種子綁在了自己的腰上,通過自己的體溫來孵芽。我們最喜歡吃番薯,但番薯是不結果的。四叔很容易就解決了番薯的繁殖。他將收獲起來的番薯挑大個的,掛在了屋內(nèi)的房梁上,第二年在氣溫適宜的時間里,他取下番薯放到地里培育,番薯苗就這么容易培育了出來。而我們的番薯,早已在冬天里受了凍腐爛了。

和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四叔也在跟自己身體里的各種病做斗爭。他最主要的毛病是痛風。嚴重的時候,渾身都痛。這個問題,四叔應該是很重視的。之前,三哥曾帶他去過城里的醫(yī)院看過幾次,但不太有效果。后來他就決定不看醫(yī)生了。他學會了給自己治療,主要的方法是食療。他吃素,凡是和外面世界有關的任何食物,他碰都不碰,所食的食物都是他自己田地里收獲的糧食、果蔬。據(jù)說效果不錯。

他喜歡上了種樹。在他的小屋的四周,種滿了灌木。都是別的荒地上移栽過來的,假以時日,四叔的小屋遲早會被這些樹木給淹沒掉。他甚至還在他的小屋周圍挖了陷阱,上面用稻草覆蓋,用于防盜。除了對四叔小屋熟悉的人,別想靠近。夏天里,幾個外地來的捕蛇人,夜里的時候打著手電來捕蛇。有一個人一腳踏進了他設的陷阱,半個身子沒入積水,嚇得半條命都沒了。

……

有關四叔的傳聞通過各種渠道匯集到我這里。我心底里隱約為四叔叫好。我甚至擔心四叔會不會堅持不下去。在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的環(huán)境里任何人都不會堅持很久。但四叔硬是堅持了下來。因為四叔從來不喝自來水,他一直喝的是井水。有人對他說不要再喝井水了,井水堿性太大了。他就當沒聽見。而電呢,除了聽收音機的干電池,他根本不需要用電。

5

碎石小路很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還積著前一天晚上的雨水。路的邊沿淹沒在瘋長的草里。都是雜草,仔細辨別的話,會發(fā)現(xiàn)有車前、馬蘭、酒藥草。還有一簇簇的觀音蓮,葉子小而圓,遠遠地泛著幽幽的綠色。

沿著這小路一直往前走,拐兩道彎,過了那道高坎,路就完全被草淹沒了。夏天的日頭變得耀眼起來,視野里升騰著一片水汽。接下來,這清涼的空氣很快就會消失,戶外的空氣會變得無比燥熱。憑著記憶,摸索著繼續(xù)往前走,直到抬頭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皂莢樹,那樹下便是四叔的小屋。

當四叔的小屋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越來越大的時候,我聽到了兩聲狗叫。我心里一喜,一定是四叔那條養(yǎng)了十多年的狗。那是條鄉(xiāng)下的草狗,跟隨著四叔生活好多年了。四叔給它起了個特別的名字:李白。這李白有一年隨四叔去了一趟鄉(xiāng)里,回來的路上,在穿過“東西大道”的時候,被飛馳的汽車從它身體上軋了過去。四叔以為它死了,就背了它的尸體回來,本想在小屋的后面挖個坑埋了的。想不到它就是不斷氣。四叔就將它放在了屋前的泥地上。第二天李白活了過來。從此就剩下兩條腿走路了。尾巴永遠都耷拉著。小時候,四叔曾告訴我,狗的尾巴毛是蓬開并朝上豎起的;而狼的尾巴是朝下耷拉著,毛不蓬開的??粗舶娃抢睦畎?,我想,它經(jīng)歷了一場車禍,會不會從此變成了狼?

果然,李白搖著耷拉的尾巴,跑動的時候前后分別有一只腳踮著,在小屋前面迎接我了。鄉(xiāng)下的草狗不比城里的寵物狗笨,以前見過了幾次,它就已認出我了。

小屋周圍,到處是葳蕤的植物,在陽光下,綠得發(fā)黑。我擼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正想著和四叔的見面會是怎么樣的情形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穿著一件灰白的衣服,在小屋前的那片空地上,顯得有點兒突兀和孤單。正是四叔。他正側坐著,一如四年前我們勸說他搬遷時的模樣。只不過,身體顯得清瘦了許多。而我的到來,四叔竟沒有察覺。

“四叔!”我喊道。

聽到喊聲,四叔的身體一震,然后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四叔在看到我的時候,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我所預期的驚喜,他的臉色有點兒陌生和難看。直到我走近了他,他才認出我來。

“小偉,是你!”

他說著,站了起來,臉上的神情換成了一種見到了救星似的莫名熱情。我皺了皺眉頭,以前的四叔可不是這樣的。回想這次回村前了解到的四叔的情況,我心里不禁充滿了疑惑。

四叔把我讓進了他的小屋,手忙腳亂了一陣之后,他給我倒上了一杯水。我趕快取出四叔以前喜歡抽的利群牌香煙,我都忘記了四叔戒煙已經(jīng)好幾年了。想不到四叔接過香煙,顫巍巍地叼在了嘴上,我趕快為他點上了火。

四叔吸了一口煙,吭吭地咳起來。他的眼珠子鼓了起來,原本看上去有些渾濁的眼睛變得更加渾濁了。四叔整個人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似的不停顫抖著。

“小偉,我沒招惹誰。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李白在門口發(fā)出了一聲嗚咽,又趴在了地上。

“四叔,出了什么事了?您慢慢說,別急?!?/p>

“我的農(nóng)具,是我的農(nóng)具……”四叔又吭吭地咳起來。

我趕忙將桌上四叔為我倒的一杯水往他面前推。

“我的農(nóng)具都不見了!”四叔邊喝水邊對我說。

我嚇了一跳,農(nóng)具怎么不見了?我第一次聽說這么奇怪的事。聽著四叔的話,我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了以前在田地里干活時用的那些工具,什么扁擔啦,鐵锨啦,籮筐啦。自從離開了土地,我已經(jīng)不再使用這些曾經(jīng)熟悉的農(nóng)具了。

四叔努力地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向我講起了他的奇怪遭遇。

原來,四叔一直活動的范圍沒有離開過他棲居的小屋、開辟的菜地,還有河邊的那兩爿水稻田。最遠的也不過是他兒子胡有成的家里和村里唯一的一家雜貨店。第一次農(nóng)具不見的那天是上午,他去了他兒子家里,放下他種的南瓜,被養(yǎng)得通紅的番茄以及一些常見的果蔬就走了。四叔種的番茄是老品種,紅得透頂,不像我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買到的番茄,紅里透黃,硬邦邦的,放它半個月也不爛。

他見不慣才上午十點,兒子家里就開了空調(diào)。房間里呼呼地冒著冷氣。用四叔的話說是“作踐自己”。他似乎對新的事物都深惡痛絕。他徑直回了自己的小屋?;氐郊抑螅阆氲近S豆地里去鋤草。這季節(jié)正是黃豆苗長勢最旺的時候,跟著黃豆苗一起長的是各種各樣的雜草。陽光這么好,被鋤斷了根的雜草一個晌午下來,就會被曬干枯死。但他在屋檐下和小屋里找遍了,都沒找到一直在使用的那把鋤頭。他急出了一身汗,回憶了上一次使用鋤頭的時間,為了排除鋤頭忘在地頭的可能,他抱著一絲希望去了他開辟的那幾片地頭,找遍了,鋤頭還是無影無蹤。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鋤頭失蹤了。

這是第一次失蹤。

隔了一天,四叔決定到我們居住的新農(nóng)村來轉(zhuǎn)轉(zhuǎn),順便問問誰家有當時搬家時候留下來的鋤頭,他要借一把。結果,他問遍了碰到的所有人,都說沒有。鋤頭等什么勞動工具早已被我們丟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因為我們搬家的時候知道以后用不著農(nóng)具了。四叔失望地回來。想不到,就在他離開的這一個小時里,家里又失蹤了一件農(nóng)具:一把靠在屋檐下,經(jīng)常用來開溝渠、修泥路的鐵锨。那鐵锨他已經(jīng)使用了三十年了,可是個寶。人家的鐵锨是竹子柄,他的鐵锨可是一棵胳膊粗的榆樹做的柄?,F(xiàn)在,整個大障村要找這樣的榆樹都難。因為用得順手,握手的地方光滑無比,白得發(fā)亮。但就是這榆樹柄的鐵锨,像長了翅膀似的飛走了,任憑四叔再怎么尋找也找不到了。

他心驚肉跳,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生怕失去所有的農(nóng)具。為了防止農(nóng)具的再次失蹤,他不再離開小屋半步。即使這樣,一個星期以后,他發(fā)現(xiàn)掛在屋檐下的一把經(jīng)常使用的鐮刀不見了。這鐮刀是四叔經(jīng)常使用的農(nóng)具之一。除了用來割草,每到稻子收割的時候,鐮刀是不可缺少的農(nóng)具。除此之外,地里很多的農(nóng)作物都需要鐮刀來收割的。四叔察看了他在小屋四周設計的陷阱,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就連四周圍的草也沒有被踩過的痕跡。

他將剩下的所有農(nóng)具都收入了小屋。并且在人離開小屋的時候,門上上了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屋子上了鎖,農(nóng)具還在陸續(xù)失蹤。門上的鎖卻安然無恙。而且每次失蹤的數(shù)量不多不少,都是一件。直到最后一件農(nóng)具——鏵抄(用于麥地里開溝用的)失蹤不見的時候,四叔已經(jīng)沒有一件農(nóng)具可以使用了。

農(nóng)具接連不斷的失蹤,讓四叔陷入了困境。他的日常生活需要這些農(nóng)具。眼看著地里的雜草已經(jīng)高過了他栽種的莊稼,播下的秧苗長勢良好需要開溝渠灌溉,手里卻沒有一件可以使用的工具。

四叔的經(jīng)歷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四叔向我講述完了他的經(jīng)歷,然后眼巴巴地看著我,眼神像是在求救。

我很想編個謊言來安慰四叔,告訴他,他失蹤的這些農(nóng)具是某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原因離開了他,有一天它們會突然全部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像當初它們失蹤的時候一樣。但面對著精神接近崩潰邊緣的四叔,我放棄了這個想法。

我對四叔說:“既然都找不到了,那就重新去買新的。”

四叔聽了,說:“這個我想到過了,也托人問過了,問題在于鋤頭、鐮刀這些個干農(nóng)活用的工具,現(xiàn)在沒有地方賣!”

我的腦海里立刻想到城里的大街上,開滿了商鋪,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電視機、空調(diào)、冰箱、照相機、手機,甚至美國生產(chǎn)的蘋果手機,確實沒有見到過賣農(nóng)具的商店。農(nóng)具屬于鐵器,是用鐵打造的,大街上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鐵匠鋪。

我想了想,對四叔說:“要不,我們報警吧?”

話剛說完,我就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報警?”聽了我的話之后,四叔的臉上充滿了疑惑。他也絕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說。但我很快就看到四叔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了一絲亮光,好像看到了希望。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110。電話很快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女的,我在電話里簡單地說了一下四叔的情況。對方?jīng)]聽清我說的“農(nóng)具”的意思,非要我再三解釋。我解釋了半天,對方也沒聽明白我的意思。

后來那女的嫌煩了,問我:“你是哪個鄉(xiāng)的?”

我心想警察可能會上門來調(diào)查,就告訴了她具體的地址:“大障鄉(xiāng)大障村?!?/p>

“那你們?nèi)ゴ笳相l(xiāng)派出所吧?!睂Ψ絽s是這么一句話。

“好的……”我還想問大障鄉(xiāng)派出所的電話號碼時,對方卻把電話掛斷了。她一定以為我在胡鬧,浪費她的時間。

看我掛斷了電話,四叔用急切的眼神看著我,問:“怎么樣?”

我說:“110讓我們?nèi)ムl(xiāng)里的派出所報警?!?/p>

四叔站了起來,圍著桌子走了一圈,說:“那他們的意思是不管我這事了?”

我說:“應該不會的,現(xiàn)在只要報了警,警察都會管的?!?/p>

四叔很快興奮起來,問我:“那我們什么時候去鄉(xiāng)里?”

我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自己的時間安排,我還約了朋友一起去辦事。等事辦完了,還要趕回城里的家。白天是沒有時間了,即使晚上回到村里,那時候派出所的人一定也下班了。于是,我和四叔約好,明天早晨,我開車來接他。我就在村口的三岔路口等他。

告別四叔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三哥。照理,四叔碰到了這么大的事,他兒子應該最先知道并且陪他去派出所才對。但想到這幾年來,因為四叔的固執(zhí)所造成的影響,四叔和三哥之間的隔閡一定是越來越深了,能和四叔說說心里話的就我一個人。我心里不禁涌上了一種類似于神圣的感情。

6

我按照和四叔約好的時間準時到達了村口的三岔路口。隔著老遠,我就看到一個白點立在路邊一動不動。近了,才發(fā)現(xiàn)正是四叔。四叔一定是等我很久了,因為我看到在他的眉頭上積滿了一層細密的清晨的露水。

四叔穿了件白色的長袖襯衫,襯衫的領子筆直地豎著,使他瘦長的身體看上去更加得挺拔?;蛟S是因為著急,他的襯衫的下擺沒有塞到褲腰里去,而是在腰間隨風飄動??吹贸鏊氖迨菫榱诉@趟外出特意穿了干凈的襯衫的,但還是難掩他渾身散發(fā)的土氣。

四叔上了車??此松眢w,我便開動了車子。

四叔再次表達了昨天的擔心,問我:“小偉,你說派出所會管我的事嗎?”

我說:“放心吧,四叔。”

四叔說:“那你說工具能找回來嗎?”

我煩躁起來,說:“去了再說吧,看警察怎么說?!?/p>

我將車開得飛快,出了村口不久,車子便拐上了“東西大道”。這“東西大道”是橫貫我們大障鄉(xiāng)的一條省道,就像一把剪刀,斜刺里將我們大障村裁剪在了大障鄉(xiāng)之外?;蛟S是臨近省道的這個緣故,我們村才被征了地。

雖說才早上七點多,“東西大道”上早已是車流滾滾。我一邊開車,回頭看了一眼四叔。四叔臉上的神色看起來凝重不堪,仿佛要去出席平生最重要的一次會議。我心里感到有點兒好笑,但我忍住了,沒笑出來。筆直地開了一段路之后,車子下了省道,拐上了通往鄉(xiāng)里的公路。

大障鄉(xiāng)派出所的大門敞開著。值班的只有一個警察。我和四叔進去的時候警察正在擺弄自己的手機??吹轿覀?,他抬起頭來,問我們:“什么事?”

我趕忙說:“報案。”

聽了我的話,警察讓我們在那排長條椅上坐了下來,并且拿出了一個講義夾和一支筆開始做筆錄。那是個胖胖的男警察,一副秉公辦事的樣子。

于是,四叔將對我說過的農(nóng)具失蹤的經(jīng)過又跟警察講述了一遍。四叔講述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怯怯的。

那警察一邊仔細地聽著,一邊在講義夾里的紙上做著記錄。有那么一會兒,四叔的講述停頓了一下,我們只聽到警察的筆在紙上滑動時“沙沙”的聲音。這聲音讓我產(chǎn)生了四叔失蹤的那些農(nóng)具很快就會完好無損地找回來的錯覺。

就在四叔講到一半的時候,門外面又進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兩人進了門,很好奇地看了我和四叔幾眼。

四叔終于講述完了。

接待我們的胖子警察說話了。他問四叔:“所有丟失的農(nóng)具,價值大約有多少?”

四叔一時沒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胖子警察又重復了一遍:“丟失的農(nóng)具總共值多少錢?”

這一次,四叔聽懂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個問題。農(nóng)具的價值怎么估算?要么當作廢鐵,一文不值;要么當作寶貝,值大價錢。我曾在城里的博物館里,看到過專門展覽農(nóng)具的農(nóng)博館。農(nóng)博館里的那一件件農(nóng)具是代表農(nóng)耕文化來展示的,價值一定不菲。

四叔看了看我,見我沒出聲,他也沒說話。氣氛變得有些沉重。

這時候,那一男一女兩個警察走了過來。男警察看了看胖子警察做的筆錄,他的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在看了我和四叔一眼之后又控制住了臉上已經(jīng)堆起來的肌肉。但他明亮起來的眼睛,表明如果不是他自我控制的話,他早已大笑了起來。后邊靠上來一起看筆錄的那個年輕的女警察邊看胖子警察做的筆錄邊瞅我和四叔兩人,她嘴里笑出了聲來,好像看到了一則從沒見到過的笑話。但她又覺得失態(tài)了,就很快用手掩住了嘴巴,走到一邊。

四叔急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站起來,就在胖子警察的對面,大聲地說:

“嗯……我的農(nóng)具,每一件都是有價值的!不但有價值,還都是無價之寶……啊……三月雨,貴似油,四月雨,好動鋤……割稻離不開鐮刀,鋤草需要鋤頭……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打鐵的要自己把鉗,種地的要自己下田……開個渠,挖條溝,鐵锨不離手,莊稼地里就靠它;打洞,要用豆釬;摟草,要用柴耙……立春三場雨,遍地都是米!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立秋下雨萬物收……镢頭翻地,竹刀劈柴……小暑收大麥,大暑收小麥;白露鐮刀響,秋分砍高粱……扁擔彎彎五尺長,挑出去的是糞,挑進來的是谷……別人認為不值錢,農(nóng)民手里可是個寶……”

四叔連說帶唱,并不標準的普通話里夾雜著幾個我們大障村特有的發(fā)音,讓在場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在他的話里,每一件農(nóng)具似乎都閃爍著金屬的光芒。我突發(fā)奇想,四叔說的并沒有錯啊。什么镢頭啦、鋤頭啦、鐵鍬啦,在今后漫長的人類歷史中一定會成為文物的。那么這樣說來,四叔說的“無價”是有道理的。但我沒有說出我的意思來。三位警察的年紀和我不相上下,他們小時候也應該和我一樣,有過跟在大人們的身后笨拙地揮動還并不得心應手的農(nóng)具勞動的經(jīng)歷……

這個時候,四叔激動起來,他指手畫腳,唾沫橫飛:

“槍!……槍,對于警察來說重要嗎?農(nóng)民失去了農(nóng)具,就像你們警察失去了槍……”

再讓四叔這么說下去,四叔一定會徹底崩潰的,我就上前拉了四叔一把。

四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說:

“我們是農(nóng)民,是人!人和動物的重要區(qū)別就在于會使用勞動工具……”

他好像在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個真理。說完這最后一句話,四叔有點兒累了,他面無表情地垂下了臉。

那位女警察用紙杯子為我們倆每人倒了一杯水。趁這時候,我小聲對胖子警察說:“兩千元,至少兩千元?!?/p>

胖子警察聽了,用筆在紙上劃拉了一下,然后問我:“你們自己有懷疑的對象嗎?”

我想了想,四叔的農(nóng)具一定是有人趁四叔不備偷走的,除了外地人,其他的可能都可以排除掉,就對他說:“一定是那些撿垃圾的外地人偷的?!?/p>

四叔也隨聲點了點頭。

我說:“現(xiàn)在不是安裝了治安攝像頭的嗎?找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胖子警察聽了,仰起頭視察了一下窗戶外面的天空,然后對我說:“攝像頭主要安裝在各個交通路口的,如果是晚上的話根本看不到圖像,難度太大了?!?/p>

他說:“這事,我們先備案,查到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單獨破案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嫌疑人因為別的案子以后抓到了,供出來的話,那還是有可能破案的?!?/p>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之后,胖子警察照著講義夾上的筆錄念了起來:“鋤頭一把、鐮刀兩把、鐵锨兩把、鏵抄一把、镢頭三把(大中小各一)、豆釬一把、竹刀一把、扁擔三根……”他一邊念,一邊看四叔。

最后他問四叔:“全了嗎?”

四叔想了想,說:“全了。”

胖子警察指了指他手里的講義夾,對四叔說:“在這里簽名?!?/p>

四叔走過去,拿起筆,寫下了自己的姓名“胡威望”三個字。四叔寫字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四叔的手不再像以前那么靈巧、干凈。他的手背上的皮膚看上去有些粗糲,在手指的關節(jié)的地方甚至布滿了已經(jīng)結了痂的細小傷口。這些天里,他應該是直接用手在地里勞作的。

警察最后讓我們等他們的電話,有了消息會打電話過來的。因為四叔的小屋那里沒安裝電話,四叔也不用手機,我就留了我的手機號碼。

回村的路上,好幾次,四叔嘴里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響來,我估摸著四叔會說什么,但四叔什么也沒對我說。

7

我想去看望一下四叔的兒子三哥胡有成,順便和他說說四叔的情況。

正是傍晚的時候。筆挺的道路,兩旁是路燈、草坪和規(guī)劃得整齊劃一的商品住房。每一個樓梯從下往上數(shù)兩邊共有十二戶人家。這便是我們新的家園——大障新村。在新村里走動,總會讓我產(chǎn)生身處城里某個居民小區(qū)的錯覺。因為拿房子的時候是抽簽來定的,加上各家原有住房面積不等,所以原來的鄰居都不再是鄰居了。三哥胡有成的新居位于一幢樓的頂樓。我爬上了六樓,敲門。開門的是他老婆,一個身材纖細的女人。三哥正在客廳里看電視。我的到來,讓他感到很意外。

我對他說了四叔農(nóng)具失蹤的事。

三哥說:“失蹤了?”

我看到他的臉上是一臉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說:“今天我?guī)氖迦ムl(xiāng)里報案了。”

三哥聽了,嘴里突然冒出了一句:“丟人現(xiàn)眼……”說著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仿佛是我和四叔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就在三哥欲言又止的時候,他的老婆向他使了個眼色,對他說:“你別亂說話!老頭子喜歡種地,現(xiàn)在沒有農(nóng)具了,地也種不成了……”她說的老頭子指的是四叔。

三哥的嘴動了動,終于沒說出什么來。

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正在播放著一場文藝演出。我在他們家的沙發(fā)里坐著,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哥的老婆看出了我的不自然,她帶我參觀了他們?yōu)樗氖鍦蕚涞姆块g。

那是個朝南的小房間,在他們的套房里最小的。一張小木板床上,是全新的被褥。除了床之外,房間里再沒有其他東西。地上鋪著地板,一塵不染。三哥的老婆告訴我:“被子都是新的,沒人用過,但老頭子一天都沒來住過……”她的語氣里似乎充滿了一股難言的委屈。

聽了她的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三哥越來越像四叔了,瘦高的身材,只是話很少。他和他老婆在鄉(xiāng)里的同一家服裝廠上班,孩子已經(jīng)讀初中了,是住校的,平時家里就剩下夫妻倆。她老婆是服裝廠里的縫紉工,他是燙料工,平時都需要加班干活。

我悻悻地告別下了樓,不由自主地眺望道路盡頭我們原來的村子的方向。夜色里,遠處黑魆魆的。不知道四叔此刻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等派出所的電話。

一天過去了,派出所的電話沒有來。

兩天過去了,派出所的電話沒有來。

一周過去了,派出所的電話沒有來。

在忙著上班的時候,我記掛著四叔的農(nóng)具。但連派出所都沒有辦法的事,我也想不出其他好的辦法來。四叔的事情不能急。

第二周開始的時候,派出所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卻接到了四叔從大障村村民委打來的電話。

四叔在電話里問我:“小偉,派出所有消息了嗎?”

我說:“沒有。再等等吧?!?/p>

我想了想,問四叔:“農(nóng)具第一次失蹤的那一天,您去了哪里?”

四叔說:“我給家里送蔬菜了。”他指的是他兒子胡有成家。

我又問:“您去的時候,三哥在家嗎?”

四叔說:“應該在家啊,家里空調(diào)都開著……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

我忍不住了,查詢了大障鄉(xiāng)派出所的電話,并打了過去。接電話的人翻找了一會兒資料,告訴我:“沒有,一點線索都沒有。”

我問:“那你們最近有沒有偵破別的盜竊案?”

那人說:“沒有啊,最近的治安狀況一直很好,很久沒有發(fā)生盜竊案了?!?/p>

我只好掛斷了電話。

四叔后來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詢問派出所的消息。每次我都告訴他,不要著急,如果派出所有消息的話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去告訴他的。

四叔最后一次打我電話的時候,他接通了我的電話,以為沒有接通,還在不斷地亂按數(shù)字鍵。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自言自語地說話:“咋回事?咋回事?”我對著電話喊:“四叔,把聽筒放到耳朵上!”四叔聽不見。我只好掛斷了電話。如此幾次之后,我推測四叔是急壞了,連打電話都不會了。

后來,四叔再也不給我打電話了,因為我聽說四叔已經(jīng)決定搬到我們的新村里來了。

8

稻子正到了分蘗的時節(jié),水田里的水干涸了,再不開溝灌溉,稻子就會枯死,更不會拔節(jié)、結穗;豆地里的雜草高過了豆苗,再不鋤草,雜草就會反客為主將地里的養(yǎng)分吸收干,秋后別想著會有收獲;菜園里,稗草正恣意地瘋長……但四叔的農(nóng)具失蹤了,他已無心打理莊稼,也無力再堅守下去了。

在四叔一個人留守老村的時候,大家唯一可以同時見到四叔是在他出席村里其他老人的葬禮上。村里以前高壽的老人也不少,但近十年來,村里年歲漸長的老人幾乎都不高壽。就在我們搬入新村的這四年里,沈奶奶走了。沈奶奶得的是胃癌,苦熬了一年多的時間走了。剛滿六十歲的胡全新也走了,他得的是肝癌,從醫(yī)院看病回來一個月時間不到就走了。除了疾病,耳聞目睹的意外事故也多了起來。吊眉毛沈永迪走了。吊眉毛沈永迪六十五歲的年紀,比四叔小了整整五歲。他是在村口被一輛倒車的貨車給撞倒的。當場,人就已經(jīng)不行了,臉色發(fā)紫。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才宣布死亡的。這有什么區(qū)別?胡三金見過世面,說那怎么說是一樣的呢?一個是當場死亡,一個是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在一次次葬禮上,四叔神態(tài)肅穆,人們看到他的時候也不敢多說話。自從拒絕搬入新村以來,我的四叔胡威望一度成了村里的怪人。他深居簡出,在大家眼里一度成為了一位神秘人物。

現(xiàn)在,在淡出人們的視線很久之后,四叔再次成為了村里的熱點:四叔終于放棄了小屋的生活,要搬到新村來生活了!

這無疑是我們整個大障村的勝利。這在大障村歷史上是件大事,其意義絲毫不亞于當初四叔一意孤行的留守。

四叔搬家那天,我抽空回了村。

近一個月不見,四叔的變化很大。他的身材依舊是瘦高的,但背看上去明顯駝了下去。他的兩個眼窩凹陷著,眼睛始終是迷糊著的,似乎隨時會閉起來睡著的樣子。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還是一個多月前和我一起去派出所時候穿的襯衫,上面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污漬。我擠進人群,走到了四叔面前,叫了一聲:

“四叔!”

四叔愣了愣,轉(zhuǎn)過身,神情麻木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三哥前后忙碌著,也很少說話,但在他的臉上我明顯地感覺到有一種喜悅的神情。

那天,四叔里里外外忙了好一陣子,生怕忘帶了什么東西,就是不說一句話。臨走前,他踮起腳尖取下了掛在門梁斜上方一個釘子上的一圈麻繩。

和四叔一起搬走的還有李白——那條跟隨了四叔生活了十多年的草狗。

搬入新村以后,四叔整天揪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不再去地里走動,也沒有地可以走動。在行將步入暮年的時候,四叔的人生,如同遭遇了一場令人無法招架的巨變。他經(jīng)常做的事是,常常一個人呆坐在樓下的樓道口,眼神迷茫地看著前方。他的身邊,趴著李白。李白的狗齡有十年多了,不再見了人就叫,變得反應遲鈍。它也總是呆呆的,或趴在地上,或站著不動,那兩條受過傷的腿無端地哆嗦著。

在我們新村的村口,村里胡三金的媳婦開了家雜貨店,還辟出了兩大間做茶室。從早到晚,村里的老人們就在那里邊喝茶邊打麻將。他們也賭錢,屬于“小來來”的那種。自從搬入新村以后,我們村的老年人大都喜歡上了打麻將,不論輸贏,不論男女,各個投入其中不亦樂乎。不知不覺間,一個個晨昏就過去了。在他們眼里四叔就是個不合潮流的人。四叔每個月總會有一次去那雜貨店,他不喝茶也不打麻將,一般他會買上一包食鹽或者兩節(jié)干電池。四叔的頭發(fā)斑白,好像是自己修剪過,每根都直豎著。下巴那里的胡子有一尺來長。他看到人也不打招呼。他在大門進來那地方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不知道誰帶的娃,被突然冷靜下來的氣氛嚇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大家一度認為四叔會不會連話都不會說了。正胡亂地想著的時候,只見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條斯理地說:

“兩節(jié)五號電池?!?/p>

屋子里瞬間就安靜了下來。胡三金的媳婦趕快在櫥柜里找出電池來給他奉上。大家都看著四叔,他的桑樹皮一樣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陣子,終于沒有摸出什么來。胡三金的媳婦湊上前去,對著四叔的耳朵說:“給您記上賬,下次一起來付?!?/p>

四叔點了點頭,移動步子起身,慢慢地出去了。

9

傳說我們的地被城里的一位老板看中了,這一次是千真萬確的。鄉(xiāng)里已經(jīng)重新派人將水田和旱地進行了測量。我們的地上將被種上各種名貴的樹種,是我們從沒見過的銀杏和日本紅楓樹。那是以后要種在城市的馬路邊的景觀樹,只有大城市里才看得到。

不知道誰聽說,以后老人死了,屬于老人的遺產(chǎn),要向國家交遺產(chǎn)稅之后下一代才能繼承。消息在不斷地傳來,添油加醋,還長出了翅膀。村里的胡國明在去城里醫(yī)院住院兩個月回來,聽說了這事。病還沒好全,就去了鄉(xiāng)信用社里取出了屬于他名頭上唯一的兩萬元存款。他逢人便說,等他死了這錢留給兒子就不是兩萬了,聽說要交掉八千元的遺產(chǎn)稅!聽得大家心驚肉跳,坐臥不安。有人悄悄去了鄉(xiāng)里,將自己的存款都改存在了小一輩人名頭上。人們莫衷一是。最終有人得到了權威的消息:關于遺產(chǎn)稅,國家還沒有實行!

聽說隔壁的縣里,現(xiàn)在農(nóng)村打一副燒柴的灶頭要向鄉(xiāng)里交一千五百元錢。否則,自己是不可以擅自打灶頭的。打了就要罰款。大家紛紛表示慶幸,因為自從搬入新村以后,我們都不再使用灶頭了,家家戶戶使用的都是煤氣灶,這一千五百元也就不需要去交了。最終,有人從隔壁縣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是:農(nóng)戶拆掉一副柴灶,上面給一千五百元的補助。大家才明白消息被傳歪了。但又覺得我們吃了虧,沒得到補助是筆不小的損失……

像這樣的鬧劇,大障村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一次。

四叔不會參與這些熱點的討論。四叔的痛風病又犯了。痛風病很久沒發(fā)作了。但這一次,他還是拒絕到醫(yī)院。他什么都拒絕。拒絕吃藥,拒絕吃葷,甚至拒絕他兒媳給他買的新衣服。

入秋時節(jié),總有那么幾天,日頭異常暴烈。這天氣被叫作“秋老虎”。

“秋老虎”來到的那幾天里,正值我休息?;卮逯螅冶闳タ赐氖?。

我看到四叔在他們家樓下的水泥路上曬麥子。那是從他的老屋隨同他一起搬來的,是夏天里收獲的最后一季麥子。種麥子,以前是大障村的傳統(tǒng),秋后播種,夏初的時候收獲。冬春兩季里,雨水足,麥子長勢好,收成也好。收獲的季節(jié)里,村子里到處充滿了剛收回來的麥子的清香。很多年前村子里種的是大麥,大麥的麥芒可以割破手指,將皮膚刺得通紅。大麥碾成了粉,是喂豬的好飼料。后來我們改種了小麥,小麥的麥芒并不鋒利。小麥曬干后可以直接加工成面粉的。我們大障村的小麥成熟的時候,阡陌之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金黃色海洋。四叔曬的是小麥。

晌午,陽光暴烈,天空中沒有一絲風。四叔頭戴一頂草帽,是那種直的邊沿的老式草帽,寬大的帽檐遮擋住了四叔的臉。他將麥子倒在被掃干凈的水泥地面上,然后跪下身來,用雙手將麥子一點點地攤開來。四叔的臉上一定充滿了平靜和虔誠。金色的陽光下,每一顆麥粒都透射著金色的光芒。四叔慢慢地移動身體,仿佛在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這是四叔收獲的最后一季麥子,四叔以后不會再種麥子了。

我看著四叔慢慢地勞作,沒話找話說:“四叔,這麥子好哦?!?/p>

四叔抬起頭看了看我,笑了,露出了只剩下上半邊的三顆牙齒。

我正想和四叔好好聊聊,這時候,天空中傳來了幾聲烏鴉的叫聲:

“嘎——嘎——”

“哇——哇——”

我和四叔幾乎同時抬頭。我看到了有兩只烏鴉在空中盤旋,它們黑色的影子在地上一掠而過。

喜鵲叫,喜事到。而烏鴉叫,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不吉利。我記得四叔以前對我說過,那都是迷信思想,沒有科學依據(jù)的。

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四叔的聲音變了,好像在自言自語:“不吉利??!”

“那是迷信,沒科學依據(jù)。四叔,以前您不是對我說過的?”我說。

“這東西鬼著呢,吃的是腐肉。它一定是聞到了哪個快要死的人的氣味……”

四叔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說烏鴉不吉利,也還是有點兒科學依據(jù)的……”四叔慢吞吞地說。

聽了四叔的話,我立刻向他投去了欽佩的目光。

四叔依舊是那個博學的四叔。

10

休息日結束,我回了城。在忙著上班的時間里,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是很久沒有去看望四叔了。我找到了答案。

四叔對新村的生活是否適應?他的痛風病該找個對癥下藥的治療方案……我想等下一次回鄉(xiāng)的時候去看望四叔,和四叔好好聊聊。正想著這些的時候,家里來了電話。

“小偉,你馬上回來一趟吧,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驚。

“是你四叔,他,他……”

“四叔到底怎么了?”我頭上冒出了汗來。

“你四叔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怎么不見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急急地請了假回到村里。

三哥家里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本家的親戚。他們應該是經(jīng)歷了一場不小的忙碌,現(xiàn)在一個個正都筋疲力盡的模樣。我對著人群大喊了一聲:“三哥!”

三哥聽見了抬起頭來,臉上布滿了愁苦的表情。他看到是我,一時間竟有要落下淚來的感覺。他的嗓子啞了,在招呼我的時候,聲帶幾乎都發(fā)不出聲音來。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講述里,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前天早晨的時候,三哥和他老婆一早就出門上班去了。依照以往的習慣,四叔早已經(jīng)起來了,他會在小區(qū)的水泥路上隨便地走走,然后回到樓上給一家人做早飯。但那天四叔的房間門緊閉著,三哥以為四叔還沒有起來,也沒在意,就自己煮了點稀飯和他老婆吃了,夫妻倆一起出門去大障鄉(xiāng)鎮(zhèn)上上班了。他們倆中午是不回家的。直到傍晚五點的時候下班回家,四叔竟還沒露面,家里的一切也還是他們一早上走的時候的模樣。三哥心里疑惑,看到四叔的房間門還是關著的,就去打開了門。門沒有上鎖,房間里空蕩蕩的,屋里連四叔的影子都沒有。三哥才想起來,這一天里他是一次都沒見到過四叔的。他想,四叔一定是走親戚去了。四叔的行為一直以來不同于常人,他也并不在意。

第二天,照樣如此。四叔還是沒露面。

兩天過去了,四叔音訊全無。這情況是以前從未發(fā)生過的。第三天早晨,三哥向服裝廠請了假,專門給所有的親戚家打了電話,沒打通的還專門開著摩托車去詢問,結果是大家都沒有見過四叔。

四叔到哪里去了?他一把年紀,會不會發(fā)生不測?

三哥的擔心成了大家的擔心,都聚到了三哥家里來。有人覺得四叔是和大家開個玩笑,他很快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有人認為四叔是年紀大了,他一定是在村口迷了路,因為這幾年大障村的變化太大了;有人認為四叔一定是在我們還沒聯(lián)系過的某個遠房親戚家做客,他只是出去散心幾天,等他覺得想家了就會自己回來……沒人拿出一個好的主意來。

這時候,大伯把大腿一拍,說他知道四叔他人在哪兒了。

大伯說這話的時候,三哥幾乎同時也想到了四叔他人在哪兒了。

于是,在大伯和三哥的帶領下,大家一窩蜂地從我們所居住的新村出發(fā),去了四叔曾經(jīng)獨居過的小屋。

曠野里,天空很低,風正從遠處看不見的地方吹來,掠過到處瘋長的茅草和往四面八方攀援的藤蔓。曠宇里一行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方飛去。大家穿過了幾乎沒有痕跡可循的曾經(jīng)的道路,下了溝渠,又爬過了高坎,來到了四叔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前。

映入大家眼簾的是早已被推土機推平的一片白地。四叔曾經(jīng)住過的小屋僅剩下了一堵矮墻,是操作推土機的工人工作偷工減料遺留下來的。小屋前的那棵不小的皂莢樹,被連根推倒在那里,也沒有收拾,它的根部帶著許多的泥土,看上去有些發(fā)白。大家在四周圍尋找四叔來過的痕跡,除了一地碎裂的瓦片,一無所獲。三哥不死心,奔向了河邊的水田,他看到了水田一大半的面積已經(jīng)被歸攏平整,是即將栽種苗木的那種地壟。遠處,更大的土地面積已經(jīng)被重新安排。而四叔曾經(jīng)活動過的區(qū)域里,除了一地的荒草,根本看不出有人在近期活動過的痕跡。

回來的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

村里的人來看熱鬧,將三哥家樓下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胡三金說,村口的茶室人是不斷的,這三天里沒有人看到四叔在門前經(jīng)過。其他人也說沒看到過四叔。聽了大家的話,大伯不死心,懷疑四叔就躲在了家里的某個地方。大家又里里外外翻找了個遍,衣櫥、衛(wèi)生間的吊頂、床底下,就連樓下車庫里堆放的垃圾也不放過,沒有結果。四叔,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來到了四叔的房間里。四叔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他搬家的時候,從他的小屋里搬來的物品雖然不少,但都擺放得有條不紊,絲毫看不出主人要離家出走的預兆。他出門的時候沒有交通工具,身上也沒帶錢,會去往哪里呢?

我和三哥去了大障鄉(xiāng)派出所報了警,還去了城里的廣播電臺和電視臺聯(lián)系了播放尋人啟事的事宜。

大障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做了筆錄,還開著警車來到了我們村。出警的就是以前我和四叔去報警時接待我們的那個胖子警察。他讓我們等他們的消息,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

每天早、中、晚三次,在正常播放的縣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空當里,就會響起女播音員那標準的普通話:“胡威望,男,年齡七十歲,身高一點六五米左右,上身穿灰白色襯衫,下身穿棕色長褲,腳穿綠色球鞋,于日前離家出走,至今未歸。請本人聽到廣播后立即回家,家人正焦急地盼望你的歸來。如有見到本人者,請撥打110或直接與家屬聯(lián)系,重金酬謝,電話為……”

電視臺向我們要去了四叔的一張照片,開始每天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放關于四叔的尋人啟事。

隨后的幾天里,我們每天都在等派出所、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的消息。

三哥每隔半天就會一一打電話過去詢問,得到的答復都是沒有結果。

看著三哥一臉愁容,忙里忙外的樣子,我在他的背影里隱約看出了四叔的影子。這讓我產(chǎn)生了四叔似乎就隱藏在三哥胡有成的背影里的錯覺。

派出所的電話被我們打過無數(shù)遍了,沒有進展。尋人啟事在廣播電臺和電視臺播放了一個星期,沒有一點兒消息。因為廣播電臺和電視臺播放尋人啟事是要付費的,他們打電話過來問三哥,還要不要播?三哥說:“要!再播兩個星期。”

于是,前后共三個星期的時間里,只要收聽廣播和收看電視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叫作“胡威望”的老人失蹤的消息。

在離我們大障村村口不遠就是省道“東西大道”。沿著這“東西大道”,往左方向一直往前走,可以到達杭州;往右方向一直往前走,可以到達上海。我判斷四叔一定是沿著這“東西大道”往前走的。這一走就離家越來越遠了。但四叔走的是哪個方向呢?我很想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大家聽,但我怕引起大家新的擔心,就一直放在心里沒說出來。

四叔失蹤后的第四天,我看到李白在樓道下邊的水泥地上趴著,神情落寞,好像它也知道了四叔的事。四叔失蹤后的第五天,李白竟也不見了。我把這事告訴了大家,大家也感到奇怪。四處尋找李白,李白卻再也找不到了。

大家一起回顧了四叔固執(zhí)的性格和他在村里做的件件往事,分析了種種可能,猜測了種種結果,到最后不了了之。

三個星期后,不知道誰從臨縣回來,帶來了不好的消息,說是那里發(fā)生了一起惡性交通事故,死亡的是一個七十歲左右的男性老人,尸體無人認領。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三哥的老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我們都強忍著眼淚。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來到了臨縣的交警大隊。接待我們的交警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人雖然送到了醫(yī)院搶救,但因為頭部受到了重創(chuàng),已經(jīng)不行了。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門口,望著里面一塊白布蓋著的尸體,我們一個個都惶恐不安,而三哥的老婆早已嚎啕在地,哭成了淚人。受她的感染,大家都大哭了起來。后來不知道是我們中的誰,走上去撩起那塊白布看了一眼,突然止住了哭聲,說:“不對啊?!蔽覀兌紲惿先タ矗勒吒静皇撬氖?!

一個月以后,有人從城里得到消息說,就在城里靠近海邊的垃圾場發(fā)現(xiàn)了一具流浪者的尸體,是男性。

我們急急地趕了去,一打聽,尸體已經(jīng)被運到殯儀館了。我們趕到殯儀館,一問,說尸體已經(jīng)火化掉了。這一次,三哥帶頭哭了起來。三哥一哭,去的人都哭了起來。工作人員說還留下了死者隨身的遺物,三哥腳步蹣跚地跟去取。那死者的遺物是一件黃大衣和一只手表。三哥怎么看都不像是四叔的物品。再仔細一問,死者是個胖子,身高才一米五十不到。

……

西邊的日頭落了下去。日落了,鳥也歇了。曠宇里傳來幾聲鳥叫聲,那是高空里夜行鳥的叫聲。我心里喊道:

“四叔,你到底在哪里?”

責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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