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青
東北三省,又叫關(guān)東。出山海關(guān)去東北的,不管是逃難要飯,賣苦打工,跑馬占荒,販買販賣,乃至殺人越貨、亡命白山黑水者流,一律稱為下關(guān)東。下關(guān)東,無疑是一場人口大遷徙,大流動,大混融。這就造成東北地域雖廣,但口音變化不大,同時造就了東北人行俠仗義、好勇斗狠、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流民性格。
流民見多識廣,更有赴苦、尋樂精神,于是養(yǎng)成了東北人的爽朗、放達(dá)和幽默的性格。與之伴生的,便是一些敢愛敢恨的豪男烈女。陜北人抒發(fā)情懷,有悠遠(yuǎn)、直白的信天游;蒙古民族宣泄悲喜,用既豪放又拖著哭腔的荒野長歌;東北人則直來直去,且三七疙瘩話連篇,不管是二人轉(zhuǎn)還是大秧歌,全都又哏又浪,透著一種靈性,一種俏皮,一種生命的蓬勃和張揚(yáng)。
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小說看得多了,寫得久了,轉(zhuǎn)而想閱讀或書寫一些真實(shí)的文字。不管是歷史的,現(xiàn)實(shí)的,大事,小事,大人物,小人物,哪怕是一些零碎鉤沉也好。因?yàn)檫@種東西更本色,更豐滿,更樸素,更有底蘊(yùn)。在這種心態(tài)下,便也憶起少時故鄉(xiāng)的些許往事。令我驚異的是,原本被我視為平平常常的若干男女,一旦從歲月的塵影中浮現(xiàn)出來,個個都是有棱有角、活靈活現(xiàn)的“文學(xué)人物”。
二擋嗆
我的老家在遼北招蘇臺河畔的烏龍屯。二擋嗆,是屯里一個嬸子的外號。二擋嗆在娘家叫什么名字,誰也說不清。她年輕時,屯里人叫她二嫂,中年以后則叫她二嬸或二娘,多數(shù)人還是不分輩分叫她二擋嗆。擋,即抵擋、應(yīng)對的意思。嗆,辭典上解釋為:“飲食太急而引起氣逆咳嗽”或“有刺激的氣味使人呼吸感到難受”。實(shí)際上,東北話里的“嗆”含義寬泛得多,有意外、緊急、糟糕等意思。真夠嗆,便是真糟糕的意思;擋嗆,就是能抵擋和應(yīng)付各種不測和災(zāi)變。
二擋嗆長得不算俊俏,但周正,四稱。不知是黑土地的滋養(yǎng),還是人口交雜而至良種繁衍,東北人身材普遍魁偉,修長。二擋嗆有一米七幾的個兒,腿長,胯寬,站如松,坐如鐘,行走一陣風(fēng)。如果晚生幾十年,沒準(zhǔn)是個跳高運(yùn)動員或女模的料。二擋嗆是個響快而又熱心腸的人,屯里遇有紅白喜事,疾病災(zāi)星,她都主動上前相助。她懂一點(diǎn)醫(yī)道,一般頭痛腦熱,跌打損傷,尤其是小兒瘀食、瀉肚、出疹子等疾病,她多能用土方治愈。
二擋嗆還有一大能耐,那就是排解屯里的糾紛。無論是婆媳矛盾,妯娌糾紛,還是鄰里不睦,地邊爭執(zhí),經(jīng)她勸和,大都能息事寧人。她論評在理,辦事公道,且敢于批評有錯的男男女女,一來二去,她便成了大家信賴的公眾人物。其威信之高,口碑之佳,遠(yuǎn)遠(yuǎn)超過后來的任何婦女主任。土改那年我十歲,二擋嗆已經(jīng)四十出頭,屯里人一遇到什么為難遭窄的事,便脫口說:“快!叫二擋嗆去!”
二擋嗆的丈夫姓柳,排行老二,其下還有幾個兄弟。盡管都已分家單過,但小叔子普遍怕這個二嫂。因?yàn)槎┘依锿忸^樣樣都很能干,威信又高,數(shù)落起小叔子們一點(diǎn)都不留情面。有次三個小叔子合伙欺負(fù)一個鄰居,二擋嗆聽說后拎個燒火棍趕過去,把三個人全打跑了。
二擋嗆讓人長久稱道的一件事,是她把大伯子給治住了。按東北的習(xí)俗,小叔子可以和嫂子任意逗笑,小舅子可以對姐夫搞惡作?。欢值芟眿D和大伯子之間則多有忌諱,關(guān)系如同貓和狗,互相避諱。二擋嗆的大伯子是個木匠,都說木匠打老婆——最講究尺寸,可柳老大這人卻沒有分寸,不但經(jīng)常打,而且每次下手都很重。一些長輩出面勸止、干涉,都不管用。為此,有些妯娌去找二擋嗆,希望她能想個辦法。二擋嗆開始不答應(yīng),后來耐不住姐妹們的央求,只好接了這樁“案子”。她請了兩位本家嬸子,陪她去找了大伯子。柳老大一向看不起女流之輩,他哼了一聲:“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不打不罵夾生飯!”表示還得打,必須打,一直打到位。二擋嗆也表了個態(tài):“你要是再打嫂子,會遭報應(yīng)的,不信你走著瞧!”
柳老大有點(diǎn)二桿子勁兒,二擋嗆這么一說,他反而打得更厲害了。說也奇了,他每打一次,便丟一件木工家什,先是鑿子,接著是鋸,再后是銼,繼而是刨子,等等。添了新的,還是丟,搞得他賠了好些錢,還常常沒法干活。兩套家什丟完,他終于有些慌了。
這事一傳,就神了!有人說二擋嗆有“大搬運(yùn)”的功夫,想搬什么就搬什么。也有人說二擋嗆有隱身法,她就是走到木匠跟前,木匠也看不見。還有一種說法更邪乎,說二擋嗆請了狐黃二仙(狐貍和黃鼠狼),讓狐黃二仙來整治這個混蛋大伯子!
柳老大聽了這些傳言,心里越發(fā)瘆得慌。有天夜里,他悄悄跑到屯邊的土地廟燒了三炷香,禱告一番,從此再也不敢打老婆了。說也怪了,他不打老婆了,丟的木工家什便一件又一件重現(xiàn)了。
制止大伯子打老婆,還不算二擋嗆的能耐。真正使她聲名遠(yuǎn)播的,是她幫本家一個小叔子“圓房”。
這個小叔子排行老五,是個“蔫頭”,即三杠子打不出個屁的主。成親以后,新媳婦看不上他,一兩個月都不讓他沾身。每天夜里,新媳婦都把褲帶扎得死死的,老五怎么解也解不開。他急了,曾和媳婦在炕上摸爬滾打過,但也只能打個平手。一來二去,他只得認(rèn)頭。
二擋嗆知道情況后,把老五罵了一頓,說你真是個廢物,花20石大豆娶來個媳婦,卻上不了這個窟窿橋!一個大老爺們,簡直是白活!老五被罵得滿臉通紅,吭吭哧哧問二嫂:“那,那你說咋整?”二擋嗆白他一眼,說:“咋整?由我?guī)湍阏?!?/p>
二擋嗆去找了新媳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了好多次,可這個弟媳婦很擰,就是不肯回彎。二擋嗆接著搬來新媳婦的娘家媽幫著勸,也不管用。新媳婦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和老五過日子可以,但辦那事沒門兒!二擋嗆咋也沒想到,這個明媒正娶的小媳婦這么不開情,不開縫。
二擋嗆決定:先禮而后兵,來硬的。有天晚上,她找來老五和本家的另三個媳婦,宣布由幾個嫂子摁住新媳婦,讓老五強(qiáng)行“圓房”!有二擋嗆領(lǐng)頭,三個嫂子都愿意助此善事,不料老五卻縮起腦袋:“這,這成啥了?再說,我怕、怕是不行……”啪!二擋嗆伸手給他一脖拐,說你真是個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貨!今天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就是比劃一下,也得給我趴上半袋煙的工夫!說完,二擋嗆便領(lǐng)著三個弟媳婦和老五來到老五家。二擋嗆對新媳婦聲言:“你再掂對掂對,要是還不開竅,可就不客氣了!”新媳婦以為幾個嫂子集體來抹嘴皮子,沒當(dāng)一回事。卻不料二擋嗆一煙袋抽完,噠噠噠把煙袋往炕沿上磕了幾下,說聲“天不早了!”,幾個嫂子便一齊下手,把新媳婦摁倒在炕上,剪斷褲帶,扒下衣服……
事到臨頭,老五果真怯了陣。他看一眼滿臉紅漲的媳婦,對二擋嗆說:
“要不,要不……”
“要不你娘個腿!”二擋嗆踢了他一腳,“麻溜給我上!”
老五這才遲遲疑疑脫鞋上炕。
這事,后來被屯里人編成不同色彩和花點(diǎn)的段子,傳揚(yáng)開來。一個版本說:老五當(dāng)著幾個嫂子的面,怎么也挺不起個來,只是在他媳婦身上趴了一會兒。另一個版本說:關(guān)鍵時刻,二擋嗆往老五屁股上猛拍一巴掌,這小子一激靈,終成大事……
不管老五當(dāng)下成沒成事,新媳婦還是服了——她怕二擋嗆再來這一手,叫她丟人現(xiàn)眼。新媳婦從此不再拒絕老五,但長時間不和老五說話,也不同二擋嗆和另幾個嫂子來往。后來這媳婦懷了孩子,到月時難產(chǎn),經(jīng)二擋嗆和一個老娘婆(接生婆)忙活了一天一夜,總算保住了大人和孩子的命。打這起,小媳婦才跟二嫂和好。老五這個兒子后來很有出息,長大以后當(dāng)了生產(chǎn)大隊(duì)隊(duì)長、公社副社長,對父母非常孝順。
二擋嗆遏止了大伯子的家庭暴力,受到廣泛贊賞。而她對老五媳婦施行了并不太人道的“家庭暴力”,卻同樣獲得各方稱頌,聲譽(yù)更隆。不少人說,這是功德啊,不可限量!
二擋嗆活到90歲,五代同堂。她是1993年過生日那天晚上,看著看著電視睡過去的。她的葬禮很隆重,縣長(老五大兒子當(dāng)年的通訊員)和鄉(xiāng)長都參加了。在這以前,有位記者為她寫了個長篇通訊,登在省報上,敘述她一生如何學(xué)雷鋒做好事。據(jù)說,縣委宣傳部想組織一個二擋嗆先進(jìn)事跡報告團(tuán),巡回演講。鑒于二擋嗆不是黨員,又沒有雷鋒式的語言和文字,加上幫兄弟圓房等事拿不到桌面上來,幾經(jīng)斟酌,還是作罷。
柴貨郎
柴貨郎生于大戶人家,哥兄弟中有的行醫(yī),有的當(dāng)教員,都很體面。不知哪個基因鏈上串了秧子,唯獨(dú)他一生下來就耷拉眼皮。眼皮一耷拉,待人接物時臉就得上揚(yáng),于是得了個綽號叫“望天”。
常言道:“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947年,望天娶了個聰明俊俏的媳婦。媳婦是沖著他的上等家境嫁的,嫁過來就分家單過了。農(nóng)村沒有度蜜月一說,不過新婚不久,望天對新娘子還是有股黏糊勁兒。媳婦去鄰居串門,他常常排門去找。媳婦問他來干什么,他說有事。問他啥事,他不說。媳婦再三問到底啥事,他才說:“回家去,睡覺?。 碑?dāng)著外人的面,媳婦臊得臉沒處擱沒處放,可又怕他再冒渾話,只好趕緊跟他回家。
媳婦嫁過來一年多,望天在土改中被定為上中農(nóng)。望天原本游手好閑,不會干莊稼活。媳婦不想讓他當(dāng)二流子,就湊些錢讓他當(dāng)貨郎,走村串屯賣小百貨,家里的田地則租給他姐夫種。望天是個坐不住的人,很樂意干這個營生,常常一走就半月二十天的。媳婦眼不見心不煩,正好落得個清靜。
歌唱家郭頌有首保留歌曲《新貨郎》,唱的是:“打起鼓來敲起鑼哎,推著小車來送貨哎……”新貨郎推小車,是黑龍江地域的特色,遼北的貨郎則一律挑擔(dān)子(便于在莊稼地里的小道上穿行,省時省力)。望天整天挑個貨郎擔(dān)東游西轉(zhuǎn),倒也覺得自由自在,而且身體也壯實(shí)了。什么時候想媳婦,就回家熱乎幾天。
別看望天其貌不揚(yáng),可他的貨郎生意卻做得紅紅火火。這得益于他的宣傳,具體說,得益于他那獨(dú)特的順口溜。他在這方面特別有天分,就像殘疾人舟舟的音樂指揮才能一樣。進(jìn)一個屯子后,他把貨郎鼓搖一陣,接著來幾套順口溜,一下子就把人吸引過來了。最先圍過來的肯定是男孩和女孩,望天先招呼他們:
紅糖球,綠糖球
吃了長個好牛牛
猴皮筋兒,頭上扎
搖著小辮兒去姥家
望天的買主多數(shù)是婦女,婦女們一來,他的順口溜隨即變了,既介紹商品,又把商品和女人聯(lián)系起來。比如:
小鏡子,天天照
紅口白牙里頭笑
雪花膏,擦臉蛋兒
十個爺們九個愛
他見什么人編什么話,而且都掛點(diǎn)“粉”,常逗得大姑娘小媳婦臉皮發(fā)熱。遇到一些相熟的顧客,他更放肆一些,編些有針對性的詞:
花絲線,繡鮮花
妹子找個好婆家
方頭巾,真好看
嫂子圍上去養(yǎng)漢
電棒粗,煙袋細(xì)
嬸子炕頭喘大氣
說到這里,婦女們禁不住罵開他了:“臭望天,越說越下道了!”“你老婆才養(yǎng)漢呢!”“快回家去盯著點(diǎn)兒吧,看她和誰喘大氣呢!”這么一罵,雙方似乎更近乎了,女人們就便討價還價,望天適當(dāng)讓些價,買賣就成交了。
望天的活動范圍有一百多個屯子,輪一遍得一個來月。時間一長,各處的女顧客都有些“想”他了,一聽貨郎鼓響,便急忙奔過去——有的是買東西,有的則是想聽他的順口溜,如果不被他撩逗幾句,心里甚至有些癢癢。望天的順口溜,大體上等于現(xiàn)今的煽情廣告和商家“造勢”,能招來這么多客戶,他的買賣能不興旺么!
別看望天到處打哈哈逗趣,其實(shí)他心里并不樂呵。這是因?yàn)?,媳婦對他越來越淡,總是找各種借口拒絕和他睡覺,偶爾睡一次,也是敷衍了事?;楹笠荒?,媳婦生了個閨女。小姑娘大眼睛,雙眼皮,模樣也好看,人見人愛。望天自然把女兒當(dāng)寶貝,把她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珊髞砺犎俗h論,說這小丫頭越長越像她大姑夫,望天這才明白媳婦叫他姐夫給沾了。為了證實(shí)這一點(diǎn),有次他上午挑著貨郎擔(dān)子走了,天黑以后又悄悄溜回家。他把耳朵貼在窗戶上,果然聽見媳婦和姐夫伴著大喘氣的說話聲……
當(dāng)貨郎頭兩年,望天把掙下的錢都如數(shù)交給了媳婦。發(fā)現(xiàn)“情況”以后,他把大部分錢留下,存在折子里,也極少回家。反正他兜里有錢,走哪兒住哪兒,不愁沒有女人和他熱乎。遇上相熟的寡婦,他就送她一庹松緊帶,幾尺花布,順便在那兒住幾個晚上。
1953年中國頒布了《婚姻法》,接著出現(xiàn)一個全國性的離婚浪潮。在這種形勢下,望天媳婦很快就和望天解除了“包辦婚姻”。從此,望天離開烏龍屯,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找相好的寡婦去了,也有人說他去縣城開了一家小鋪?zhàn)?。還有一種傳言,說望天還在挑貨郎擔(dān)子,有天他喝了一通悶酒,坐船過招蘇臺河時不小心栽在河里,順?biāo)吡恕降啄囊粋€是真的,誰也說不清楚。時間一長,屯里人也就把他忘了。偶爾念叨他的,還是那些被他撩逗過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們。
滿 嫂
移民者,多有一種開拓精神,同時又散漫著一種我行我素的開放。在東北,幾乎每個屯子里,總有那么一兩個敢于沖決世俗羅網(wǎng)的勇敢女性,被人譏指和非議。滿嫂就是其中之一。
這種女性多半是桀驁不馴型的,但滿嫂不屬此類,她是綿柔型的。
滿嫂二十八九歲,中等個兒,長得不算漂亮,但圓乎乎的挺受看。她有顆單虎牙,說不說話都是個甜甜的笑模樣。她聲音輕軟,還帶點(diǎn)兒卷舌音,給人以性情隨和之感。她不怎么捯飭自己,鬢角那兒總有一綹散漫的頭發(fā),就像剛剛起炕似的。她的右眼珠稍稍有點(diǎn)兒斜,看人的時候天生的有股挑逗勁兒,就像托爾斯泰筆下那個瑪絲洛娃。不管和男人還是和女人說話,她總是仄歪著頭,揚(yáng)著臉,于是顯得胸部翹滿,身子也豐盈可人。換成當(dāng)今語言,就是頗為“性感”。
滿嫂的丈夫外號叫“滿大迷糊”,話不多,又顢又倔,像頭犟驢似的。最典型的一個迷糊例子是幫他弟弟賣地,丈量土地的時候,他親自拉繩子,每次都拽得緊緊的,松一點(diǎn)兒他也不干。過后有人告訴他,繩子繃得越緊量出的面積越小,他搖著腦袋,死也不相信。說得通俗點(diǎn)兒,就是咬住屎巴橛給個麻花都不換。
大迷糊在外頭是人們耍笑和捉弄的對象,不痛快了只能在家里泄火。滿嫂如果頂他兩句,他就罵開了,一口一個“我×你妹子的!”。他只會罵這一句話,而且百罵不厭。滿嫂對此極為反感,她說你罵什么不好,偏偏罵我妹子,我妹子招你惹你了?
滿嫂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和他老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肉頭臉,單眼皮,瞇縫眼。這小子也有個外號,叫“小迷糊”。小迷糊和我一般大,但論輩數(shù)得叫我叔叔。1948年秋天,村外經(jīng)常過八路,后來知道這是開往康平、法庫然后去打錦州的。那時國共兩黨的軍隊(duì)處于拉鋸的階段,老百姓見了當(dāng)兵的都害怕,所以發(fā)現(xiàn)八路往往要躲一躲。有天小迷糊急惶惶地跑進(jìn)屯,說:“不好了!不好了!又來八路了!”人們問:“來了多少八路?”小迷糊說:“倆零一個?!甭牭娜算铝耍骸暗降资嵌嗌侔??”小迷糊紅著臉強(qiáng)調(diào)一遍:“倆零一個?!蔽遗赖礁咛幰豢?,原來是三個——這小子他媽的不識數(shù)!打這以后,大家就管小迷糊改叫“倆零一個”了。
大迷糊比滿嫂大十幾歲,他倆怎么捏和到一塊的,不得而知。滿嫂顯然看不上他,但又不得不和他過。滿嫂奉行的是“對內(nèi)穩(wěn)定,對外搞活”的方針。她必須執(zhí)行這個方針,因?yàn)檗r(nóng)村管離婚叫“打罷刀”,女的一“打罷刀”,名聲就壞了,再嫁人極難;再說,大迷糊雖然倔,但他整天像頭牛似的埋頭干莊稼活,一家人吃飯還不成問題。
郭小川有句詩:“三個牧童,必講牛犢;三個婦女,必談?wù)煞?。”滿嫂常和鄰里嬸子大娘湊在一起嘮嗑,但她既不談?wù)煞?,也不談兒子——一個大迷糊,一個小迷糊,有什么好顯擺的?她喜歡談的是男女之間的事或是吹燈拔蠟以后的話題。這一來,滿嫂在婦女界中很得人緣。我家和滿嫂住鄰院,有次我在院子里玩,只見滿嫂和幾個女的在院墻那邊嘁嘁嚓嚓說些什么,挺神秘的。細(xì)聽,她們在叨咕什么“四大硬”“四大軟”“四大香”“四大舒坦”之類,說一陣兒笑一陣兒。這種話題,這種說笑,對于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無娛樂而言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無疑是一種情趣,一種排遣,一種精神調(diào)劑和享受。
滿嫂的二兒子比小迷糊小兩歲,濃眉大眼,又精又靈,一看就不是大迷糊的種。有的嬸子曾問滿嫂:“你就不怕大迷糊明白過來?”滿嫂哼一聲:“給他生了個老大,就對得起他了!”對方說:“那,你也不能拾到筐里就是菜呀?!睗M嫂赧然一笑:“嗨,不就圖個好種嘛……”
圖個好種,是滿嫂不安分的道義理由。這個理由比較有說服力,因而博得眾多女性的理解和寬諒——大迷糊比她大那么多,肯定得死在她前頭,她能指望小迷糊頂門過日子,給她養(yǎng)老送終么?
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反過來也是一樣,女人越遭人指指戳戳,越有男人往跟前湊。誰也說不清滿嫂有多少外遇,借取好種可能是她的初衷,后來嘗到甜頭,也就變成不可遏止的情愛追求和享受了。
農(nóng)村沒有情人一說,男女有了不一般的關(guān)系,統(tǒng)稱相好的。相好的,有的很專一,多數(shù)則是隨遇而歡的性伙伴。農(nóng)村和城市不一樣,沒有公園,沒有酒吧,沒有旅館,更沒有電話和手機(jī),男女聯(lián)絡(luò)和幽會極不方便??赊r(nóng)村的最大優(yōu)勢是天地廣闊,最佳時節(jié)是青紗帳蓋滿大地以后,高粱地里,豆角架下,小樹林中,皆可大有作為,就像電影《紅高粱》中演示的那樣。不同的是,他們不像電影里那般糟踐莊稼——一次踏倒一大片。
我知道滿嫂和屯里一些男人相好,但卻從沒見過她與任何男人接觸,哪怕說上幾句話。越是這樣,我越好奇,總想逮個機(jī)會瞄到點(diǎn)兒什么西洋景。
滿嫂養(yǎng)了一只大黃狗,非常兇,見了生人就咬。大迷糊不喜歡這條狗,不痛快了就踢它幾腳,拿它撒氣。我常和小迷糊一塊兒逗大黃狗玩,所以它對我很親。
有天后晌,我見滿嫂挎?zhèn)€筐到河邊去了,心想是不是有什么“戲”呀,就悄悄跟了過去。滿嫂每次外出都帶上大黃狗,大黃狗知道我在后頭,一會兒尾隨著滿嫂走,一會兒又回頭跑到我身邊撒個歡兒。我怕滿嫂發(fā)現(xiàn)自己,便拉開距離。這樣一來,趕到河邊時滿嫂不見了。河灘上是一大片柳樹毛子(灌木叢),蓋在柔軟的沙地上。我估計,滿嫂進(jìn)柳樹毛子里去了,便坐在一棵楊樹下邊觀望。正觀望著,忽見一個男的從附近的高粱地里鉆出來,踅進(jìn)柳樹叢里。這人戴著個草帽,只露了個背影,但我還是看清了,原來是我叔。
我叔在縣城一家藥店里當(dāng)賬房先生,也就是會計。他一年很少回家,也沒見他和滿嫂有什么來往,兩人怎么就“搭”上了呢?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叔從柳樹叢中鉆出來,一閃身進(jìn)了高粱地。不一會兒,滿嫂也從附近走出來。我不想叫她發(fā)現(xiàn),誰料大黃狗顛兒顛兒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暴露了。滿嫂見了我,臉紅了,挺不自然地捋下蓬亂的頭發(fā)說:“我去剜點(diǎn)兒芩麻菜,喂豬……”說完,發(fā)覺自己的筐里是空的,臉上更那個了。
滿嫂家有一坰多地,整個夏天要三鏟三鏜,所以大迷糊每天早出晚歸,像個大蝦似的扎在地里。由于莊稼離家比較遠(yuǎn),午飯都由滿嫂送到地頭?!皞z零一個”和他弟弟都是豬倌,早上把全屯各家的豬趕到洼甸子里去吃草,天擦黑時候再趕回來。他倆的午飯,就是揣上兩個餅子或幾個蒸土豆。滿嫂做飯,送飯,推碾子拉磨,做針線活,也是一天忙到晚。
大約在滿嫂去河邊以后的十來天,也是個后晌,我忽而聽見她家門口黃狗咬得很兇。滿嫂家的院墻不高,我趴在墻頭上一看,奇了:大黃狗正在咬大迷糊,大迷糊邊拿鋤頭打它,邊罵:“這個敗家的狗,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他越罵,狗咬得越兇,愣是不讓他進(jìn)門。我正詫異著,卻見一個男的從滿嫂家的后窗跳下,穿過一片菜地,翻過后院墻消失了。這時候,滿嫂才從屋里出來,把大黃狗喝住。
“你死在屋里了!”大迷糊罵她,“現(xiàn)在才出來!”
“我不知道是你回來了?!睗M嫂表示歉意。
“你沒聽見狗咬?”
“嗨,”滿嫂莞爾一笑,“我還以為是狗打架呢?!?/p>
大迷糊瞪她一眼,罵罵吱吱進(jìn)了院。他把用壞了的鋤頭扔下,換上一把新的,然后到水缸前舀起半瓢水咕嚕嚕喝了一通,又走了。
我看著這一幕,心想滿嫂今天倒是很鎮(zhèn)靜,臉一點(diǎn)兒都沒紅。不過我想不明白:滿嫂是怎么把大黃狗訓(xùn)練出來的呢——只要家里有“人”,它就攔住大迷糊,死活不讓他進(jìn)門。
柳七損
損,在東北話里是貶義詞,即不干什么好事——缺德作損;還有一層意思,是窮困潦倒——損到家了。
柳七損是二擋嗆的堂小叔子,在沒出五服的兄弟當(dāng)中,排行老七。他從小跟一個武功高強(qiáng)的師傅練過武,練出一身本事。他每天早晨都去河邊的林子中練武,最常練的是長棍和七節(jié)鞭,舞起來呼呼有聲,煞是英武壯觀??伤还芫毷裁窗咽剑疾蛔屌匀丝?。只要有人悄悄靠近他,或是躲在樹叢后面窺視,他立馬就會發(fā)覺,停住手。如果那人還不走,他便迎過去一笑:行了,忙別的去吧。
柳七常隨師傅外出,少則半月二十天,多則一兩個月。歸來后歇息一段,再出去,如此往復(fù)。人們漸漸知道了,他們干的是時遷和燕子李三的勾當(dāng)。不過村里人對他并無非議,一是因?yàn)樗麄儭巴米硬怀愿C邊草”,從不在本縣地域內(nèi)打食;二是他們只動官家和富豪,從不招擾窮人;三是仗義疏財,常常接濟(jì)屯里一些鰥寡孤獨(dú)。這一來,名聲相當(dāng)不錯,被人們視為梁山好漢一類的人物。
柳七和師傅手段高強(qiáng),經(jīng)常于深夜進(jìn)入財主家竊取細(xì)軟。通常情況下,師傅潛入室內(nèi),柳七隱在門外接應(yīng)。師傅得手后,兩人將大包小包斜背在身上,然后雙腳一頓,翻身飛上屋頂,穿房越脊而去。據(jù)說柳七干得最漂亮的一次,是在鄰縣一個偽滿警察署長的家。當(dāng)時署長和姨太太等人正在客廳里開著留聲機(jī)打麻將,柳七貓一般地穿過客廳,踅入內(nèi)室,把金銀首飾和綾羅綢緞一掏而光。
柳七有個特點(diǎn):不管什么時候,走路都像貓似的,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有人說這是輕功,也有人說他是飛毛腿,腿上有一層毛。有次屯里一家辦喜事,柳七也去了。等著開席的時候,人們攛掇他展示一下“飛毛腿”的功夫。開始他不肯,后來本家?guī)讉€爺爺輩的長者發(fā)了話,他才不得不比劃一二。那是初冬,莊稼都收割了,村外一馬平川。他把腰帶煞了煞,說聲“走了!”,拔腳沖進(jìn)野地里,眨眼工夫就到了一里地以外的河邊;又是一眨眼工夫,從河邊跑了回來。人們嘖嘖贊嘆,都說開了眼,見識了柳七的真本事。
柳七和師傅在中小城鎮(zhèn)多是便裝打扮,到了大城市往往穿一身中式大褂,有時也著西服革履,出入各種場合。所謂藝高人膽大,一次在哈爾濱火車站,師傅對一個日本軍官下了手——用刀片劃破他的皮包,從里面一沓一沓地往外掏錢。不想一沓錢啪嗒一聲落到地上,鬼子發(fā)覺后立即掏出手槍逼住他。師傅猝然伸手打飛手槍,轉(zhuǎn)身跑進(jìn)車站廣場。就在他即將拐入一個街角時,一顆子彈從背后打中了他。
師傅一死,柳七只好單獨(dú)外出“打食”,出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次,他帶回一個徒弟,據(jù)說是師傅的獨(dú)苗。這孩子十二三歲,長得眉清目秀,身腰爽健,天天跟著柳七練武功,特別能吃苦。一天早上,柳七和徒弟在河邊練對打,兩人騰挪撲躍,旋滾翻飛,引來一群小伙子偷偷觀看。柳七自然發(fā)覺了,不過,這回他沒讓觀眾走開,而是把他們叫到跟前,要他們一道圍打他的徒弟,使什么手段都行。幾個壯小伙子見那孩子身子很單薄,便大喊一聲,沖上前抓他,摔他,不想被那孩子三拳兩掌,再加一個掃堂腿,統(tǒng)統(tǒng)打倒在地。
時隔不久,那孩子隨柳七外出,再也沒有回來。打這以后,柳七蔫多了,為排解郁悶,竟抽起大煙。有次做“買賣”時,他由于煙癮發(fā)作不能自控而被人逮住,投入大牢,刑滿后接著當(dāng)了一段勞工。兩年以后回到烏龍屯,人已瘦得皮包骨頭,形若骷髏。養(yǎng)息幾個月,才又恢復(fù)人形,不過他早已失去元?dú)?,難以重操舊業(yè)了。
柳七分有兩間平方,十來畝地,但一直沒有成家。從監(jiān)獄出來,他一直住在二哥家里,由二擋嗆照顧他。二擋嗆勸柳七務(wù)農(nóng),再尋個媳婦??闪唛e散慣了,怎能吃得了這份苦?最糟糕的是,他又把大煙撿起來,沒兩年就把全部田地變賣成鴉片抽光了。
人落魄到這個份上,也就沒了臉面,有時為了買個煙泡,柳七竟也偷起兄弟家的東西變賣。那時候他爺爺還活著,氣得老頭子整天盯著他,防著他。有次柳七犯了煙癮,竟偷了爺爺?shù)囊豢诖吡?,翻上一人多高的后院墻跳出去。他爺爺正蹲在墻外拉屎,見了急忙提上褲子緊追,卻怎么也沒追上。
柳七沒了尊嚴(yán),他的名號跟著也變了,變成了柳七損。盡管大家叫他七損,但都承認(rèn)一點(diǎn):這小子只偷柳姓家的東西,從不向外姓人伸手。
真正可憐七損的,是二擋嗆。二擋嗆給過他錢,接濟(jì)過他米,還幫他戒過煙,但都沒能擋住他的墮落。到土改時,七損連那兩間平房也賣了,只能在二嫂盛雜物的一個小偏廈里落腳。這時候,人們都為烏龍屯出了個飛賊加煙鬼而感到丟臉,跌份兒。有天晚上農(nóng)會的幾個人碰頭,不知誰提了一句,說把七損崩了吧!其他人附和說,崩了吧。當(dāng)下,就把七損拉到屯子外邊給斃了。說槍斃壞人也可,說替他了斷殘生也行,柳家的人也都認(rèn)可。
七損死了以后,全村只有二擋嗆一個人落淚。二擋嗆給七損置辦一口棺材,埋了。每年清明,她還去七損墳頭上燒幾張紙。人們感嘆二擋嗆的俠骨柔腸,同時也悟出來:當(dāng)年讓柳老大的木匠家什一丟再丟的事,多半是二擋嗆指使老七干的。
柳七死后一年多,有個騎著高頭大馬、腰里掖著手槍的女解放軍來烏龍屯找他。知道柳七已死,她便去了柳七的墳上,在那里盤桓很久。這個年輕的女軍人走后,屯里人才回過味來——這就是跟柳七練武的那個徒弟,當(dāng)年是女扮男裝的。
楊大干
大干是屯里一個人的外號,叫得久了,人們大都忘了他的本名。有時黨員開會,誰要是叫起他的本名,大家反而感到有些別扭。大干這個外號,與“大干促大變”等學(xué)大寨的口號無關(guān),因?yàn)檫@是解放以前得的,源于他賭博的時候玩得大,敢干!
那年月農(nóng)村沒有麻將,玩的是一種和麻將相仿的紙牌,叫“麻掌”。打這種牌叫看“麻掌”,牌里也有條、餅、萬,每張牌面上都配著一個梁山好漢的人像。看“麻掌”和打麻將一樣,節(jié)奏較慢。真正的賭家都愿意擲骰子推牌九,因?yàn)檫@種玩法痛快,刺激,一根煙的工夫就能見大輸贏。
楊大干是個長工,東三省叫“扛大活”的。這種長工,從開春送糞到秋后打場,常年住在地主家里干活。地多的東家,往往有一幫子扛活的,農(nóng)忙時還要雇一些短工。在眾多扛活的人當(dāng)中,有的人力氣大,活好,往往被東家選為領(lǐng)工,叫“打頭的”。打頭的比其他長工干的活多,又起頭雁的作用,所以工錢也多——一般扛活的每年的工錢是10石高粱,打頭的可以得到12石到15石。楊大干年輕時是莊稼活的好把式,不管給哪家扛活,他都是打頭的。
打頭的一般都比較機(jī)靈:領(lǐng)工不能快了——快了會把其他扛活的落下,容易招怨,甚至?xí)艿剿麄兒匣锏恼位驁髲?fù);領(lǐng)工也不能慢了——慢了不出活,東家不滿意,自然會影響自己的報酬。楊大干在屯里人緣甚好,一大原因就是他當(dāng)打頭的分寸掌握得好,兩邊都照顧得到。
楊大干還有一個得口碑的地方,那就是孝順母親。他母親年輕時就守寡,一直把他拉扯大,非常不容易。大干12歲那年,他母親得了瘧疾,俗稱打擺子。莊戶人得上這病,沒錢買藥,一個辦法是發(fā)冷發(fā)熱時貓到麻地里去“躲”;另一個辦法是吃一種偏方——老年寡婦的尿堿。農(nóng)村人多用灰瓦罐當(dāng)尿盆,用得時間長了,瓦罐里便會結(jié)出一層淡黃色的尿堿。按說,找老年寡婦并不難,但取其尿堿就難了——難在她必須單獨(dú)使用一個尿盆才行。大干走了周圍十幾個屯子,只找到四五個老年寡婦的尿盆,從中刮下兩勺尿堿。說也怪了,他媽吃下這些尿堿,果然藥到病除。這事一傳揚(yáng),人們都對大干豎大拇指,說這孩子是個孝子,日后定有出息。
楊大干真正獲得名聲,還是長大成人,在賭場上征戰(zhàn)殺伐多時之后。
東北冬閑有幾個月長,莊稼人沒事干,往往把扭秧歌與唱蹦蹦(二人轉(zhuǎn))當(dāng)作消遣和娛樂。在烏龍屯,扭秧歌也是楊大干打頭。他紅臉膛,大眼睛,身架好,嗓門亮,最拿手的是踩高蹺和唱落子(評?。?,不論扮男扮女,全都又俏又“粉”。他的最大特點(diǎn),是善于臨場加花點(diǎn),逗樂子,常把姑娘媳婦們臊得雙手捂住臉,再從手指縫里看他。
每年冬天,大干都摻和一段秧歌和蹦蹦。不過他最投入和上情緒的,還是賭博。他這人耍錢特別仗義,贏了不張狂,不逼人,輸了不耍賴,不賒欠,絕對是一把一利索。有次他錢輸光了,就押上一口豬,結(jié)果豬也輸了。他二話不說,連夜帶人回家去捆豬。他母親知道后大哭一場,接著拿笤帚疙瘩把他狠狠抽了一頓。他挨揍時從不躲閃,左屁股打完,再把右屁股遞過去,讓母親打個夠。打一陣,他還給母親倒碗水,讓她老人家歇口氣再打。大干每次賭錢,不管是深更半夜還是天亮以后回家,老媽都不給他開門。他這人不急不怨,叫不開門,就站在門外給老媽說好話,要么就唱小曲,直到把小腳媽逗得心軟了,氣消了,允準(zhǔn)他進(jìn)屋為止。
楊大干腦瓜好使,活泛,總的說是輸贏相當(dāng),贏的時候略多一些。當(dāng)然了,也有若干走麥城的記錄。他最著名的一次大干,是在1948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把剛買到手的四畝半地輸?shù)袅?。那時遼沈戰(zhàn)役結(jié)束不久,各屯都成立了農(nóng)會。烏龍屯農(nóng)會為了遏止屯里的賭博,這天專門請區(qū)政府來人抓了賭。被抓的慣賭者有四個人:孫俠國,二雞蛋,馬小個子,楊大干。區(qū)政府當(dāng)場沒收了賭具和賭資,并宣布楊大干輸?shù)膸桩€地?zé)o效。
為了煞住賭風(fēng),以利于土改運(yùn)動的開展,區(qū)政府決定讓這四個人到各屯去游街,以儆效尤。四個賭徒,除馬小個子做過小買賣以外,其他三人都是純牌的貧雇農(nóng)。孫俠國綽號孫瞎狗,二雞蛋因兩個眼睛賊大而得名。共產(chǎn)黨捉貧雇農(nóng)游街,當(dāng)然不能戴高帽。區(qū)政府讓他們每人打一面小旗,由楊大干在前面鳴鑼開道,然后一一自報家門,表明悔改之意。
由于每個屯里都有耍錢的,參與者也很普遍,所以這四個人并不以賭博為恥,游街為辱。觀看的人同樣不把這當(dāng)回事,只是看個熱鬧,取個樂而已。楊大干看過唱本,唱過戲文,游街時的檢討詞兒都是他編的。每到一個屯子,楊大干先敲一通鑼招引觀眾,待人們圍好場子之后,鑼聲一停,四個賭徒便有分有合地念出一些臺詞:
我叫孫瞎狗(鏜?。?/p>
我叫二雞蛋(鏜!)
我叫馬小個(鏜?。?/p>
在下楊大干(鏜鏜鏜?。?/p>
(合)
家住烏龍屯(鏜!)
犯了耍錢案(鏜?。?/p>
今天來游街(鏜!)
獻(xiàn)丑大家看(鏜鏜鏜?。?/p>
耍錢壞處多(鏜?。?/p>
抓住就嚴(yán)辦(鏜!)
往后誰再耍(鏜?。?/p>
誰是王八蛋(鏜鏜鏜?。?/p>
為了活躍氣氛,區(qū)政府監(jiān)管游街的干部提出要求:四個人都要帶一些表演,演示推牌九的過程。于是四個人交叉著各來一段:
(二雞蛋喜上眉梢)
莊家手氣壯(鏜?。?/p>
天杠加地杠(鏜?。?/p>
(楊大干皺眉苦臉)
實(shí)在沒有法(鏜?。?/p>
閉十勒個八(鏜?。?/p>
(馬小個搖頭晃腦)
幸虧押的少(鏜?。?/p>
不然全輸了(鏜?。?/p>
(二雞蛋得意洋洋)
哈哈
贏了楊大干(鏜?。?/p>
好地四畝半(鏜?。?/p>
(孫瞎狗擠眉弄眼)
官家抓了賭(鏜?。?/p>
說:不算(鏜鏜鏜!)
接下來是區(qū)政府的人講話,號召大家都別照著學(xué),誰再賭博抓住了不光游街,還得罰錢,等等。
楊大干畢竟是楊大干,盡管區(qū)政府明確宣布他輸?shù)哪菐桩€地不算數(shù),但他事后還是把地契悄悄給了二雞蛋——他不能壞了自己的賭場英名。不久,這一帶開始搞土改,不料為了這幾畝地,二雞蛋的成分竟從貧農(nóng)抬升為中農(nóng)。二雞蛋不干,專門跑了趟區(qū)政府,才又降為貧農(nóng)。
由于楊大干出身好,威信高,土改后發(fā)展黨組織,他成了第一批黨員。兩年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他被任命為區(qū)擔(dān)架隊(duì)一個小隊(duì)的隊(duì)長,跨過鴨綠江。不用說,那是千難萬險,九死一生??斓饺司€的時候,有次他這個小隊(duì)被美國飛機(jī)炸了個稀里嘩啦。他從土堆里爬出來,一個活人也找不到,就加入了另一個擔(dān)架隊(duì)。幾個月后這個擔(dān)架隊(duì)也挨了轟炸,死傷大半。楊大干害怕再也見不著老媽了,于是只身逃過鴨綠江,輾轉(zhuǎn)回到老家。為此,黨組織說他擅自脫逃,準(zhǔn)備處分他;后來念他抬了一年擔(dān)架有功,又見他凍掉兩個腳指頭,也就罷了。
合作化的時候,楊大干被選為烏龍屯黨支書。直到這時,他才真正金盆洗手,不再耍錢了。幾年后,他因一件“大干”之舉,丟了烏紗帽和黨票。
那是1960年,全國都處于困難時期。這年春天,屯里好多家都斷了頓,而且有幾家老人病餓而死。當(dāng)時,離烏龍屯十幾里有個糧庫,楊大干接到區(qū)里指示,要他組織基干民兵從糧庫拉幾萬斤糧食送過河,再由河對岸一個生產(chǎn)隊(duì)轉(zhuǎn)運(yùn)到縣城。楊大干當(dāng)即調(diào)集幾掛大車,親自出馬,把這些糧食拉到招蘇臺河的渡口,一一裝上船運(yùn)到對岸,連著忙活了兩三天。誰料最后一船糧食過河的時候,船到中流不知怎么一打橫,一下子翻了。楊大干和幾個車?yán)习寮泵ο滤畵萍Z食,鬧騰一下午,只撈上來兩麻袋,其余的都臥了底,找不到了。這事當(dāng)屬意外,楊大干檢討幾次也就過去了。不想黨支部內(nèi)有人告發(fā)了他,說翻船是他唆使船家搞的;另外,當(dāng)天夜里楊大干找了幾個水性好的小伙子,把兩千多斤糧食全都撈上岸,給屯里的社員們悄悄分了。楊大干被兜了底,只好認(rèn)賬。不用說,這事性質(zhì)十分嚴(yán)重,為此他被撤職并開除黨籍。
大干丟了黨票,但卻得了人心。過后幾次選生產(chǎn)大隊(duì)隊(duì)長,他得的都是滿票,怎奈上級不允許他干,他也沒法。后來滿嫂的二兒子當(dāng)了大隊(duì)長,遇到什么難事,倒是常向老支書討教。
大干有兩個女兒,先后嫁到城里去了。兩個孩子都要把他接走,可他怎么也不去,說在城里憋屈。大干的老伴過世以后,他更落得個馬散籠頭——自在。不過年紀(jì)大了,總有個頭疼腦熱或病病歪歪的時候,經(jīng)常照顧大干的,是滿嫂的老二,滿嫂也不時去看他。有人說,滿老二當(dāng)人面叫他大干叔,背地里,叫他爹呢……
后 記
以上,是我少年時代接觸過的五位鄉(xiāng)里人物。香港回歸那年,作為花甲老人,我專門回了趟闊別數(shù)十年的烏龍屯。此時滿嫂和楊大干還在,都是八十左右的人了。大迷糊早已病故,“倆零一個”另立門戶,滿嫂一直跟著老二過。我問滿嫂還認(rèn)識我不?老太太斜著眼睛看我一會兒,笑了,說你不就是那個偷偷跟著我去河沿的小特務(wù)么,后來念大學(xué)走了。我被她逗樂了,說你那個大黃狗才是個真正的特務(wù)呢。她抿下嘴,說你在我這兒吃飯吧,把大干也叫過來。
楊大干如今就住在滿嫂家的隔壁——隔著墻是兩家,拆了墻便是一家。
這天,我和大干叔、滿嫂還有她家老二喝了頓酒,說起許多往事。沒想到我回北京不久,大干便去世了,不久滿嫂也走了。我寫下此文,就算對他們——還有二擋嗆、柴貨郎和柳七——的一縷悠遠(yuǎn)的思念吧。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