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祥
虎子絕食死去了,它七八天沒吃一口食,沒喝一滴水,就那么悲傷地趴在主人的墓旁,一動都沒有動過。主人的墳土從下到上都還是新新的,黃黃的,有幾棵青草芽剛從里面鉆出來,似乎是在向過往的人們訴說著往事的逝去,新的輪回已經(jīng)開始。
虎子是樊家村最具盛名的家犬,也是它的主人樊拐子生活中的依靠。樊拐子名叫樊英,小時候健康而聰慧。八歲的時候,上樹摘桑葚,從樹頂上掉了下來,摔折了一條腿,成了拐子。他一生沒能說上個媳婦,從小到大一直跟著父母生活,父母五十多歲時相繼去世,他便成了孤身一人。
樊英雖然腿腳不便,可他相當勤快。為了喂養(yǎng)幾只山羊,他時常到村東二里多路的一個荒丘上去割草。那荒丘在一條南北走向的長河的西岸上,有三四十畝?;那鹕仙L著豐茂的野草野花和大大小小的桑槐叢,天暖時節(jié),草木青青,野花飄香。荒丘下面的長河寬數(shù)百步,連著灤河支脈,向南流貫二十余里進入渤海。樊英喜歡這條河,也喜歡河岸的荒丘。在河和荒丘里,有他珍貴而美好的未殘時的童年記憶,有他對爸爸刻骨銘心的懷念。
樊英的爸爸叫樊勝龍,是方圓出了名的游泳大王,人稱水上漂。有一年夏天灤河發(fā)大水,洪水鋪天蓋地奔騰而至,圍著村邊翻滾,深不見底,遠不見邊,村里的豬羊牛馬到處蹦跳嚎叫,男女老少都嚇得爬上了房頂。有的哭天嚎地;有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的跪著磕頭,請求龍王爺寬??;有的合著雙眼默默地禱告,盼望菩薩保佑。只有樊勝龍一個人淡定自如地叉著個腰,站在村東頭的一個土地廟上。那土地廟已有多半沒入水中,只剩三尺多露在水外,洪水猛烈地沖擊著廟墻,浪花飛濺到他的臉上。
“好大的水呀!”
樊勝龍自言自語地說著,舉目四望。忽見遠處有個物件,順水漂來,隨浪顛簸,忽上忽下。那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將那物件緊緊盯住。啊,好像是個笸籮。過了不大一會兒,那物件漂到了離土地廟一里左右的地方,看得越來越清楚,果然是一個笸籮。那笸籮挺大,里面有個活物兒,影影綽綽地在動彈,一塊紅布高出笸籮,在風中抖閃。“呀!是個小孩兒!”樊勝龍大叫一聲,將長褲短衫脫掉,“撲通”跳入水中,去救那孩子。
笸籮從北往南漂,他從西向東游,游出去百十步,正好將笸籮攔住。他一手死死按住笸籮的邊沿兒,一手把孩子從笸籮中抱出,爾后松開笸籮,雙手牢牢地托住孩子,兩腳踩水而行,安然回到岸上。
這小孩兒是個小子,長得挺俊,挺硬朗,有三四個月大小。光著屁股,嗓子哭啞了,小手兒不住地擺動。看樣子肯定是誰家大難臨頭,不能自保,把孩子放進了笸籮,盼著有人救他一命。也是這孩子命不該絕,恰恰遇到了樊勝龍這么個水性超絕的好心人。
樊勝龍喜不自禁,把這個小孩兒收養(yǎng)下來,起名英兒。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只有一個六歲的女兒。他盼兒子盼得都成了心病了,可咋也沒能盼到。如今他從洪水中撿來個兒子,豈不是天大的喜事?“咱們也有兒子了,你看咱這兒子長得多好,多壯實!”他不止一次地對著媳婦說。媳婦總是說:“看把你樂得,都不知道姓啥了?!弊炖镞@么說著,臉就紅了,她覺得這么多年沒能給勝龍生個兒子,實在是對不住他。
兩口子對英兒視如親生,撫養(yǎng)得很是精心。英兒到了會跑的時候,渾身的小肉兒特別結實,小手兒小腳兒動起來非常有力?!斑@孩子是從水里來的,長得又壯,絕對是個玩水的料兒!我一定要把這身本事教給他!”樊勝龍高興得見人就說。這也難怪,因為高超的水性是他的絕技,也是他值得自豪的地方。他認為只要把這種本領傳授給這個兒子,將來他家的門戶就會像他當家這會兒一樣自然地挺起來,甚至于有點出人頭地的味道。于是,他時常把英兒帶到荒丘旁的河水中,把著孩子稚嫩的手腳,教授游泳。他要從小培養(yǎng)孩子對水的喜愛,對游泳的興趣。在他的調教與熏陶下,英兒到七歲時已經(jīng)學會了蛙泳、仰泳、側泳和潛水,甚至能夠像他一樣不動兩臂兩手之力在河中立浮了。人們時常笑著對樊勝龍說,這真是龍傳龍,鳳傳鳳,耗子生來會打洞,你看你這個孩子,隨你隨了個直,這么小就會浮水了!這種話究竟是褒還是貶,英兒的爸爸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只要一聽見,心里就有點美滋滋的。
就這樣,小樊英的童年時光,有相當多的一部分灑在了村邊這條河里。天熱了他在河中快活地游泳,天涼了他在河岸盡情地玩耍。每年到了春天,冰河開化了,河邊的柳樹便漸漸地綠起來,抽出條條的柳絲,那柳絲又細又長又柔軟,像是少女的秀發(fā)。春來的鳥雀,總是先飛到河柳上,在柳絲間跳來跳去,唱著清脆悅耳的歌曲。鳥雀們五顏六色,紅黃白綠,漂亮得讓人著迷。還有那南來的大雁,從高高的天空中鳴叫著飛降下來,有時落在河水中,有時落在荒丘上。它們的鳴叫聲是那么大,會讓人覺得有些震耳;它們的飛動聲是那么響,會讓人覺得如起強風;它們是那么高大,比家里那幾只紅冠子的大公雞還要威風;它們甚至有點神圣,總是可望而不可即。清明前后,沉眠了一冬的青蛙們蘇醒了,從一個又一個的小土窟窿里鉆出來,在荒丘上蹦跳著,在河水中游動著,呱呱地叫個不停,使河上河下愈發(fā)地活躍起來,熱鬧起來,沸騰起來。魚兒們在水中搖頭擺尾,游來游去,似乎是在配合著青蛙的歌唱翩翩起舞。到了冬天,河水封凍,即便魚兒藏身了,鳥雀罕至了,青蛙不見了,草木干枯了,孩子們也會你喊我叫地在此嬉笑玩樂。他們在冰河上滑冰,甩冰猴兒,在河灘上耍鬧,摔跤兒,不知道疲累,忘記了嚴寒。
樊英是河區(qū)的驕子。在與其年齡相仿的同伴里,他最會浮水,最能奔跑,最為靈動,同伴們都很羨慕他,他也覺得很開心。那童年的長河,童年的荒丘,曾經(jīng)給他帶來過無窮的樂趣,是他兒時的樂園。但是,他自從摔壞了腿,就再也無法到河里戲水、在荒丘跑跳了。他悲傷,他痛苦,他自卑,他后悔不該上那么高的樹,但他從未抹去對兒時河區(qū)時光的留戀。直到中年以后,他還是經(jīng)常到那里去。他喜歡到荒丘上割草,有時會坐在河岸上默默地注視著河水,尋覓兒時的記憶,特別是跟著爸爸學習游泳的往事。而這種記憶、這些往事總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清晰,那么的親近,常常讓他忽然忘卻殘腿的苦痛,覺得自己仍是個健康的人,從而獲得片刻的歡樂。哎,人啊,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老是自己折磨自己?
有一天,他又去荒丘割草,還沒開鐮,就一屁股坐在了河岸沙堆上,一聲不吭地望著那條他已望了幾十年,不知道望了多少遍的長河。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水面上波紋如網(wǎng),看不見魚游,聽不見鳥兒叫,只有幾只青蛙偶爾露一下頭,又不聲不響地縮進水中。
“啊,好靜啊!”他用右手從襖兜里摸出了旱煙袋,接著用左手的三個指肚兒捏了點兒旱煙末子,按進煙袋鍋里,心有所感地說:“往日可不是這樣啊,往日魚多著呢,蛙多著呢,鳥兒多著呢,今天咋這么冷清呀!”聲音不大,但好像還是驚動了什么。他很快聽見身后不遠的草木叢里,傳來了動物的稚嫩、細微的叫聲。不像是貓,不像是獾,也不像是狐貍,那它是什么呢?難道是小狗兒?狗怎么會在這里?
他慢慢地把煙袋放回襖兜里,一只手拄著地,一只手托著胯骨,打了一個趔趄,挪動了兩小步,斜歪著肩膀站立起來,然后朝身后大嗓兒地咳嗽了兩聲。這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草木叢里一只小狗兒“嗷嗷”不斷的叫喚。他一歪一斜地扭動到那堆草木叢前,瞪大眼睛察看,果然有只小狗兒趴在那里,見了他,把頭抬了起來,用清亮而可憐的目光望著他。
這只小狗兒渾身上下光禿禿的,還沒長毛,看樣子出生沒幾天。它的身軀和四肢都很粗大,四個爪子像小拳頭,絕對是大型犬種。它是只野狗,還是家狗?如果是野狗吧,它是從哪里來的?如果是家狗吧,真的還沒見哪家養(yǎng)過這種模樣的小家伙。樊英很喜歡狗,前些年也養(yǎng)過,應該說對本地的狗類還是能分辨出個一二三的,可他對眼前這個小東西居然不知類之所屬,心中覺得好生奇怪。他向前邁了兩步,慢慢地彎下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小狗兒的嘴巴,小狗竟吐出舌頭,舔著他的手心手背,接著頭一歪貼住他的手腕。樊英不禁心頭一熱,把小狗兒抱在了懷里,徑直帶回家中,連草也沒顧得上割。到了家,樊英先把它放在了炕上,喂了一碗水,接著便點著灶火做了一碗苞米面湯。那小狗看了看面湯,圍著碗轉了半圈兒,用鼻子嗅了幾下,就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它吃得很香,很貪婪,把碗底舔了個精光,嘴里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吃完后,便湊到樊英跟前,不停地用舌頭舔著他的腳,好像一個可愛的孩子在向大人撒嬌。樊英高興極了,一下子抱起小狗兒,把自己的臉腮緊緊地貼在它的肚子上,嘴里不住地說:“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從今往后,咱爺兒倆就在一起過吧!”
晚上,他把小狗兒放在了自己的褥子上,用手撫摸著,一起進入夢鄉(xiāng)。
小狗兒開始長毛了,背上的是米黃色,肚兒上的是淺黃色,光亮而密實,漸漸地布滿了全身。
小狗兒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它腦袋像老虎,眼睛似銅鈴,張嘴如海碗,鼻梁寬粗而直正,兩只楊樹葉形的大耳朵又寬又厚,呼扇起來兜風帶響。它要是站起來,脊背齊著窗臺;它要是伸開腰,首尾超過多半條炕沿。它吼叫起來甕聲甕氣,嗓音巨大,三里五里都聽得到。樊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虎子?;⒆邮菞l公狗,身高體壯,威風凜凜,有王者之姿,性情卻十分溫和。它從未咬過人,也沒有欺負過別的狗,村里人都很喜歡它。
它極通人性,非常聽話。主人叫站它就站,叫臥它就臥,叫向東它就向東,叫向西它就向西。樊英自從有了它,覺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孤寂的心靈得到了許多的寬舒,生活上有了不少的趣味。他與它食則同時,睡則同炕,出出進進不離左右。村里人對著他開玩笑說,老樊啊,虎子是你的老婆呢,還是你的兒子?他似乎有點兒酸楚又有點兒得意地說:“不是老婆,也不是兒子,是家庭成員,家庭成員!”爾后,兩眼直直地看著虎子,“你說對不對?虎子!”虎子扭扭屁股,擺擺尾巴,朝著樊英“嗷嗷”地答應兩聲,樊英便樂得口水都含不住了。
樊英每次到荒丘割草,虎子都顛兒顛兒地在他身后跟著。不知道是樊英叫它去,還是它主動去,還是二者兼而有之,總之是從無例外。別人割了草,有的是用繩子捆上背回來,有的是用牛車拉回來。樊英腿腳不便不能背,沒有牛車不能拉,便琢磨著拿木條做了個方形的木筐用來盛草。木條并不密封,都露著空隙,木筐上面敞著,沒有蓋子。底層四角下安了四個大約一巴掌大的木輪子,都朝著一個方向。順著木輪的方向,在一側筐沿兒上系了條繩子,繩子的兩頭兒固定在筐沿兒的兩端。割的草放滿了木筐,他就拽著繩子拉著木筐一拐一拐地走回家中。雖然很是艱難,但總還是能夠滿載而歸。“哎!多虧了這個木筐啦!”他經(jīng)常在放下木筐的時候這樣說,些許欣慰的臉上也埋藏著心中的苦痛和無奈。而家中那幾只天性活潑的小山羊,根本不能理會他的復雜心境,每每見到他拉著筐回到家里,急得不等著喂,便歡跳著把前爪扒在筐上,歪著脖兒去搶吃那筐中的草。吃上嘴的,顧不得喊叫;沒吃上嘴的,咩咩地叫個不停。每逢這時,虎子便會懶洋洋地走到墻角下,臥下來,瞇縫起兩只眼睛,似睡非睡地在那里打呼嚕。
有一天,樊英割完了草,拉著木筐向家中回返,突然天降大雨。那雨又急又猛,瓢潑一般,頓時將道路沖的泥濘不堪。樊英腿腳不濟,平時走路尚且步履艱難,哪堪遭此境況?他顧得上拽繩子,顧不上走路;顧得上左腿邁步,顧不上右腿站立,左一個趔趄,右一個跟頭,跌得渾身是泥,這兒青那兒腫,卻舍不得扔下筐里的草?!袄咸鞝斞剑咸鞝?!你還有完沒完?你是死了爸還是死了媽,下這么大的雨糟踐我?!”他掙扎著,掙扎著,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起來。就在這時,一直跟在樊英身邊的虎子突然大叫一聲,扭頭咬住了繩子,使勁地往前拉那木筐。它腳下不斷地打滑,跌倒了,站起來,又跌倒,又站起來,卻始終沒有松口。樊英見狀,精神大振,咬咬牙站立起來,和虎子一起去拉。在狂風呼嘯中,在巨雷轟鳴中,在暴雨傾瀉中,硬是拼命地把一筐草拉回了家。
經(jīng)過這件事,樊英忽然感到虎子不僅可以和他做伴,而且可以幫他干活兒。它懂得他有什么困難和心思,它知道替他出力。他想,自己最大的痛就是腿腳不便,假如家里擁有一輛牛車——哪怕是一輛驢車,出門入戶和下地干活兒便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艱難??墒亲约焊F得都對不起耗子,哪里能買得起牛驢?他經(jīng)常這樣想,想了千百次,想了許多年,想得眼睛發(fā)藍,可總是竹籃打水,無法如愿。
假如虎子是條?;蛘呤菞l驢就好了,他有時也這樣想過??苫⒆泳褪腔⒆樱皇桥?,也不是驢。它只能做伴,只能看家,不會拉車。他曾不止一次地對著虎子說,虎子呀,虎子,你要是能拉車就好了,你要是能拉車,咱爺兒倆日子就好過多了。有幾回,虎子眼睜睜盯著他,一聲聲地叫個不停,他不知道虎子叫的是啥意思,未曾當作一回事。這次,他好像隱隱約約地覺察到,既然虎子能夠幫他拉筐,那它也有可能為他拉車,關鍵是那車要適合它,不能像牛車驢車那么大?!盎⒆樱o你做個小拉車,你能給我拉嗎?”他瞅著虎子的眼睛,充滿企盼地說。虎子又是“嗷嗷”地叫了幾聲,爾后兩個前掌交替地撲打著地面,一步一步走過來,將腦袋埋在他的懷里,來回來去地拱。樊英伸出兩手摟住虎子的脖子,側著臉蛋在它的頭上蹭了好幾下。
當天傍晚,樊英帶著虎子去找本村的張木匠。到了張家院外,他輕輕地敲了敲門:“三叔在家兒嗎?”
“在呀,是樊英吧?”隨著應聲,一位個頭兒不高,剃著光頭的老人從屋里走出來,他肩膀上搭著條舊布衫,嘴里叼著桿旱煙袋,半臉胡子半臉皺紋。他的后背有點羅鍋兒,胳膊和手卻很粗壯。他高興地朝著樊英笑了笑,“吱”的一聲拉開了院門。
樊英用一只手頂住右腿的大胯,將左腿慢慢地向前伸出去,抬起來,晃了一下踏在地上,邁進了張家大門?;⒆訑[了擺尾巴跟了進去。
張木匠把樊英領到了過道屋,搬了個方凳,讓樊英坐下。過道屋有過堂風,在夏天比較涼爽,當?shù)厝说牧晳T,家里來了熟人,往往就在過道屋聊天說事,很少到里屋去。
“我說大侄子,有啥事呀,這么晚了跑過來?”張木匠在樊英對面的另一個凳子上坐下來,端著煙袋桿兒吸了口旱煙,對著樊英說。
“三叔,我想請您做個車?!狈⑶妨饲飞?。
“做車?做啥車?”
“做個驢車?!?/p>
“做驢車?你又沒有驢,做那個干啥?”
“是這樣,三叔。我想照著驢車的樣式,做個小點兒的驢車,讓虎子拉著?!?/p>
“做個小點兒的驢車讓虎子拉著?”張木匠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驚奇和不解,“虎子肯拉嗎?虎子會拉嗎?我活了這把年紀,車做了無數(shù),可從來沒做過狗拉的車?!?/p>
“三叔,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被逼出來的。您知道,我的腿腳不靈便,比起別人來,更需要車輛,可我置辦不起,只能打虎子的主意了,虎子雖不該拉車,可我覺得它一定能拉。”樊英說罷,摸了摸虎子的頭,傷感地說,“虎子,不是不心疼你,是咱實在沒轍了,你就受點兒累吧!”
“大侄子,你別難過,我就試著給你做一個?!睆埬窘痴f,“不過有一條,虎子要是不能拉,車就白廢了,木材也就白搭了。”
“三叔,白搭就白搭,我豁出去了!”樊英說。
“那你就抓緊備齊木料。”張木匠站起來,拿了一條皮尺,量了量虎子的身高身長,告訴樊英需要準備的木材。最后又說,牛車驢車的轱轆都是包著鐵的,虎子的車轱轆不能包鐵,最好是用膠皮的,三輪車的兩個后轱轆就中,你找兩個來。
樊英見張木匠答應給做了,第二天就到附近的集市上去看了看木材,又到舊貨市場找了找三輪車轱轆,而后回到家中,大概地合算了一下所需的錢數(shù)。
要是真把這個車做下來,光買材料就得花費五十多元,可這不是個小數(shù)兒。樊英家中沒有幾元現(xiàn)錢,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只有幾件隨身穿戴的衣物和平時吃的口糧。雖說照顧著幾只羊,可它們都小,賣了太可惜。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那就賣了院前的老椿樹吧!
老椿樹是爸爸活著的時候栽的。爸爸臨終前曾經(jīng)對他說,英兒,我沒能給你留下什么財產(chǎn),真是對不住你,咱家院前那棵椿樹,看起來長得很壯,你不要輕易地把它砍掉,你要等著它長大,椿樹是蓋房的必用檁柁材料,不愁賣,啥時候急著用錢再把它賣了也不遲。
這些年來樊英一直記著爸爸的話,期間多次遭遇生活困境,都沒有動過賣掉椿樹的念頭。這回他要給虎子做一輛車,而且這車對于自己的生活能力和生活質量是如此的關系重大,他終于下定決心要賣掉這棵椿樹了。他戀戀不舍地走到椿樹底下,圍著轉來轉去,一會兒望望樹冠,一會兒抱抱樹干,一會兒聞聞樹皮的氣味。一群椿樹蟲圍著他飛來飛去,有的落在了他的頭上、肩上,有的爬到了他的臉上、脖子上,他也不去驅趕,不知道他是不在乎,還是沒有察覺,或者是就愿意它們這樣。
樊英從小兒就喜歡椿樹。他家里以前有過一棵,也是爸爸栽的,長得又粗又大,有兩房那么高。春天一到,早早地就生出新枝來。那新枝不像老枝那樣灰白,而是翠綠翠綠的,長得特別快,一天一個樣子。新枝上頭生滿了樹葉,葉片一個挨著一個,像鷹的羽毛。椿樹還能開花結果,花色白中帶綠,果實像小彩蝶的翅膀。到了秋天,一簇簇的果實在陽光的照耀和清風的吹拂下閃動著黃中泛紅的色彩,分外好看。霜降過后,葉片脫光,葉柄落滿庭院,那葉柄光滑而柔潤,好似一根又一根通紅的細細的蠟燭。樊英最喜歡這些葉柄,總是一根不落地撿起來,歡天喜地地抱到屋里,一遍一遍地數(shù)個沒完,滿臉煥發(fā)著童稚的天真。他還在那棵椿樹上捉過蟬,掏過老鴰窩,那時他的腿還沒有殘,他能跑,也能上樹。
不知為什么,有一年爸爸忽然請人幫忙把那棵椿樹放倒賣掉了,用賣椿樹的錢買了兩棵柳樹,說是要做一口棺材。鋸那椿樹的時候,爸爸滿臉是淚。既然是他自己要賣這椿樹,為啥還哭?既然哭得那么傷心,為啥還要賣?樊英當時想不明白。記得那口棺材是張木匠做的,爸爸還把張木匠請到家里吃了頓飯,喝了點兒酒。爸爸他們在里屋邊吃邊說話,樊英在過道屋站著。他聽見張木匠大聲地對爸爸說,大哥,這椿樹既然賣了,就別再心疼了。要是蓋房,椿木當然比柳木好,它永遠不生蟲,可要是做棺材,椿木就比不上柳木了。棺材是要往土里埋的,得耐潮,柳木是最不怕潮濕的,沒聽人說過嗎?潮柳木能賽過好柏木呢!這回你一棵椿樹換了兩棵柳樹,木材足夠用了,挑選的余地挺大,我保準給你做出一口上好的棺材來。爸爸說,那就全仗三弟操心了。后來就聽見他們老哥兒倆酒杯碰得生響,你一句我一句地吆喝起來。
過了幾天,張木匠就把棺材做好了,并且刷上了深紅色的大漆。爸爸把院里的一間草棚收拾干凈,鋪上了一層磚,在磚上墊了幾根木頭,將棺材停放在了木頭上。第二年春天,爸爸又在門前栽了一棵椿樹,都有大人的胳膊那么粗了。椿樹栽了兩年后,爸爸就去世了。直到爸爸病危的時候,樊英才聽媽媽講述了爸爸為啥要用椿樹換柳樹,用柳樹做棺材。
原來,事情出在九年前的一個秋天。有一天清晨,天上還掛著許多星星,爸爸就起炕了。他背了個糞筐,拿了把糞叉,到河邊去拾糞。剛到河邊,就聽到從一棵老楊樹上傳來雞的慘叫聲。樹上怎么會有雞叫呢?他放下糞筐,三步并做兩步地向著老楊樹奔去,腦袋揚著,兩眼盯著樹冠。到了樹前,他驚愕地看到,一個老雕緊緊地用爪子抓著一只很大的蘆花兒公雞停落在樹杈上,那公雞正在拼命地撲棱著翅膀掙扎。爸爸隨手拋起糞叉,沖著老雕砸去。老雕驚叫而飛,扔了公雞。公雞掉到河中,驚慌未已,不向岸上靠近,反向河心漂動。爸爸一著急,捋下身上的衣裳,往地下一摔,躍身而起,一個猛子扎入水中,頃刻間便從公雞旁邊露出頭來,將公雞抓住。他出了口長氣,直起身子,打算踩水游回岸邊。沒承想那個老雕并未離去,正在河水上空打轉。它瘋狂地尖叫著,急劇地向下斜飛,簡直像閃電一般,瞬間就到了爸爸眼前,要搶奪那只公雞。爸爸嚇了一跳,抓著公雞使勁地向著老雕揮動,老雕騰空而起,圍著爸爸轉了一個圈兒,再次俯沖下來。爸爸靈機一動將公雞按入水中,老雕撲了個空,又騰飛起來。爸爸以為沒事兒了,晃著肩膀向岸邊游動,誰知老雕怒氣未休,冷不丁地沖著爸爸面部撲來,兩爪狠狠地開張著,猶如鐵鉤。爸爸大驚失色,說聲不好,扔掉公雞,潛入水底,一口氣逃回岸邊。上了岸,頭也沒有敢回,穿上衣裳,背上糞筐,慌里慌張回到家中。
爸爸自恃水性高超,動不動就下河游泳,從未發(fā)生過什么意外。這次遭此驚嚇,又值秋水已涼,寒冷傷身,到了下午就鬧起病來。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米水未進。后來雖然痊愈,但元氣大傷,成了病秧子,什么重活兒都不能干了。再后來,竟然得了肺癆,一天到晚佝僂著腰喘大氣。
肺癆在那時是可怕的不治之癥,爸爸自知壽期不長,就開始為自己準備后事,做了那口棺材,新栽了這棵椿樹。爸爸病故一年后,媽媽也辭世了,樊英自己生活至今。光陰流逝,世事艱辛,樊英活得實在不容易。特別是摔折腿以后這四十多年,他沒有一天心寬過。哎!為了摘幾個桑葚,毀掉了自己的一生,我這是什么命呀!他有時會用悔恨的拳頭捶打著腦袋,淚流滿面。而如今,他要像爸爸那樣,賣掉門前的老椿樹了,他更是思緒如潮,許多與此或相關或無關的往事都涌上他的心頭。數(shù)不盡的辛酸苦辣,說不清的人間凄涼,和那夾雜其中的像煤油燈光一樣微弱的企盼生活好轉的念頭,都在一塊兒不停地攪和著,翻滾著,分也分不清楚。如果說有點什么情由還能讓他覺得他比爸爸要幸運一些,那就是爸爸賣掉椿樹是在準備走向死亡,而自己則是在尋找可能的勞動與生活條件的改善,盡管這種改善也許在別人看來是荒誕的,怪異的,可笑的,抑或是徒勞的,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感到心痛的,是虎子會因此而挨累。別人的狗只管看家,吃了食優(yōu)哉游哉地不是懶臥就是閑轉,虎子卻要為我拉車,我真是對不住虎子呀!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咳!還不都是因為這條腿!他下意識地揚起了拳頭,想要砸一下那條殘腿宣泄心中的無奈,可是拳頭終于沒有落下來,攥了攥又松開了。他嘆了口氣,慢慢地向呂先生家走去。
呂先生與樊英同在一村,他知書識字,當過私塾先生,雖然不是盲人,可是會算卦。樊英向他說明了來意,請他幫著選個刨樹的吉利日子。他抖了抖套住了手背的長袖,伸出手指來捻了捻飄在胸前的花白胡子,又習慣性地摸了摸老花鏡的邊框,做了一會兒凝思狀,對著樊英說:“大侄子,你要是想把那棵椿樹放倒,明天就是黃道吉日,保你順順當當?!狈⒄f:“我聽二叔的,明天就辦?!北阌謥淼礁约焊糁畞響舻年懤峡?,請陸老奎讓兩個兒子保富保貴幫著刨樹,陸老奎爽快地答應了。
這天夜里,樊英一夜沒合眼,圍繞著兩棵椿樹發(fā)生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在腦海里過電影。椿樹啊,椿樹!你是爸爸最心愛的樹。在你的身上,有著爸爸的愿望、喜悅、悲傷和他對兒子的心疼與牽掛,也有自己長大后這么多年苦苦的守望。如今真的用上你了,也很快就失去你了。我不能沒有椿樹,以后我會再栽一棵,就像爸爸當年那樣,可是它什么時候能夠長大呢?樊英想啊,想啊,悲從中來,輾轉反側。到了后半夜,公雞還沒打鳴,他就從炕上爬了起來。他稀里糊涂地穿上了衣服,襖扣兒系錯了都不知道,就又來到椿樹底下轉磨了。
保富保貴一大早就吃了飯,扛著鐵鍬尖兒鎬粗繩來到樊英家門口。兄弟倆都是二十多歲,長得肩寬體壯,胳膊頭子比一般人的小腿兒都粗,渾身都是力氣。他倆見樊英正在樹下,便將家什往地上咣當一放,齊聲說道:“大叔,我們到了!”樊英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么早,趕緊迎上前去,笑了笑說:“兩位侄子,你們來得好快呀!”“反正就這點活兒,早干早利索!”保富痛快地說。
保貴沒有搭腔,只是盯著椿樹周邊看來看去,而后對著樊英說:“院墻離樹太近,得拆掉一段兒?!?/p>
“拆掉一段兒?”樊英似乎有點意外,顯得有些為難,“那樣的話,往后怕是壘不起來了?!?/p>
“為啥?”保貴問。
“咱這院墻是草坯的,已經(jīng)七八年了,土都松散了,拆了以后草坯就不能用了?!狈⒄f,“要是像別人家的墻那樣,全都是磚,咱就不怕拆了,你說是不是?”
保貴笑了:“大叔,樹太大,離墻太近,不拆墻挖不了樹根。今天樹刨完了,明天我就去河邊給您磕草坯,等草坯晾干了,我再把院墻給你壘好,您看中不中?”
“中!中!”樊英聽保貴這么一說,頓時轉憂為喜,“好侄子,那我就提前謝謝你了!”
“大叔,不用說謝,你要說謝倒顯得我們疏遠了,您有難處,幫您是應該的?!北YF說罷,就順手把粗繩的一頭兒抓起來,系在了腰上,而后兩手抱住椿樹,身子往后一躬,雙腳蹬住樹身,蹭蹭地爬了上去。到了大樹杈上,他把繩子從腰里解了下來,緊緊地系在了三個最粗的枝干上,便順著繩子倒著手倏然落地,那個靈敏勁兒,簡直就像猴子,樊英看得都發(fā)呆了。
“哥!咱們拆墻吧!”保貴搓了搓手,看了看保富。
保富還沒搭腔,樊英就爽亮地接上了話茬兒:“拆吧!拆吧!咋拆都中!咋拆都中!”
“我看這樣吧!”保富說,“這墻的草坯都散了,拆也拆不下來了,干脆推倒吧!”哥兒倆互相傳遞了一下眼神,便用四只手抵住了墻身。樊英向前湊了湊,打算助一把力,邁了兩步又停住了,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喊一二三,喊到三咱一起發(fā)力!”保富說。
“好!”保貴應承著。
“一——二——三!”保富拉著長音喊著,哥兒倆同時奮力推了一下。
墻沒有動。
“一——二——三!”哥兒倆又推了一下。
墻晃了晃。
“一——二——三!”
墻轟地倒了。
“倒了!倒了!”保富保貴還沒來得及言聲,樊英就高興地挺了挺一條腿,挪動了挪動另一條腿。
“汪!汪!”
這時候,虎子突然狂叫著跳出來,直奔保富保貴。這么長時間了,三個人誰也沒顧得上注意它,它一直在窗下墻角臥著,兩眼盯著保富保貴的舉動。當它看到保富保貴推倒了家里的院墻,不干了,張開大口要來咬人。
“站住!”樊英見狀,大叫一聲。虎子即刻停住了腳步,張著嘴望著樊英。
“回去!”樊英朝它擺了擺手,它看了看樊英,又看了看保富保貴,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墻角。
保富保貴愣了一下,隨后朝樊英哈哈大笑起來。
“真不好意思!”樊英說。
“沒事兒,沒事兒?!北8槐YF一邊說著,一邊簡單收拾了推倒的墻土,便開始刨樹了。他倆先是用鐵鍬在樹周圍挖了一個坑,見到樹根之后,便用尖兒鎬去刨。由于樹根又粗又多,整整刨了小半天,才把旁根大致刨完,幾條主根開始顯露出來。
“不能再刨了。”保富說,“保貴,你去找?guī)讉€有點力氣的人來,看能不能把樹拽倒?!?/p>
保貴找來了四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加上他們哥兒倆,共六人。六人拉直了系在樹杈上的那條粗繩,喊著“一——二——三!”,一齊朝著與房屋相反的方向用力,這個方向是一片街道空地,沒有房屋,也沒有莊稼。椿樹晃了晃,沒有倒下。
幾個人又拉了一次,椿樹又晃了晃,仍未倒下?!霸僬?guī)讉€人來?!北8徽f。
保貴又叫來三個小伙子。九個人喊著再次發(fā)力,只聽得樹根嘎吱嘎吱暴響,樹身朝著拉動的方向傾斜過來,嘩地一聲倒在地上,現(xiàn)場頓時一片歡騰。
樊英要賣掉椿樹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有鄰近幾個村的人找到他,想買去蓋房用。他拿不準價錢,去問張木匠。張木匠說,椿樹長到這么大,很不容易,它既可當檁,又能當柁,值二百元,賣不到這個價錢就不要急著出手。后來果然賣了二百元。這在當時是個很可觀的數(shù)目,可以買七百多斤苞米,買三百斤肉,買五百斤雞蛋。樊英樂得心里都開了花。他從中用了五十元,請張木匠給虎子做了車,大致上是仿照驢車做的,只是比驢車小了好幾套。轱轆用的是三輪車的膠皮轱轆,套繩用的是軟牛皮,另外就是在兩個轅木的外側各貼了一個厚厚的木條。木條可固定,也可轉動。行車時就把它固定住,停車時就把它放下來,垂直到地上,與車轅成“T”字形,將整個車身平穩(wěn)地支撐起來。這是張木匠考慮到他的腿腳狀況,特意為他設計的,好讓他在車停著的時候能坐上去休息一下。
樊英十分感激張木匠的良苦用心,掏出十元錢來答謝他。他說大侄子,這錢我不能要,你不用再費口舌了。我和你爸爸好了一輩子,他走了這么多年了,我想起來心里就難過。我們倆像親哥兒們一樣,你就是我的親侄子,你有啥難處盡管說,只要能幫的我一定幫你。說著說著用長滿老繭的手摸了摸樊英的肩膀,又瞅了瞅樊英的殘腿,竟然嗚嗚地哭出聲來。
兩人一時無語。過了會兒,張木匠讓他的小兒子張全把車送到了樊英院里。樊英把虎子吆喝過來,說:“虎子,看見了嗎?這是給你做的車,以后你得拉著車幫我干活兒了。你愿意嗎?你能拉嗎?”虎子兩眼直直地看著他,叫了兩聲,又晃了晃尾巴。
樊英小心翼翼地把虎子套在車上,虎子雙眼睜大,晃蕩了晃蕩腦袋,四腳挪動了幾下,似乎躍躍欲試。樊英扭了扭屁股,坐在車幫前的內側車板上,手里握著條細細的皮鞭。不過他沒用皮鞭驅趕虎子,而是愛撫地拍了下虎子的后腰,虎子回頭看了看樊英,便放開腿拉著小車奔跑起來,那樣子好像是早就會了。
這真是心想事成,天遂人愿,樊英不由得仰天大笑起來。他引領著虎子徑直趕到了三里外的集市上,砍了二斤肉,打了半斤酒。這么多年了,自從爸媽去世,他只是過年時才舍得買點兒肉,卻從來沒有喝過酒。在他的記憶里,見人喝酒還是張木匠和爸爸那一次。酒是什么味道?他偶爾聞到過,卻沒有嘗到過。為什么有人愛喝酒?喝酒和喝水有啥區(qū)別?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起來要喝酒,也是他第一次出來買酒,這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虎子果然能拉車,也因為自己賣樹有了點錢。到了晚上,他做了一鍋高粱米干飯和一鍋粉條燉肉,照例把虎子叫到了桌前?!盎⒆樱裉煸垡_葷了,你可得把肚子放開!”他把虎子的瓦盆放在飯桌旁,倒上了多半盆干飯,又倒上了少半盆粉條和肉塊,拿筷子攪和了攪和,然后把瓦盆往虎子跟前推了一下,說:“吃吧!”
虎子早就聞到了肉香,也早就饞不住了。它急促地用兩個前爪把住瓦盆的上沿兒,把腦袋伸了進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樊英先盛了一碗粉條肉和一碗干飯,吃了幾口以后,端起了用醬油瓶子裝的那半斤酒。他不知道酒是應該一盅一盅地品嘗著喝,他也沒有酒盅。他以為喝酒和喝水沒有什么兩樣兒。他把瓶蓋擰開,拿嘴含住瓶口兒,一仰脖子便將半斤酒全都喝了下去,嗆得嗓子冒煙兒,劇烈地咳嗽不止。不大一會兒就不省人事,醉倒在地上。等他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咳!酒這東西,原來這么厲害,以后可不能再喝了?!彼没诘卣f了一句,便推開房門,到院子里去看車?;⒆泳o緊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去干點兒啥呢?他想了想。去割草吧,好幾天沒割草了,羊都快沒吃的了。吃罷早飯,他給虎子上了套,坐上車直奔荒丘。車在路上輕快地跑著,顛動著,不時地發(fā)出車軸和轱轆的交響聲。樊英手里緊握著鞭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虎子,生怕有啥閃失。過了一會兒,見虎子竟然是駕輕就熟,才把提著的心慢慢放在了肚子里。他哼起了小曲兒,這小曲兒是他年幼時姐姐教的,多年忘卻了,此時突然在歡快的記憶中想了起來。他抬起了頭,望著原野,望著天空。原野上長滿了旺盛的莊稼,高粱、苞米、谷子、大豆都在以自己的嬌艷和芬芳展示著異樣的風采。天空是蔚藍的,間或飄動著幾朵白云,有一群群的燕子在迅速地啼叫穿飛,有幾只老鷹在慢慢地盤旋。??!多么可愛的景色呀!這可愛的景色,自己過去怎么沒有注意呢?哦,對了,過去自己到荒丘來,眼睛總是盯著手中拽著的那個小木筐,看著腳下的路,生怕跌跟頭,哪里還有心思像現(xiàn)在這樣閑望呢?多虧了虎子了,多虧了這個車了,虎子是好樣的!車可是個好東西呀!
樊英一路想著、看著,看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荒丘。他下車來,先給虎子解了套,讓它自己去玩兒,然后抄起鐮刀割起草來。他割得特別心盛,大汗流滿了脖子也沒覺得累,不到半天工夫,割了三四堆。差不多了吧!他直起了腰,把鐮刀放下,開始往車上裝草。憑他以往的經(jīng)驗,他覺得這么多草要是用原來那個木筐盛,得裝四五筐,可是放到車上竟然沒有裝滿,距離車沿至少還有一巴掌。是再割一點還是就這樣了?就這樣吧,裝的太多了別把虎子累著!樊英給虎子套上了車,開始向家中回返。
在沒有這輛車的往常歲月里,樊英到荒丘來,最打怵的不是割草,而是拉草。每次割完了草裝到木筐里往家里拉,對他而言都是體能的重負,生命的掙扎,難言的苦痛,生存的無奈,沒有多少收獲的喜悅。
現(xiàn)在呢?草裝到了車上,用不著他東倒西歪地去拽了。他只要往車上一坐,虎子就會把草拉到家,他用不著費勁,也用不著犯難,可真是烏云開散了。好好活著吧!活好每一天!沒必要再那么愁眉苦臉了。
晚上,月光透過開著的窗口,充足地灑到了屋內,有幾個知了在院外街道的樹枝上不停地叫著。樊英躺在炕上,頭枕著雙手,兩眼朝著屋頂一眨不眨。他在想明天帶著車到哪兒去做點什么?;⒆影ぶP著,有些勞倦,早就睡著了,不時地從喉嚨發(fā)出點兒聲音,可能是在做夢。
明天是舊歷初三,縣城的大集,到縣城趕個集應該是很開心的事情。樊英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虎子的頭,想告訴它自己的打算,可是虎子沒有醒。
縣城離樊家村二十多里,樊英因為走路困難,五年沒去了。記得最后一次去是搭坐的張木匠的老牛車,老牛車顛來顛去,一去就走了大半天,回到家日頭都沒了。那時縣城被護城河環(huán)繞著,古老的城墻雖然還在,但是連不到一起了,有好幾個很大的豁口,而那些豁口在樊英年幼跟爸爸去縣城時是沒有的。不知為什么城墻那么破舊了還沒有拆,也沒有修。城墻里頭有個很高的鐘鼓樓,很大的關公廟,很精致的戲院和幾條寬敞的街道。每個街道上都熙熙攘攘地擁擠著趕集的人們。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年輕人,大人和孩子,你來我往。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還有些賣藝的在街頭活躍著,有的打著場子耍把式,有的彈著三弦唱樂亭大鼓,有的拉著二胡唱評劇,有的蹲在地上練魔術,真是熱鬧非凡。不知如今會是個啥樣子?明天一定得去看個究竟。
天剛放亮,樊英就趕到了縣城,他要乘著趕集的人還不太多的時候到處轉轉。城墻不見了,從城外看上去有點空曠。護城河還是老樣子,碧水流著,鳥兒飛著,青蛙叫著,河岸垂柳茂密成行,深綠色的細條都要垂到地上了。有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正在河邊坐著小板凳釣魚,他們都戴著草帽,看來是要釣到烈日高照了。城內街道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那么寬敞。鐘樓還在,戲院也在,只是關公廟沒有了。在關公廟的舊址上,蓋了一所學校。有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在往里邊走去。還有幾個大人端著飯碗從一個較大的房間里走了出來,他們應該是老師,可能是剛剛吃完了早飯。學校院門內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樹,枝葉擋住了一片天,樹杈上掛著一口黑亮的大鐵鐘,鐘口里懸吊著個棒槌形的鐘舌,鐘舌尖上穿系著一條粗繩垂直下來,在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這棵槐樹樊英以前來就見過,只是那時樹上并沒有掛這個大鐘。那個戲院他也進去打聽了打聽,里面的人說,現(xiàn)在演戲的不多了,改成電影院了。樊英心里說,電影我在村里看過,不就是有那么幾個假人在一張白布上走來走去地說話嗎?還不如看皮影有意思呢!
就在樊英滿街轉悠的時候,趕集的人逐漸多起來。景況跟五年前差不多,也是男女老少都有,也是賣這賣那的都有。人一多,他的車跑著就不方便了,便找了個比較寬敞的街道邊停下來。他把車轅兩側的支條放下,將車身支撐住,給虎子解了套,用手拍了拍自己趕車時坐的車板位置。虎子縱身一躍,跳到車板上,前腿一支,后腿一臥,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面。樊英摸了摸虎子的頭說:“我去別處轉轉,你把車看好,我不回來別下去!”虎子瞅了瞅樊英,伸出舌頭舔了舔兩個前爪,然后恢復坐態(tài),再也不動。
“哎呀!快來看吶!快來看吶!”不知是誰,突然喊了起來。
樊英光顧得跟虎子說話了,沒留心周圍的動靜。聽到喊聲,把頭抬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人已經(jīng)把他圍住,還有些人正擁擠過來,而且是一邊擠一邊喊,一邊喊一邊擠,個個爭先恐后。
這是咋回事?樊英好生納悶,怔怔地望著人群,不知所措。一位擠亂了發(fā)髻的中年婦女站在了他的面前,閃電般地眨巴著眼睛,用一種又高又尖的嗓音說:“我說這位大哥,你太有本事啦!你怎么能把狗調教得這么好,又會拉車,又聽得進話!”
一位撅著白胡子的老頭兒也站在了他的面前,說:“這位兄弟,我活了七十多了,狗沒少見,車沒少見,可從沒見過狗拉車,這可是太新鮮了!太新鮮了!”
“哪說不是,你看那狗,大伙兒這么嘈嘈,它紋絲不動,這可神啦!”不知是誰,在人群里又喊了幾句。
一時間,驚詫聲,贊嘆聲,不絕于耳。樊英猛然醒悟過來,樂得笑彎了腰。他習慣性地挪動了挪動腳下,雙手抱拳,望著大家說:“各位朋友,謝謝夸獎!我叫樊英,城西樊家村人,童年傷腿,行動不便,帶著家犬虎子前來趕集,讓各位見笑了?,F(xiàn)在我有事離開一會兒,請各位讓個方便!”說著就往外走,人們很快讓出一條道來。
樊英出了人群,先到了附近一個商店,扯了一條黑色的斜紋布褲料,買了個灰背心。然后又給姐姐買了身藍色的斜紋布衣料和一條絳紫色的紗巾。給保富保貴各買了幾盒大鏡門香煙,給張木匠買了一瓶浭陽老酒、一只劉美燒雞。這些人對他有恩,他現(xiàn)在手里有點錢了,想表示一下心意。
從商店出來,樊英想在街里繼續(xù)逛一逛,找個地方去看看熱鬧。他喜歡看打把式的,變魔術的,說大鼓書的,唱評劇的,這些熱鬧據(jù)說在縣城逢集必有,從古延續(xù)至今??墒遣恢獮槭裁?,他早晨坐著車在街里跑了個遍,現(xiàn)在又步行轉了好大一陣子,卻一個熱鬧也沒碰上。難道是藝人們都不干了?還是政府不讓他們干了?他有點大惑不解,興致和情緒漸漸低落下來。
他想回到停車的地方,坐上車返回家,可又不大甘心。記得五年前來縣城的時候,有個很大的廣場,廣場上賣藝的有好幾撥兒,那個廣場這次怎么沒見呢?它還有沒有呢?他想弄個明白,便去問坐在路旁門口搖著蒲扇聊天的幾位老大伯,他們是城里人,肯定知道。幾個老伯告訴他,廣場還在,只不過是并入公園了,公園壘了圍墻,廣場從外面看不見了。樊英喜出望外,忙問公園在哪兒。老伯們說,離得很近,出了這趟街向左一拐就到。樊英興沖沖來到公園,果然見到廣場上人來人往,一群又一群地圍著觀看藝人表演。他找了一個比較寬大的場子,擠到里層坐下。
這個場子是說樂亭大鼓的。樂亭大鼓發(fā)祥于清代,廣泛流傳于京東地區(qū),呔聲呔味,婉轉悠揚,以小段兒見長。晚清年間,樂亭大鼓崔家班曾到皇宮為慈禧太后演唱,得到慈禧獎賞,一時轟動京城。樂亭大鼓是樂亭人的曲藝,是樂亭人沒有不喜歡樂亭大鼓的。樊英也不例外。他從小聽著樂亭大鼓長大,不僅愛聽,愛看,而且還能唱上幾句,甚至連難度很大的四大口兒都能哼哼個八九不離十。就在昨天他到荒丘割草時,還曾一屁股坐在綠草堆上,吭了吭嗓子唱道:“小小的毛猴膽量大,武藝高強逞英豪;他曾跟師傅那位菩提子,勤學苦練把藝學?!边@是靳派名段《鬧天宮》里面的前四句,他一邊唱著一邊晃腦袋,樂得虎子在他跟前不住地撒歡兒。
然而,樊英卻有兩三年沒見到真正的藝人們演唱樂亭大鼓了,因為樊家村——包括鄰近的幾個村好久沒有說書的來了。他曾為此感到納悶,也為此心生渴望?,F(xiàn)在他終于又見到說書的了,而且離得很近,他真是高興極了。他把剛才買的那些東西往腿上一放,兩只手往上一搭,抬起頭來望著說書人,眼睛睜得圓圓的,半晌不眨一下。
說書人是個女的,看上去三十多歲,瓜子臉,白面皮,細眉毛,大眼睛,一雙長辮子垂到屁股蛋兒上。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旗袍,雖然只有半新,但是非常整潔,也很合身,鮮明地顯現(xiàn)出她修長的身段兒、秀美的曲線和豐滿的乳峰與臀部。在她面前,支著一個竹竿鼓架,鼓架上架著個扁圓紅幫雙面小鼓。她右手捏著根細小光滑的鼓槌,左手夾著兩片金黃閃亮的彎月形銅板,敲著鼓點兒打著銅板兒說著書。鼓點兒忽急忽緩,急時如熱鍋炒豆兒,畢畢剝剝,幾無間斷,鼓槌快速連續(xù)地在鼓面上顛起顛落,一陣緊接一陣;緩時像屋檐夜露滴落水盆,孤音單調,趨向低沉。銅板聲則時而若金鈴連串,清脆悅耳,時而似竹枝磕碰,頓失金聲,令人大感變化多端。在她身旁一個圓凳上坐著給她伴奏三弦的,是個瞎子,五十歲只多不少,臉上有個疤,腦袋上禿一塊頭發(fā),身上穿的灰袍倒挺干凈。他將三弦斜抱在懷中,左手按弦,上下滑動,右手彈弦,快急如風,發(fā)出陣陣凄婉的音調。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頭剃得光光的,背后留著一綹小黑辮兒,穿著背心褲衩在他倆身邊跑來跑去。
那女人唱的是韓派名段兒《水淹金山寺》,樊英坐下的時候,她已唱了一會兒了,正在接著往下唱。她吐字清楚,聲音甜美,腔調圓潤,表情動人,哀怨的眼睛有時順下去,有時抬起來,只聽她一聲悲似一聲地唱道:
白仙姑一見夫君喪了命,
她如同萬把鋼刀扎在了心間。
撲上前雙手抱住了許仙的尸首,
大放悲聲,
叫一聲蒼天。
自恨我自己不加謹慎,
絕不該酒后現(xiàn)形嚇死我的夫男。
熱撲撲的恩情從此就隔斷,
說什么花兒重開月兒重圓。
……
《水淹金山寺》唱完后,那女人喝了口水,扇著把紅綢團扇稍事休息。樊英聽見旁邊有幾個觀眾開始竊竊地議論她,說這女人叫陳翠珍,藝名玉珍珠,從小跟一位樂亭大鼓名家也是她的養(yǎng)父學藝,深得養(yǎng)父喜愛。后來她和一個有妻室的師兄相愛,懷了孕,惹怒了養(yǎng)父。養(yǎng)父將他師兄驅逐出門,讓她和彈弦的瞎子結婚,怕的是她如果沒成家就生下孩子有辱門庭。陳翠珍跪在地上苦苦求饒,養(yǎng)父不準,擺了兩桌酒席請了幾個客人,就算給她辦了婚事。她和瞎子成親后,瞎子怕她逃跑,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把她的辮子纏在自己的胳膊上,使她受盡了屈辱。這幾個人還說,陳翠珍婚后多年沒有登臺,今天很可能是頭一次,看來她是認命了,真沒想到她還是那么俊俏,嗓子還是那么好。
樊英聽著這些人的議論,對陳翠珍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覺得她的養(yǎng)父心太狠,事情做得太絕。他覺得她嫁給眼前這個比她大二十上下歲的瞎子太可惜,太委屈,太可憐?!肮植坏脛偛潘酵刺?,兩條淚珠出了眼眶,原來是與白蛇大仙同命相憐吶!”他心里想著,不忍再聽說書了,手拄著地站立起來,從衣兜里掏了兩角錢,放在了陳翠珍身旁的一個柳條盤子里,一句話沒說,便回到停車的地方,坐上車回到家中。
樊英從縣城回來后,又去看望了姐姐。姐姐在離他八里遠的黃坨村,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是他最惦記的人。小的時候,是姐姐一天天抱著他,背著他,領著他,哄著他,使他度過了幸福的幼年。爸媽走后,他獨自生活這些年,也是姐姐經(jīng)常接濟他,錢是錢,物是物,衣是衣,糧是糧。他現(xiàn)在賣了椿樹,有點錢了,不能忘了姐姐。他給了姐姐二十元錢和從縣城買的衣料紗巾。衣料紗巾姐姐收下了,錢只留了十元。他從姐家出來的時候,看見姐姐站在門口抹淚。他說,姐姐,別難過了,我這不是好起來了嗎?姐姐說,我不難過,我是高興。話音未落,便失聲痛哭起來,轉身回到屋里去了。樊英望著姐姐的背影,忍不住也落下淚來。
樊英以前最犯難的事除了從荒丘拉草筐,還有出門兒。不要說是出去十里八里,就是三里五里他都得掂量再三,所以除了附近一些村莊,他基本上沒有往遠的地方去過。他特別羨慕那些常出遠門兒的人,他們經(jīng)得多,見得廣,知道很多的事。他甚至曾經(jīng)想過,要是哪天能有機會坐上一輛車,到遠處去轉轉,也算沒白活一輩子。但他知道,那是一種奢望,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樣的機會居然真的有了,現(xiàn)在他有了車了。于是,他就盼著農(nóng)閑的到來。
農(nóng)閑到了,天上剛剛下了兩場霜,但還不是很冷。樊英開始周游列國了。他沿著寬敞平坦一些的路,信犬由韁,乘車而行,覺得十分愜意。許多原來只聽說沒見過的村莊、鄉(xiāng)鎮(zhèn)、集市他都見到了,他覺得腦子里充實了不少。他還到過大海。海水連著藍天,海浪蹦著高兒往上卷,漁船在水面上一會兒往上顛,一會兒往下摔,卻總是平安無事。這些漁民本事真大,難道我們平時吃的魚蝦就是在這種狀況下打撈上來的么?
虎子已經(jīng)卸了套。它也是第一次見到廣闊無垠的大海,洶涌澎湃的海浪,顛簸不停的漁船,駛船揚帆的漁民,它高度地興奮起來,歡叫著在海灘上來回奔跑,逗得樊英開懷大笑。
海灘上有二三十個漁民賣海鮮。有平魚、靜魚、扁口魚,梭魚、燕魚、青條魚、黃花魚、鱸魚,還有螃蟹。魚很新鮮,眼珠都是亮的,鰓角上掛著鮮紅的血絲。一些剛從漁網(wǎng)里擇出來的還在活蹦亂跳,一打挺躥起老高。螃蟹全是活的,一眼照看不到,就會有幾個賊頭賊腦地從筐里逃出來。你要是去捉它,它跑著跑著,便會驟然停住,嘴里吐著沫泡兒,將兩個褐色透明發(fā)光的小眼珠從眼眶里高高地彈起來,舉著兩只鉗子似的大爪向你示威。樊英見過不少的海魚,可從來沒見過活的;見過活的海蟹,卻沒看到過這么精神的,這回可算是開了眼界了。他稀罕得在魚攤兒上轉來轉去地看了一個多鐘頭,逐攤兒問了問價錢,發(fā)現(xiàn)這里的魚蟹比集市上要便宜四五分。按斤計價,平魚是兩角一分,靜魚是一角九分,扁口是一角八分,梭魚、燕魚、青條魚、黃花魚、鱸魚一角五至一角七不等,螃蟹個頭兒三兩以上的一角七分。河豚——當?shù)胤Q之為臘頭——是白送的,不要錢,誰買了魚給誰搭上一兩條。樊英買了兩條燕魚,兩條梭魚,五只鬼臉螃蟹,五只梭子蟹。賣魚的要搭給他兩條臘頭,他說不會做,沒有要。那兩條臘頭都有一斤以上,圓圓的腦袋,油黑的背,雪白的肚子,干干凈凈,像無爪無喙的喜鵲。
樊英心滿意足地把魚蟹放在車里,離開海邊上路回家。他想到家后先吃幾頓新鮮的,剩下的拿鹽腌上,啥會兒想吃啥會兒做點兒。他真沒想到自己能有這么大的口福,不禁引起了條件反射,舌下不斷地流涎水,滿嘴里都是魚蟹的美味兒。他有些饞不及待了,頻頻地用手拍摸著虎子的屁股,催它快點兒跑?;⒆臃砰_四腳,狂奔起來,一口氣跑了二三里路,來到一個小漁村的村頭。
“站?。≌咀。】煺咀?!”
這時候,忽然有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從村里跑出來,不讓車往里面走。那小伙子留著平頭,光著上身,臉和身上黝黑發(fā)亮,張開兩臂使勁地擺動,不住地喘著粗氣。樊英趕緊把車停住,問是怎么回事。他說,村里有一家最近弄來了一條大狗,是個德國黑背串兒,特別欺生,見了外來的狗就咬。剛才有個跑海的從這兒路過帶著條狗,被它咬得渾身是血,掉了半個耳朵。你的狗雖然個頭兒不小,可它拉著個車,碰上黑背肯定吃虧,趕緊改道吧!樊英聽了,出了一身冷汗,便要調轉車頭。還沒來得及拐彎兒,一條黑灰色的大狗便張著血盆大口狂叫著從村當腰一家沖了出來,直奔虎子。樊英嚇得面如土色,鞭子從手中掉了下來。那小伙子說聲不好,趕緊跑到一家院里。
虎子抬了抬前爪,兩耳直豎,眼睛瞪了起來,狂怒地對著那大狗“汪汪”地叫了兩聲。那大狗嚇得回頭就跑,剎那間蹤影全無。樊英松了口氣,貓了貓腰把鞭子撿起來。那小伙子從院里跑回院外,兀自驚魂未定,連連說道:“好險吶,好險!你的狗真厲害,準是狗王!”樊英笑了笑,向那小伙子道了聲謝,摸著虎子的屁股從村里大搖大擺地穿了過去。
樊英的車用了五年,虎子就七歲了。七年間,他把虎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見了它就笑,他疼愛它不亞于關心自己。它哪天吃不好食,他會跟著咽不下飯;它哪天有病生災,他會坐立不安。它好像懂得他的心思,感激他的養(yǎng)育,為他做什么都百般盡力。他們之間飽含著一種人類和朋類的深情,同樣也飽含著朋類對人類的不顧一切的忠誠?;⒆釉谒闹械奈恢脤嵲谑翘匾?,他甚至覺得一旦失去虎子他都難以生活下去,或者說,即便自己仍然活著,也沒有多大的意思。
可怕的是,一場關乎虎子非生即死的劫難真的降臨了。
那是一個夏季,全縣接連發(fā)生了幾起狗咬人致發(fā)狂犬病死亡事件,鬧得人心惶惶,以狗為患,縣里明令所有鄉(xiāng)鎮(zhèn)和村莊打狗。各鄉(xiāng)鎮(zhèn)和村莊立刻行動,成立了打狗指揮部??h里由一名副縣長負責,鄉(xiāng)鎮(zhèn)由一名副鄉(xiāng)鎮(zhèn)長負責,村里由村委會主任負責。各村普遍成立了打狗隊,進戶打狗,口號是“不留活口,除惡務盡”,限五天內全部打光。
樊家村的村委會主任張世良在鎮(zhèn)上聽主管此事的副鎮(zhèn)長傳達了縣里的要求和鎮(zhèn)上的部署后,晚上召集村民們開會。張世良五十多歲,村干部當了二十多年,歷來做事雷厲風行,講話從容不迫,這次卻大失風采,額頭上流著汗,臉上百般的無奈,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缺誰的欠誰的一樣。
“鄉(xiāng)親們,今天開會就一件事——打狗?!睆埵懒奸_門見山地說:“打狗在座的都聽說過,前些年我們就打過。為啥要打狗呢?因為最近狗咬了幾個人,挨咬的人得了狂犬病,沒治好,死了,就這么回事?!彼nD了下來,從兜里掏了根煙,叼在嘴上,準備把火點著,還沒來得及摸打火機,有人就接上話茬兒了:“世良,別的村狗咬了人,為啥我們村打狗呢?”說話的是張世良的堂兄張世善。他坐在會場邊角處摞起來的兩塊磚頭上,頭上歪戴著個半新不舊的藍帽子。
“不是打我們村的狗,是全縣所有的村都要打狗。”張世良說。
“那我就不明白了,難道全縣的狗都咬死了人嗎?”張世善又叮了一句。
“不是都咬死了人,是怕傳染狂犬病?!睆埵懒颊f。
“要是那么說的話,我家的狗你們別打了,它沒有狂犬病?!庇忠粋€人開了腔,是趙柱子的媳婦,她家養(yǎng)了個小巴狗。
張世良顧不上點煙了,他把煙放回了衣兜,無奈地說:“你們以為我愿意打嗎?我家也有狗,我也不愿意把它打死,可這是上頭的要求,我們只能執(zhí)行?!?/p>
“要是非打不可,那得賠償經(jīng)濟損失。”一個名叫王森的村民站了起來。他家養(yǎng)了六只寵物狗,有西施、京巴、蝴蝶犬等好幾個品種,買的時候花了不少錢,本想養(yǎng)大了賣出去掙點兒,聽說要打狗,情緒很激動。
張世良苦笑了一下,沒有言聲。
樊英也在會場,他雙手抱著腦袋一言未發(fā)。散了會,他悄悄地跟在張世良身后,進了張世良的家。張世良對他不錯,平時有啥好事都想著他,他想單獨問一問虎子咋辦。張世良說,你的情況比較特殊,虎子不打了。打狗說是搞五天,實際上各村都是一天的事,打著幾個算幾個,打不著的就不打了。我看這樣,這幾天你帶著虎子躲一躲,但是不要動那個車,一動車容易暴露。樊英回到家中,早早地就叫著虎子睡了一會兒覺。剛到后半夜,他就起了炕,點著了鍋灶,蒸了一屜苞米面窩頭,拿了幾塊咸菜,用布袋包起來搭在了肩上,手里拎著一罐子水,帶著虎子躲進了荒丘的草木叢中。他找了一塊松軟的草地坐下來,喝了口水,對著虎子說:“打狗的來了,咱們在這里躲一躲。你要聽話,不要喊叫?!被⒆油送碜右慌?,安靜地臥在了他的身邊。進入白天,他聽到從村里傳來一聲聲一陣陣狗的慘叫聲、干嚎聲和人們打狗的呼喊聲,覺得有一種難言的慘痛和恐怖。他把虎子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它也跟著叫起來。慶幸的是,虎子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乖乖地依偎著他,始終沒有出聲。
這樣連續(xù)五天,樊英與虎子都是晨出夜歸,往來于荒丘和家里之間,躲過了一劫。他松了口氣,以為沒事了,又開始坐上虎子的車出門了。有時是拉些東西,有時是去會兒田間,有時是割點兒草,有時是趕閑集。沒想到,時間不長全縣又掀起了第二次“打狗戰(zhàn)役”。起因是那五天打狗結束后,縣里派人到各處明察暗訪,發(fā)現(xiàn)不少村莊的狗沒打凈。主管副縣長勃然大怒,責令各鄉(xiāng)鎮(zhèn)調集打狗干將,由鄉(xiāng)鎮(zhèn)干部直接指揮入戶去打。一天中午,樊英正在過道屋吃早飯,忽聽得前院外有人叫門,他撂下碗筷,揚起脖子,嘴里嚼著飯問道:
“哪位呀?”
“打狗的!”門外有人喊。
???樊英嚇得打了個冷顫,嘴里的飯“噗”地吐了出來?!盎⒆?!別吃了!”他兩手一拄飯桌,急忙站了起來,三下兩下就把虎子推到后院,關上了過道屋的后門。而后收拾了收拾飯桌,又磨蹭了一會兒,來到前院門口,將門開了一個縫兒。見幾個打狗的拿著棍棒挺著胸脯瞪著眼睛正在門外站著,面色鐵青。樊英從門縫兒探出半個腦袋,故作不知地問道:
“各位有事嗎?”
“打狗來啦!你把門敞開,我們進去!”其中一人怒氣沖沖地說。
樊英心里一驚。他認識這個人,這個人是前村的,四十多歲了,一臉疙瘩肉,兩只蛤蟆眼,外號狗見愁。狗見愁從他爺、他爸到他再到他兒子,四輩都是專門打狗賣狗的。四輩當中,數(shù)他最厲害。別人不敢靠近的狗他敢靠近,別人不敢上手的狗他敢上手,別人逮不住的狗他能逮住,別人打不死的狗他能打死,是狗見了他渾身都哆嗦。有一年他到樊家村老吳家買狗,那狗極其敏捷,他用套桿套了五次沒套住,便扔掉套桿,餓虎撲食一般將狗按倒在地,兩手死死掐住狗的脖子,活活地將狗掐死,嚇得圍觀的人捂上了眼睛。
狗見愁和樊英前后村住著,對樊英的情況一清二楚。他見過虎子好多次,每次見了,心里都隱隱約約地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狐貍吃不到葡萄的滋味。這狗,這個頭兒,這身肉,這張皮,都是百里挑一!我從十幾歲打狗,打了三十年了,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貨色。可惜的是,這狗竟然落到了一個拐子手里,成天給拐子拉車,拐子永遠都不會賣。咳!想起來真讓人眼饞!這次打狗,咋沒聽說把拐子的狗打死呢?是沒人敢靠近它,還是沒去打它?他們樊家村打狗的個個都是窩囊廢,要是擱在我們村,我早就扒了它的皮了。
這就叫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樊英做夢都沒想到,已經(jīng)躲過的災難會再次降臨到頭上,更不知道狗見愁早就對虎子懷有歹意。他把院門稍微開大了一點兒,用身子擋住了門空,哈了哈腰說:“各位是不是找錯門了?我家的狗不是不打嗎?”
“你家的狗憑啥不打?你以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呀!”狗見愁說,“你們村主任的狗都打啦,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樊英說,“村主任是村主任,我是我,我跟村主任不一樣。我不是說有啥了不起,我是說我有特殊情況。你們都看見了,我是個殘疾人,我的腿腳不便,出門辦事下地干活兒都有困難,全靠虎子拉著我。要是沒了虎子,我沒法兒生活?!?/p>
“沒法兒生活?笑話!”狗見愁鼻子里哼了一下,噴出了一條鼻涕,“我說老樊頭兒,以前你沒這個狗,也沒狗給你拉車,你不是照樣生活的嗎?怎么說沒了狗就沒法兒生活啦?一個大活人靠狗生活,你不覺得臉上臊得慌嗎?”狗見愁說完這番話,覺得很是抓住了樊英的把柄,眼珠子傲慢地瞥了瞥左右,“哧”地冷笑一聲。
樊英從狗見愁的話里,感覺到事情不像原來想得那么簡單。他晃動了一下身子,眼里噙著淚,可憐巴巴地說:“大兄弟,話不能那么說。沒有虎子的時候,我是生活了許多年,可那是啥生活呀!那不是人過的日子,跟有了虎子不一樣。再說啦,咱們前后村住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抬個手事情就過去了,何必這么難為人呢?”
“你怎么這樣說話?是我難為你嗎?這是縣里的要求,是鎮(zhèn)長讓我來的,我不打交不了差!”狗見愁把門一推,就要往院里闖。
樊英咕咚一聲橫倒在門檻上,喊道:“狗見愁!你要敢進去我就死給你!”
“拿死嚇唬誰!你愛死不死!”狗見愁抬起腿來,從樊英身上邁了進去,一手拿著套桿,一手拿著大棒,瘋了一樣沖到過道屋。
狗見愁見虎子沒在過道屋,伸著腦袋瞪著眼睛搜了搜東屋西屋,爾后迅疾地拉開后門的插關兒,“咣”地把兩扇門拽開,門板碰到墻上又“啪”地彈了回來。這時候,虎子正舉著兩個前爪,在門上抓撓。它聽到前院吵鬧,不知出了什么事,想過來看看。狗見愁一拉門插關兒,它便機敏地放開兩爪,向后挪動了幾步。
“唰!”虎子剛剛站住腳,一個皮套子就沖著它套了過來。撒套子的正是狗見愁,他狠狠地咬著牙,兩手使勁地攥著套桿,蛤蟆眼冒著兇光。
虎子往旁邊一跳,躲了過去。
“唰!”又是一下,正好圈住了虎子的脖子。狗見愁猙獰地齜牙一笑,要拉緊皮套,將虎子勒牢。沒想到虎子并不逃跑,也不后退,竟然順勢向前一跑,他的勁沒能使上,卻被虎子張口咬住了套繩。緊接著,虎子將腳下收住,猛一甩頭,狗見愁猝不及防,套桿脫手而出。
虎子把頭一低,用一個爪子將套繩從脖子上撥拉出去,在原地一站,兩眼瞪著狗見愁,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憤怒的聲音。
“嗬!還敢撒野?”狗見愁臉色大變,驟青驟紫,伸手抄起一條棍棒朝虎子頭上狠命地砸去。
虎子向側后一閃,沒有砸中。
“我讓你躲!”狗見愁咆哮著,又加上了一只手,把棍棒攥得死死的,使足了全力的氣力,去掃打虎子的腿。
虎子狂叫一聲,躥蹦而起,越過棍棒,一口叼住了狗見愁的衣領,兩個前爪猛地一撲。狗見愁驚叫一聲,被虎子撲倒在地上。
“虎子!”樊英在旁邊看著,嚇得心都跳到了嗓口眼兒上,趕緊把虎子喊住。
狗見愁土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外,回過頭來氣急敗壞地沖著樊英喊道:“姓樊的!你等著!”
跟狗見愁一塊兒來打狗的幾個人目睹這驚魂一幕,個個心驚肉跳,再也不敢正視虎子一眼。狗見愁剛走,他們便四散而去。
這幾個人前腳走,張世良后腳就到了。他估摸著狗見愁他們可能打了虎子離開了,心里惦記著樊英,跑過來看看情況。樊英斜靠在門框上,滿頭大汗,保富保貴正在安慰他。
“虎子咋樣啦?”張世良問。
樊英還沒回話,保富先說了:“狗見愁又是套桿,又是棍棒,弄不住虎子,最后被虎子撲在了地上,要不是大叔把虎子喊住,我看虎子非把他撕碎了不可!”
“那虎子呢?”張世良又問。
“在后院。”樊英說。
“狗見愁呢?”
“滾蛋了!”保富說。
“他說什么了嗎?”
“他說讓我等著?!狈⒄f。
張世良皺了皺眉,對著保富他們幾個說:“你們回家去吧,我有話跟你樊叔說?!?/p>
幾個人走后,張世良對樊英說,狗見愁四輩人打狗,從來沒聽說他們吃過這么大的虧,丟過這么大的人,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你得想辦法讓虎子躲避幾天。樊英說,虎子把他弄成那樣子,他還敢來嗎?張世良說,他肯定會來。不知你聽說過沒有,他有一條火槍,是從他爺那輩兒傳下來的,專門用來打他們對付不了的狗,他肯定是回家取那火槍去了,你還是小心點兒好。樊英點了點頭。
張世良沒有再說什么,轉身離去。樊英來到后院,打開院門,摸著虎子的頭說:“虎子,剛才你看見了,也遇上了,這幾天他們又來打狗了,你出去躲一躲吧!要是想家了,就晚上回來,不要白天回來?!被⒆友郾牨牽粗?,沒有吭聲,轉身出了院子向北走去。走幾步,回頭望一下;走幾步,回頭望一下;過了一個拐彎處,沒有影兒了。
樊英回到屋里,屁股還沒沾炕,狗見愁又到了。他氣勢洶洶地端著一桿火槍,從前院沖到了后院,又從后院折回過道屋,發(fā)瘋地喊叫著:“姓樊的!你出來!你的狗呢?!”
“不知道!”
狗見愁知道樊英不會告訴他,便從過道屋跑回前院,順著梯子爬上屋頂,轉著腦袋眥著眼珠四外尋覓,沒有看到虎子,又順著梯子蹦下來?!敖裉焖闶潜阋肆四?!”他惡狠狠地沖屋里的樊英喊了一句,倒拎著火槍悻悻離去。
“這個王八犢子,真不是人!”樊英隔著玻璃窗望著狗見愁的背影,使勁地啐了口唾沫。
狗見愁走后,樊英出了屋,來到后院門外。他斜彎著腰伸出手來摸了摸虎子出走的腳印,那腳印一溜向北,清晰地踏進一塊松軟的剛剛播種的蕎麥地里。出了蕎麥地有一條田間小路,虎子就是沿著這條小路走到拐彎處不見了?;⒆?,你這空兒在哪里呢?你不會走得很遠吧?我說讓你晚上回來,你應該聽得懂吧?咳!這白天真是難熬,怎么還不過去?樊英心里想著,嘴里念叨著,又回到屋里。屋里沒有了虎子,空蕩蕩的,他實在是孤獨得難以承受。他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擦黑兒,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出了后院,沿著虎子出去的路,心急火燎地向北走去;過了那個拐彎處,又向前向西走了二里多。路的兩旁是密密麻麻的怎么也望不透的青紗帳,在晚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
“虎子!虎子!”樊英望著青紗帳,幾步一停,不斷地呼喚著,卻始終沒有見到虎子。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往炕沿上一坐,靠在了屋墻上,汗水透過衣背,沾濕了一片墻皮。
虎子到底去了哪兒?樊英都急死了。他想啊想啊,又想到了荒丘。上次我?guī)诨那鸲懔藥滋?,這次它會不會又去了那里?對!很有可能!樊英好像覺得眼前一亮,來了精神,一挪屁股下了炕。由于忘了一腿有殘,腳下著地過急,一個跟頭跌在了地上。
“真是越急越夾腳!”樊英緩了緩氣,摳著炕沿站立起來,隨后脫下了布衫,擰了擰汗水又往身上一穿,急忙向荒丘趕去。
此時已進入深夜,空中濃云密布,竟是星月無光。樊英跟頭把式地來到了荒丘?;那鹨黄兰拧R粭l大蛇可能是被觸動了,突躍而起盤住了樊英一條腿。樊英嚇得一激靈,便用手電照了下去。那蛇見到強光,立刻驚慌而逃,居然壓彎了一溜草叢。樊英常來荒丘,還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蛇,也沒被蛇盤過,心中驚駭不已。他停下腳步,穩(wěn)了穩(wěn)神兒,找了根木棍握在手里,接著尋找虎子。他用手電照遍了各個角落所有的路段,沒有看到虎子的任何印跡,他壓低嗓音一遍遍地呼叫著虎子,沒有聽到虎子的回應。他回到家中,虛掩著前后的院門和屋門,直著脖子等到天亮,虎子沒有回來。一種巨大的不安涌上他的心頭。
虎子是不是出事兒了?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每天到荒丘找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又一次。還沿著院北小路又去找了兩次。三天過去了,仍然不見虎子,他越發(fā)感到可怕了?;⒆訒粫桥艿酵獯迦?,被那里的打狗隊打死了,才會這樣生不見影,死不見尸。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一會兒摸摸虎子睡覺的炕席,一會兒端端虎子吃食的瓦盆,一會兒拍拍虎子的車,怎么也安定不下來。
又是一個夜晚,樊英又一次失望地從荒丘返回家,無可奈何地坐在炕沿上,兩眼呆滯。這都六天了,虎子怎么還是找不到?難道真是沒命啦?他坐不住了,從炕沿上挪下來,抬腿轉到了院外,借著月光順著院前街道向東看了看,向西望了望,又側著耳朵聽了聽動靜,嘆了口氣回到屋里。過了不大一會兒,他又坐不住了,又到院外望了望,虎子還沒回來,他又回到了屋中。這樣出出進進地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次,他感到實在是太累了,就搬了個小板凳,放到屋門口,面朝前院坐了下來。陣陣涼風吹過來,驅散著他的倦意。他點著了一袋煙,放到嘴里卻忘記了再吸幾口,很快就熄滅了。他正要重新把煙點著,忽聽院外傳來狗的沉重的腳步聲和急促呼吸聲?;⒆?!是虎子!他猛然起身,身子一歪跌在地上,煙袋從手里摔了出去。這時,虎子已經(jīng)跑了過來,在他身邊擺頭晃尾,嗓眼兒里發(fā)出輕細的激動的親昵聲。他沒有顧得上起身,便張開兩臂抱住了虎子,虎子順勢貼著他倒下,伸出舌頭一個勁兒地舔著他的臉。他哇哇地哭了起來?;⒆影。⒆?,你可把我想死啦!這么多天沒個消息,你都是去了哪里呀!
虎子瘦了,它的臉上沾滿了泥花,睫毛糊在了眼眶上,肚皮像布袋似的松弛著耷拉下來,頭上、腰上、腿上沾滿了泥水,四只腳讓黑泥裹著,都分不清瓣兒了。樊英把院門、屋門全都關嚴實,拿出早就準備著的苞米餑頭放在虎子的瓦盆里,然后又給它舀了一瓷盆清水?;⒆永峭袒⒀实爻云饋?,一口一個很快把一屜餑頭吃光了,接著吧嗒吧嗒地喝了半盆水,抬起頭來望著樊英。樊英知道它沒吃夠,還想吃,但怕他餓了這么多天,腸子都細了,突然吃得太飽會撐出毛病來,就沒再喂它。他燒了一鍋溫水,給虎子洗了個澡兒。
天亮以后,樊英哪兒也沒去,守著虎子在屋里待了一天,院門始終關著。到了晚上,他把虎子鎖在屋里,悄悄地來到張世良家。
張世良見面就問:“這幾天沒愁出病來吧?”
“咳!都有點兒不想活了,”樊英說,“不過總算挺過來了?!?/p>
“能挺過來就好。啥事都得往寬里想,不要往窄里想,不然受罪的還是自己。”張世良說到這里話音一轉,“聽說虎子一直沒回來?”
“回來了?!?/p>
“啥空兒回來的?”
“天快亮的時候?!狈⒄f,“餓得瘦了一圈,進家時渾身是泥,可慘啦?!?/p>
“還說啥慘不慘的,能活著回來就是萬幸了?!?/p>
“那倒是。”樊英說,“世良,打狗還搞多久?”
“不打啦。第二戰(zhàn)役也是五天,到前天下午六點就結束了。不過你還是小心點兒好,最近這幾天不要讓虎子出屋,防止發(fā)生什么意外?!?/p>
“是!是!”樊英點頭告辭了。
虎子再次逃過了一劫。十幾天后,它身上的膘子又長了起來,又像以前那么威武雄壯了。一個月后,樊英又讓它駕上了車。它寒來暑往地又拉了樊英三年,直到十歲,仍然健步如初。
虎子十歲那年孟秋,樊英從荒丘割草回家后剛給虎子卸了車,突然栽倒在地上?;⒆蛹钡迷谒磉厑砘氐剞D,不停地叫喚,他不應聲?;⒆右魂囷L似的向張木匠家跑去,張家大門鎖著,它撲在門上使勁地撓叫,沒人出來?;⒆右晦D身又跑到陸老奎家,見保富保貴正在院子里。它急急忙忙跳到他倆跟前,一聲一聲地叫起來。每叫一聲,就扭一下頭,瞅著門外,前腿蹺起,像是要走的樣子。保富保貴見虎子舉止異常,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便跟著它跑到樊英家。進了院子,見樊英在地上側躺著,兩眼微睜,一息尚存。哥兒倆趕緊把樊英抬到炕上。保富在屋里看著,保貴找來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樊英是腦出血,挺重,怕是治不過來了。醫(yī)生給樊英輸上了液,樊英漸漸恢復了意識,眼睛睜大了一些。他望了望醫(yī)生和保富保貴,視線緩慢地移動著,想把頭抬起來,可是沒能抬得動,有點著急。
保貴看出了他的心思,把頭伸到他耳邊說:“大叔!你找虎子吧?”
“是?!狈⒆炖锇l(fā)出有氣無力的、有些含混的聲音,但是能聽得見,聽得懂。
“它在地下呢!”保貴說。
“讓它上來?!狈⒄f。
保貴叫大家讓開了一塊炕沿,他輕輕地拍了兩下,說:“虎子,上來吧!”
虎子跳到了炕上,臥在樊英身邊,哀切地望著他。樊英想伸手撫摸它,可是抬不動,淚珠兒滾落下來。
“保富,保貴,”樊英說,“我覺得這次病得不輕,恐怕來日不多了。我來世一回,從小傷殘,多虧了鄉(xiāng)親關照,才沒有流落街頭,討荒要飯,也算值了?!闭f罷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起來。
“大叔,別急,歇會兒再說。”保富關切地說。
樊英喘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虎子。我把它從荒丘抱回來十年了,我倆十年形影不離,相依為命,嘗盡了人間苦難,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它跟著我受了十年累,沒享著一點兒福?!彼执似饋?,已是泣不成聲。
“大叔,別說啦。虎子跟著你沒受罪,你對得起它!”保貴說。
樊英閉上了眼睛,過了一陣子,才把眼睛睜開,直直地看著保富保貴,好像期待著什么。保富保貴問:“大叔,有什么事需要囑咐嗎?”
樊英說:“我想了想,虎子最親近的,除了我就是二位侄子了。我死了以后,想讓虎子跟著你們去過,你們愿意收留它嗎?”
保富說:“大叔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你怎么會死呢?你死不了,你的病能治好。”
“侄子,你別瞞著我了,我的病啥樣兒我知道。去年王大順不就是這么跌死的嗎?我倆年紀差不多,我這肯定是腦袋里頭出血了??丛谖覀兌嗄甑那榉稚?,求求你們把虎子收下吧?!狈⒂悬c著急了,喘聲里夾雜著咳嗽。
保富保貴含著眼淚答應了。
樊英又閉上了眼睛,屋里一時安靜下來。又過了一陣子,他又睜開了眼睛,還是望著保富保貴:“虎子到你家后,不要再讓它拉車了,拉車太累,我是迫不得已。還有,它老了的時候,不要宰了它,不要賣了它,讓它能夠善終?!?/p>
保富保貴都答應了。
樊英接著說:“我柜子的抽屜里有二百五十元錢,一百五做棺材,五十給我姐,五十留給你們養(yǎng)虎子?!?/p>
保富說:“大叔,剩下的錢都給大姑吧,我倆不要。”
“這么說,你們是不是后悔收養(yǎng)虎子啦?”樊英又有些著急了。
保富保貴見他這個樣子,只好也答應了。
四天后,樊英去世了,在過道屋停放了兩天?;⒆邮冀K在他身邊守著。出殯那天,虎子跟著送葬的人群來到墓地。
墓地就在荒丘上,那里是虎子出生的地方,是樊英抱養(yǎng)虎子的地方,更是樊英和虎子患難與共的地方。樊英在臨終前對看望他的張世良說,荒丘上有他一生的酸甜苦辣,有他和虎子的一世情分,他想埋在那里,張世良當即答應了。
樊英安葬后,虎子靜靜地臥在他的墳旁,保富保貴怎么叫它都不吭聲,哥兒倆只好先回到家中。傍晚的時候,兩人又去叫,還是沒跟著回來。
哥兒倆原來想,如果讓虎子餓上兩天,它就有可能跑回家,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它餓到第三天,還是臥在那里不動。他倆心有不忍了,做了一屜餑頭去喂它,它看都沒看;又做了盆干飯,它還是沒看;又在干飯里放了些肉,它仍是無動于衷。兩人這才意識到,虎子想念樊英痛不欲生,已經(jīng)絕食了。
虎子終于餓死在樊英的墓旁。保富保貴用樊英留給他倆的五十元錢,給虎子做了口棺材,將它緊挨著樊英的墓安葬了。兩人還給虎子立了一個碑,碑上刻了六個字:義犬虎子不死。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